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乌鸦
1、查理的Point Of View(以下简称POV,即视角)
它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在了这个院子里,可能是从院子外面大树顶上落下来的。它的父母和所有亲眷都喜欢在最高的树枝上搭巢,这一套是它父母从它们的父母那里学来的。原因是地上有狐狸,居民们还养猫,狐狸能够得到位置低矮的鸟巢,猫要是嗅到巢里的乳鸦,那么再高的树也难不倒它们。所以祖祖辈辈的乌鸦们总是把家建在连猫的嗅觉都达不到的高度。所以,它只可能是动作太大,从树顶鸟巢跌进这个小院的。后来听绨娜和汤姆说,这个小院子是日本式的,叫禅花院。禅花院真是小啊,小而全,精致条理,有山有水,种了一棵小小的枫树,后来它也明白那是日本枫。山呢,就是枫树旁边戳的一块柱子形石头,顶部是圆的,很像一个秃头男人的脑瓜顶。除此以外,就是半座日本式小木桥。其实该称小花园为天井,因为四面有墙壁,墙壁上开了窗,它就是在清晨被窗户里的一双蓝眼睛发现的。
禅花园的石山原来是块黑色石头,现在上半部成了白色,让查理的排泄物染白了,有点像Yuki墙上的一张画。
2、绨娜的POV
她还不能完全看清它是个什么——天色铅灰,典型的“柏林灰”,典型的柏林的灰色深秋清晨。灰色的天光从天井顶部灌入,照在这个小小的禽类身上。她听见身后汤姆在床上伸懒腰,他醒了。她小声叫道:“汤姆,快来看,那是什么!”汤姆听出她的惊异,从床上一纵身,直接落到她身后的地面。“哦,是一只baby乌鸦。”他很平静。她问:“要不要把它抱进来?”汤姆反对,意思是,不明飞行物,身上万一带着病菌病毒,他们可是有个八岁的娇女儿。可是绨娜看到这个儿童乌鸦在跟她对视,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点燃在铅灰的早晨。她说:“也许小乌鸦受伤了呢,不然为什么它一直卧着不动?”汤姆说:“也许它得病了,这正是不能把它放进屋里的理由啊。”绨娜又说:“那也不能老让它待在那里……”汤姆打断她说:“放心,它不会老待在那里,狐狸也不会老让它待在那里。不信你明天早上再看。”狐狸常常出没她家前院,缇娜和汤姆偷拍过许多狐狸的玉照。绨娜不吱声,觉得汤姆太理性,太不浪漫,缺乏童话意识。此刻她听见闹钟铃声在Yuki的房里响起,女儿该起床了。他们的女儿从睡到醒再到起床是件大事,绨娜得去处理这件大事,暂时搁置对幼童乌鸦的处理。
绨娜和汤姆中年得子,得了个雪白的女儿,所以给她取名字Yuki,日语雪花的意思。绨娜对日本的一切都着迷,所以给他们纯种的日耳曼女儿取了个日本名字。而且她承认,因为是中年才得到一个女儿,他们爱她爱得总有点措手不及,手忙脚乱。闹铃直接闯进Yuki的深睡,这是Yuki愤怒的原因,所以Yuki猛醒,同时就愤怒地长吼一声。但Yuki马上又回到睡眠里。然后才是真正的睡醒过程:浅睡——深倦——浅醒——浅倦——醒来,这之后是她与一夜美好睡眠的漫长告别;由于终于要不可逆转地别离这睡眠的美好,进入一整天的数学语文英文德文的上课下课,一天的课外课,芭蕾课钢琴课网球课,Yuki 不由产生一种疲惫,一种失落感,于是她总是延长不可逆转的别离睡眠的过程,绨娜也常常在心里感叹:当个孩子真不易。今天见她的失落感和疲惫越发强烈,绨娜拉开窗帘,凑到她耳朵边说:“Yuki,快往窗外看!”由于院子是个天井,Yuki 的卧室也有一扇窗,能看到小木桥栏杆上卧着的小乌鸦。Yuki 欢叫着直接从半醒冲到窗前。Yuki跟世界上大多数孩子一样,热爱动物,但她被允许拥有的宠物,就一只乌龟。仅仅一只乌龟,就是连接Yuki的真人世界和童话的桥梁。她看到这只禽类孩子不光是高兴,简直是狂喜,赤着脚就要出去,把它抱进来。绨娜只能把汤姆的话讲一遍:野外的动物身上都有病菌病毒,就让小乌鸦待在天井里吧。Yuki瞪着跟小乌鸦一样明亮的眼睛,看着绨娜,又去看乌鸦小朋友,绨娜不忍地又加了一句:“小乌鸦跟爸妈走失了,我们把它抱进来,万一它爸爸妈妈找不着它,多可怜呀。”这是真正说服了Yuki的理由,这条理由比病毒病菌重要一百倍。当天晚上,Yuki 给小乌鸦送了一点香肠和水。汤姆坚信,小乌鸦当夜一定会被狐狸解决掉。可是第二天早上,小乌鸦原地卧着,从狐狸魔爪里赚了一天的生命。这天晚上他们都回到家,Yuki头一件事就是去天井。她从天井里发出惊喜呼叫:“查理还在这里!”她为什么叫它查理,而不是珍妮或汉娜,不得而知。既然他们都不具有能力和知识判断禽类幼童的性别,就以Yuki 的命名为准。绨娜小声对汤姆说:“它还在那儿呀!”汤姆小声向她担保:“今晚狐狸一定会解决它的。”绨娜又小声地说:“那我没法跟Yuki 说,把查理留给狐狸去干掉吧。”已经有名有姓的小乌鸦,在Yuki心里,就不是一只偶遇的陌生小野物,假如真把它就那么留在原地,让狐狸自己请自己的客,明天一地羽毛几滴血,Yuki 的童话世界早早就到了末日。于是绨娜做主,把小乌鸦查理请进家门。
查理在客厅的深红丝绒沙发上选择一个角落,做它的卧室,瞌睡来了,它就卧在那里,闭上它奇怪的眼睛。奇怪在于,它的眼帘是从下往上盖住眼球,像一道从下往上拉起的门帘。一般动物的眼帘,难道不正如落幕,自上而下落吗?绨娜在它的“卧室”铺了一块小毯子,每天更换清洗。这里不仅是查理的卧室,也是它的卫生间、储藏室。因为绨娜很快发现,它把吃剩的香肠、生牛肉条也藏在这里。不管给它多少食物,它总是吃一半,留一半。它不只把食物藏在沙发角落,到处都有它私藏食品的密室:天井的花丛里,小桥下面,石山底部,甚至绨娜的膝盖弯里:一次绨娜做瑜伽,两腿保持跪地的姿势,大概持续了五分钟,查理觉得她大腿和小腿形成的九十度直角内侧,是个绝对安全的小密室,于是便把一条新鲜的生牛肉放在那里。
3、查理的POV
它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如果不把吃的藏起来,下一顿就会饿肚皮。它总是急急忙忙找地方,把藏在一个地方的食物搬到另一个地方,因为它生怕上次藏得不够秘密,说不定阿利雅看见了,虽然它们乌龟的动作又笨又慢,但你什么也别想瞒过那两只冷冷的小眼睛。它在天井里藏的肉,一夜之后就没了,只留了肉味在泥土里。小偷在夜里一定到访过天井,把它的备荒粮偷走了。白天这个房子里很安静,就剩下它和那只低级动物阿利雅。它正在打盹,被一声呼叫惊醒,是它们同类的嗓音。这时,它看见一只漂亮的乌鸦降落在天井里。她背部和腹部那块灰白羽毛基本雪白,头尾的羽毛却浓黑发蓝:一个乌鸦国的女神。隔着玻璃门,它看她在查找每个地方,然后飞到石山上。那可是它最喜爱的户外马桶,只要它往石山的秃顶上一蹲,排泄就畅通无阻,一泻千里。这只美丽的雌乌鸦东张西望,寻寻觅觅,她在找什么呢?找它藏的牛肉吗?可它已经把牛肉搬家了。此刻,乌鸦女神来到玻璃门外,向里张望。女神凑到玻璃跟前,然后就看见了它。她似乎认出它是谁来了!她展开两只翅膀拍打着玻璃。她有可能是它的母亲吗?在失去它之后她一直在寻找它吗?也许她来此地很多次了,但玻璃门常常是被厚门帘遮挡住的。她不停地重复翅膀拍打玻璃的动作,同时还腾空起来,用尖利的脚爪猛抓玻璃。她以为这一层透明的物质会被她打穿,或者被她的母性融化。她只能是它的母亲;只有母亲能认出走失多时的亲骨肉,无论成长怎样改变了孩子,都瞒不住母亲。它只能是她的孩子了。可是它出不去,她进不来。最终,她把自己消耗尽了,仍然跟它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物质,近在咫尺,四目相望。它看着她缓慢起飞,在起飞前回过头,看它一眼,叫唤一声,告诉她的孩子,她会把它救出去,带上天空。我的长着翅膀的孩子呀,你的归宿在天空……
4、汤姆的POV
查理最喜爱的活动,是一边嚼香肠或者碎牛肉,一边拉撒。禅花院的石山原来是块黑色石头,现在上半部成了白色,让查理的排泄物染白了,有点像Yuki墙上的一张画。画是Yuki的钢琴老师送的,画中的山叫富士山,山头发白。Yuki 跟小伙伴们说,那是火山口的火山灰。查理排泄起来也像是火山爆发。汤姆必须不断冲洗石山上查理留下的“火山灰”,唯恐其化为钟乳石,再想清理就很困难。在冲洗的时候,他发现玻璃门下地面上,落有一些陌生的羽毛,肯定不是查理的,因为羽片较大,而查理身上的胎毛还没褪尽,处在换毛阶段的查理,绝不会有这样成熟的羽翎。那么就是说,一只成年乌鸦造访过此地。再细看,汤姆看见玻璃门的下半截显得脏,被杂乱的鸟爪痕迹弄污了。查理被他们收养半个月了,他和绨娜一直在说,查理的父母说不定还在找它。乌鸦是种奇怪的鸟,重视亲情,双亲呵护哺育幼鸟的时间很长,口对口哺养两个月,如果雏鸟还柔弱,乌鸦爸爸妈妈会将哺育期再延长两个月。这就是为什么乌鸦同时享有美誉和恶名。美在于它们的慈悲,待到老鸟垂垂老矣,体弱眼瞎,翅膀无力,乌鸦儿女们会反过来哺育老辈,模仿老辈曾对它们的做法,口对口把食物吐进老鸟口中。至于乌鸦的恶名,多数始于偏见,它们好吃动物的尸体,因此人们就造它们的谣,说它们把谁谁谁给咒死了。它们倒确实有条破嗓子,于是鸦鸣成了死亡的预报。查理进入他们的家庭生活之后,让他们全家和所有朋友对乌鸦有了新认识:乌鸦其实是如此的聪明而喜兴。鉴于乌鸦具有比其他动物更强大的母性,汤姆断定,玻璃门上的鸟爪痕迹很可能是查理母亲留下的。此后,爪痕一次次出现,乌鸦妈妈对查理真是不死心,她一定认为自己的利爪可以水滴石穿,最后破开人类的囚禁,救她的孩子出牢狱。绨娜犹豫着说:“那我们每天离开家之前,就把查理放在天井里吧?”Yuki反对说:“不行!狐狸把查理叼走了怎么办?查理还飞不高……”汤姆说:“狐狸肯定在前院的地下打了洞,只要家里没人,它就会出来转悠,看看能讨到什么便宜。现在把查理单独留在天井肯定是危险的。再等一段时间,等查理的飞行技术老到了再说。”他们一家三口讨论查理的去留时,查理卧在厨房柜台上,从柜台起飞,它的下一个着陆点必定是抽油烟机。这台机器是专门设计的,机器上面安了一块有机玻璃挡板,像是抽油烟机的天花板。挡板的宽度足够查理舒服地蹲卧。查理蹲卧在有机玻璃挡板上,露出脑袋往下看,看绨娜做晚餐,时刻准备好俯冲:似乎只要它认为食物温度不足以烫伤它,它便会俯冲下来。不过它终是聪明,阻止了冒险的念想,俯冲从未发生。查理假如精力用对了,心思用正了,好好练习飞行,他们一家三口早就不必为它操狐狸的心了。可是它的机灵劲儿都使歪了。来到这所宅子里第三天,它就发现所有好吃的都出自那个白色的大柜子,柜门一开,一股冷气就会冒出来。终于在一天傍晚,趁绨娜蹲在冰箱前翻找菜品,它一头扎进冰箱,落脚在一盒绞碎牛肉上。绨娜发现,它已经成功在保鲜纸上叼开一个洞,并抢食了几大口,速度比人们眨眼还快!
汤姆大声说:“不行!查理!你不能这样干!”他把它从冰箱里抓出来,放到天井里,外面飘着雪花。查理往左边走几步,回头看看他,又往右边走几步,再回头看看他。汤姆对查理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万一没人发现你进去,关了冰柜门,你就成了速冻乌鸦了!”它的头歪向左边,像是在认真、吃力地理解汤姆说的话。汤姆气冲冲地把绞碎牛肉扔在它脚边。它低头看看,却没有动。也许是吃饱了,也许汤姆这样大声训斥,把它吓着了。
5、查理的POV
“哼,把我的饭泼了一地!”它心里说。满地碎肉屑,指望它一粒一粒地用嘴去捡吗?还这么红着脸,瞪着眼站在它对面。“你这么高的个子,这么大的一个雄性人类,跟我发脾气,不难为情吗?”它心里不平。“不就是我好奇,去冰箱里打探了一下吗?多大个事儿?就不能待我好点儿?我就配嘴啃泥地吃一顿晚饭?别对我像对待一般的菜鸟,什么鸽子呀,麻雀呀,乌鸦呀——我可不是乌鸦,我是查理!是你们正式领养的家庭成员!”它站在越来越厚的雪地上,希望汤姆能明白它的态度。
6、绨娜的POV
她从来不知道鸟也会赌气。她笑着走到汤姆身边,蹲下来,争取尽量缩减与查理在身高体积上的差距。汤姆说:“你看查理在干什么?”绨娜说:“它好像在赌气。”汤姆说:“他妈的查理,你在赌气吗?”绨娜笑起来,也问它:“哎查理,你到底是不是一只乌鸦?怎么比狗还要脸面。后院那一边,沃克家养了一只叫壮壮的狗,挨说的时候也没你这么大气性!快进来吧,看雪花越来越大了!”雪花渐渐盖住了地面上的碎肉。汤姆说:“好吧查理,你不怕冷就在外面待着,我们可是怕冷。”说着他拉上玻璃门。过了一会,绨娜看见查理的脑袋不见了,脑袋被查理放进了翅膀下,看来它也是怕冷的。此时Yuki 从地下室跑上来,说功课做完了,肚子饿了。她忽然看见门外的查理,拉开玻璃门,叫道:“查理,你怎么在外面!多冷啊,快进来!”Yuki 给它搭的台阶很及时,它顺着台阶下台,马上进到暖气充足的客厅。
7、歌苓的POV
我看见查理蹲在Yuki的肩膀上,一张大嘴大得跟脑袋失去了比例,跟身体更失去了比例。那时我们还住在大使馆的宿舍区,后院跟绨娜家的后院背靠背,中间没有固体的隔断,我们经常隔着几株灌木谈话。Yuki长得很漂亮,娇滴滴,细溜溜,金黄头发,跟绨娜一样,是白种人里的白种人,脸蛋雪白雪白,两只淡蓝眼睛,她在太阳里站着,就像曝光过度的照片。冬天的太阳遥远,Yuki 那么浅色,又穿着乳白羽绒衣,身形就要虚在光线里了。她肩膀上站着黑灰的查理,才使她整个人有了实感。查理已经三个月,但还是个雏鸟,飞得还不稳当,最高才能飞到汤姆的头顶。但查理很聪明,总是先飞到一个高度,再从那个高度往新的高度飞。从Yuki的肩膀,它飞到汤姆头顶,在汤姆脑瓜上助跑、起飞,就能飞上屋檐。静静的Yuki 有了查理,动静大了许多,常常听见她狂欢的吵闹声。站在屋檐上的查理,使我看清它现在的模样,已经从儿童时期进入了青春期,毛色开始从晦暗不清的黑灰色,过度成德国乌鸦的典型色斑:身体中段为灰白,头尾为纯黑。
8、Yuki 的POV
查理落在屋檐上,两只大乌鸦在树上朝它使劲叫。Yuki问爸爸:“它们是查理的爸爸妈妈吗?是来带查理走的吗?”爸爸说:“也许是查理的姑姑和叔叔呢。”两只大乌鸦的叫声很难听,在树上的姿态也很凶,查理做错事似的又惭愧又委屈,样子是惧怕的。大乌鸦是在骂查理吗?爸爸说他不知道。查理肯定懂得乌鸦语言,但它没法向父女俩翻译。就在此时,两只大乌鸦从树上飞落到我们的屋顶上,现在看清楚了,一只大一些,一只稍小。它们仍然嘎嘎狂叫,一左一右包围了查理,其中身材更庞大的那只脖子突然变粗,所有羽毛张开来。爸爸说:“不好了,这两只乌鸦会伤害查理!”Yuki大声叫起来:“查理!回来!”查理从屋顶上飞下,落在Yuki 肩膀上。两只大乌鸦发出丑陋的呱呱声,这回是冲Yuki 来的。爸爸冲它们使劲挥了挥手,嘴里还发出“嘘嘘”的声音,乌鸦也懂,这是个带威胁的逐客令。两只乌鸦一先一后,撤退到树上。
查理马上忘记了刚才一幕,发现雪里露出点红色,嘴巴啄了啄,从雪底下叼起一根红绳子。那是Yuki 的绳子,下雪前她在这里跳绳,跳完忘了拿进屋里。Yuki捡起绳子一头,但查理不放开它的那一头,她使劲拉,它也使劲拉。爸爸汤姆看见了,大笑说:“查理会玩拔河!”妈妈绨娜也大笑:“比猫咪还聪明呀!”查理觉得自己的表演效果显著,样子很狂,走路向两边打晃,胸脯挺得比平时大多了。树上的两只乌鸦叫得凶恶丑陋,查理跟人类玩游戏,它们嫉妒了似的。
9、乌鸦叔叔的POV
它跟那个小姑娘玩一根绳子,多么无聊,一根绳子在两者之间拉过来拉过去,这就让小姑娘乐得尖叫不断。小乌鸦是乌鸦的孩子,而人类的孩子多么可悲,不知道天空有多少乐趣,在树林深处才有真正的玩耍。这只小乌鸦大概永远不会自由飞翔,不会打猎,不会捕食,不会喂养年迈的老辈。它哪里还是我们乌鸦族类的成员,分明已经成了人类会吃会拉的玩具。
小姑娘掏出什么吃的,扔给它。它张大嘴巴,接住了那块食物,小姑娘于是又乐得尖叫。小姑娘的尖叫真是可怕,树上所有的树叶都要被刺破了,乌鸦薄薄的耳膜被刺得生疼欲裂。它对它的雌性伙伴说:这只小东西已经不再是乌鸦,是那种最没有尊严的东西,那种被人类养殖成宠物的东西。
然后它俩一起飞离大橡树,向广阔寒冷的天空飞去。
回头看,那么多的房顶,密密麻麻的小窗户,是人类为自己和宠物们建造的美丽牢笼。那些漂亮牢笼里,监禁着叫作狗和猫的宠物,那些可怜东西在万千年之前就被驯化、奴役、收买了,陪着人类玩耍,守望他们的财产,接受阉割,放弃求偶的快乐,从而获得无滋无味、千篇一律的食物。可怜的东西,就像这个幼童乌鸦,哪里会懂得,做一只生死未卜但自由自在的真正乌鸦,是什么感觉!
10、歌苓的POV
绨娜在家里刷洗家具,我顺路来打听有关少儿芭蕾班的事,因为我的女儿阿伊莎和Yuki同上一个芭蕾班。我问起查理近况,绨娜眼圈红了,说她现在就在清理查理的遗物,洗刷查理的遗迹。查理失踪了。查理是在他们全家到布拉格参加Yuki的网球比赛期间失踪的。赛事持续四天,他们给查理和阿利雅请了临时保姆:绨娜的弟弟,也就是Yuki 的舅舅。舅舅带着舅母以及两个孩子入住了绨娜家,到了第三天,他们哪里也找不到查理了。天井里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被狐狸猎杀的落羽和血迹。什么都没有,查理简直是蒸发了。绨娜分析,也许她弟弟的两个孩子太吵闹;那是两个吵起来没命的孩子,孩子们吵闹的宠爱,查理消受不了,离家出走了。汤姆分析,四天对于一个四个月大的少年乌鸦几乎就是半辈子,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遗留给一帮子陌生人;它到底做错了什么活该得到这种遗弃!它等到了第三天,坚信这一家人真的一去不返,把它留给了一对吵死它的孩子,连乌鸦都嫌吵的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还总要追逐它,作弄它,对它发出各种指令,恨不得它一刻不停地给他们出洋相,当小丑。“所以它认为我们太绝情,它也就绝情离开了。”
11、查理的POV
它离得那么远,也没打算跟它们争抢地上的野猪肉,就上来两只大乌鸦,对它发出难听的低吼,并在它头上啄了一口。真疼啊!一只雌性大乌鸦说:“滚开!滚得远远的!你身上沾满了人臭!你不属于我们高贵的乌鸦!”它连连后退,它们还不罢休,做出各种恐怖姿势,发出各种不堪入耳的凶狠声音。那只野猪是被人类猎杀的,又被掩埋了,但掩埋得太潦草,先被几只秃鹰啄出土面,鹰们吃饱了,离开了,才轮上乌鸦。它会这么下贱,等你们吃饱了,再吃那些残剩?
但这一个乌鸦大家族绝对见不得哪怕远远待着的小乌鸦查理。再一次,一群年轻乌鸦蜂拥而至,简直要把它也制造成一具尸体,分而食之。它情急之中,突然起飞;它发现,嘿,这可是个卓越的起飞,最优秀的乌鸦式起飞。它拔地而起,直冲天空,然后随着风向翱翔,哈,看看那群傻东西,还以为它会与之争食,认为吃惯了优质牛肉和著名香肠的查理,能下作到与你们争食?
它第一次感到翱翔的快乐,自由真好!
没有任何一个乌鸦家族愿意接纳它,没问题,它不与其一般见识,它可以享受独自翱翔、独自觅食的快乐。
野猪的腥臭渐渐远去。
12、绨娜的POV
前院,一只英俊的成年乌鸦降落在草地上,朝她接近几步,又接近几步。它跟去年失踪的查理很像啊!绨娜朝它审视,它明亮的眼睛也看着绨娜。绨娜说:“喂,你是查理吗?要是,就过来吧。”
它犹犹豫豫,又凑近一点。绨娜伸出手,它却一下飞起来,但飞了半个圈,在绨娜的另一边降落,再次看着她。
绨娜赶紧回到屋里,从冰箱里取出半盒绞碎牛肉。汤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小声说:“汤姆,你看,院子里那只乌鸦,是不是查理?”
汤姆向前院看,阴天的草地,确实大摇大摆行走着一只乌鸦。查理长大以后,会这么英俊高大吗?汤姆不敢认。两人悄悄来到前院,正逢乌鸦专注地啄食草丛里什么虫类。两人轻手轻脚向它靠近,一臂之遥了,绨娜把一条牛肉扔给乌鸦,它却一蹬腿,上了天。
绨娜失望地说:“可能不是查理,查理不会拒绝我的牛肉。”
汤姆说:“我看不出来。除了查理,我看所有乌鸦都一模一样。”
绨娜的视线和心一直还给那只英俊的乌鸦牵系着,直到它消失在树丛后面。
13、查理的POV
那个花园就在它的俯瞰中,两个营救抚养过它的人越来越小,但他们目光的热度,它仍然能感到。谢谢,谢谢曾经救它、抚养它的人们,但它不能再接受人类的喂养,因为从曾经的寄生虫查理变成真正的自食其力者,它付出了多重的代价?它常常这样,遥远地,无声地,来看望它的营救者和抚养者,但它不会再接受他们的救助和抚养。尽管它孤独,尽管它至今孑然一身,它不会再回来做他们的宠物查理。至今,所有乌鸦家族都不认它为同类。因为它不是乌鸦,它是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