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林 台湾正港“荷兰村”

坟中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在水中工作,不管种田还是从事养殖,只是大概也没想到当可以躺下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和水作伴,连一块干爽的地方都找不到,真正是“永眠黄泉下”了。


几年前去看景,经过台湾西海岸的某一个村镇,发现村子的土地大部分都被淹在水里面,几乎淹到膝盖的程度,而竟然还有人住,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体验。路程中遇到两位老兵,他们非常客气地一定要请我们到他们家坐坐。到了他们家里,两位老兵告诉我们,所有的动作请放轻一点,因为只要动作大一点,就会把架高的或墙上的东西打湿。他们表示,这种情形刚开始时,晚上睡觉还会头晕,因为睡在床上,月光照进来,水面的波动,就像在船上,看久了就会晕船、想吐。两人自嘲地说:“当了二三十年的陆军,退伍之后还要当海军陆战队。”当下觉得幽默,却也悲凉。到了中午,要看报告新闻,发现老兵有两部大电视,打开后画面出现郝柏村先生正在义正辞严地与党外民意代表辩论,可是当时听到的声音竟然是“白天也拼!晚上也拼!很辛苦,来!喝一杯……”,一时间我们愣在那里。原来这两部电视都是捡来的,一部是有画面没有声音,另外一部是有声音没有画面,一部在播华视新闻,另一部则是台视“天天开心”,所以造成这样的状况,让我像是进入世纪末一个非常荒谬的情境里。

离开时,心情不太好,觉得好像没有人为这群人做些什么。几年来一直对这样的村庄念念不忘,这次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呼“金湖村”,虽然水不在了,但整个村庄仍在海平面之下。

四月初来到金湖村,清明刚过,村边沉浸在水中的坟墓上,看不到扫过墓的痕迹,景象显得荒凉而寂寞。坟中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在水中工作,不管种田或是从事养殖,只是大概也没想到当可以躺下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和水作伴,连一块干爽的地方都找不到,真正是“永眠黄泉下”了。

云林沿海地区的地层持续下陷,金湖村是比例上与海平面落差最大的一个村庄。淹水是这里的家常便饭,村民形容“雷声若响,就等着害怕”。水不但淹入家里,也淹过原本兴旺的养殖鱼池,于是他们自嘲地说,他们是全台湾最海派的放生人,只要大水一来,流走的鳗鱼、虾子、鱼价值千万,甚至上亿。但好心却没好报,全村近三十公顷的土地,如今全部闲置,前任乡长曾是养鳗大户,也遭到同样的命运。他的三层楼洋房,早年是当地主要地标,现在变成废墟。村长的小孩似乎都是游泳健将,因墙上贴满各种游泳竞赛的奖状,只是不知道是淹水前学会的本领,还是当年为了准备随时逃命所先练就的功夫。

一九八六年的韦恩台风,彻底改变了整个村子的命运。大水淹过整个村庄,养殖业全部泡汤,原本可以种田、种菜的土地,也因泡过海水,盐分增高,不能种植,村民也不得不转业,开始养起各种水产品,然后再超抽地下水,这样持续地恶性循环着。

由于房子不断下陷,当下陷到某种程度时,就必须往上增高,或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去,所以在村里到处可看到“移屋、升高”的广告。四月开始的雨季,老先生说“只要天一黑,就发抖地等待着”,因为只要下雨就会淹水,屋内到处可看到水淹过的痕迹。一户原本要开始施工挖洞,将起重机塞至洞内准备迁移的房子,当挖开地面之后,却涌出大量地下水,所以只能先停工,在四处做“束井”,抽掉地下水,至地层干了之后再施工。这期间,住户内的居民生活起居均移至屋外。

也许是所看到强大的地下水,让屋主认为地层下陷与超抽地下水二者基本上没有很大的关系,反而是十年前的韦恩台风把外伞顶洲整个冲刷掉,才是重要原因。他认为外伞顶洲本来就有自动调节潮起潮落的天然作用,那一条海沟在那次台风之后便淤积了,因此水面一直高过地面,涨潮的水无法排泄出去,这才是淹水的主要原因。原因无法消除,一次的房子升高后,能维持多久的时间,没有人知道。至于是否想搬到外面去住,老先生责任感十足地说,他是村里庙里的第一人,如果连他都离开,整个村子恐怕就要散了。

淹水导致田地无法耕种,养殖业萧条,村子里没有经济活动,青少年人口自然外移,只剩下老人与小孩。人一旦少了,水鸟就都来了,各种不同的鸟类在此大量繁殖。

有位老先生说,十六年前盖目前所住的房子时,房子高度高过马路,约和他的孙子一般高。如今他的孙子才念高一,马路填了三次,房子已经比马路低了。就像村里其他人一样,他的四个小孩全都在外县市工作,养家糊口,二位老人家负责照顾所有的孙子,一共十二个,年龄都差不多,小时候喂奶,只换嘴巴不换瓶,光奶粉,一个星期就能吃掉一箱。

或许是施工频率太高了,我们看到一栋正在升高的房子,另外一栋已升高(三英尺多)完毕正准备重建。也许是村子里的人少,所以别人家的事好像也变成自己的事,有位妇人就来帮忙推土、铲土。可是也不一定每个人都有钱可以把自己的房子升高,因为一栋房子迁移、升高的费用大约要二三十万,加上重新整修、铺地、填土、装满,整个花费可能超过七八十万。没钱整建的人只好随它去,妇人说:“大水来的时候,只能门关一关,椅子叠一叠,然后睡觉去了!不过睡觉前,门要记得锁,不然家里的锅子、炉子、鞋子、棉被……都流到别人家里去了,而外面的垃圾反而流到家里来。”

临走前,我问村民他们对这个村子未来的希望是什么?希望政府能为他们做什么?他们说:“政府也帮不上忙,堤防每年加高,加到最后也没有办法加到比天高吧!就让它淹吧!到时候小鸟会来,这里就会变成水鸟观光区,可以用潜水艇潜到下面,看看以前所住的房子,那不也是一个世界奇观吗?”这种近乎幽默的绝望,不又是另一种台湾生命力的展现吗?只是这样的展现似乎太过悲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