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一
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万里长城和《史记》,究竟哪个更伟大?我认为是后者。如果没有司马迁写下的《史记》,那么,遍及全球的十几亿炎黄子孙,将发生“身份”认同的危机。五千年文明从哪儿来的?从司马迁来的。是他远在公元前,就挥舞书写历史的巨笔,将华夏文明上溯三千年。在他之前,也在史家的各类记载和民间传说,但不成系统,形不成源流,是他首创了纪传体的通史。他笔下的诸多帝王,从远古到战国,无一例外地追溯到黄帝。轩辕黄帝在今天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始祖,没有司马迁是不可想象的。司马迁的功绩,怎么说也不过分。一大群帝王将相加起来,分量也不如他。今天的科学家们,一次又一次探寻长江、黄河的源头,而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仅凭他一人之力,以非凡的洞察力和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探寻中华文明的源头。
众所周知,他是身体不完整的伟大的男人,汉武帝因李陵冤案而废掉了他的生殖器。悲剧发生在他四十七岁的那一年,从那以后,他称自己是“刑余之人”。他是在侮辱和愤怒中完成自己的伟业的。今人可能单从性能力丧失的角度来看他的悲剧,而在司马迁,侮辱是第一位的。他把人分为十等,最后一等,就是他这种受宫刑的人。受刑之后,他再也不去父母的坟前祭扫,无颜面对父母的在天之灵。读他的《报任安书》,字字都是血。读这样的文章,我们才会懂得,为什么说一本书比性命还要紧。李陵遭诬陷他挺身而出,而数年后的任安事件,他深知内情却缄口不言了。为《史记》,生命退居次要了。他本来是可以免受宫刑的,可他穷,拿不出朝廷规定的赎金数目,只好任凭行刑者亮出他的尖刀。出狱后他还到武帝身边做事,形同太监。他把各种各样的人都写进《史记》了,包括以色事君的佞幸男人,惟独不写太监列传,可见他内心的伤口碰不得,一碰就血流如注。
所有这些事,后面再细说。
史称汉武帝雄才大略,打仗,扩大版图。但是这个人多欲而少慈,皇帝能干的坏事,他几乎都干过。本文不想评价他的是非功过,只因司马迁,不得不涉及他,包括他手下的大将,比如置飞将军李广于死地的大将军卫青。
汉武帝废掉了司马迁的生殖器,不喜欢《史记》,但是这个自以为雄视百代的皇帝,对他眼皮子底下的文弱书生无能为力。他死后二十年,《史记》从民间冒出来,横空出世。阴间的汉武帝会发现,轮到他来受刑了。
司马迁并未侮辱他,只不过摆史实讲道理,单凭这一点,这位“刑余之人”就比那位万乘之君更为高贵。
司马迁和汉武帝刘彻几乎是同时消失的,他消失在民间,带着他的巨著。皇帝的“龙体”腐朽时,史学兼文学巨著的《史记》散发出夺目的、永恒的光辉。
司马迁的死是个谜。可能是为了保全《史记》,他远离宫廷潜入了民间。今天,我们希望他是含笑暝目的,他活过了七十岁,寿终正寝。有人认为他死于刘彻之手。皇帝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废他的下体如阉猪狗,可他手头的书早已藏之名山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司马迁的死,就比泰山还重。
司马迁的家乡是现在的陕西韩城县西南,家贫,小时候做过放牛娃。父亲司马谈在京都长安当太史令,俸禄少,被官员们普遍看不起。史官名为天官,记录并评论天子的言行,但实际上没人当回事。皇帝以“倡优蓄之”,养起来好玩的,心血来潮的时候,听他们讲讲故事,说说趣事。大西北的黄土地,秦人因之成霸业,秦灭汉兴,不过六十余年。汉廷对秦人是抱着防范心理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陇西人李广,沙场建功无数,始终未能封侯,并于激愤中挥剑自杀。他的儿子李敢则被暗杀,汉武帝还封锁消息。李广的孙子李陵更惨,替皇上卖命,却被灭三族,几百口人哭天号地腰斩于市,而司马迁讲了几句公道话,就失掉了生殖器。
黄土地出硬汉子。自然条件的恶劣,磨砺出粗犷的天性。地域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从外貌到性格,而性格又决定行为方式。如果比较一下江南人和西北人,不难发现,他们的皮肤、发音、生活习惯和心理特征,差异都很大。
司马迁放牛也读书,牛背上读,躺下来谈,天高云淡,易生遐想。他是独子,也许曾经有过兄弟姐妹,未能存活下来。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还得放牛羊。父亲钱少而书多,类似历代的读书人。一群不识字的放牛娃围绕着识字的放牛娃,听他讲书本,讲他听来的长安。而牛在吃草,风在吹,对面山腰上,有汉子扯着嗓子唱信天游。
他们也去看黄河,惊叹它的雄浑,一泻千里。
大概到了十来岁,司马迁随父母迁往长安茂陵。这是司马谈的一个重大举措:将儿子带到政治文化的中心。年轻的皇帝在茂陵为自己建坟墓,将天下富豪往那儿赶。这个陵墓规模巨大,财政预算,将花掉全国总财政的三分之一。司马谈是主动去的,但很多有钱人都是被迫去的,比如一个叫郭解的人,江湖上名气大,号称郭大侠。郭解托大将军卫青在汉武帝跟前为他讲情,说是家里穷,本不该在迁徙之列,是有人跟他过不去,把他的名字写在迁徙名册上。武帝想了想,对卫青说:这姓郭的什么大侠,他能托你讲情,就表明他不穷。
于是,郭解也到了茂陵。不久,他老家那个跟他过不去的人就被人杀了。司马迁听父亲讲这件事,心里很震动。父亲身为史官,不仅在官办的图书馆读了大量的书,而且注重民间的各种传闻,这也影响了他的儿子。司马迁经常听故事,童年生活弥漫着神秘感。
司马谈性情豪爽,在京城交了一些朋友,主要是读书人。读书人交读书人,还是比较容易的。一个叫孔安国的人,做了司马迁的老师,此人据说是孔子后裔。司马迁还听过大儒董仲殊的课。汉武帝为了统一思想而独尊儒术,这姓孔的和姓董的双双走红。司马谈为什么替儿子选择这样的老师?他本人是推崇道家的。他写过《六经要旨》,对道家差不多全是赞美之辞。武帝之前的文帝、景帝,取道家学说治国,无为而治,尽量不扰民,让老百姓休养生息。“文景之治”,繁荣了半个多世纪。汉武帝登台,来了个大转折,对外杀敌,对内杀人,制造了无数冤案、血案,他又兴土木,迷神仙,追随秦始皇。史称他雄才大略,又说他好大喜功,我不知道那个词对他更贴切。我所能分辨的是:这两个词没有理由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同时,我也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要独尊儒术呢?儒术不等于儒家学说,它已经迅速变成了统治术。百家争鸣不好,各种思想自由竞争的局面应当被打破,就连已被证明对管理国家非常有效的黄老学说也靠边站了,儒术一统天下,霸道得很。
汉武帝独尊儒术,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极其深远。
司马谈让儿子拜儒者为师,也是当时的风气使然,适当为儿子考虑一下仕途。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眼下都说应试教育不好,但是做父母的,却又希望儿女考高分。形势比人强,古今都是这个道理。不过,司马谈并未对儿子说:现在道家不吃香了,赶快扔掉它,改学儒术!
司马谈不是赶时髦的投机分子,司马迁更不是。父子二人秉性相似,都是西北汉子,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他们对儒家学说也并不反感。到后来,经过孔安国、董仲殊的调教,司马迁对孔夫子毕恭毕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