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六

李陵事件的始末是这样:

李陵打仗勇敢被提升为骑都尉,他身先士卒并且待人谦和,在军中声望很高。这两点,李陵酷似爷爷李广。司马迁和他交情一般,虽然怀念他爷爷,欣赏他的为人,但并未与他深交。司马迁交朋友很少,一是他忙,二是他穷。朝廷很多事,他默默看在眼里,回家写到书上。有个人叫李广利,和卫青一样与汉武帝有裙带关系,他妹妹生得天姿国色,这样的女人汉武帝是不会放过的,让她做妃子,称做李夫人。“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首诗就是专门讲李夫人的,后世所谓倾城倾国貌,因她而起,可见她美到何等程度。她还有一个哥哥李延年,在宫中谱曲,弄乐器,称为伶人。李延年谱曲,司马相如这种文人填词,皇帝听了很喜欢。李延年也生得有模样,做伶人很有一套,时常向武帝抛去媚眼。以前和皇上“同起卧”的韩嫣,现在年纪大了,李延年正好补缺,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和皇上睡到一张床上。这样,兄妹二人轮番侍寝,双双受宠。不久,李广利也开始飞黄腾达了。兄妹三人权倾朝野,司马迁不禁联想到卫青、卫子夫和霍去病。史书有个常用词:外戚专权。封建王朝,这种现象不新鲜。卫青、霍去病能打匈奴,可是李广利呢?武帝绕着弯儿要让他立功,只因碍于刘邦定下的铁律:无大功者不得封侯。不会打仗的李延年带着几万军队到大宛国抢良马,被几千大宛人打得丢盔卸甲逃到敦煌,派人回长安报信。武帝一点都不责怪他,再给他六万人,其中三万是精锐骑兵,外加辎重无数,还是去抢马。武帝下令从各地调集十八万军队,到酒泉作李广利的后卫,为舅子立功封侯,这皇帝花血本轻描淡写。他先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因大宛国的良马集中在贰师城。这次李广利抢到马了,好马六十多匹,损兵折将五万人。武帝为他庆功,下令官员和伶人称颂他的丰功伟绩,封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注视着这一切的司马迁仰天长叹。

而李陵感到羞辱:他爷爷李广身经七十余战也未能封侯。他拒绝做李广利的部下,得罪了这位贰师将军。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武帝派李广利带三万人出酒泉攻打匈奴右贤王,派李陵带五千人攻击匈奴大单于,牵制匈奴主力,确保贰师将军打胜。李陵行军三十天到达预定位置,画好地形图派部属陈步乐向武帝报告,武帝一看高兴了,封陈步乐为郎官。可是没过多久,前方传来坏消息:李陵的五千人被匈奴大军击败,李陵投降,剩下四百人逃回边境。武帝大怒,李陵的三族(父族、母族、妻族)被投入大牢,刚刚当上郎官的陈步乐畏罪自杀。

这次战役,李广利以强击弱,杀敌一万,自损两万。而李陵的五千人在草原深处和匈奴主力厮杀,迟迟不见援兵。匈奴单于以八万之众围攻五千人,十余天血战三次,抛下两万具尸体才击溃李陵。前方的战况陆续传回长安,百官交头接耳,同声谴责李陵。司马迁听了很不舒服,但他没说什么。武帝召集大臣议论这件事,板着面孔,“龙颜不悦”,大臣们争先恐后斥责李陵变节投降。汉代的文职官员分九等,司马迁就是第九等,秩比六百石,排在末位。对一个历史学家来说,末位也挺好,能在朝议中听到很多他想听的东西。他一般不发言,因为轮不到他说话。他要说就回家说去,拿着毛笔,对着汗青。他叩问历史,把声音传给后世,实在没有必要跟眼前的这些官员面红耳赤争个高低。不过,他又是西北汉子,是性情中人,是飞将军的崇拜者,是李敢被暗杀的目击者,这就麻烦了,矛盾了。而矛盾一旦激化,就要惹出祸端。祸从口出,古今同理,1957年划右派,多少知识分子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巴。司马迁持笏站在属于他的末位,双唇紧闭。耳边响起的,全是污言秽语,泼向李陵不说,还溅到飞将军李广的身上。司马迁的两只手抖上了,血在烧心在跳。意念集中到双唇:千万不能开口呀他忘了双腿——它们自作主张跨前一步走出去了,后来有个专用名词叫“出班”,表示“微臣”有话要讲。

太史令开口讲话,汉武帝冷眼瞅着他。这个司马迁,偷偷写历史,平时对歌功颂德也不感兴趣,他这张嘴要说些啥呢?

武帝皱眉头了,果然没出他所料,司马迁虽然由于亢奋而讲得结结巴巴,他还是听清楚了,司马迁大意是说:李陵以一支偏师血战强敌,连最后一支箭都射完了,在没有任何援军的情况下杀敌近两万,他投降有罪,但皇上能不能考虑将功折罪呢?

武帝眼中射出寒光了,而司马迁还在发感慨:当初李陵立下战功人人奉承,现在兵败了,奉承过他的人又惟恐唾之不及,这毁誉是不是来得太快了?

司马迁这么讲话,就不仅犯了龙颜,而且犯了众怒。马上有人反驳他,说他暗示海西侯李广利没去救援李陵,才导至战事失利。李广利,李延年,李夫人,不是武帝的大红人,就是武帝的心上人,三个人红透半边天了,百官趋之若骛,这小小太史令司马迁,是吃了豹子胆还是犯了神经病?

汉武帝手一挥,将司马迁下狱。罪名是“沮贰师”,沮通诅,是攻击贰师将军李广利的意思。罪名不小,攻击武帝的爱将,不等于攻击武帝本人吗?按汉律当斩首。狱中他尝到了酷吏的历害,以前只是听说,现在有了“亲身体验”,——“见狱吏则头抢地”,身心备受折磨。汉武帝手下的酷吏是出了名的,变尽花样罗织罪名,杀人如草芥。酷吏杀人成瘾,判案之迅速令人瞠目结舌,判一个杀一个,有个叫义纵的酷吏,竟在一天之内砍下四百多颗头。另一个酷吏抓紧时间在冬天杀犯人,因为按刘邦定下的规矩,入春停止行刑,这酷吏喟叹说:再给我一个月该有多好,我把那些家伙全杀光!司马迁写《酷吏列传》,写到后来用了四个字:“上以为能”——皇上认为这些酷吏很能干。

司马迁落到酷吏手中,被提审,拷打,惊吓。脑袋能否保住,是个大问题。变数也是有的,得看事态如何发展,而武帝本人向来喜怒无常。有一天,他忽然觉得李陵可能的确是奋勇杀敌,弹尽粮绝才做了俘虏,于是派公孙敖带一支人马到匈奴境内了解情况,有机会就抢回李陵。公孙敖却很快回长安,向武帝报告:李陵正忙着给匈奴人训练军队,训练的项目全是针对汉军战法。

“龙颜大怒”,灭李陵的父族,母族,妻族,数百口人被诛杀于市,其中大半是妇女儿童。著名酷吏张汤,精心安排步骤,先用小刀在死刑犯脸上刺字,然后逐一割掉鼻子,然后齐崭崭切下脚趾头,然后行刑队高举棍子将鲜血淋漓的犯人活活打死,然后砍头挂在旗杆上,然后将尸身剁成肉酱。

可是事情搞错了,替匈奴人训练军队的人叫李绪,不是李陵。公孙敖是邀功心切,听了半截掉头就走。灭三族的消息传到塞外,李陵哭天抢地,将李绪一刀砍死,从此死心塌地投靠匈奴,娶单于的女儿重新繁育后代。

真相大白了,武帝心里也后悔,但嘴上不置一词。

统治者犯罪有理。该做的事还得做下去——

为李陵讲情的司马迁继续蹲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