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十二

渊明月夜下山,后人写诗说: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什么檀道济,他早忘了。

然而王弘和檀道济,我们却要记下。王弘,有些记载称王宏,他对渊明好,我们感谢他。至于檀道济,他也想对渊明好,却是动机不纯。这个稍后再谈。

五十岁以后,渊明的物质生活时好时歹,总的说来是走下坡路。他家的生活来源,主要是种田、收点园田居的租子、接受朋友的一些馈赠。战乱水利不修,完全靠天吃饭,而家里人丁多,入不敷出。五个儿子,可能都做了农民,没有当官或当兵的记载。兵役法三丁抽一,也许有个儿子曾去当兵,但时间不长。渊明通过做官的朋友,替儿子疏通也未可知。总之,一家老小不缺一口。他五十一岁写《告子俨等疏》,写给陶俨、陶俟、陶份、陶佚、陶佟。“疏”是一种文体:讲形势谈道理的书信。穷困中的爸爸给儿子们写信,句句发自肺腑,感动着后世中国人,眼下的中学课本有全文的。其中说:“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

当时渊明得了一场大病,觉得大限将至了。他一辈子讲真话,这封家书,更是真得让人掉眼泪。年少饿肚子,中年,敲门乞食拙言辞。暮年卧病,好在亲友不弃,纷纷送来药石。“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八个字,说出多少辛酸。他活得太明白:这是什么世道,他又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物是物类的意思,代指官场中人。忤是逆反,合不来。又是八个字,说尽渊明一生。

他感伤地说:“使汝等幼而饥寒…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之内皆兄弟之义。”

长子陶俨是早逝的前妻生的,其余四子,为翟氏所出。陶俨二十三岁,幼子陶佟十五岁。

五个从小干活的孩子,一个长年操劳、面带菜色的妻子,渊明的酸楚可想而知。然而这封家书,基调是硬朗的,目光是向上的。所有责备渊明不应该辞掉官职的人,当闭上他的尊口。

渊明的选择,乃是勇士所为。他所坚守的,不是什么狼性虎性,是人性。

他写《咏贫士七首》,其中有几句:

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

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

他写古代的七位贫士,有知识有操守方为“士”。咏贫士,表明他的坚决。孔子的孙子子思,到卫国去传播老师孟子的思想,穷困潦倒,一个月吃了九顿饭。渊明的目光投向这些“固穷”之人,其内心昭然若揭。后来苏轼贬到海南,也是饿肚子,饿得头昏眼花了,急中生“智”,发明“阳光止饿法”——希望将太阳的热能直接转化为体能。

《有会而作》又说:“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菽是豆类总称,渊明羡慕吃粗粮,哪敢奢望大鱼大肉的美味?

要命的是,渊明对美味,并不陌生。

渊明晚景,一年不如一年,但也不是过不下去。家里没死人,他还有酒喝,写下不少传世之作。时值皇权更迭,外面打得昏天黑地,刘裕称帝,掉过头来杀功臣,渊明不屑一提。他有政治热情,但不写政治讽刺诗。他写《感士不遇赋》,讲明是追随司马迁和董仲殊。他读《史记》,读了几十年,对敢于傲视汉武帝的司马迁心向往之。他们同为刚烈之士。

渊明过日子,和亲友们在一起,喝酒,串门,待客。谁家有事,不管喜事丧事麻烦事,总有他的身影、他笑呵呵的面容、他幽默的谈吐、他有趣的装束和举止。这人多么平常,又是多么不凡啊。人生多少事,只在谈笑间。中国历史几千年,到渊明这境界的,数人而已。难怪苏东坡这样的旷世伟人,言必称“渊明吾师”。

陶渊明与荷尔德林,同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充满劳绩,诗意栖居。所不同的,是渊明扎根中国的土地,留连于中国的乡村生活。也许他缺了哲学意味,缺了神性维度,却弥漫着自然的气息,世俗的温情。

他是和蔼可亲的,就像我们的亲人。

他说过:落地为兄弟…

人情冷漠的今天,这话让我们眼中含泪。但愿金钱社会对情感的压抑不要太长久!

六十出头的老人,大限在望了。渊明对死亡,同样抱着平常心。他曾经和那位叫慧远的所谓高僧争论过,他不相信“人死魂不灭”。村里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举行若干仪式,渊明要参加的。他熟悉死亡,如同熟悉花谢草枯水东流。他是“向死存在”的,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渊明略胜一筹,既知生亦知死。他给自己写挽诗呢,其豁达其平淡,千古一人,项羽、稽康不及也。

江州刺史王弘走了,不久,檀道济来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杂心人,为官劣迹多,政声很坏。他出于私虑,请渊明出来做官,送去许多粮食和肉类。渊明不受。孩子们想吃肉呢,却将目光挪开,将双唇紧闭。翟氏带他们出去了。檀道济脸上过不去,索性把话挑明:乱世隐盛世出嘛,如今皇恩浩荡天下太平,你陶潜号称贤士,却躲在家里受穷挨饿,还拒绝我的好意,这恐怕不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