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关“甜言蜜语”的考察

在我最近收到的读者来信中,有这样一封信:

男性般条理清晰的头脑、如蛇般盘绕的硬气又性感的文体,还有那钻石般冷冷发光的独特的卓越见解,我从心底赞叹不已……另一方面,称男性留胡子是因为厌恶裸露皮肤的透彻观察,又带着一股出其不意的情色。您,一定是位猫一样性感的人……

这种话,在欧洲是从男人嘴里说出来的,可是换在日本,竟然来自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家住吉祥寺的池田千代子女士,未经允许擅自使用你的来信,非常抱歉!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回国时通常借住东京市中心的酒店。有时候,会有鲜花送到酒店的房间,送花人几乎全是女性。偶尔卡片上也见到男人的名字,但仅限于工作的关系。工作以外只能收到来自女人的鲜花,是我本人的魅力每况愈下,还是因为在日本像甜言蜜语、送花这一类,看似举重若轻却能抓住人心的、需要高度技艺的事情,女人做起来比男人更擅长、更巧妙呢?浮想联翩之际,我不由得产生了对“甜言蜜语”做一番考察的想法,鲜花这里就暂且不谈了。

原本我打算将本篇的标题定为“有关甜言蜜语的功过”。不过,我对“甜言蜜语”的功绩非常认可,而且无论如何不承认它有罪,所以还是改成了现在的标题。

首先,“甜言蜜语”指的是不用剑杀人的方法,也就是和平的杀人手段。

第二,嚷嚷着杀人,对方会起戒心,往往达不到目的。必须趁对方不留神,一剑毙命,才能产生真正的效果。而真正的效果,就是被杀的人因为被杀这件事而产生快感。

第三,这种杀人手段没有性别之分。虽然它往往被视作男人针对女人的手段,但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女人也可以针对男人,男人与男人之间、女人与女人之间,皆能使用,所以才有趣。

第四,“甜言蜜语”并非百分百的真话,但也不是百分百的谎言。对于这个事实,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必须有一个共识。否则,情形就会很糟糕地变成“你骗我!”。

第五,“甜言蜜语”是用语言杀人,所以,使用者必须具备察言观色、了解对方心头好的能力。

最后,适材适所、灵活使用“甜言蜜语”的能力,属于高难度的技巧,蠢人效仿往往会伤到自己,所以不是可以向所有人推荐的。但如果掌握好这个技巧,虽然我们不是高杉晋作,或许也能对“让这无趣的世界变得有趣”有所贡献。“甜言蜜语”功过中最大的功绩,应该就是为人生添姿添彩。


遗憾的是,如今世人却相反地强调“甜言蜜语”有罪的一面。比如说,有一次,某个男人对某个女人说:“我的家庭已名存实亡,夫妻随时可能分手。在和妻子正式办完手续前,你会等我吧?”

女人相信了男人的话,憧憬着即将开始的婚姻生活。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男人“和妻子正式办完手续”。她的心情自然是一天比一天烦躁不安,最后忍无可忍,向男人爆发:“你说过和妻子正式办完手续后,会和我结婚的。现在怎么看都觉得你是在哄我而已。”

这种事情如果按照社会新闻的说法,就叫结婚诈骗。对于“结婚诈骗中男人永远是加害者,女人永远是被害者”的观点,我是很不以为然的。不过,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结婚是女人最喜欢的“诱饵”也是不争的事实。像我这样,认为“结婚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再去想结婚这件事”的女人,始终都属于少数派吧。

所以,作为多数派之一的这个女人,终于说了重话:“我为你这句话赌上了性命。你若不守诺言,我可以去死。”

被女人逼得无可奈何的男人只好搬出“我不希望我爱的人悲伤,总想做点什么事情”之类的蠢话应付。

如果是意大利女人的话,大概会当场咒骂让他见鬼去。这种含含糊糊、意思不清的表达方式,简直是少女漫画的水准。我竟然对男人产生了同情,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仅男人和女人,人类是一种只要两人在一起就得说些什么的动物。虽然也有些无须语言的场合,但是长时间没有对话,总归很困难的。所以,为了表示与其他动物有别,我们人类的学名叫作“智人”“现代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但是,智人、现代人的对话,不一定非得说真话才能成立。又不是公司的企划会议,不过是活人之间,为加深彼此的关系进行的一种交流而已。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双方常常会说出自己的愿望。因为作为动物,人类常常无法严格地区分客观的真实和主观的真实,而选择相信自己是真的。

“我爱你”这句话应该是真的。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这句话也不假。

但换作“我想和你结婚”,那就成了一种愿望。如果双方都是20来岁的人,大抵都能如愿,可40多岁的人实现起来就不那么容易。然而,如果刻板地认为做不到就不要说出口,无趣的世界就会一成不变地无趣下去。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在做爱时女人如痴如醉地说:“亲爱的,我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如果男人将此话当真,下床后指使女人又是拿烟又是端茶,那他绝对就是一个傻子。无论是床上还是出门在外,不能忽视的是,男女对话中有一部分是游走于虚实之间的,它们既不是谎言,也不是真话,是以愿望的形式表现的。对说的人而言,这个愿望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没有比它来得更真实的事情了。

指责“说这种不可能实现的谎话来骗我”和认为“因为是我,那个人才会有这样的愿望”,是在听到同一句“甜言蜜语”后两种不同的反应。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原谅男人,应该说更多的是开心。

不过,也有不能原谅他们的女人。“我也不想活了,真想把你杀了!活了30多年竟然没看清你这种人,我也够蠢的!”面对这种一根筋、真性情的女性友人,我劝她要学会“成年人的恋爱”。我那时说的“成年人的恋爱”,意思是在不伦关系中,保持一种仅享受甜美、不求更多的成年人的心态。当然,维持这样关系的人应该不少,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

大人们也会热恋。虽然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有着广阔自由的前景,但同样会产生火一般的爱情。如果双方都是成熟的大人,女人会欣然接受男人“造一栋属于我俩的房子”的建议,两人兴致勃勃地设想着99%不可能实现的未来之家。就算这栋房子怎么等也不可能出现,女人也绝不会指责男人不守诺言,哭喊着要去死。男人期待有一个两人之家的这份爱情,她觉得比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如果像这样的“谎言”中夹杂着所谓的清醒,再热烈的恋情也会冷却。

相反,把它当作一种无奈中真切的愿望,恋情也许会变得更加亲密。动辄想到低劣的结婚诈骗而愤愤不平,还谈什么培养日本男人“甜言蜜语”的技艺?它们在萌芽期便会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