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台北某个所谓现代化的蝴蝶馆了！在封闭的人造空间里让蝴蝶活着，只是为了让人看，一切以人为主，结果成为蝴蝶的坟场。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四日，盛夏。南台湾的美浓，就像它的名字，景物的自然色彩极其浓烈，无论是天、绿树或是各种各样的花卉。花的色彩一旦浓烈，就容易招蜂引蝶。

这里正是一个专门招蜂引蝶的地方。

美浓蝴蝶农场场主吴英明先生今年七十二岁。原先他是在“农林厅”的蚕蜂改良场工作。二十多年前，他刚好在台湾的蝴蝶镇——埔里，当他看到一卡车一卡车的蝴蝶标本被运走外销的时候，他觉得“蝴蝶王国”的美誉，其实是用成千上万只蝴蝶的尸体所堆积起来的。他觉得这样滥捕下去，台湾总有一天会看不见蝴蝶飞舞的景象。十几年以后，当所有的人都忘记台湾曾是“蝴蝶王国”的时候，他默默地成立了“蝴蝶农场”，名称比起“王国”是谦卑多了。“王国”的意义是杀戮；“农场”，则是创建生机。

吴英明先生退休之后，首先是在台北阳明山用他所熟悉的养蚕技术养殖蝴蝶，虽然成功地孵育出不少品种，不过也许是气候的关系吧，存活不易。后来，他发现美浓是最适合蝴蝶繁殖的地方，所以就全家搬过来了。吴先生开心地说：“别的不敢说，至少在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可以看到两三千只不同品种的蝴蝶漫天飞舞。”蝴蝶挑食，每一种蝴蝶的幼虫只吃一种草。为了配合它们的需要，农场里种了一百多种草以及各种会开花的蜜源植物。农场四处更挖了无数的水沟，以保持空气中的湿度。为了让蝴蝶在这样条件良好的自然环境里生长繁殖，在农场里，吴先生一家人倒反而像成了客人，在自己的环境条件下，客随主便。这让我想起台北某个所谓现代化的蝴蝶馆了！在封闭的人造空间里让蝴蝶活着，只是为了让人看，一切以人为主，结果成为蝴蝶的坟场。

吴先生说：“在自然的环境下，蝴蝶为了保护自己，会装死，这样可免除被天敌吃掉。”自然而美好的环境，是所有生物的生存根本，他说，人也一样嘛！要小孩喜欢念书，就先得让家里成为一个适合读书的地方，不然，再怎么逼他也没用。他举了一个例子说：“蝴蝶妈妈要产卵的时候，通常会产在嫩叶的背面。下在叶子背面是为了避开敌人，而嫩叶，则是考虑到它的小宝宝一旦孵化出来时，就有可口的食物可以吃了。”他这么说着，我仿佛觉得又碰上了另一个生活的哲学家。

记得工作人员看到一只蝴蝶在蜘蛛网上挣扎，而想前去解救时，吴先生阻止地说：“在自然环境里，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平衡。”“自然环境”这四个字我们都懂，但真正的意义我们又到底了解了多少？

黄裳凤蝶是吴先生最偏爱的一个品种。他还告诉我们一个小故事：“英国人在台湾第一次看到这种蝴蝶，以为是鸟，便开枪打它，蝴蝶掉落到地上后，才知道是一只蝴蝶。”当我们看到一只毛毛虫，大概无法想象等它长大后，会变成那么自在而美丽的黄裳凤蝶吧！有着这样令人惊艳的变化，仿佛只因为它在成长过程中，有着一次从头到尾勇敢而沉默的大蜕变。

吴先生说，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在美浓做蝴蝶复育工作后，能让台湾恢复“蝴蝶王国”的美誉，能代表台湾的东西，以后在台湾做一个世界最大的蝴蝶园，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万蝶飞舞，这应该是可以做到的！吴伯伯相信做得到。因为相信，所以他可以从北部搬到南部，在生活环境中易主为客。只是我们也不禁怀疑着，要有这样生动的场面，台湾的生活环境到底要经过一次怎么样的大蜕变？只是这样的怀疑，一直不敢说出来。直到回程车上，大家才小声地说，其实现在台湾每天都有万蝶飞舞的场面，不信，晚上到各大城市的声色场所去看看，而且，品种还蛮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