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难忘的人 费里尼杂感

在数年前问世的作品中我这样写道:

没有比地中海世界对人性更为宽容的地方了。在这里,人们可以开心地活着,不用为原罪意识而苦恼。我不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缺少人类与生俱来的开朗和对死亡的平静。

我无意批评北方人的生活方式。我只是觉得自己在那里无法生存。

本博和萨多莱托对利奥十世的这番话很有同感,不停地点着头。

不过,这不是生活在16世纪初的罗马教皇利奥十世的话,而是20世纪的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所说的话。

有一次,有人问费里尼对瑞典导演伯格曼有什么感想,他回答了这句话。我把这话记了下来。不过,我当时正对地中海感兴趣,并不是为了在作品中使用而记下的。

我再次想起这些,是在《神的代理人》第四章《16世纪初叶的罗马》的最后一节中写利奥十世的时候。这位教皇在任何方面都是文艺复兴式的,所以北方人路德率领的宗教改革派向他举起了反旗。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没有比这句话更适合表达天主教方面说法的了。

我在作品中不会创造新的人物,因此就这一点而言,我的作品不是小说。但是,把人物根本没有说过的话写成是他说的,无论如何我也是没有底气的。所以,这种情况本该在卷尾坦白一下,说那不是利奥十世的话,而是费里尼的话。可是当时脑子里冒出了一股调皮的想法,便摆出了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

可见费里尼这个人是一个有很多有趣语录的人,在剧作家中十分罕见。要是出一本费里尼语录,我想我是会心怀佩服地去拜读的。

谈到他全身心投入的电影,我也很是佩服,但佩服的方法却完全不同。

关于维斯康蒂及其弟子泽菲雷里,以及在某种意义上是费里尼师傅的罗伯特·罗西里尼,我感到,如果我努力一下说不定也能达到那种支撑他们作品的想象力。即便把影像和文章的区别放在心里,那也不会让我绝望。我甚至在想,就算是罗西里尼晚年创作的电视作品会使人联想起鸥外的史传,等我到了他那个年纪,说不定也能写得出来。

然而只有费里尼不同。他的想象力时都总是超出我的预料,让我叹服,同时也让我绝望。《甜蜜的生活》开头用直升机运送巨大基督像的镜头,《费里尼·罗马》中华丽僧衣的时装秀场面,还有近作《女人城》中为女权主义者大会增色的幻想主义愉悦,例子不胜枚举。如果开的是如此幻想主义的大会,那我也可以参加妇女解放运动了。

总之,费里尼的电影是“幻想主义”的。

那些想通过观看他的电影而了解他想说什么的认真之人也许会失望。费里尼的很多电影甚至不知道有无情节,那些硬是要找出情节的人,恐怕要在一片混乱之后怒火中烧了。不过,这类事情对他的电影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可以只看你觉得是幻想主义的镜头就好,要是觉得无聊那你可以闭眼,休息一下大脑和眼睛。我只是劝你不要觉得无聊便立即起身离席。我在看《卡萨诺瓦》时也是时不时让眼睛休息的。但在最后描写老年卡萨诺瓦的那些地方,我只能用杰作来形容。

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费里尼是一位特异的艺术家,可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不再这么想了。大概是从我感到但丁的《神曲》是一部荒诞无稽的杰作时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我甚至开始认为,这种幻想才是正宗的意大利人的幻想主义。

“在罗马和在米兰,去电影院的人的心情并不一样。米兰人看电影是为了提高文化水平,而罗马人则是为了愉悦。所以他们的反应方式也完全不同。”

这也是我在《海都物语》中用到的一句话,尽管我把电影改成了戏剧。不过这句话并非出自18世纪的威尼斯人,而是费里尼“语录”中的一句。毋庸赘言,费里尼所追求的是罗马人这样的受众。

198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