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关聪明的男人
从前,其实不过就是30年前左右,有一位名叫丸尾长显的风流人物。他是以脱衣舞出名的日剧音乐剧场的老板,因此也成了众人眼中的女性专家。像我这种在东京山之手长大的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女孩,尽管不可能出入那种场所,但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这位丸尾先生有一次向《文艺春秋》杂志投了一篇随笔,文章中有一句话,不可思议地印入我脑海,至今难忘。它的大意是:
女人,说到底,还是头脑好的最棒。
相较于平时高谈女性论,自诩女性主义者的那些人,身边真正是裸女如云的丸尾先生,俨然更有说服力。我常常想,把那句话中的“女人”改成“男人”,结论应该也是一样的。
如果有机会和丸尾先生对谈,估计我俩很快就能达成共识。我们讲的“头脑好”,不是以能言善辩为标准的。无论在床上还是其他场合,一个人的行为规范,即最基本的品性,才是关键。所以,那些毕业于著名大学的热门学科,就职于一流企业、政府部门或高等学府的男人并不能和“头脑好”画等号,类似的例子屡见不鲜。有知识没教养的男人(以及女人)在日本比比皆是。
就是说,所谓“头脑好的男人”,具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和判断力,不为偏见所困,相较于那些凡事强调主义、主张的人,他们更富有灵活的思维和敏锐的洞察力。
有些人看似平常却拥有自己的“哲学”。这里所谓的“哲学”并非深奥的学问,而是做事做人的“姿态”。因此,它与年龄无关,与社会地位、教育程度高低也没有关系。唯一的区别,就是有或没有。
我原打算找实例具体说明。碰巧在刚读完的一本书中发现了不错的内容,这里就以此为例介绍一下。
这本书名叫《和田勉的聊天室》,根据NHK(日本放送协会)电视台的著名导演和田勉先生与11位名人对谈的内容汇集而成,书店的宣传广告称其“聚焦‘舌战’十番”,由PHP研究所出版。
书中的11位名人各有特色,都挺有趣。而我个人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和田勉与向田邦子、丹波哲郎两位的对话。内容之精彩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所以这里就用特写镜头,给各位看几段“舌战”的场面。
和田:从人性角度来看,做演员属于最悲惨的一种生存方式。之所以说悲惨,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丹波先生在目前播放的《黄金的日子》(1978年)里扮演了一个好角色,但一定也演过自己不喜欢的角色吧。为迎合剧中的人物,必须扭曲自己原本的人生观、社会观。导演必须剥下演员所有的自尊,有时候又不得不夸大其词地称赞他们,这是最大的问题。
丹波:看来你太不了解演员了。(笑)若问演员对扮演自己不喜欢的角色是否有抵触,我告诉你,完全没有。
和田:真的完全没有吗?
向田:虽然我不懂演员的生理结构,不过如果他们对角色产生一瞬间的着迷,大概就能演绎。说“着迷”是不是比较合适呢?
丹波:一点也不合适。没想到作家也不懂演员。(笑)演员,简单地说就是什么都想演。如果要追究做演员的动机,那就是可以经历数百种人生。今天是鱼贩、木工,明天则变成了教授或军人,既能当乞丐也能做皇帝。一般人只能过五六十年的单味人生,而演员却能活五六千年。这大概是我们来者不拒的真正原因。
和田:可是,丹波先生你总有自己的偏好吧?
丹波:和田勉,我很想附和你,但真没有。
向田:不用接尾词,不就是一种偏好吗?
丹波:这个不算,是根据场合自然出现的语气。
向田: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扮演丹波本人,和作者笔下或者导演心目中的人物形象,不会有微妙的偏离吗?
丹波:演员对这种偏差无所谓,根本不在乎。
向田:我们将这种偏差的调节,交由导演处理。
丹波:我常常被问及会不会去琢磨角色的性格。我也不好意思说不会,所以基本上是“嗯”“啊”作答。
和田:丹波先生您平时的发型就是今天这样吧。可演戏时,因角色需要,会梳成三七开或大背头等等,对这些事情你完全没有抵触吗?
丹波:我在《黄金的日子》中扮演宗久时之所以戴那个头套,是因为这个造型最简单且最适合我,与角色本身完全没有关系。演员的工作是演出那股气息。至于挖掘戏中人物的性格,那是导演的事情。制作方选角时,首先是想谁和宗久这个人物长相有些相似,结果想到了丹波哲郎。其余部分就看演员自己怎么演了。我们都是凭感觉,自由发挥。
和田:正因为有你们这样强势的演员,电视台才会被说成“导演不在”。(笑)
真是妙语连珠!丹波哲郎有一张堂堂男子汉的脸,没想到他还有一颗上等的头脑,真令我意外。和田勉和已故的向田邦子的机智,倒是一点没让我吃惊。
在强调演员最重要的是营造氛围的同时,丹波哲郎在“舌战”的最后指出:“不仅是演员,它同样也是决定编剧和导演水准的关键。”这句对近来缺乏本质的文化现象的评论,真是掷地有声。希望文章读物中也能加入这一句。而且,丹波还是一位对人际关系具有敏锐洞察力的人物。我们来看看他在这方面的见解。
丹波:我在军队时没指挥过一小队以上的士兵。这一点人,随时可能被歼灭,所以我索性跳出战壕在枪林弹雨下站着,这样一来,士兵们就不会看敌人而是都看着我。我自己一边提心吊胆,一边想着再撑30秒,这30秒里如果中弹那就算运气不好。30秒后不慌不忙地退回战壕。这种时候自己慌了神,对手下说什么都没用。相反,就像我说的那样行动之后,士兵们会变得像手足一样听话。
导演就是小队长。完全不理会演员意见一意孤行的导演,反而让人更觉得安心。就像中邪似的,大家对他言听计从。演员,就是这样的人。
真希望能看到他在黑泽明手下工作,相信不会像胜新那样最后和导演闹得不欢而散。
丹波:如果问我内幕,刚才已经说了,其实演员根本不听导演的话。但是呢,心里多少都有点想讨导演的欢心。所以,我们的目标是最接近的,即卖力演出不是为了让看剧的观众开心,而是想让眼前这个在大喊大叫的和田勉开心一点。这不是什么开枪打死100米之外的苍蝇的极难之技,而是用来福枪打1米内的目标,绝对命中。
这句话精准地点出了创作活动中的一个关键。我本人绝对不会去写剧本,和他所属的那个世界想必一生无缘。但是我在写作时,脑海中想的也不是读者,而是近距离存在的责任编辑,想写出令他(她)心悦诚服的东西。因为,我确信如果作品能顺利通过眼前这一关,远处那些不特定的多数读者都能接受。
最后,再举一个例子。
丹波:就算是我,也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导演。我讨厌欺负弱者、无端杀害动物的导演。《猪与军舰》这部电影不错,但我讨厌它的导演。在电影的尾声部分,有一个五六只小狗的尸骸漂浮海上的镜头,拍摄时特地给小狗注射针剂,弄死它们后再浸到水里。如果是拍狗死亡的过程,也许只能用这种办法,但纯粹是尸体的镜头,扔几个小狗公仔到水里,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这就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对那些愚蠢的所谓艺术至上主义者的漂亮回击!为智慧的丹波哲郎干杯!
追记
此文发表后不久,有人告诉我丹波哲郎热衷于灵界。这样看来,关心灵界和头脑好并不矛盾。
说实话我本人对此倒是一点不吃惊。与历史人物有深度交流的我,似乎也可以称为灵界的爱好者。话说我交往的灵界朋友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好女,不知道丹波先生交往的都是哪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