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肉体赞歌

那是我返回日本期间在入住的酒店房间,观看实施不久的卫星直播时发生的事情。

当时,电视播出的是在美国某城市举行的田径锦标赛的画面。即使没有解说,只要留意一下观众的表情,就算是我也大抵能推测出赛况。

我是一个如果没有日本选手出场连奥运会都不看的“体育盲”,所以对日本人不擅长的田径比赛就更没兴趣。观看那场实况转播,完全是本着消极的态度打发时间。画面上出现了站在起跑线前的七八位男性选手。

心不在焉望着电视的我,视线突然聚焦一点。那位黑人选手,当时已换上比赛时穿的背心和短裤,正站在起跑线前轻轻摆动着身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用意大利语发出感叹:“Perfetto corpo! Sublime creatura!”

翻译过来,大意是“完美的肉体!神奇的创造物!”“Sublime”这个赞美之词我试着译为“神奇”,但其中的深意难以表达。

记得在意大利语版的关于莫扎特生平的电影《莫扎特传》中,嫉妒莫扎特才华的萨利埃里,第一次听到莫扎特的音乐时,情不自禁发出的那句惊叹就翻译成“Sublime”。

意思是美妙得不似人间技艺,所以和那些脱口而出的感叹不能同日而语。令我不由叫出“Sublime”的,是那位黑人选手的肉体。

那时13岁的儿子坐在我边上一起看着电视。他对我说:“妈妈这样赞叹男人,我可有点担心呢。”

我笑着对他说:“赞美肉体,再怎么夸都不用担心。倘若妈妈表扬哪位男人温柔体贴,那倒真有点问题。”

母子俩的对话在笑声中结束。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告诉儿子让我不由自主发出赞叹的,是站在起跑线前的八位选手中的左起第四个男人。而他的注意力似乎和我一样都集中在同一个人物的身上。能成为田径选手的男人,个个都有着健美的身体。可是我俩的谈话却如此默契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于是,我决定问问儿子。妈妈并没有指着哪位选手,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说的是谁呢?儿子是这样回答的:

“我和妈妈想的肯定是同一个人。”

之后因为有访客,我们没能看完比赛直播。我不清楚最后的结果,连那位拥有完美肉体的选手的名字也不得而知。

回到意大利不久,我收到在意大利国家电视台RIA工作的朋友的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去观看正在佛罗伦萨体育场举行的田径锦标赛,他能让我混进记者席。

其实,那时我的“体育盲”症状丝毫未减,没什么兴致坐在盛夏的大太阳下观看田径比赛。不过意大利的比赛时间是在下午5点(夏令时)。被没有一点风的异常高温天气害得有些苦夏的我转念一想,倒不如去开放的场所换换心情,于是很难得地接受了朋友的邀请。

适合电视近距离拍摄的位置,应该属于观赏比赛的特等席,与赛场上的选手间距不到10米。


坐在现场的我还算全神贯注。不过,连洛杉矶奥运会比赛结果都不知道的我,观赏水准丝毫没有长进,只能凭借观众鼓掌的声量大小,估摸着出场选手的知名度高低。

大概是刚过6点,广播里报即将开始男子百米赛跑,于是我将目光转向左方的起跑线,视线落在一位选手的身上,当时他正好脱下了外套。

“那具肉体,我好像见过。”不知为何,喃喃自语的我竟然说的是日语。

脱下蓝白相间外套的那位黑人选手,弯下腰整理了一下脚上的白色长筒袜,即刻又站直了身体。

毫无疑问,前些天在电视里看到的那具神奇美妙的肉体,如今正出现在我的眼前。

第5条跑道似乎是他的战场。高出其他选手半个头的他,已进入了起跑状态。当那具毫无瑕疵的黑色肉体跪在起跑线前时,美得令人赞叹不止。开跑时处于同一条线的选手,在接近看台时稍稍出现了的间隙。在他们来到我眼前的瞬间,那具肉体,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

流畅、协调、充满韵律的美,此时此刻,爆发出力量。不对,“爆发”这个词用得不适当。因为爆发是伴随着声音的。而如疾风般从我面前冲过的那股力量,是无声的。

这情景,让我想到深夜的高速公路上,从背后无声无息飞驰而过的,装有消音装置的银白色法拉利。

端正的、安静的、从容的,令对手甘拜下风的,压倒性的力量。


我问坐在边上的友人:“那是谁?”

虽然是男人,友人此时大概和我这个女人一样痴迷不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赛道,头也不回地答道:“卡尔·刘易斯。在洛杉矶奥运会获得四枚金牌的选手。”

我这才知道在日本被称为“卡尔·路易斯”的这个男人的名字。

他的脸,我也是第一次去仔细地端详。然而,用意大利语婉转地说,那张脸“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美或丑的关系。刘易斯应该属于美貌的一类,只不过没能引起我的兴趣而已。相较之下,他的身体传递出更多的内容。

看见我恍惚的模样,友人笑着问:“晚餐前有记者见面会,要不要去看看?”

“无论西装还是夹克,我对穿着外套的卡尔·刘易斯没有兴趣。”

“那就替你要一张签名吧。”

“签名之类的就更没兴趣了。”

我的关注点完全在不同之处。

试想,谁会为古希腊的雕塑穿上外套呢?黑人影星西德尼·波蒂埃也是一个有着健美身躯的男人。但他的脸“会说话”。若是他的话,穿西装当然会好看。


大概又过了10天的时间,世界田径锦标赛于罗马举行。那时的我已经是连日坐在电视机前追看比赛直播的热心观众。

卡尔·刘易斯,在众多明星选手之中,俨然一位超级明星。但凡有这位巨星出场,即使没有意大利选手参加比赛,当地电视台的摄影机照样紧追不舍。托意大利人这种审美意识之福,我饱览了卡尔·刘易斯从身影出现在赛场到完赛离去的每一个瞬间。在100米决赛中,名叫本·约翰逊的牙买加裔加拿大选手姿态丑陋,却因强壮如牛而拔得头筹,卡尔·刘易斯只取得第二名的成绩,但他获得了跳远和4×100米接力赛的冠军。尤其是他出任最后一棒的4×100米的接力赛,在接力棒传到手中的那一瞬间,刘易斯的脸,第一次让我感觉“说话了”,那真是一张好看的脸。接棒时位居第二的他超过对手的瞬间,更是我的最爱——安静、从容、力量全开。

有趣的是,刘易斯被戴上金牌的那一刻,粗鲁的颁奖者(官员)的手触到了他的头发,我看见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快的表情。这个男人的身上也有一点的女性的东西。

就像古希腊雕塑呈现出的绝妙姿态,哪怕是男性的肉体,越追求理想美就越需要掺入一点相反的元素,也就是必须带有少许女性成分。这是古希腊雕塑与彻底彰显男性化的古罗马雕塑的不同之处。

古希腊的人体雕塑,哪怕没有头部,依然有着十足的存在感。但古罗马时代的雕塑,如果没有脸的话,完全就是一块大理石。

脸,对男人而言,是十分重要,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