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有关自杀的复权
老年痴呆(阿尔茨海默病),我以为只要适当地注意是可以避免的。
那些被誉为智者的人常常建议大家,要寻找生活目标、热衷于某些事情等等。还有不知是谁说的,预防老年痴呆的最好的方法,是阅读外文和写作,哪怕是用母语写。
这些建议总是让我感觉非常放心,相信自己不会有问题。
生活目标,我有。儿子还需要10年才能成年。
热衷的事情,我有。工作相当有趣,如果书的销量能提升一点,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最好是作品能长年畅销,不过能不温不火地卖上20年,我也心满意足了。
而我的工作,不读外文史料无法展开。虽然出于被动,但每天都在阅读外语。更何况我原本就在撰文著书,写作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因此,我一直非常安心地觉得自己是不会变成老年痴呆的。
可是,当我观看了电视播放的一部电影后,想法完全改变。这对心情从未受过电视节目影响的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电影是有关阿尔茨海默病的。准确的片名我不记得了,大概是“你还记得爱吗?”主演是保罗·纽曼的太太乔安娜·伍德沃德。
这位女主人公是一位诗人,并且在大学教英国文学。虽然对美国人来说英语不算外语,不过影片中曾经出现她在课堂教导莎士比亚文学的场面,可见阅读深奥的英文是她的日常。
同时她还是一位诗人,写作也是工作之一。从她儿子的年龄推断,她大概50岁,也许不到50岁,她母亲依然健在。既没学过莎士比亚,也不写诗的平凡母亲没有痴呆,反倒是这位英国文学学者兼诗人,而且相当出名的女儿患上了此病,所以问题才显得严重,至少我是深受打击。我这才明白,所谓阿尔茨海默病、痴呆原来是一种疾病。据说有人在30多岁就患上此病。
所以我不能再把痴呆当作一种不健康的状况,它是真正的疾病。
如果是疾病的话,那么再有生活的目标、热衷的事物,哪怕每天阅读外文、撰写书稿,也很难预防。再怎么担惊受怕也无济于事。
既然老年痴呆是病,就总有人会患上,就像癌症那样,应该说更像交通事故。
因为癌症若早发现还有对策,而阿尔茨海默病却没有什么征兆,正如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
在那部电影里,一天天变回孩子的女主人公,在她温柔体贴、认真负责到令人惊叹的好丈夫和儿子、儿媳,以及年事已高的母亲的守护之下,平静地走向死亡。
面对这种丧失自我意识的疾病,用“守护”来形容感觉非常美好,但实际的护理过程着实让人抓狂。当然,在决定自己照顾病人时他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主人公的丈夫及其周围的人,都表现出无尽的爱意。
爱是终极的、唯一的寄托。影片给出的结论,充满了基督教式的教义。
如果自己患上同样的疾病该怎么办?想来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会如此联想。既然类似于交通事故,那么任何人都可能遭遇。
不过,我没打算全部依托于他人的爱心,也许因为我不是基督徒吧。
那么最终的解决之道,只有自杀。我不会因为自己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日益痴呆,说奇奇怪怪的话,甚至变得暴力而感到羞耻。
尽管被视作知性的女作家,但我并不认为自己越来越非知性的形象暴露人前,是无法忍受的耻辱。可是,我再也不能读书,只会写些支离破碎的东西,完全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而且,没有钱。
所以不如在变成那样之前自杀死去。这又让我想到长期以来世间对自杀一直采取否定的态度。
首先,基督教是否定自杀的。儒家似乎也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类的教诲。
基督徒不能自杀,那是他们的事情。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我认为在30岁之前的确应该遵循此训。不过,当人到了必须为自己的头脑负责的年龄,尤其是到了连长相都属于自我责任的四五十岁,这个规矩还适用吗?
既然大脑和脸都归自己管,那么如何处理肉身,自己也应该有权决定。
其实,在基督教影响全世界之前,自杀并不是什么恶事。
在古希腊,自杀并不罕见。之后的罗马时代,克利奥帕特拉是自杀的,刺杀恺撒的布鲁图斯也是自杀的。
苏格拉底的死,也算一种自杀。如果他打算逃命其实是有机会的。但他留下“恶法亦法”这句旷世名言,端起了盛着毒药的杯子。
耶稣的死,在我看来也属于自杀。只要读过彼拉多和耶稣的对话,就能明白这位罗马总督是多么想拯救那个加利利的年轻人。但耶稣一意孤行。他拒绝拯救,走向了十字架。我始终觉得,在决定前往耶路撒冷的当初,耶稣便想好了如何去实现自己的死亡。
显克维奇的小说《你往何处去》中似乎有这样一个片段。在罗马传教的圣彼得,去见被誉为罗马最有教养的波特罗纽斯。忠厚善良却显得有些愚直的圣彼得,对着波特罗纽斯滔滔不绝地宣讲基督教教义。对此,这位高雅的有教养者是这样回答的:
“你说的,大概全都正确。但请不用为我操心。因为在我认为必要的时候,自己会喝下毒药。”
如果问我为什么没有成为基督徒,上文应该是最好的回答。所以,我没有理由对自杀产生抗拒反应。
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自杀的方法。跳楼肯定不行。我有恐高症,站在那种地方,魂飞胆丧,不可能做出自杀所需要的冷静、客观的决断。
卧轨、动刀动枪都不行。我非常怕痛,所以总是遗憾自己当不了间谍。
冬天登山也不行。我怕冷。像我这种连游学地都要挑选南国意大利的人,到时候一定是缩在山间小屋里的暖炕上,不肯迈出门一步。
安眠药似乎也不妥当。据说那要吞下一大把才有效,可是我对药片天生敏感,估计刚吃下一粒就会吐出来。
就在我感叹自杀也不易之际,有人说到氰化钾。
原来如此。把氰化钾放进胶囊,就不会有满嘴药丸的不快,应该能吞下去。一想到只要准备好氰化钾胶囊便能以防万一,我顿时感觉轻松不少。可是又感觉独自饮毒似乎过于冷清。
虽然不必像波特罗纽斯那样宴请所有的亲朋好友,在众人面前割开血管般的轰轰烈烈,但一个人悄然离世未免太悲哀了。当我受到病毒的侵袭,渐渐变回不更事的孩子时,有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我的掌心轻轻地放上胶囊呢?
这种时候,再友爱的女朋友也没意思,必须是男人,而且是很有魅力的男人。如果是这样的送别,那么我一定会面带微笑,仿佛变成了波特罗纽斯。
浮想联翩之际,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法律上有一条不人性的罪名,叫“协助自杀罪”。那个,会判多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