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私塾生活
我的学童时代,就是六十年前的时代。那时候,我国还没有学校,儿童上学,进的是私塾。什么叫作私塾呢?就是一个先生在自己家里开办一个学堂,让亲戚、朋友、邻居家的小孩子来上学。有的只有七八个学生,有的十几个,至多也不过二三十个,不能再多了。因为家里屋子有限,先生只有一人。这位先生大都是想考官还没有考取的人,或者一辈子考不取的老人。那时候要做官,必须去考。小考一年一次,大考三年一次。考不取的,就在家里开私塾,教学生。学生每逢过年,送几块银洋给先生,作为学费,称为“修敬”。每逢端午、中秋,也必须送些礼物给先生,例如鱼、肉、粽子、月饼之类。私塾没有星期天,也没有暑假,只有年假,放一个多月。倘先生有事,随时可以放假。
私塾里不讲时间,因为那时绝大多数人家没有自鸣钟。学生早上入学,中午“放饭学”,下午再入学,傍晚“放夜学”,这些时间都没有一定,全看先生的生活情况。先生起得迟的,学生早上不妨迟到。先生有了事情,晚上就早点“放夜学”。学生早上入学,先生大都尚未起身,学生夹了书包走进学堂,先双手捧了书包向堂前的孔夫子牌位拜三拜,然后坐在规定的座位里。倘先生已经起来了,坐在学堂里,那么学生拜过孔夫子之后,须得再向先生拜一拜,然后归座。座位并不是课桌,就是先生家里的普通桌子,或者是自己家里搬来的桌子。座位并不排成一列,零零星星地安排,就同普通人家的房间布置一样。课堂里没有黑板,实际上也用不到黑板。因为先生教书是一个一个教的。先生叫声“张三”,张三便拿了书走到先生的书桌旁边,站着听先生教。教毕,先生再叫“李四”,李四便也拿了书走过去受教……每天每人教多少时间,教多少书,没有一定,全看先生高兴。他高兴时,多教点;不高兴时,少教点。这些先生家里大都是穷的,有的全靠学生年终送的“修敬”过日子。因此做教书先生,人们称为“坐冷板凳”,意思是说这种职业是很清苦的。因此先生家里柴米成问题的时候,先生就不高兴,教书也很懒。
还有,私塾先生大都是吸鸦片的。小朋友们,你们知道什么叫作鸦片吗?待我告诉你们:鸦片是一种烟,是躺在床上吸的。吸得久了,天天非吸几次不可,不吸就要打呵欠、流鼻涕,头晕眼花,同生病一样。这叫作“鸦片上瘾”。上了瘾的人很苦:又费钱,又费时间,又伤身体。那么你要问:他们为什么要吸呢?只因那时外国帝国主义欺侮我们中国人,贩进这种毒品来教大家吃,好让中国一天一天弱起来。那时中国政府怕外国人,不爱人民,就让大家去吸,便害了许多人。而读书人受害的最多。因为吸了鸦片,精神一时很好,读得进书,但不吸就读不进。因此不少读书人都上了当。
私塾没有课程表。但大都有个规定:早上“习字”,上午“背旧书”,下午“上新书”,放夜学之前“对课”。
私塾里读的书只有一种,是语文。像现在学校里的算术、图画、音乐、体操……那时一概没有。语文之外,只有两种小课,即“习字”和“对课”。而这两种小课都是和语文有关的,只算是语文中的一部分。而所谓“语文”,也并不是现在那种教科书,却是一种古代的文言文章,那书名叫作《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种书都很难读,就是现在的青年人、壮年人,也不容易懂得,何况小朋友。但先生不管小朋友懂不懂,硬要他们读,而且必须读熟,能背。小朋友读的时候很苦,不懂得意思,照先生教的念,好比教不懂外国语的人说外国语。然而那时的小朋友苦得很,非硬记、硬读、硬背不可。因为背不出先生要用“戒尺”打手心,或者打后脑。戒尺就是一尺长的一条方木棍。
上午,先生起来了,捧了水烟管走进学堂里,学生便一齐大声念书,比小菜场里还要嘈杂。因为就要“背旧书”了,大家便临时“抱佛脚”。先生坐下来,叫声“张三”,张三就拿了书走到先生书桌面前,把书放在桌上了,背转身子,一摇一摆地背诵昨天、前天和大前天读过的书。倘背错了,或者背不下去了,先生就用戒尺在他后脑上打一下,然后把书丢在地上。这个张三只得摸摸后脑,拾了书,回到座位里去再读,明天再背。于是先生再叫“李四”……一个一个地来背旧书。背旧书时,多数人挨打,但是也有背不出而不挨打的,那是先生自己的儿子或者亲戚。背好旧书,一个上午差不多了,就放饭学,学生大家回家吃饭。
下午,先生倘是吸鸦片的,要三点多钟才进学堂来。“上新书”也是一个一个上的。上的办法:先生教你读两遍或三遍,即先生读一句,你顺一句。教过之后,要你自己当场读一遍给先生听。但那些书是很难读的,难字很多,先生完全不讲解意义,只是教你跟了他“唱”。所以唱过二三遍之后,自己不一定读得出。越是读不出,后脑上挨打越多;后脑上打得越多,越是读不出。先生书桌前的地上,眼泪是经常不干的!因此有的学生,上一天晚上请父亲或哥哥等先把明天的生书教会,免得挨打。
新书上完后,将近放学,先生把早上交来的习字簿用红笔加批,发给学生。批有两种:写得好的,圈一圈;写得不好的,直一直;写错的,打个叉。直的叫作“吃烂木头”,叉的叫作“吃洋钢叉”。有的学生,家长发给零用钱,以习字簿为标准:一圈一个铜钱;一个烂木头抵消一个铜钱;一个洋钢叉抵消两个铜钱。
发完习字簿,最后一件事是“对课”。先生昨天在你的“课簿”上写两个或三个字,你拿回家去,对他两个或三个字,第二天早上交在先生桌上。此时先生逐一翻开来看,对得好的,圈一圈;对得不好的,他替你改一改。然后再出一个新课,让你拿回去对好了,明天来交卷。什么叫对课呢?譬如先生的“红花”两字,你对“绿叶”;先生出“春风”,你对“秋雨”,先生出“明月夜”,你对“艳阳天”……对课要讲词性,要讲平仄(什么叫作词性和平仄,说来话多,我暂时不讲了)。这算是私塾里最有兴味的一课。然而对得太坏,也不免挨打手心。对过课之后,先生喊一声:“去!”学生就打好书包,向孔夫子牌位拜三拜,再向先生拜一拜,一缕烟跑出学堂去了。这时候个个学生很开心,一路上手挽着手,跳跳蹦蹦,乱叫乱嚷,欢天喜地地回家去,犹如牢狱里释放的犯人一般。
今天讲得太多了。下次有机会再和小朋友谈旧话吧。
一九六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