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上山来得曲折，因是不一样的路，因为要从太平山上驱车到罗东，因为要去探望阿姨和老太。

罗东是宜兰县的小镇，面积很小，仅有两万多户人家，稍多于香港一两个中产住宅小区。我的丈母娘在罗东出生和成长，如同那年头的许许多多人家，家里孩子多，父母把她送给别人，老太是她的养母，阿姨是她的无血缘妹妹。老太太早已记忆空白了，所以躺在疗养院的床上，眼神是纯真的喜悦，无重量，无负担，无人间的尘埃纷扰；阿姨则快快乐乐地住在一所小平房里，才六十岁，是邻里妇人之间的大姐大，偶尔唤朋引伴到大陆游山玩水，世事与她无相干。

平房门前有大片空地，我问阿姨借了电单车在其上拐弯过过怀旧瘾，更硬把她拉到后座兜风，她竟边坐边说：“其实当年坐你骑的机车是蛮怕的，你经常手震，骑不稳，把我吓得心惊胆战。”

咦，怎么当年不早说？或许是在意我的感受。如今看我坚强了，事过境迁，便不怕构成心灵伤害；把遥远的调侃重述一片，隔着时间的护垫，不会痛了，反易有亲昵的感觉。她把“秘密”隐藏了二十多年，真是善心。

阿姨在这座平房住了六十年，门前山水皆眼熟，只是人事改。“这附近的农地以前都是她家的！”亲人告诉我。

我眨一下眼，问，后来都输掉了对不对？

亲人笑着点头，对，都输光了。

其实类似故事听过不少。那年头的有钱人皆易受骗，想不输光败光也难。但故事或许只是故事，难分真假，我也听说中环某条街昔日全为我母亲的祖父所有，又是被儿子输光了。仿佛家族没有相似的传奇便再没有其他故事可说。

最重要的恐怕仍是必须眼前快乐。像阿姨，带我们到罗东的梅花湖游览，见我们高兴，她也高兴，像把自家珍藏品拿出来给亲戚欣赏一样，山亲水亲人也亲，当下开心过了，往事与后事皆是虚事。

在湖边游玩半天，吃饱了台湾香肠、花生卷之类小食，又看望完老太太，开车返回台北。夜雨蒙蒙，气温十三度，又一个新年，但于我而言，这是难得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