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论谎言的效用
母亲通常都会教导儿女不能撒谎。她们或者讲华盛顿和樱桃树的老故事,或者举现代的例子,向孩子解释尼克松下台是因为他谎称不知情,所以受到美国人民的唾弃。不过,对于这样的教育、家庭教养,似乎到了重新审视它们的时候。
把不说谎视为第一美德的美国人也许非常质朴,但作为一个拥有绝对力量的大国,他们这种简单直接的思维和行为模式给世界带来了太多负面影响。考虑到这一点,我们日本就不能简单地凡事都向华盛顿学习。我们自己就有“谎言中的真相”这般具有深刻洞察力的格言。
当然,我并不是说事事都得说谎。巧妙地说谎和只会说真话不同,它需要非常高的智慧,不是可以向所有人推荐的。俗话说的“假心假意”,就是典型的头脑不好的人撒的谎。这种程度的谎不说更好。
也就是说,谎言可以在不可说真话的场合发挥作用,是一种在对人性有着深刻洞察力的基础上达成的高等技术,傻瓜是做不来的。此外,只有狡猾的大人才说谎,“纯真的孩子不会说谎”的观点也是一个很大的误解。如果是聪明的孩子,同样能编出巧妙的谎话。这种时候,大人需要认识到这一点。如果仅仅因为孩子撒谎,一味严厉训斥,会影响孩子头脑的正常发育。
某家有一个还差几个月就到5岁的男孩。平时住在城里的小孩,偶尔去乡下祖母家,会觉得样样新鲜。奶奶也很宠宝贝孙子,每次来都会给他买新鞋子之类的东西,却不肯满足他去田野间的愿望,因为担心会弄脏新鞋子。为了孙子和鞋子双方的安全,奶奶想到一计,她对孙子说:“不能跑太远,只能在家附近玩。远处有狼,特别是小河边最危险,绝不能靠近。”
可是,天下的孩子,就是为了做大人不允许的事情而诞生的,男孩当然还是去了远离祖母家的小河边。他坐在河堤上开心地晃着两条腿,晃着晃着左脚的鞋子掉进了河里,眼巴巴地看着它被河水冲走。男孩判断丢了刚买的新鞋子,比去小河边会更惹奶奶生气。果然,见到穿着一只鞋回到家中的孙子,奶奶开口便问还有一只去哪儿了。小男孩回答道:“被狼叼去了。”
怎么可能有狼!但话是自己先说出来吓孙子的。据说,奶奶最后一语不发。
有一位母亲,常常教导她10岁的儿子:“对女人,没必要什么真话都说出来。女人们没有蠢到不清楚自己真正的状况,所以不需要作为男人的你特地去提醒她。比如说,你就不必对我说:‘妈妈你今天的发型好奇怪!’妈妈在美发店刚弄完头发,心里比谁都清楚,正郁闷着呢。不过呢,既然知道妈妈的发型奇怪,你也不用说‘妈妈你天天都很漂亮’,这叫假心假意,常常说这种话会被看成轻薄的人。你要知道的是,没必要说出真话的时候,就不要说。”
也许有人会担心,接受这种家庭教育,孩子长大后会结交坏朋友,万一再沾染毒品什么的那就无可救药了。在我看来,就算父母从小教育孩子要做人诚实,这种事如果要发生,还是会发生。孩子没有判断得失的能力,就容易走上歪道。如果平常父母能对孩子那些虽然天真却也是动足小脑筋编出来的谎话一笑了之,在关键时刻,孩子往往会说真话。
接下来说一个大人撒谎的例子。当然,它不会是天真烂漫的,而是老谋深算的谎言。曾经我最信赖的编辑从我的处女作《文艺复兴的女人们》起一直负责我的作品。说曾经,是因为几年前他患上不治之症英年早逝。我想,如果不是他长年担任我的编辑,作家盐野七生就不可能存在,因为这个人至少在我心目中是一位撒谎的高手。从他之后修改的结果来看,对于我最初的文稿,他的真心话应该是:“这不行,不是可以公开发表的东西。”
但他没有这样说。
“你应该可以成为作品令男人也叹为观止的、少有的女作家。”
他很清楚我不是有作家梦的文艺青年,如果直言不讳相告,我立马会放弃写作。所以,在批评和鼓励之间,他判断采取鼓励的手段会更有效。不出所料,受到表扬感觉良好的我,忍受住了从那一天开始的所有的严酷训练。而且,看透我性格的他,不说我会成为同性喜爱的作家,而是说可以写出令异性——男人们惊叹的作品。倘若他说的是前者,我还不会那么有干劲。好像有一句话叫“看人下菜碟”,他就是以这种方式鞭策着我。那之后,他也撒过多次谎。不过呢,如果说我是相信谎言坚持写了15年,事情倒也单纯,实际却并非如此。
尽管他不断地说着好听的话,可我不相信那是出于他的真心,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同时我又相信,人不可能说百分之百的谎话。
他的谎言中应该包含了百分之一的真实。纵使百分之一无法变成百分之百的真实,至少百分之十,说不定百分之二十可以做到,而这一切取决于我的意志。每次听那些话,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那种假若美梦成真的激情。
如上文所述,他屡次对我说谎。而且每一次的谎都撒得相当到位,恰好配合当时的作品主题和时间等情况。我呵呵笑着想对手也够狡猾的,还是一次次地中了他的圈套。确切地说,是我自己跳进了圈套。他最后的一个谎,是因为他已去世才能公开,否则,就是他和我之间永远的“秘谎”。
那是我准备开始写有关威尼斯历史的《海都物语》时的事情。这本书最终能写多长,连我这个作者也无法想象。而他一早就决定,在其担任总编的中央公论社旗下的文学杂志《海》上连载《海都物语》。
不料,在史料调研等前期准备工作结束,该进入写作阶段的当口,我怎么也不愿意拿起笔。那种状态和老式电池充电一样,充完电如果不立即使用,会自然放电,需要再充一次,所以必须掌握时机。他当然有说服我的办法,而且说了一个15年来堪称杰作中的杰作的大谎:“明年的《海》就靠吉行淳之介和你了。”
如果其他接受约稿的作家听到总编说这种话会有什么反应?一定会很生气吧。“吉行淳之介也就认了,盐野七生她一个新人凭什么成为主笔!”都是事实,不生气才怪呢。再说吉行淳之介先生又会怎么想呢?他是位通透的人,应该不会发火,发出苦笑是肯定的。也就是说,这一次的谎言对我没有效力。不过我也清楚,这是作为总编辑的他冒着消息走漏的风险撒的谎。所以在执笔《海都物语》期间,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只是默默地把它放在心里。我认为,这是在玩“骗人”游戏时,必须守住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