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有关在人前哭泣的男人

有些男人会当着人面哭泣。近来时不时遭遇这种场面,让我不由得感叹,难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老规矩已经消失了吗?

究竟是怎样的男人才会在人前哭泣呢?应该说“哭得出来”更恰当。不管怎么说,在只有女人才能哭的传统下长大的我看来,这属于不可思议的现象。其实,女人也不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哭泣,至少我父母是这样教导的。

我留心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认识的男人中没有一个属于这种类型。所以,无法以实例来和女人的哭泣做对比,只能从“哭泣”这个心理状态,对此现象做一些考察。

哭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首先,悲伤的时候哭,或者说因为感觉悲伤所以哭。

其次,高兴的时候哭。比如说赢了比赛的男人们,会哇哇地放声大哭。

第三,感到滑稽的时候哭。遇上或听到滑稽的事,笑出眼泪。想必人人都有类似的经验。

第四,同情的时候哭。虽然和自己没有切身的关系却被引得流下眼泪。比如说我回日本期间,看见遗留中国的战争孤儿回国寻亲的电视报道,鼻子忍不住一阵阵发酸。

第五,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就是读书、看电影电视时落泪。它和第四种看似接近,都和自己无关,但它的特征不是被谁惹哭,而是自发性的。

当然,这种“想哭”的心理,和前四种一样都因人而异。令很多人潸然泪下的电视剧《阿信》的童年部分,我就一点也哭不出来。对那些曾经吃过很多苦的成功人士,我虽然觉得很不容易,但是总能从他们成功后的言行举止中,窥见一些扭曲或穷酸的东西。每次看到那些都让我感到,人最好还是在阳光下长大。

我并不认为从来没吃过苦就是好事,只是认为,人有幸运和不幸之分。

不过,人在40岁之前,运气大多是老天给的,过了40岁,运气大多是自己给的。

回到原来的话题。单是一个“哭泣”现象也有各种类型,本篇的主题是“哭泣的男人”,因此,这里不谈第二至第五种类型,锁定第一种。不管怎么说,它是最常见的哭泣。所以,接下来我就谈谈因为悲伤而在人前哭泣的男人。

可是,人真正悲伤的时候,会哭吗?

我有一位在佛罗伦萨美术馆工作的年轻朋友。她最近失去了8岁的儿子。那孩子死于一场意外事故,所以是突如其来的灾难。

不幸发生后,没有人见过她的眼泪。在人前号啕大哭的是其丈夫。而她,没有落过一滴眼泪。绝望似乎令她停止了思想,做任何事情似乎都是机械的反应。可连我也不知道的是,她的胃也停止了工作,吃不下东西。尽管她依然在机械地进食,但吃下去不出30分钟,又全部吐了出来,胃在代替她本人拒绝吃饭。她的丈夫对此非常反感,伤心流泪他一定是懂的,却无法理解呕吐这件事情。

在失去儿子6个月之后,她离开了家。而丈夫在妻子离家出走不到6个月,便开始和其他女人同居,准备等正式离婚后再婚。我这位朋友至今还孤身一人。悲伤也许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心灵也许能找到新的寄托,但绝望不会。所以,“忘记过去往前看”这种泛泛的劝慰,我无论如何也对她说不出口。在外人眼里,她是一位出色的专家,身上完全不见阴影。而我每次见到她,总是唏嘘地想,真正的绝望令眼泪枯竭。无论女人还是男人,大概都是如此。

在本篇开始的部分,我说过,要谈论的不是“在人前哭泣的男人”,而是“在人前哭得出来的男人”。

因为,哪怕是“哭泣”这一个小小的行为,也如上例所示,分为“做得到”和“做不到”两种人。伤痛的量并不是关键,因为从本质上说都是一样的。我想原因不在于量或质,在于每一个人表达悲伤的方式不同,也就是说性格不同。

有人因为一点点事情便哽咽抽泣,甚至哭个不停。像这样一类人,无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都能哭。对他们而言,哭不哭不是伤痛程度的问题,是感到悲伤就会哭。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想说,有人容易感伤,而有些人不容易。换一种说法,想象力丰富的人,大多容易感伤。想象力令他们体会到比实际痛苦更深的悲哀。再换一种说法,就是容易代入感情。

很丢脸地说:我也曾经为丁点大的事哭过。那是几年前我患上神经性胃炎时发生的事情。这种病基本上属于作家的职业病,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身体稍有不适立马神经兮兮的我,即刻想到会不会得了癌症。我去医院做了钡餐造影,然而把片子拿给医生朋友们看,得到的是不同的答案。妇产科的医生瞄了一眼X光片便对我说,你的脸看上去不像癌症病人,给出了一个非常不科学的诊断。而耳鼻喉科医生的见解是,胃的前端好像有点弯,同样讲得似是而非。

这下又让我觉得意大利的医生不可靠,专科医生姑且不论,总而言之,整体水准让人不敢放心。碰巧那个时候,这个领域的权威造访本地,我惶恐不安地带着片子去找他看诊。那位权威是日本人,他告诉我虽然片子拍得不够清晰,不过没有看见胃癌的典型征兆。如果不放心,回日本时可以再做个胃镜检查。给出非科学诊断的妇科医生也表示,日本是治疗胃癌的“先进国家”,你回去大可查个痛快。

当时距离我回国还有2个月的时间。在那些日子里,作家常有的想象力和再现历史必备的感情代入能力,被我发挥到了极致。

我的死会给日本文学界带来多大损失,我倒是没想过,只是对工作不得不半途而废感到有些惋惜。最大的问题是:留下9岁的儿子怎么办?

只要静下来,我就会想到将要和儿子“永别”,一面流着泪一面考虑如何告诉他真相。如今回想是相当滑稽,当时可是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哭泣。我想象的“永别”,那真正是既戏剧性又伤感,还保持着克制的“杰作”。而最陶醉于其中的,不用说,就是我本人。

如果那时胃炎没能得到及时治疗转成癌症,我不是想象而是可以断定,实际情况既不会戏剧性也不会伤感,流的眼泪也会更少。同样是悲剧,它绝对是一场无法让人陶醉的悲剧。人们之所以能沉浸于悲剧之中,正因为它不是残酷的现实。

当众抽泣哽咽的男人,往往会被看成在做戏,这还真怨不了别人。悲情戏,还是留给一些愚蠢的女人演吧。


不过,有一种泪是可以流的,那就是当女人提出分手时,哭着恳求她留下的男人的泪。男女反之亦如此。那种场合的眼泪,是舍弃自尊心、不顾一切的真心流露。尽管哭也不保证对方就能回心转意,应该说几乎不可能,但还是应该选择去那样做。那一刻不存在自我陶醉,也没有它存在的余地。

男女之间,如果尊重“善始善终”的话,相较于双方干脆地分手,似乎更应该有一方流着眼泪告别。而那一刻的男儿泪,我认为是唯一可以被原谅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