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三

屈原一筹莫展。张仪连出奇招。

时隔不久,秦惠王退还汉中的一半土地,向天下昭示,他是讲信用的。楚怀王乐了,亲秦派奔走相告,抗秦派个个垂头丧气。秦惠王趁热打铁,又提出与楚王室联姻,怀王受宠若惊,凭屈原说破嘴皮子,他也听不进去了。这里有个缘故:春秋战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秦国是主动和楚王室联姻的,怀王即位,秦国中断联姻二十多年。眼下强秦献媚要恢复姻亲,楚怀王怎能不心花怒放?

然而其中有诈。张仪的厉害是两方面的:既能拨大算盘,又能拨小算盘;骗了你一回,再骗你第二回。这样的奇人,古今罕见。

秦与楚修好了,不是一般的好,两三年内好得像情侣,要粘到一块儿去。齐宣王再一次冷眼旁观。

形势非常微妙。暴风雨前一派祥和。

魏、赵、韩等小国暗中磨拳擦掌,忽一日,发动闪电攻击,联手攻伐已呈颓势的楚国,吃掉好些城池。而张仪派出的策士到处煽动:秦国绝不发兵救楚。几个小国都吃过大国的亏,趁机攻楚得手。

楚怀王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亲家”看他挨打,不发一兵一卒……

楚国的小人趁机作乱。小人的眼睛,瞅时机是第一流的。

靳尚、郑袖、子兰,三个小人还领导着大批小人。他们分头行动:郑袖负责在床上施展魅力,吹枕头风,暗示屈原曾引诱她、垂涎她的美色;她的儿子子兰,其时已为楚国令尹,一心要挤掉太子横,痛恨屈原从中作梗,千方百计阻拦屈原入宫面圣;靳尚则于大臣和贵族间散布流言,说屈原和将军们过从甚密,欲图谋不轨。

楚怀王听信了谗言。

做君王也难。一个九品官也会抱怨众口难调。君王所面对的,乃是人山人海。高高在上的楚怀王,其实淹没在深水中。

然而他要决断,流放他的老师、朋友和忠臣。他在位的第二十一年(前308年),将屈原逐于汉北荒蛮地,掌管云梦猎区的林木鸟兽。

楚怀王的用意是:屈原这种人不配呆在朝廷,只配到荒野与鸟兽为伍。

开端性的诗人,开端性地被流放。

这一年,屈原大约四十五岁。

他在汉北呆了九年。祖国危机四伏……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初既与余成言今,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乎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謇謇:口吃貌,言屈原因强谏怀王而语无伦次。成言:既成的约定。灵修之数化:怀王屡次变化。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体解:肢解。惩:后悔。

“朝发韧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曦和弥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离骚》通篇激烈,一唱三叹迭荡起伏,天上地下、人神共吟楚国的挽歌。诗人叩天门访神灵求占卜,忧心忡忡却又通体华美,“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诗中反提到香草,党人。香草是屈原自喻,党人指小人。孔子说:君子群而不党。

“夫唯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腰)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党人崇尚恶草,指责香草。党人的势力很大,家家户户炫耀萧艾,反指幽兰是恶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垢。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殉国之志昭然。一说《离骚》作于屈原第二次流放时。

五十岁知天命,屈子酝酿着问天。若干年后诗稿成形,这就是著名的《天问》。天为尊,天是不能问的,所以形成文字倒过来了。

九年间,楚国厄运不断。

楚怀王骑墙,自以为高明,却落得腹背受敌,两方、三方不讨好。有人说屈原不算杰出的政治家,此言谬矣。政治讲究“势”,屈原不屑为,是他的远见所至。当时的楚国贵在四个字:目标明确。屈原智力超群且忠心耿耿,楚怀王放逐他,意在不受干扰地骑墙,继续他的杂耍“伟业”。

怀王二十六年(前303年),骑墙又惹祸端,齐、韩、魏以楚国破坏“合纵”为由,联军攻楚。太子横到齐国当了人质,联军方退。

怀王吃了大亏,又想起屈原了。却不能力排众议,让屈原当左徒,官复原职。

流放诗人回郢都,仍为失意的三闾大夫。亲秦派又成了朝廷的主流,每当屈原议论朝政、痛骂秦国狼子野心的时候,一度拥戴他、追捧他的大臣都远远地躲开了。他举止怪异,口中念念有词: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萧艾是有怪味儿的杂草。时殊势易,昔日的香草也变成杂草了。香草不是很好吗?为何要变成杂草?这里边有文章,学问再深的屈原也读不懂的。他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对很多人来说,道理却比较简单:杂草有啥不好呢?杂草能自保,能过安逸的生活,能子孙蝇蝇,能寿终正寝……香草不懂杂草,杂草也懒得去理会香草。

香草,杂草,毒草,长期共存,并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类自有政治的那一天起,从未出现过屈原的理想局面:铺天盖地全是香草。所谓政通人和,所谓国泰民安,无非是香草活得并不郁闷,正气能压倒邪气罢了。

楚怀王擅长骑墙术,他的臣子就学会了见风使舵。执拗的屈原能不孤单么?他可不懂得什么“大隐隐于朝”……

又过两年,秦国和楚国拉开架式大打了,亲家转眼成冤家,要拼死一搏。垂沙(今河南泌阳县北)血战,楚大败,名将唐昧丧命沙场。这场战争是秦国蓄意挑起来的,借口楚王子斗杀了秦大夫,于是,秦昭王发兵攻楚。

盟国兵戎相见,类似现代战争。

这一仗打下来,楚国上下谈秦色变。秦强楚弱成定局。

楚怀王现在墙也不骑了,一门心思讨好秦国,但求苟安。秦昭王收起大棒,抛出胡萝卜,邀请怀王在秦地武关面谈,并表示,部分归还夺来的城池。这伎俩,纯粹是张仪的风格。其时张仪已去了魏国。他汲取商鞅的教训,秦惠王一死,他立刻走人,让怀恨他的政坛对头无从下手……

楚怀王已经吃过秦国的几次苦头了,这一次,他去还是不去?

《史记》说:“楚怀王见秦王书,患之。欲往,恐见欺,无往,恐秦怒。”

三十年骑墙,已成“骑势”,楚怀王下不来了。屈原劝他别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臣子遭贬黜受冷落无所谓的,对君王,仍是一片忠心。

怀王说:好吧,我听你的,不去!

然而令尹子兰跳出来,竭力怂恿他父王去武关。他的原话是:“奈何绝秦欢!”——怎么能失掉秦国的欢心呢?这五个字,摆明了当时的舆论环境。靳尚、子椒等人也帮腔,陈说种种厉害。怀王改主意了,心想:我儿子也劝我到武关,想必不会害我的吧。

这个男人的勇气常常显得莫名其妙,所谓软蛋发狠,要硬给天下人看。他昂然而去,却被秦卒五花大绑,押送秦都咸阳。楚国震惊,愤怒,可是……打又打不赢。子兰大喊大叫: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王被人家抓起来了,兄长在齐国做人质,这国王宝座,除了他还有谁能坐?郑袖也跳出来,母子合力,加上一群小人推波助澜,令尹子兰终于实现了多年的梦想,当了几天国王。

不久,太子横回楚国了,子兰“势”未成,乖乖放弃“代理国王”,退回他的令尹位置。太子横继承王位,他就是后来经历了郢都被秦军摧毁的楚顷襄王。

齐国放太子横归楚,外交家屈原自有一份功:他本人和齐国一向关系不错。

楚怀王却惨了。

秦国仗着军事实力,骄横不可一世。怀王不堪侮辱逃到魏国,魏王不敢接纳,复被秦军抓回去,蓬头垢面狼狈极了。三年后,怀王死于秦,双方交涉,他的遗体得以归还楚国。囚楚时他变得坚强,拒绝割让楚国的城池以换取平安。

楚地皆哭声。屈原哭得不成人样。

他和这位君王,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恩怨纠缠,欲说还休。中国古代文人和君王的一言难尽的关系,这是一个先例。

屈原第三次遭放逐,原因是他讥讽朝政,一而再再而三,楚顷襄王看他很不顺眼。令尹子兰又是他的死对头。郑袖怨恨他。上官、靳尚,一有机会就诋毁他……

墙倒众人推,政坛为甚。何况这堵老墙,早已失掉根基,轻轻一推它就倒了,倒向民间,倒向荒野,倒向草根阶层。

顷襄王十二年秋(前287年),六十多岁的屈原打点行囊再离郢都,流放于南楚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