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六

朝廷又乱起来了,朝廷不乱,好像它就不是朝廷。宝应元年(762)二月,唐肃宗患病,四月,唐玄宗病死。肃宗因父皇的死病情加重,他宠爱的张皇后、宠信的李辅国趁机作乱。这两个人原系死党,眼看皇权悬空,私欲在原有的基础上又急剧膨胀,必欲除掉死党而后快,大权独揽。皇后与太监斗,各下狠招。张皇后联络越王李系,准备对李辅国下手,岂料消息走漏,太监动作更快,带兵冲进肃宗寝宫,当着皇帝的面,拖出皇后及越王,将其处死。宫中的嫌疑犯,一口气全杀光,肃宗被吓死在龙床上,追玄宗去了。太子李豫战战兢兢走向那龙椅,是为唐代宗。

宫廷大地震,瞬间波及全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六月,严武调任京兆尹,兼管修建两个皇帝的陵寝。为皇帝建坟墓,可谓荣耀之至了,朝廷盛传,严武把这件大事干下来,就会当丞相。然而给皇帝修墓,也潜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严武年轻,欣然赴任。七月启程,杜甫送他,一直送到绵州,写诗说:

“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

杜甫送走严武,自己却不能回成都了。成都府少尹徐知道发动兵变,把严武留下的官印抢走,自封府尹兼剑南节度使。少尹系副职,徐知道想正职想得发慌了,如同藩王想做皇帝,皇后想做皇太后。朝廷任命高适为成都新府尹,徐知道像个病毒似的发作了,他却不知道,念头一动死期到: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又被部将李忠厚杀死。这个取名忠厚的家伙,比徐知道更疯狂,杀戮成都百姓,血染长街。据杜甫描述,李忠厚有个嗜好,边看杀人边饮酒,谈笑风生。

八月下旬,高适平乱得胜,进入成都。

杜甫七月底住到梓州(四川三台县)去了。梓州李刺史请他去避乱,估计跟严武有关系。严武的好朋友,官员们都乐于接待。

李刺史调走了,章刺史继任,对杜甫也不错。杜甫一家人客居梓州。

十月,唐军与叛军在洛阳北郊决战,双方二十万人投入战斗,杀得天昏地暗。唐军胜,追杀穷寇,叛军败走范阳老巢,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吊死在河北滦县的树林中。安史之乱告结束,历时七年多。安禄山史思明,分别被安庆绪史朝义杀死,这四个人,都想做帝王,顾不得什么父子不父子,终于携手去见阎王。

大乱像飓风般刮过去了,留下了统计数字:唐帝国每十个人当中有七个消失了。

龙椅害人。

而拖着老婆孩子东奔西走躲避战火的杜甫,为我们留下伟大的诗篇:《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若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后世学者对此诗赞不绝口。它能打动每一颗流浪的心。

可惜封建时代的学者们,几乎从不追问权力。杰出如司马光,写下洋洋数万字的“安禄山之乱”,却不能越过皇权展开强有力的思考。权力的本质未能得到揭示,悲剧就要重演。

读书人的话语空间萎缩到注六经、摇头晃脑念古文吟诗作赋。唐宋以后,诗歌的博大雄浑几近绝迹。诗与思不接轨,末路自会呈现。

杜甫为何喜若狂?因为他压抑得太久了。年过半百不算太老,青春作伴好还乡,想到还乡,他把十年前就挂在嘴边的老字扔掉了。一般认为青春作春光解,白日对春光更工稳。

学者指出,诗中连用六个地名,不觉得堆砌。此无他,盖因气韵贯穿所至。

杜甫还乡心切,可是严武又回到成都做府尹了,写信邀请他,令他左右为难。和妻子商量,决定还是去成都。

浣花溪畔的草堂,经战乱面目全非,杜甫回家动手收拾,全家忙了几天,严武派人相助。杜甫写“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情绪蛮好。他收拾庭院的时候还说:“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也许随口吟出,却被后人广泛引用。

不过,老吃闲饭心里也不踏实,杜甫到严武手下做了检校工部员外郎,挣钱养家。“杜工部”的称号由此而来。由于严武向皇帝上表举荐,杜甫身佩御赐的绯鱼袋。按规矩,上班要佩带这东西,于是很多急于进身的年轻人看他不顺眼:这糟老头子神气个啥呀?

吐蕃军又作乱,一度攻陷长安,兵犯四川,严武忙于军事,杜甫却在他的政府里受尽窝囊气。仗打完了,严武回成都,杜甫提出辞职。严武同意了,让杜甫回草堂歇着。反正有他在,杜甫一家人的生活能维持下去。

没过多久,严武竟然暴病身亡。

三个月前,高适也病死了。包括房琯在内,三个能帮助杜甫的高官,在很短的时间内相继死去,对杜甫是个意想不到的沉重打击。一家人怎么活下去?国难到了头,家难无时休。草堂前一棵两百年的老楠树,居然被川西坝子上的风刮倒。秋风它得寸进尺,欺到房顶上,“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此间杜甫写诗,哀声不绝。他考虑迁徙,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候鸟。

765年的五月,正是蓉城群芳吐艳的时节,杜甫一家人又出发了。

他打算坐船先到夔州(奉节附近),再向荆州。

船过眉州(今眉山市)、嘉州(今乐山市)、渝州(今重庆),孤舟千里,顺江而下,走了四个月。眉山乐山风光好,他多半滞留过,却没有留下一首诗,可见心情郁闷。他瞄准郁闷写诗,留给我们的是千古名篇《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首诗是杜甫的自画像。叹息的声音是巨大的,如明月掷入大江。古人针对这类大情绪发明了一个词,叫浩叹。

杜甫在夔州待了两年,没钱,走不动。他种地卖药糊口,全家总动员,能填饱肚子,只是不停地换地方,两年搬了五次家。大儿子宗文非常能干,养了六十多只乌鸡。杨氏种莴苣,却长出一地野苋菜。杜甫醉后骑马逞能,从白帝城驰下三峡之一的瞿塘峡,坠下马来,很多人上门探望,令他感动不已。

他写《负薪行》,描绘当地风俗: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长咨嗟。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十有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

杜甫缓得一口气,投入生活的热情立见高涨。

他在夔州写了四百多首诗,各种体裁都有。也许他自知年老体衰,下决心和死神赛跑。七言,五言,律诗,古体诗……他空前地锤炼诗歌形式,用不同的形式瞄准内心的节奏。他说:“老去渐于诗律细”,内心波涛汹涌,形式就是内容,呈现为大器浑成的状态。后世学杜诗者易得皮毛,是因为刻意将形式剥离开。没有足够的人生体验,单靠格律走诗途,如何走得畅通?

杜甫的博大精深,是一生磨难所至。“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此间佳作如云:《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最能行》、《壮游》……最具代表性的,是被誉为“古今独步,七言律诗第一”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青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此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诗写于重阳节。渚:水泊中的小洲。落木:落叶。多病:杜甫此时患多种疾病,所以停酒了。他患糖尿病、肺病、风痹,牙齿半落,耳背眼花。据说写完此诗后,左耳完全失聪。他完成了自己的“命运交响曲”。

受苦受难如杜甫,古今中外艺术家,找不出第二个。荷尔德林疯掉了,兰波、策兰自杀了。杜甫活着。

真不忍心提他的疾病。

768年初,杜甫下决心说:“正月中旬,定出三峡!”

他把辛辛苦苦开辟出来的四十亩果园送人了。

一家老小上船,顺江东下。送行的夔州朋友多达数十,有人还是刚认识的。杜甫默念:永别了,朋友们。

两行浊泪是悄悄抹去的。

千里江陵一日还……

杜甫投奔江陵的一个从弟,安顿家小。为生计跑官府,求个一官半职,可他太老了,没人理他。门都不让进。

宗文给他叔父杜观写信说,连糠菜粥都吃不上了。杜观不露面。本来说好在江陵汇合的。

英雄末路。杜甫写诗,念叨阮藉的名字。阮藉名言: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英雄不停地逃难。移居公安县,也是投奔朋友,但是公安治安太差,大白天抢人。杜甫再移衡州,即今之衡阳。

这匹老马识得路途。有趣的是,杜甫一生爱马。李白自比鲲鹏。鲲鹏扶摇上高天,瘦马艰难行大地。

登岳阳楼,颤抖的手写下中国人永远传诵的诗篇:

昔闻洞庭水,今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戒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浮:极言五百里洞庭湖气势宏伟,仿佛整个宇宙浮于其上。戎马关山北:唐军仍与吐蕃军激战于陇右、关山一带。

洞庭气势,尽在此诗。哗哗流淌的忧国泪,使“祖国”一词,矗立在后世中国人的心中。

衡州的故人韦之晋到潭州做刺史,杜甫又奔潭州(长沙),希望在他手下谋一份差事。两个儿子没工作呢。杨氏带着七八岁的小女儿到佛堂祈祷。

然而韦之晋忽然病死了。

杜甫仍未绝望:潭州有他的舅舅,有崇拜他的诗剑双绝的年轻人苏涣。诗人住下来了,忙着开荒种菜、种粮食、打听何处能采药。十几年颠沛流离,他很有经验了。战乱死了那么多人,他全家平安。清明节,偕同苏涣、宗文泛舟湖上,杜甫幽默地说:“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他已经看不清花色了,五颜六色连成片,这也挺好。船在波中摇晃,仿佛置身云端。

过了一个月,潭州骤起兵乱,兵马使和刺史打起来了,全城百姓仓皇逃走,杜甫一家人卷入其中。

到衡州找到那条船,可能就是出三峡时坐的。船体还算坚固,几个月前托付衡州的朋友照看。老夫牵老妻,儿子扶小妹,上船等于回家,飘向耒阳县。偏遇七月大洪水,船停在小岛旁,离耒阳城四十里。县令曾得他一封书信,派人寻找他,送来几十斤牛肉和几坛美酒。杜甫已饿了五天,仅存的一点食物都分给儿女了。牛肉味道不正,管它呢,全家人欢天喜地,还围着酒坛子肉盘子跳舞。过了几天,耒阳县令又派人找他,却只见洪水不见船。县令闻讯大哭,在城北二里处垒起一座坟,纪念他爱戴的苦命诗人。

其实杜甫还没死。他的老船飘在湘江上。他还想回洛阳,走长安。但是腹中疼痛,吃什么拉什么,服药就像吃毒药,大汗不止,忽热忽冷。风痹严重,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咳嗽不止。江风怒号,船身剧烈摇晃,他伏枕写下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这个人,至死还牵挂亲友。更牵挂他的国家: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