乱吞唐三藏的人参果

(一)

洪清田有大学问,思路複杂,观念高深,说理博大,我一向怕他,怕他事无钜细,一目瞭然。我既没有这套训练,也没有这套本事,笔下尽是写意的花卉山水小品,经不起他的科学工具的量度,两下子都让他看出雾锁春山、雨打芭蕉全不合节令,乱了色彩。他写《读张信刚与董桥》,我细看两遍才算摸到一点点门路,悟出他说理的结构。我十分欣赏他说中国文化是一股极大的“追溯、封闭”式思维,“先结后论”,拿结果做起点,追溯当初有人正确预见到的今日的结果,整个过程排除了偶然和或然的机率,否则等於降低了英明领袖的永恆的正确和永恆的神圣。我於是想到洪清田所说的中国文化的这种现象,实际上当是中国政治文化的现象。他说张信刚要用文化认同去促进九七的一国两制心理过渡,可是张校长没有说“千年中国”为什么变成“百年中国”、宋明中国文明与科技为什么中衰。他说我把“文化中国”与“政治中国”分开,文化中国令我神驰,政治中国令我神伤,可是我也没有说千年文化中国为什么会产生百年政治中国。洪清田於是非常有耐性地设法让我们明白千年的中国文化缺乏了科学态度和开放自由,百年的政治中国才会出现“先结后论”的“不科学”风气。我这是用自己的土方法去演绎洪清田这篇文章的立论。我怕我也许又演绎错了。

(二)

文化中国的问题跟政治中国的问题一样那么高深,也一样那么浅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蔡康永那篇《一屋子王熙凤》有几段话太好玩了。他说,白先勇有一次找他去帮着改编《谪仙记》的电影剧本。白先勇开始讲到青梅竹马小伶人的故事,说到他们搬演崑曲《长生殿》的场面,索性站起来演给蔡康永看。白先勇唱了两句,发现蔡康永没什么反应,停下来看着他说:“咦?你不喜欢《长生殿》呀?”“不喜欢。”蔡康永老实回答:“唐明皇一个做皇帝的人,跟杨贵妃一起咿咿啊啊的翘着小指头跳扇子舞,不喜欢。”“唉呀!”白先勇顿了一下脚,痛惜他对牛弹琴。“那你喜欢崑曲《游园惊梦》吧?”他问。“也不喜欢。”蔡康永老实回答:“主角演睡觉,观众也睡觉。”“唉呀呀!”白先勇连顿两下脚痛惜他的海参被蔡康永当成发胖的水蛭。“那你总喜欢《红楼梦》吧?”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喜欢。他们老在吃饭。”蔡康永答道。“唉呀!唉呀!唉呀!”白先勇把脚重重顿了三记:“怎么可以不喜欢《红楼梦》……”他捣着额头,喃喃自语。蔡康永说:“唐三藏亲眼目睹了我这个猪八戒,活活乱吞他的人参果”。

蔡康永不但写活了白先勇真人“唉呀”和“顿脚”的神情,也写活了他心目中文化的中国高深而浅白的课题。至於政治的中国,我只觉得领导人老在吃饭、演讲、鼓掌,不喜欢。洪清田痛惜他的鱼翅被我当成发胖的粉丝,一定摀着额头说:“怎么可以不喜欢高深的政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