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要脱节的

(一)

杨善深老先生从加拿大回来避寒,黄俊东月底就要到澳洲定居,蒋芸设宴洗尘饯别,召我们几个人做陪。红酒过了七、八巡,大家逼冯叶清唱一段京戏,冯叶说不弹此调久矣,唱词都忘了;董千里先生是行家,答应在旁提拨。冯叶唱了两句《苏三起解》不唱了,我们拿纸笔让董先生写下那最着名的几句,冯叶不得不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过往的君子听我言,那一位去把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丧,到来生变犬马当报还……”京戏唱词很有味道,我不懂戏,光看那词也消魂,何况冯叶声音好听。她家学渊源,薰大的。

我很羨慕董先生那一辈人都有曲艺修养,肚子里有文化。沈苇窗先生在世的时候有几次跟他吃饭,听他说戏,印象深刻。他编的《大成》杂志每期都有这类文章,我都看。在台湾的时候读齐如山的书,文字好,故事多。后来读梅兰芳的秘书许姬传写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文章大好,眼界大开。黄裳先生新书《妆台杂记》里有一篇谈许姬传的遗着《许姬传艺坛漫录》,说“姬传笔墨最出色当行的是白描”,举了他在张勋堂会上记孙菊仙的一篇为例。黄裳先生说许姬传举重若轻,他的散文有特色,不加粉饰,纯出自然。黄先生还说:“他出身旧家,从小受的是传统文化薰习,简直没有接受过新文学的影响,他自己说爱读《红楼梦》,吸取的是传统的写作方法。有的人就批评他纪录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笔墨陈旧,与时下的文风脱节。我看这正是他的特色,弥足珍重的特色。”

(二)

脱节又怎么样?我打心底里偏爱跟时下文风脱节的文章。我这一代人文化文字的根底已经大大不如上一辈人了,还不从他们笔下的特色去乞求一点营养,迟早要变狗屎。文章都要向不中不西的“时下的文风”看齐,未免懦弱了些。上个星期去世的英国着名学者Isaiah Berlin是很出色的思想家、历史学家,法新社的电讯里说,“近年不少学者却开始质疑他的学说过时”。有根有据的学说跟所有站得住脚的文学、绘画、音乐一样,是艺术。艺术讲究的是贝聿铭说的“延续精神”,是承先启后的不朽的有机结构,不会过时。学者必须具备历史意识。具备历史意识的人都知道影响过一个时代的“艺术品”都不会死:唱了上百年的《捉放曹》还有人在唱;莎士比亚的作品是修练英文的陈年灵丹;一个神智正常的人不会去敲破前朝的青花瓷器。那些正是黄裳先生说的“弥足珍重的特色”。批评Berlin学说过时的学者摸得Berlin的屁股就算祖宗显灵了。 黄裳先生说,许姬传出身名门,受过传统的文化教育,喜欢搜集书画和古玩杂器,与张葱玉、吴湖帆、叶恭绰等收藏家来往,写《家庖漫述》记他们家的名厨名菜:“为这一时期的艺苑氛围留下了珍贵的记录,是文化史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这些当然都是跟时代脱节的零珠碎玉,却是真的珠和真的玉,比时下流行的人造珠、假翡翠高明一千万倍。难道还要许姬传捧着这些珠玉“将身来到大街前”向“过往的君子”兜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