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自序 青春的约定
1. 念头
书名源起于一个滥情但简朴的心愿,那是四年前在爱丁堡的一趟旅程,我和台湾摄影家林谕志——亦即书内好些黑白照片的拍摄者——走在市中心广场,刚欣赏完一场杂耍喜剧,那是艺术节进行期间的明朗八月,天空铺展了不同层次的蓝,纯净澄洁得像打了灯的舞台布景,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在路边小摊上绑扎了吉卜赛式的发饰,远远望着我微笑、挥手,令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舒坦。
忽然,我是多么多么渴望生命静止于这一刻,让一切停下来,让所有眼前的影像定格下来,让周遭的声音全部退场,让我躺下,把这一刻作为生命剧本的最后一幕。于是我问小志,有些地方,舒服得让你舍得就此死去,如果日后有机会写点关于旅行的文字,如果这点文字可以出书,书名就叫做《死在这里也不错》,好不好?
小志照例只是耸肩淡然响应道:“不错。”
他和他的姐姐们向来都是吝啬于语言但精敏于观察。
2. 闯荡
对于旅行,我其实没有太大兴趣,虽然矛盾得很,我曾经在台湾《大地》地理杂志担任过两年记者,背着背囊,以旅舍为家,在东南亚的隐密角落闯荡探索。
那两年应该算是所谓“黄金岁月”吧,刚毕业于台湾大学心理学系,年轻,自由,领着薪水在外地游历,吃老板的住老板的花老板的,我是文字记者,与一位摄影师同行,以曼谷为中介站,取了签证,往来于尚未正式开放的老挝、缅甸、越南等地,名曰采访,实则跟旅行没有太大差别。那两年替《大地》写了一些文字,但当时自己没带相机在身边,没留下什么影像记录,而且每篇文章长达一万多字,不太适合本书体裁,所以没有收录半篇。
3. 飞行
为什么对旅行不感兴趣?
主要因为我怕搭飞机。
为什么怕搭飞机?
恐怕要找心理医生才找得出潜意识的理由了。总之是,一进入机舱,甚至只要踏进飞机场,我即心跳、冒汗、打从心底冒起不祥之兆,仿佛将有灾难降临于头。我应付惧飞症的办法是吃药,那种预防晕机的蓝色小药丸,说明书谓只需吃一颗,我却非吃两颗不可,而且只要机程超过五小时,必于半空中再吞服一颗,甚至要以红酒或啤酒送服,务求令自己进入半昏迷;下机后,当然又要花好多个钟头始能让身体和心理调节回正常状态。
一趟旅程就是一回折腾,所以,能不动就不动,能开车乘车我就不坐飞机。
年轻时,惧飞症未算严重,偶尔看见世界地图,想到的是,啊,地球上尚有好多地方我没去过,以后一定要去;三十岁以后,惧飞症愈来愈糟糕,看见地图,想到的倒过来变成:反正地球上尚有好多国家我没去过,不差这个或那个,哼,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不稀罕。
4. 出发
我在美国读硕士和博士,但去过的美国城市实在不多,至于欧洲,更是到了三十七八岁才因工作关系没法不去。我是个“城市村民”。
近四五年倒很喜欢抽空往欧洲跑,主要是想带小女孩去开开眼界。我不希望她跟我一样,变成“城市村妹”。
小女孩是喜欢旅行的,虽然出发前总是怨东怨西、不愿成行,但一上了飞机和下了飞机,便会玩得快快乐乐,更懂得在旅途舟车上用阅读和写作来打发时间。善于自娱的人,是最有福气的人。
小女孩的妈妈应该亦是喜欢旅行的,我不确定,因为她吝啬于语言却精敏于观察。她以前亦在杂志社担任记者,去过欧洲和中国大陆采访,写了不少精彩文字,多年来我常劝她把旅行文字结集,甚至建议一起出书,书名叫做《你走过的和我走过的不同的路》。可惜性格沉静的她仍未行动,心急的我等不及了,干脆先把自己的文字编辑成书,反正山高水长,往后的日子没人知道,路直路弯,路合路分,走一步是一步,最重要的是仍然有路可走,更重要的是书内早已有了她和她的小女孩,甚或,如果没有她们,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一本书。
5. 盟誓
这本书的文字大部分是旅途中的琐碎速写,既曰琐碎,当然不在意于描述所有旅途中的细节遭遇。它们想捕捉的只是旅途中突然冒起的如果不写下来便即烟消云散的念头和感觉,因“景”生“情”,但“景”去之后,“情”终究仍能透过文字留下。这正是书写的美好。
这本书的照片,比较专业的部分是林谕志拍的,其余是我用手机或小相机拍的,说好听是“质朴”,说难听是“粗糙”,然而对于拍照者来说,这应都无伤大雅,因为拍照时的感动都在了,而感动,只有真假,不分粗细。
往后的日子,想必仍会出门的,至于路途何在,如同以往的日子,完全没有必要做太多的计划。
计划了又有什么用呢?
二十八岁那年读过一篇台湾小说,女作家说:我和身边的人约定,到了四十岁后的某个年纪,可以单独出去旅行一年,回家后,彼此不准探问对方去过哪里、做过什么,而他比我年长一岁,所以应该是他先出门。
当时合上小说,有样学样,我和R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义无反顾地提出了相同的约定,而我比她年轻一岁,故当时间来临,应该是她先出远门。
转眼今年已经坐四望五,但至今仍无单独旅行一年的具体准备,只是偶尔隐隐记得某年某月似曾有过这般或那般的旅行计划,然而懒得执行了,甚至懒得旧事重提了;或许在时间流失的历程里也流失了浪漫与勇气,一点一滴地,茫然不察。
那就让一本旅途之书代替一场未现之旅:本来应该往前跨步探索,我却选择了往后低首回溯,但若犬儒地看,这又未尝不是一种“反方向”的承诺实践。
纸上行旅,R啊,我毕竟没有辜负青春年少时的黄金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