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四
伟大诗人气象万千,与之比肩谈何容易。苏东坡黄庭坚尚且不能,何况南宋诸诗人。宋词悄然而起,勃然而兴,终于和唐诗并称。却有几分意外的。
文学艺术的发展轨迹,意外是常态。
陆游是在四十多岁以后意外地变成“小李白”的。
十几年学杜甫,倒学成李白了。
也许这表明:陆游身上有李白式的迷狂。
不过直到死,他仍在琢磨杜诗。他的七律、七绝相当出色,不让苏黄。七十年兼学陶、岑、李、杜,使陆游成为南宋的头号诗人。
青壮年佳作寥寥。代表作惟有《钗头凤》,连同他的伤心故事传遍江南。
武艺还在练。十八般武艺,陆游对剑、戟、戈比较在行。戟的长度通常在枪之上,身材高大的男子,方能舞得称手。三国吕布的天方画戟,和张飞的丈八长矛杀得昏天黑地。陆游梦击金兵,常常从床上一跃而起,操得画戟在手。耳边战声犹激烈,窗外却是月如银。
他一度躲进穷乡僻壤研究孙吴兵法。《夜读兵书》:
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
剑气腾腾,剑锋北指。
这同样是在锤炼着诗歌。
诗人梦想着成为一名战士,战死沙场光荣,守着妻小耻辱。这是唱高调吗?显然不是。特殊的历史情境,向来能够激发英雄气。
陆游三十四岁始做官,担任福州宁德县主簿。门荫一途走不通,改由保荐制度踏上仕途。宋朝官制花样多,官宦人家子弟,总有办法的。宁德待了一年,调福州。不久,又调到临安做敕令所删定官,负责起草法令。他认识了一个叫周必大的朋友,互相欣赏,又住隔壁,往还中有不少趣事。陆游后来以四言的形式追述说:“得居连墙,日接嘉话…邻家借酒,小园锄菜。荧荧青灯,瘦影相对。西湖吊古,并辔共戴。赋诗属文,颇极奇怪。淡交如水,久而不坏…”
这位周必大,日后官至丞相,在宋孝宗面前延誉陆游。二人一生交厚。周必大比陆游小,倒死在陆游前头,陆游为他写祭文。
淡交如水,久而不坏。此言源自《论语》:“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武人见武人,通常三杯酒下肚,就要义结金兰。
陆游骨子里是个文人。
绍兴三十一年(1159年),金主完颜亮南侵,打过了淮水。完颜亮率兵六十万,号称百万,兵分两路,同时进攻川陕和荆襄、淮南。宋高宗在枢密史张浚的鼓动下勉强同意迎敌。其时秦桧死去多年,朝廷主战派抬头。川陕有吴璘,荆襄有刘锜,两位名将对敌人构成很大的威胁。然而金兵来势汹汹,宋军王权部败于合肥,高宗闻战报,立刻慌了神。这皇帝患有严重的“恐金症”。早在靖康登位之初,他躲到扬州花天酒地,忽传金兵来袭,大惊失色,吓得丧失性功能,再也不能生育。现在王权初战不利,他又想逃,连夜制定了逃跑的路线:先逃到绍兴,绍兴若站不住脚,再逃福州。必要的时候解散政府,叫百官各投生路,单剩御林军保护他那随时准备航海的几艘楼船。
丞相陈伯康苦劝,高宗才惊魂稍定,把写好的逃跑手谕烧了。
其实,战争的局面,对完颜亮的军队并不利。金兵成分复杂,将帅长期不和,战斗力远逊于三十多年前马踏汴京之时。宋军反而同仇敌忾。刘锜的大军曾屡与金兵交战,几乎没打过败仗。金军将领闻他名头,先怯了几分,不敢交锋,完颜亮只得亲自上。两支主力在皂角林相遇,刘锜军大胜金兵,却迅速退到镇江,伺机再战。
此间,宋军与金兵隔长江对峙。
完颜亮主力南下,中原空虚了,各路义军趁机反击侵略者,声势渐大。均州知州武钜率领的人马,深入沦陷区,联合义军痛击金兵,一度收复西京洛阳。消息传到临安,朝野共庆。陆游在狂喜中写诗:
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
天意宁知一日回…
陆游调到枢密院任编修官,等于进国防部做秘书。他紧张关注战事。各式战报雪片般飞进枢密院。完颜亮制定了三日渡江的强攻计划,刘锜的大军能顶住吗?临安城议论纷纷,陆游也隐隐有些不安。那完颜亮足智多谋,行事果断。
这个节骨眼上,刘锜呕血身亡。
临安愁云惨雾。高宗又想跑。王公贵族蠢蠢欲动。
陆游绕床达旦……
然而大江对岸传来好消息:完颜亮被他的部属完颜雍杀死。几十万金兵北撒。
这是绍兴末年宋金交战的戏剧性事件:双方的主帅几乎同时身亡。
江南百姓都以为宋军会乘胜追击,东西两线大反攻,会同各路北方义军,趁敌人喘息未定,一举收复中原。可是百姓太天真,哪能吃透统治者的心思?宋高宗所担忧的,首先是军权旁落。焦点聚集在江淮宣抚使的人选上。这个职位意味着统帅东线宋军主力,朝野盛传,张浚将出任宣抚使。
张浚是几十年的老主战派,人望甚高,高宗则是几十年的老投降派,君臣各唱各的谱。高宗能让这样的将军手握重兵打到中原去吗?
这皇帝下诏,让杨存中出任江淮宣抚使。
杨存中是他的心腹爱将,人气指数几乎为零。
百官哗然,陆游愤然上札子,不顾位卑职小,奔走呼号。
有趣的是:皇帝的诏令让四个给事中驳回了。给事中属于丞相门下,按宋制,给事中四人,“若政令有失当,除授非其人,则论奏而驳正之。”
简单地说,丞相手下的给事中,如果四人取得一政,对皇帝就有否决权。所以,宋朝皇帝要独裁,还得把丞相抓到手,比如徽宗抓蔡京,高宗靠秦桧。此间的丞相陈康伯亮出主战底牌,支持张浚。高宗欲行诏令,得先免陈康伯。这一来圈子绕大了,紧要关头,天下舆情将对他十分不利。
宋朝一如唐朝,制度和舆论都对皇权有制约。
高宗显然没料到,他的诏令被集体否决。这使他很没面子,于是寻思退位。金兵南下时他想逃,现在臣子反对他,他又想溜,学徽宗撂挑子。不过,他在位一日,就不会让张浚统兵北上。兵权这根弦他始终绷得紧。这可是他们赵家的传家宝。
前线战士摩拳擦掌,后方朝廷就这么耗着。
完颜雍赢得了喘息之机,迅速扑灭中原义军,站稳脚跟,拨十万精锐部队,严防宋军渡过淮河。
南宋的大好战机稍纵即逝。恢复成泡影。
陆游仰天长叹,几日茶饭不思。
他曾熟读兵书。这一年多,他研究过多少战略战术啊。他的身份是“国防部”秘书,却更像一位军事参谋。
“夜阑闻疾雨,起坐涕交流。”
他在梦中回到岳飞大破金兵的绍兴十年,奋勇杀敌,血染画戟。他和岳飞共饮,同唱《满江红》……
梦醒一切皆空。倏忽起坐,眼泪噗噗如疾雨。
陆游的记梦诗多达百首。爱国之情怀,岂是唱高调。
心爱的北国,心爱的女人,一辈子魂牵梦绕。
十二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对皇帝,对陆游,都是命运的转折点。
五十七岁的宋高宗不得不让位给养子。他曾有个独子,死了,南渡后又不能生育。龙椅上他听到金兵就心惊肉跳,于是赶紧叫太子担大梁。三十六岁的太子登基,是为宋孝宗。
高宗退位后又做了二十几年太上皇,每日花销巨万。孝宗早请示晚汇报,尽孝为先,国事为后。宋廷等于有两个皇帝。高宗与嫔妃厮混,变尽法子要恢复性功能,四肢忙碌,大脑迷糊,但国家的重大决策,还得听他在酒池肉林中用鼻腔表的态。
孝宗出身卑微,尽管也姓赵,与皇室沾点亲,祖辈却只是北宋时的一介县丞。宋高宗选他做太子,看中了他卑微的心理特征。
老皇帝为自己谋划,可谓精细、实用。
孝宗资质本不错,既有理想,又有修养。从哲宗到徽宗、再到高宗,几个皇帝的流氓习气到他身上踪影全无。他颇似宋神宗,胸有大志。做太子十余年,勤于读书,比如精读了卷轶浩繁的苏东坡全集。这样的人当皇帝,自然想要有一番作为。
孝宗改元隆兴。起用张浚为右丞相兼大都督,统帅军队。
朝廷主战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了。
于是有了隆兴元年(1163)的张浚北伐,却打得很别扭,先小胜后大败,十天就结束了,史称南宋“儿戏般的十日战争”。两员大将在前线不和:邵宏渊自恃有太上皇做后台,拒绝听命于主将李显忠,导至金兵反击得手。宿州战役,宋军被打得丢盔卸甲。李显忠退至符离集。
朝廷有两个声音,直接影响前线。
北伐也不占天时。完颜雍的军队已不似一年前仓皇北撤之时。
张浚上表,请求朝廷责罚。孝宗仍然让他掌兵权,要保住这面主战的旗帜。张浚一倒,以左丞相汤思退为首的主和派又将占上风了。
此间陆游升为通判镇江军事州。镇江是大州,是战略要地,而通判为一州之副,参与军政大事,并有监督太守的职责。
隆兴二年三月初,张浚巡视江淮的军事布防,楼船战舰威武。这是主战的信号,天下闻而壮之。陆游“无日不相从”,张浚也对他“顾遇甚厚”。他父亲陆宰,曾与张浚有交情。更为重要的是,陆游得以向张大帅显示抗金的决心和军事才能。他穿戎装,舞画戟,谈将略,大帅频频点头赞赏。
人生要讲机遇,陆游的机遇到了。三十九岁,正是年富力强。懂文化的宋孝宗对他印象颇佳,擅军事的张大帅命他连日相随。二十年的愤怒与企盼,有望一朝喷发。
命运到了转折的关口。也包括官运。此前一直干秘书。
然而……
一部南宋史,由太多的“然而”所组成。
绍兴十年,宋高宗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兵临汴京城下的岳飞;隆兴二年,又是这个高宗,从幕后伸出太上皇的脏手,罢免张浚。
张浚三月出巡江淮,四月被急召回临安,几天之内落兵权、罢丞相。内幕是:太上皇主持对金议和,先行罢免“鹰派”的领军人物。张浚下台,“隆兴和议”出台,老一套的割地陪款,并且额外加上一条:宋帝对金主称侄。
接下来,宋帝该叫金主爹爹。
宋孝宗有苦难言。
八月,一代抗金名将张浚,迎着萧瑟秋风踉跄回老家,死在途中。
陆游悲愤地写道:“张公遂如此,海内共悲辛。逆虏犹遗种,皇天夺老臣…”
过了二十二年,年届花甲的陆游愤怒未消,《书愤》云: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