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如今我已经忘记了，说不定是中田英寿先生。他这样问我：“盐野女士为什么对足球如此了解呢？”我是一个写文艺复兴、古罗马历史故事的作家，过去与足球没有什么关系。于是我这样答道：

“在意大利住了30多年，不懂足球没法交代啊。”

事实上懂足球有不少好处。年轻时我乘火车游遍了意大利。意大利男人以为不主动搭讪是对女人的失礼，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要想巧妙地应对他们的搭讪，把话题引到足球上是非常有效的。一谈到足球，他们便会着迷，彻底忘掉搭讪而投入话题。我的旅行单靠这点便可以确保平安无事。

这种情况并不限于意大利男人，面对人们眼中严肃有加的英国绅士，这样做也有效果。遇到在日本工作的英国人时，我是这样说的：“在曼联队效力时的坎通纳，踢起球来风格自我，但依然很了不起。”谨慎严肃的英国人脸上浮出微笑，回答道：“坎通纳是英国人唯一喜爱的法国人。”

欧洲的历史似乎通篇充斥着英法对抗的意识。说起为英国人所爱的法国人，连拿破仑、戴高乐，更不用说最近的希拉克和若斯潘，都远远不及坎通纳。

可见我并非与足球无缘，但还远不能说我懂得足球这一体育项目。因此，我下面“聊”的内容，就请大家当作一个外行人的话阅读吧。不过，问题由《排名》杂志总编所提，应该是内行的想法，这一点倒是真的。

问题一：我想从这次欧洲杯问起。传说荷兰在世界上最强，在四分之一决赛中以6比1大比分击溃南斯拉夫，显示出了实力。在半决赛上对意大利一战，荷兰也主导着整场比赛，打得很有气势。可是，他们在比赛中竟然踢飞了两个点球，又踢飞了加时赛后的点球，这才输掉了比赛。从没见过这种输法！

人们说，荷兰足球是自约翰·克鲁伊夫以来战术进化得最完美的理想主义足球。这次只差一步没有坐上第一名的宝座。结合他们的国民性和历史，您能想到点什么？

答：我个人很想让荷兰在这次的欧洲杯中获胜。与其说想让荷兰，不如说想让荷兰的10号博格坎普获胜。为什么呢？他是一个北欧伟丈夫，却始终一脸沉痛。我想让他开颜大笑，哪怕一次！而且，荷兰队网罗了优秀的球员，我觉得如果他们求胜意志强烈，进入点球大战前就该赢了。

可是他们却输了。我认为败因与国民性和历史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博格坎普没有完美地尽到10号的职责。为什么没有尽到职责呢？这位北欧伟丈夫虽然在身体上无懈可击，但是不是精神上有点弱呢？说到这点，他还真脱不了干系。他所效力的阿森纳队总也赢不了曼联队，我觉得原因之一也在于此。

问题二：相反，意大利的防守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终于挺过了荷兰的进攻。他们的防守为什么做得那么好呢？另外，为什么他们在胜利面前那样求胜心切呢？

答：意大利队的防守死抱住的不过是过去的成功经验。如果说到链式防守就沾沾自喜，意大利永远都踢不赢。我第一个希望赢的就是意大利，所以我甚至认为这次应该在预赛时就输掉，这样对意大利足球转向有好处。如果执着于获胜，那就只有进攻。胜利女神总是站在掌握战场主导权的一方的，这是战斗的基本规律，无须再用亚历山大大帝和恺撒的例子去解释。

问题三：意大利在决赛中对战法国，已经99%胜利在望了，却在补时中被追平，又在加时赛上被逆转，败下阵来。现实主义者为什么缺少最后的坚持，实在不可思议。结合意大利人的国民性，我们如何理解这一点呢？

答：意大利在决赛中失败的原因并不在于意大利人的国民性，而只是因为意大利队全是毛头小子。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只能靠坚定沉着的老将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几年来，意大利对老将在大舞台上的作用一无所知。所以，场上总是没有队长。马尔蒂尼最终没有成为队里的台柱子。老将之所以是老手，就是因为他们能发挥出连自己人都无法预料的技术，更不用说对方了。国家队的教练尽是些没有自信用骏马老将的人。这是意大利的悲剧啊！

问题四：我们经常听到欧洲选手在输掉比赛后说“我们只是运气差了点”“都怪裁判”之类的话。但是，意大利的德尔·皮耶罗赛后却说“输球怨我！要是我能得分拿下比赛就好了”，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从日本人的感觉上讲，这话说得“高风亮节”。可以这么理解吗？

答：德尔·皮耶罗并不是因为高风亮节才那样说的。他要是不诚恳认错的话已经被杀掉了。尽管说被杀有点夸张了，但如果他讲话时把责任转嫁给别人，回国后他必定会遭到媒体和粉丝的围攻。这一点是肯定的。

话虽如此，他如果只是坦承自己的不是，意大利人还是不会原谅他的。这个毛头小子上次欧洲杯时闹肚子，没上场；这次又连自己的母语意大利语都没能说好，别人又会怀疑他脑子不行。10号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究竟懂不懂啊？连自我管理都做不来的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国家队的台柱子。说到连母语都说不好，托蒂也是同一类货色。在欧洲杯踢进一球就飘飘然起来，我真担心回罗马后，他和巴蒂斯图塔两个人的未来。

顺便一说，能说外语意大利语且能充分沟通的大有人在，如齐达内、德尚、巴蒂斯图塔、比罗、博班、米哈伊洛维奇等。舍甫琴科才用了两年，就能讲得很好了。使用语言沟通的能力，跟脑子的优劣成比例。踢足球也是，脑子好的人就有利。

尽管教练、队长和10号都没有发挥作用，意大利也能打进决赛，还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问题五：另外，法国搞定了好几次势均力敌的大战。为什么他们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呢？想听听您结合历史上胜者的共同优势谈谈想法。

答：尽管是势均力敌的大战，但最终法国胜出了。按我的想法，一个原因就是法国人确实用好了老将，德尚、齐达内，还有黑珍珠德塞利。这些人都毫不怀疑地坚信，球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家。通常认为自己是“战场”主人的一方会在战斗中获胜。

问题六：有一种声音说，法国与其他豪强国家最大的不同就是有齐达内这样的领军人物。盐野女士曾经写过：“一个英雄可以改变历史。”您怎么认为？

答：如果法国的10号是德尔·皮耶罗，法国是打不赢的。而意大利队的10号是齐达内，意大利就可以当上冠军。这可以算作回答吗？

我听着齐达内说话就想，跟他结婚的女人会很幸福。以足球为业的人内心踏实，舞台越大越能展现出奠定乾坤的胆量。我甚至觉得，不管他们长得多丑，头有多秃，一概都无所谓。但他不止一次因暴怒而被逐出场外，所以成不了全军的总司令。

古罗马的总司令大概会毫不犹豫地任命他担任百夫长。在战场上，那是冲锋在前的连队指挥官。百夫长因而被誉为罗马军团的脊梁骨。

根据预测，欧洲杯冠军不是法国队就是荷兰队。可是，请你把齐达内和博格坎普做个比较。齐达内已经有辉煌的光环了，所以我这次想让博格坎普胜利。但我还是不得不佩服齐达内。别忘了，没有什么比一直当赢家更难的事情了。

问题七：看现在欧洲各国代表队的人种结构，纯正血统队有意大利和德国，而法国、荷兰和英格兰已经起用了移民和老殖民地的人。乍看上去，后者似乎有利。然而，比如像荷兰队，过去队内也曾发生过种族歧视和因对立而自毁的事情。盐野女士曾经指出，罗马之所以在历史上最伟大和最强大，其原因就在于不歧视境内的不同民族，而把他们纳入自己的国家。罗马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大帝国。用这种视角来看欧洲各国的代表队，您会有什么想法？

答：意大利血统纯正，并不是因为他们一定要坚持血统纯正，而只是因为他们拥有殖民地的历史不长而已。在这一点上，德国和日本也是一样的。殖民地使用宗主国的语言，老殖民地的人在老宗主国生活不适应的程度便会轻一些。

要成为混血队还要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让他们觉得移居地不论是在社会方面还是在经济方面都很开放。也就是说，要让他们觉得将来会有更好的前途。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德国走在了日本和意大利的前面。我们最先看到有黑人活跃在球场上的不就是德国队吗？

问题八：这次，葡萄牙队的善战也是一大关注点。他们在半决赛中对阵法国，一直打到加时赛，由于一次微妙的判罚，因手球而被罚点球惜败。对此，葡萄牙选手异口同声地抱怨政治上的不公，他们说：“足球已无真实可言。欧洲足联为了商业利益而希望决赛在大国之间进行。葡萄牙这样的小国便遭到抛弃。”在欧洲会经常听到这种把体育与政治联系起来的说法。这是不是已经不是简单的不服输，而成了欧洲的“常识”了呢？

答：葡萄牙的飞跃进步让我非常幸福！首先，在佛罗伦萨俱乐部踢球的鲁伊·科斯塔的难缠劲儿就难以对付。而且，菲戈从长相上看就是一个“男人”，看着心情就好。我懂他们的遗憾，不过，点球就是点球。裁判的判罚对大国和著名俱乐部有利，这也是事实。我不说这是欧洲的“常识”，但在欧洲，在很多情况下，强者比弱者会享有更有利的条件。循环赛第一天安排的就是以最强对最弱。正因为如此，才会让所有人都想努力成为强者。葡萄牙也是，国家虽小，却是足球大国。

问题九：德国最近很低迷。他们的足球就像教科书一样，高效而强悍，但是大家都说不好看。核心主将马特乌斯在说话时经常使用“纪律”“使命”“责任”这类词语，感觉有点像军队。您怎么看德国队的这种特征？

答：德国足球像教科书一样不好看，是贝肯鲍尔登场前的说法吧。至少这10多年来，虽然不好看，但还是很强的。德国这次只不过是新旧交替失当才踢输的，一定还会东山再起。因为他们已经明白，只要是对手能够预测的比赛都是打不赢的。所以，他们想让每个选手去意甲联赛踢球，向意大利学习自己欠缺的东西。贝肯鲍尔深谙此道，证据就是他把特拉帕托尼请来担任自己拜仁慕尼黑队的教练，而特拉帕托尼当过意甲联赛各强队的教练，号称培养了德国的半个国家队。他大概是想让德国人掌握意大利足球精髓“想象力”（fantasia）。如果在“纪律”“使命”“责任”之后再加上想象力，那就该是铜墙铁壁了。如果再由鼎盛时期的马特乌斯那种理想的“百夫长”领队，德国重返冠军宝座就不是梦。

问题十：英国足球的特点是吊远球、争头球，身体激烈冲撞。这与他们的国民性有什么关系吗？

答：英国足球，欧文还只是可爱，贝克汉姆虽然时有发挥，但却不稳定，缺少厉害劲儿。不过，英超联赛上已经有很多外籍球员，这使得符合英国国民性的踢法也不得不发生变化——不，是会一定发生变化的，因为不变化就赢不了球。纯种培养是培养国际竞争力的最大敌人，这一点去看近来日本政界和官场的情况便能明白。

问题十一：下面我想聊聊俱乐部足球。在欧洲，尤其是在意大利，老板们都在向足球过度地投入巨资，为什么要投那么多的钱呢？这与罗马时代当政者把私有财产投向民众和公共设施的习惯有关吗？

答：不管是世界杯还是欧洲杯，连我都熟悉大部分上场的各国选手。这表明意大利的甲级联赛云集了众多的优秀球员。足球界使用最广泛的语言是意大利语，这也是一个例证。这些当然都是不花大价钱就无法实现的。

不过，这样不是挺好吗？花大钱给球员还有一个原因，即在意甲联赛中还会有优秀球员同场竞技的快乐。这跟日本足球联赛还是有所不同的。无论是足球还是其他什么，对那些决心献出自己一生的人来说，报酬不仅仅是金钱。观众也很享受看那些认为人生不仅是金钱的汉子真刀真枪地一争输赢。

问题十二：在日本，不光是足球，整个体育界都是以学校和企业为中心的。而在欧洲，体育则以俱乐部为中心。为什么俱乐部会发展起来呢？俱乐部究竟是什么呢？

答：日本并没有俱乐部赖以发展的基础。地方之间没有对抗意识便产生不了俱乐部。日本虽盛行国民体育大会和乡土运动会等，但这都只是宠坏了“地方”，对竞争意识的健康发展并无作用。

首先，东京人不能认为外地人是乡下人。外地人之间也不能认为对方是东北懒鬼、九州冒失鬼什么的，更不用说挂在嘴上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是日本的生存之道。于是，没有各地乡土意识就建立不起来的俱乐部制便成空想。希望发展俱乐部制，就只能废止国家运动会，抛弃地方保护主义。

丰田是佛罗伦萨的球队佛罗伦萨俱乐部队的赞助商，但却不能成为公司所在地罗马的俱乐部队的赞助商。罗马有罗马和拉齐奥两支球队，公司员工都是这两支球队的球迷。如果公司成了某一支球队的赞助商，意大利丰田将会瘫痪。那可不单单是足球的事哦。

问题十三：欧洲足球选手的地位如何呢？我总觉得体育从业者的社会地位在欧洲比在日本要高很多。在欧洲，除了比赛之外，对选手的人格和品位有要求吗？

答：对平庸地终其一生的大部分人来说，球员已经是英雄了，再追求社会地位会遭天谴。他们需要有一种视地位为粪土的气概，否则不会有荣耀。但是，视作粪土的只是地位，普通人遵循的规则英雄也要遵循。英雄也是人嘛。

问题十四：经常听人说，欧洲的当权者把足球当成了民怨的发泄口。盐野女士如何看？

答：即使在最强大、最富裕的美国，也不会没有流浪汉，不会没有穷人。作为一个国家或一个共同体，民众有不满情绪是自然的事。所以我不懂，即使把足球当成不可能消灭的不满的一个发泄口，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如果能把生活中的不满同喜悦一起倾吐出来，不也是人生快事吗？正因为他们供人发泄，所以才是英雄。

问题十五：最后请盐野女士谈谈自己最喜欢的球员和原因。

答：AC米兰队的博班。他踢球优雅得简直让我目瞪口呆。第二位是上个赛季后退役的拉齐奥队的9号曼奇尼，原因是他拥有超群的智慧。第三位是本赛季开始在罗马队踢球的巴蒂斯图塔，原因只有一个：性感。

茶道的做法实在优雅，但很多人也会注意到那种做法也很合理。终极的优雅也是终极的道理。正因为博班踢出的远射和角球的精准度与其优雅互为表里，所以才能臻于佳境。AC米兰队也是一样，他一上场，比赛立即就像回事了，所以他是极具10号资格的球员。

曼奇尼不光头脑好，还有胆量。在与今天已经成为切尔西队教练的维亚利搭档的时代，他也曾华彩绽放。他和罗伯特·巴乔一起让人们体会了意大利足球的梦幻。

我真想假扮摄影记者在球门后面看巴蒂斯图塔射门，哪怕只看一次。我真想跟守门员站在几乎同样的位置上，去品味一次这只天生用来得分的脚踢出的射门球的厉害劲儿。那球肯定具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这三个人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意大利语里的“cattiveria”。这个词只能翻译成日语的“悪意”，但这个词绝非仅表示单纯的恶意。换句话说，他们的踢法是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即为了自己而踢球。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种踢法总是给全队带来好处。这与不管全队利益只想为自己踢球的利己主义完全不同。在意大利，会用“缺少cattiveria”来评论输球输得可惜的比赛。按照意大利的说法，在欧洲杯决赛中，意大利球员“缺少cattiveria”，所以才会在补时中被追平，在加时赛中被逆转而输了比赛。

有一次在罗马乘出租车，司机说：

“中田是一个buon giocatore，但还不是一个fuoriclasse。”

Buon giocatore是“好球员”的意思，fuoriclasse是“超级”的意思，可译为“超一流”。

在任何职业里都一样，缺少“悪意”就成不了“超一流”。我认为，这个赛季的中田君到了关键时刻，这也正是他从“好球员”蜕变成“超一流”的绝好机会，因为他每天都会见到一点不缺“悪意”的“超一流”的榜样巴蒂斯图塔。我想起当过中田君半年教练的现任佩鲁贾队教练马佐尼的一句话：

“中田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领会‘cattiveria’。”

积极意义上的“悪意”能把人变成神。欧洲式的欧洲人都这么想。

200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