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装扮的美好

在上一章介绍的马基雅维利的信件中,有一段很美的文字:

夜幕降临,我回到家中,走进书斋。在门口我脱下沾满灰土的日常衣服,换上官服。穿戴好贵族的宫廷服,我就回到了古老的宫廷……在那里,我毫不羞涩地和他们交谈,询问他们行为的理由,他们像平常人一样回答我的问题。

为了和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见面对话,马基雅维利脱下脏脏的便服,特地换上他以前在佛罗伦萨共和国担任公职期间,和他国使节会面时穿的官服。用他的话说这是尊重礼仪。学者们对这封信后边有关《君主论》诞生过程的内容十分重视,而我却对换上官服这段无法忘怀。没有任何人看见,何必特地换上束手束脚的官服呢?但马基雅维利却选择以这样的形式来保持自我。我想,它正体现了装扮的真正意义。

近来就算是意大利,人们去看戏、听音乐会或歌剧时也不再讲究着装。以前,穿着毛衣去那种地方的人,只有坐在3楼俗称天花板座的学生们。由家长带着的年轻女孩,即便不是花她们自己的钱坐在特等席或一二层楼,也会穿上相应的服装。这既是对演出的艺术家们的礼貌,也是向他人展现自己的机会。

日本因为情况特殊,下班时间过于接近演出时间,来不及回家换衣服,所以除了基本上是提供给有闲人士观赏的歌舞伎和帝剧之外,人们去剧院通常没有特殊的服装。不过,近来盛装打扮去剧院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哪怕纯粹是不想枉费昂贵的戏票,我也觉得是一个很好的现象。对舞台上身着黑色西装或长礼服的演奏家们而言,眼前一排排牛仔裤的情形太过现实,无法令他们充分沉浸于“表演”的愉悦之情。穿上异于日常的服装,既是对那些传达与日常生活不同内容的艺术家的礼貌,同时也是作为受众的观众,享受非日常体验的一个很不错的方法。对那些着便服即可的邀约,虽然明白对方是好心不想增加客人的麻烦,但我多少还是会感到厌倦。

接下来再介绍一个反例,证明并非事事都是西方好。

偶尔我会和来意大利的日本人一起去当地的银行,他们总是瞪大了眼睛打量着银行内的环境。如果是银行业的人,更会从吃惊变成赞叹。因为银行的工作人员,不仅女性,甚至连男性也享受着着装的自由。日本的银行虽然没有非藏青色不可的规矩,但可能是要维持正经行业的形象,没有人会穿鲜艳颜色的西装。

银行的工作在时间和收入上都很稳定,因此在意大利也是一个好职业。也许正因为收入稳定,原本就热爱时尚的意大利男人,更专注于打扮。意大利新颖时尚的男装,目前在世界上首屈一指。如果想了解流行趋势,最好去银行看看。大学校园里是看不到的。在不热心学习的同时对服装也不上心,似乎成了如今大学生们炫耀年轻的方式。夏天T恤配牛仔裤,冬天毛衣配牛仔裤,外面再套一件防风夹克,很遗憾地成了他们的标准搭配。所以只有去银行。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华伦天奴、阿玛尼的时尚如何在实际生活中被发挥展示。

不过,如果只说衣着上的赏心悦目,不谈其他,对日本的同行们似乎欠公平。

意大利的银行职员们,上班都穿着个性十足的服装,工作态度同样也是个性十足。所谓富有个性化的工作态度,就是把意大利男人天生爱亲近人的社交性加倍发挥。我不过就是去窗口取个钱,一旦遇上相熟的职员,他势必主动寒暄:“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您了,是去旅行了吗?皮肤晒得好漂亮哦……”诸如此类。

如果没有其他的客人,在不给别人造成麻烦的情况下,闲聊几句话倒也无妨,毕竟这也算一种人际关系。但如果后面排着长长的队伍,从小严格接受日本人公德教育的我,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心里就会觉得非常不安。若是站在长长的队伍中,望着窗口前没完没了的聊天情形,就更火冒三丈了。

当然,如果只是这点事情,还是能够容忍的。银行职员也是人,喜欢聊天也是他们个性的流露。不过,这类个性的流露,我想在日本是绝不会发生的,在意大利流露得有些过度,让人也感到有些棘手。我在日本的银行取钱,向来是拿了就走,而在意大利柜台,必须一张张数清楚。那些职员其实没有恶意,不是存心的。

“这是您儿子吗?混血儿长得就是可爱啊。小朋友一半是日本人,一定会去学柔道吧。”基本上就是这样一边和蔼可亲地说着话,一边手里数着纸钞,时不时就把钱给数错了。

我们对银行的期待,是提供正确且高效的服务,不是工作人员个性的发挥。日本银行的制服,即使没有个性也完全不影响银行原本的业务,所以我认为还是那种非个性化的制服最适合银行。


制服,或者说类似制服的装束,基本上都有变美的效果。机长、空姐们穿制服时很漂亮,但同样一个人穿便服走在街上,往往给人的感觉不过如此。医生也是这样。看见那个穿着白大褂在大学附属医院中忙忙碌碌,认真聆听患者家属倾诉的男人,真的无法相信他和早上为红茶泡得太浓而生气的男人,是同一个人。人在职场上自信的表现和工作时穿的服装两者结合,整个形象会变得比实际更好看,看上去格外有型。哪怕不像机长、医生那样有掌控人命的特殊性,建筑工地上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同样也很神气。

如果要举和工作无关的制服例子,那么首先就是学生服。让学生穿上统一的服装,也许初衷是让学生在读书期间专心学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穿衣打扮上。这一点我也很赞同,不过对于像日本学生那样,将无论何时何地穿制服总没错的观念无限制“利用”,我无法认同。那种连求职面试时都穿着学生制服的年轻人,实在够蠢的。而喜爱这种装束的负责面试的公司人事负责人们,比愚蠢的学生更愚蠢。学生制服的好,在于它只有学生时代才有机会穿。想享受这种人生中不会有第二次的体验,最好是好好享受。没有比存心把学生服、水手服穿得松松垮垮,来得更丑陋、更不成体统的。

我建议重新恢复对“不成体统”的评判基准。至于它的判断方法,相较于有理有据的结论,把纯粹来自感官上的感受作为评价标准,会更有说服力。

话说回来,最顶级的制服,说到底还是军服。愣头愣脑的美国南部乡村的年轻人,穿上英气十足的海军装,即刻有种判若两人的感觉。似乎最不适合穿军服的法国男人,如果穿上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伞兵部队的制服,相信个个也是威风凛凛。尽管我对皇家蓝被滥用于学生服、婚礼服、葬礼服十分反感,可是在派对上看见穿着皇家蓝士官服的军人,依然觉得赏心悦目。我不喜欢战争,但相信军服是最显男人美的装扮。纳粹军服在具备了军服所必需的一切条件之上,创造出另一种审美。像元帅制服上使用的那抹红色,简直是神来之笔。纳粹时代的德国人,在绘画和建筑上的表现平庸至极,只有军服堪称杰作。那是因为他们深知军人的本性,懂得如何从外观上去改变精神。无论是谁,哪怕是成日穿着破破烂烂牛仔裤的年轻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咔嚓嚓”并拢长筒皮靴。

对“着装应该符合穿衣人个性”的这种传统说法,我完全不赞成。我相信表现出穿衣人的个性,才是穿衣打扮的重点。正因为这样,它才有趣、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