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读经典 读《会饮篇》,理解爱的严肃与崇高

《会饮篇》记叙了在一次酒宴中,苏格拉底与几位古希腊智者对小爱神“爱若”的赞颂与逻辑探讨。

古希腊的爱神是阿佛洛狄忒,但她并不直接影响人类的爱情,真正对于爱情起作用的,是被称为“小爱神”的“爱若”。

所以《会饮篇》也被称为《论爱情》,阅读这本书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爱”的本质。

一、《会饮篇》的内容概要

每年的酒神祭典,古希腊人都会在露天剧场举行戏剧会演,并由在场的3万观众评定优胜。这一年,阿伽通的第一部悲剧就获了奖,他在第二天举行了庆祝酒会。

参加这次会饮的都有:阿伽通的恋人包萨尼亚、修辞学家裴卓(也有人译为“斐德若”)、喜剧作家阿里斯多潘、医生鄂吕克锡马柯、阿伽通以及苏格拉底。六人按照上述顺序围坐入席。

众人用过餐后,照惯例应当开始饮酒诵诗,但是阿伽通表示他前夜为了庆祝饮酒过量,无力再饮;席上的医生也建议众人节制饮酒。大家讨论一番后,决定以裴卓提议的话题轮番发表演说。这个话题是:礼赞爱神。

裴卓:爱可以激发人的勇气

最先发言的裴卓,他的讲辞通篇都在告诉大家,爱情可以激发人的勇气。主要有两个观点:一是认为爱神是最古老的神祇,由此可见其地位;二是认为爱神能使相爱的人变勇敢,特别是让“爱人”勇敢。

裴卓是一位美少年,在爱情中处于被爱的一方,通常也被认为是比较弱的一方。所以他特别想表达自己作为爱人的“不弱”,也就是勇敢。

包萨尼亚:追求美德的爱情才值得赞扬

包萨尼亚将爱神分为两位:天上的爱神和凡间的爱神。希腊神话中,第二代天帝乌拉诺,被儿子们砍碎投入大海,海中涌出白浪,乌拉诺变身为天上的爱神。凡间的爱神,则是宙斯和他的女儿宙尼生下的。

天上的爱神出身与女性无关,其爱情对象只是少年男子,也不会荒淫放荡。而凡间的爱神由男女生出,其爱情对象可以是少年男子,也可以是女子,并且眷恋的是肉体而不是灵魂。

包萨尼亚认为,我们在赞美之前要先分清对象,只有属天的爱神才值得赞美。爱情本身不分美丑,全由行为的方式决定。钟爱优美品德的人是高尚的;爱肉体过于爱灵魂的人是卑鄙的,因为“一旦(所爱之人)肉体的颜色衰败了,他就远走高飞,毁弃从前的一切信誓”。(《会饮篇》183E)

(包萨尼亚的发言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辩护,因为四十岁的他跟三十岁的阿伽通依然保持恋人关系,这在当时是与社会习俗相抵触,会遭人非议的。)

鄂吕克锡马柯:爱情使万事万物达成和谐状态

鄂吕克锡马柯作为一名医生,代表了技术主义的观点。他首先肯定了包萨尼亚“两个爱神”的观点,但是又补充说爱情所司掌的领域不仅仅在人世间,而且包括动、植物在内的一切存在物都依照爱情的规律运行。人的身体中有健康与不健康两种爱情的存在,对立的事物(冷热、干湿等)之间互相克制,而医生可以通过医术变相克为相生,以此达到让身体中产生和谐的目标。

不仅如此,音乐的和谐、四季的推移、星辰的变动都是出于爱神的多方面、巨大的、普遍的威力,只有当她以公正和平的精神在人类和神祇之间成就善事的时候,才能使人们友好相处,得到幸福,并与诸神维持敬爱的关系。

阿里斯多潘:爱情令人变得完整

阿里斯多潘提出了一种有趣的“圆球理论”,说爱神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她治好了人类的一种病。

从前的人有三种性别,太阳生下男人,大地生下女人,月亮生下亦男亦女的“阴阳人”。不仅如此,人从前就像太阳、大地、月亮一样,是一个圆滚滚的形体,腰和背都是圆的,圆圆的头上,一前一后两张脸,四条胳膊四条腿,其他器官都翻倍。走起路来,可以随意向前或向后。快跑起来,就像杂技演员翻筋斗,可以滚得非常快。

当时人们非常强壮,企图和诸神交战。诸神不愿意灭绝人类,最后宙斯想出个办法:把人类劈成两半,不仅人的力量削弱了,而且数量还增加了。

被劈开的人总想找回另一半,合拢恢复成完整的样子。因此,人与人之间就产生了相爱的欲望,要治好被劈成两半的伤痛,这也是存在异性恋和同性恋的原因。

阿伽通:爱是从满溢流向匮乏之处

阿伽通认为前面的人赞美爱神,都是在赞美其所给予的幸福,而不是真正地赞美爱神本身。要赞美爱神本身,应该先说明爱神是什么。他认为爱神是一个年轻、娇嫩、柔韧和平、远离暴力、公正审慎、勇敢无畏、充满智慧的最美最善良的神祇。爱神不仅自己美丽善良,而且也产生所有美好善良的事物。

在《会饮篇》最开始的时候,阿伽通要挨着苏格拉底坐,因为智慧就像满满的一杯水,通过一根毛线,就可以从充满智慧的人那里流进空虚的人心里。在阿伽通看来,爱情也是如此,是满溢流向匮乏之处。

苏格拉底:爱就是寻找永恒的美本身

苏格拉底不同意前面几人对于爱神的颂词,他认为这些人的颂词都只是为了颂扬而颂扬,以至于把许多不符合爱神的东西强加于其上。与其说这是在颂扬爱神,倒不如说是一群智者和雄辩家在比赛口才。

批评完几人颂词的不真诚后,苏格拉底要求要用“自己的方式”来称颂爱神。

苏格拉底先通过对阿伽通的一系列询问,得到了一个共识:“爱神首先是对某某东西的爱,其次是对他所欠缺的东西的爱。”(201A)

而阿伽通在他的颂词里说,爱神追求的是美的东西。在《会饮篇》的语境里,美与善(好)是可以互换的,基于这个结论,爱神也不可能是善(好)的。

随后,苏格拉底开始了他对于爱神的赞颂,他说自己关于爱的知识都是从女先知狄欧蒂玛那儿得到的,他开始转述狄欧蒂玛的观点:

首先,爱神是匮乏之神贝妮娅和丰饶之神波若的孩子,他兼具其父母的特点,既缺乏美好,却又不坏;既不贫穷,也不富裕;既缺乏智慧,却也并不无知。因为一切神祇都是美的,所以爱神事实上并不是神祇,而是介于会死的凡人和不死的神祇之间的大精灵,居于二者之间,将人与神祇连成整体。

其次,当人们追求爱时,美的东西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其最终的目的是在美的东西中生育繁衍。一个人想要永远拥有美的、好的东西,必定会要追求永恒,而生育正是人类通往永恒的途径。

最后,凡人通过生殖所能达到的不朽并非真正的永恒,只是在新事物替代旧事物的不断变化中维持不灭。通过生育达到的人类形体、灵魂、知识、美德的不朽只是永恒的影子,并非神祇所拥有的永恒。永恒是永远存在,并且始终如一,从不变化的。

爱神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人们去追逐永恒,在爱人身上发现我们原初的美好。爱其实就是寻找美的过程。所有人都爱的美好,就是美的源泉,那永不变化的美本身。

阿尔基弼亚德

当苏格拉底说完,闯进来一个醉汉阿尔基弼亚德,一副酒神的装扮,头上戴着常春藤和紫罗兰编的花冠,手上缠了很多飘带。他是雅典出了名的贵族美男子,但轻浮好名,最终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出卖雅典。

阿尔基弼亚德把飘带缠到了苏格拉底身上,暗示了苏格拉底关于智慧讨论的胜利。他转而控诉起苏格拉底,声称自己曾经用美色来引诱苏格拉底,想换取智慧,但是苏格拉底却不为所动。说完之后,阿尔基弼亚德又称赞苏格拉底克制、勇敢,追求美德与智慧,是一个真正将高尚的思想用到言行上的人。

《会饮篇》内容基本如上所述。

二、关于《会饮篇》的探讨与思考

受限于时代背景,在古典典籍中,常常流露出对女性不够尊重,但是在《会饮篇》中,最有分量的发言,恰恰来自苏格拉底所引用的女先知狄欧蒂玛的话。

苏格拉底关于爱的论述,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种自恋式的爱。因为我在爱人身上找到了一种抽象的爱。又因为这种抽象的爱,我要顺着爱的阶梯不断地往上爬,以使自己能够变得更好。

如果我们爱人只是在具体的人身上去寻找一种爱,是不是把对方当成了攀登爱的阶梯的工具?这也是很多人对柏拉图的爱情观的误解,要弄清这个问题,重点要理清三组矛盾:

1.灵魂与肉体,到底哪个更重要?

2.自足与缺乏,两者具有怎样的张力关系?

3.抽象和具象,哪个更值得去爱?

灵魂与肉体

很多人认为,古希腊人重视灵魂,不重视肉体。但是在《会饮篇》中,从喜剧作家阿里斯多潘提出的“圆球理论”中,我们会发现他们并没有排斥肉体结合,而且认为人与人肉体的结合恰恰是为了追寻最初的圆。

苏格拉底一直认为灵魂是高于肉体的,但在《斐德若篇》里,他把人的灵魂比作一驾马车,一匹象征高尚情操的白马,一匹象征肉体欲望的黑马,同时还有一个驾驭灵魂的骑手。这三种力量缺一不可,肉体欲望的满足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欲望的满足,都是为了灵魂更高的追求。

换言之,我们越追求灵魂的高尚,越是对肉体的满足有一种感恩,而不要为了追求灵魂的高尚就贬低肉体的享受。吃一顿美食,喝一杯美酒,看一场好电影,这些都不应该视作错误。

当你举目望天,你并不会失去地上的美好;但你只注目于地下,你永远不知道天有多么的美好。所以喝酒吃肉没错,只不过我们不要沉溺于黑马的享受,我们还有一匹白马和灵魂的骑手,这个三角形恰恰才是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虽然古希腊人认为灵魂是高于肉体的,但是肉体并不是一个不堪的、沉重的、邪恶的牢笼。

人的肉体满足都是为了更好地去追求灵魂,所以我们的理智需要情感的节制,我们的情感也需要理智的限缩。

自足与缺乏

阿伽通觉得自己是自足的,他的爱会满溢出去,但你会发现他其实是“缺啥补啥”。因为阿伽通是一个接受爱的爱人,本身就是缺的一方。人常常通过语言来掩饰自己的缺乏。我们一定是缺乏爱,才会去追寻爱。

所有神祇都不从事爱智活动,并不盼望自己智慧起来,因为他们是智慧的,已经智慧的就不去从事爱智慧的活动了。无知之徒也不从事爱智慧的活动,并不盼望自己智慧起来。因为无知的毛病正在于尽管自己不美、不好、不明白道理,却以为自己已经够了。不以为自己有什么欠缺的人就不去盼望自己以为欠缺的东西了。

所以,自足状态的神祇不会去追求爱,他的爱自足丰盈到满溢出去,他是因此而爱人的;没有意识到自己缺乏的人也不会追求爱,阿伽通就过于自恃,以为自己的爱是自足的;真正会追求的就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人,就是承认自己无知并且爱智慧的人。

我们是缺乏的,同时不断地朝不缺乏状态去追寻。尤其是对于智慧,我们始终处于智慧的缺乏状态,承认自己的无知乃是开启智慧的大门。

抽象和具象

在苏格拉底的视野中,我们为什么要爱?因为我们在被爱者中看到了我们自己,所以我们爱他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工具,让我们能够走向更好的自己。

也就是说,我爱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独特,而只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吸引我的美好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可能放在张三身上,也会让我爱上他。很多人无法接受这样的观点。

但这可能是对苏格拉底的一种误读,他说我们这一生的学习都只是回忆。在爱情中,我们能够在爱人身上,回忆起原初的美好,看到自己能够达到的更好的状态。

我们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并不是看到了现在的自己,而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并因此看到了将来,希望自己变成更美好的人。

我们在爱人身上放弃了自我,又发现了自我。因为我们回忆起我们原初的美好,回忆起我们的过去,并且盼望我们的将来。所以我的自恋不是对我现在的自恋,而是对我原初丢弃的美好的一种回忆。

但是苏格拉底留下了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当我们放弃自我并发现了自我,我们还能真正地重塑自我吗?我们的重塑自我要不要放弃面前这个具体的人呢?

当我在他身上发现了我原初的美好,我爱上了抽象的美好,开始不断向美好的目标攀登,会不会就把面前具体的人抛弃了?

在我个人看来,我希望变得更好,也希望我的爱人能够变得更好。在具体人中发现抽象的美,从抽象的美中更好地爱具体的人,可能会达成一种美好的状态。

而当我们没有变得更好的时候,往往会羞愧难当。最后闯来的阿尔基弼亚德,在苏格拉底身上看到了可以去追逐的那种美好状态。但遗憾的是,他最终没有追逐上,活成了自己所厌恶的样子。

你看到了一个美好的状态,但是你最终依然离这个美好的状态如此遥远。或许阿尔基弼亚德最后的背叛,是不是也隐喻着希腊哲学中一个无法解决的鸿沟——知道与做到?

很少有哪个词语像“爱”一样被庸俗对待,但却可以承载真正的严肃与崇高。我们爱,因为我们匮乏;我们爱,因为我们希望超越每日的锱铢必较。在爱中,我们放弃自我,发现自我,重塑自我。

我们回忆起人性失落的美好,并希望告别当下的平庸苟且,攀登美善的阶梯。愿我们能为尘世中每次正当的满足而感恩,不悲伤、不放纵、不羞愧,一无所惧,在爱中臻于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