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四
青州她才二十几岁,正是生命中的好时光。与那同样年轻的赵明诚百般恩爱。
家里也不缺钱。她后来回忆说:“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给,衣食有余。”
有余钱,都拿去购买金石书画。十年积下的文物竟有数十车之多,可见余钱数字很大。赵明诚的丞相父亲想必留下了大宗遗产。珍贵而庞杂的文物,需剔除讹谬,整理校勘,编辑成册,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最终编成一部《金石录》。这部书,是古代文物的重要资料,前后用了十多年才大功告成。李清照协助丈夫。有时白天不够用,夜里继续工作,“夜尽一烛为率。”赵明诚还带着她登上五岳之首泰山,摹下《唐登封纪号文》两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山民很好奇,不知他俩得了啥宝贝。此间又收藏了蔡襄的书法《进谢御赐诗卷》、南唐徐铉的小篆等,宝贝一拨接一拨。两口子沉浸于其中,“摩玩舒卷,指摘疵病。”
爱着,却有事儿干。如此甚好。
自足的爱情悄无声息。爱到末路才咿呀呻吟。
李清照把丈夫的事业认作自己的事业,写诗填词,无所谓了。从丈夫落官的那天起,她也基本上告别了诗人生涯。幸福的女人忙着幸福,无暇写作。
青州十年时光,未留一首相关佳作。缠绵与喘息才是她和相爱者不断共创的佳作,她不以文字发出她那美滋滋的声音。
她以十年沉默讲出八个字:男女风流,妙不可言。
她把家里的厅堂命名为“归来堂”,将居室取名为“易安室”,两个雅号均来自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似乎向世人昭示着她的诗人生涯:从此李易安登场,李清照息影。其实她的侧重点在归隐:夫妻双双隐于青州山水,每日品尝货真价实的爱情。
家在山水怀抱中,女人在男人的怀抱中。——当然,实际情形也可能相反,男人不知不觉滑向了女人的臂弯。
李清照的性格,显然柔中带刚。妩媚而又激烈,是她的迷人处。平日里说话,既有款款娇语,又有快人快语。娇语在房内,快语在门外。
概言之:这宋代美妇人婉转多姿。
李清照在青州有一帮情投意合的好姐妹儿,有些是赵家的亲戚,有些是像她这样的衣食无忧的贵妇。姐妹们在她的带领下,喝酒行令,踏青斗草,扑蝶寻花,荡舟采莲,坐香车骑宝马招摇过市,惹得市民争睹、道学家们一阵又一阵傻眼。甚至有人气急败坏地告到衙门,状告李清照带坏了他的妹妹和老婆。街坊也有愤世嫉俗者的评论:李清照像个疯女人!必须加以制止,否则青州城鸡犬不宁、鲁国这礼仪之邦将蒙受耻辱!
事实上,确实有姐妹在家里闹起了独立:女儿向父亲索要自由,老婆向老公宣告平等。男人们惊呼:反啦反啦,孔夫子安在?孔圣人安在?女子不唯难养矣,女人已开始作乱,祸乱之源乃是李清照!赵明诚亦有责任:居然有这样的老婆!他的鞭子哪儿去了?他的扫帚哪儿去了?
控告李清照的诉状飞向州府。州府大人却不了了之。他心想:那赵明诚是条龙,暂居青州而已,时机一到必定腾飞。拿他老婆示问,岂不是自寻晦气?
青州城里的一场“妇德”风波,以李清照和她的姐妹们的全胜告结束。这群“疯女人”,疯得更起劲,斗酒成瘾,一张张粉脸儿赛过桃花,扔了裹脚布,迈开美腿走路,公开场合大声喧哗。她们还高唱李清照的早期词作《怨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大儒小儒三五成群恨声不绝:典型,太典型了,这是典型的“夜不收”,煽动全城的名媛淑女晚归家,四面撒野八方喧哗!
不过,和李清照的姐妹们儿的辽亮歌声相比,道学家像几只蚊子苍蝇嗡嗡叫。
有一天,宦游途中的张汝舟来访,并带来几样古玩,慷慨赠送赵明诚。夫妇二人热情款待,不在话下。张汝舟与赵明诚结为兄弟,管李清照叫嫂嫂。赵明诚不在时,那张汝舟一口一个嫂嫂,叫得怪甜,两个眼珠子只在李清照漂亮的五官之间。他还赞美李清照体态依旧,甚至比几年前在汴梁时更婀娜多姿。女人谁不想听这个呢?再说李清照受了爱情滋润,确实模样更整齐、身段更俏、举止更娴雅。少妇美在细节上。风流,风韵,风度。闲谈中,李清照提及青州城的妇德风波,张汝舟完全站在她这边,狠狠骂了一通道学家。
张汝舟说话,李清照爱听。
张汝舟盘桓几日后上路,赵明诚、李清照送至长亭。
美妇人挥挥手,眼中有惆怅……
此间她自绘一幅肖像画,挂于归来堂,形容清瘦,体态风流,坐姿娴雅。右手持菊花一枝,略有沉思之状,画上题有“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字样。赵明诚还题了两行字。此画见于晚清王鹏运刻本《漱玉词》。
香艳美妇,句子清丽,漱得红口白牙清爽。
漱玉词三个字,出自李清照的红唇。由此不难揣测,她拥有两排值得骄傲的玉齿。何物使之白如雪?端赖好词妙语。
细读李清照,也会令寻常女子渐渐地吹气如兰。这工课,美容院开不起来。
即使北方的“大老爷们儿”,用心品读漱玉词,也一定读得目光细腻,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
李清照生活好,心情好,可能没生孩子,驻颜强于一般女人。三十一岁自绘肖像,向我们透露出她的青春消息。
估计她到四十岁,看上去仍像三十岁。
永远的李清照……
可是赵明诚复起,又要当官了。这对着名的夫妻撤离青州,前往东边的莱州(山东掖市)。这回李清照跟定了丈夫,首先为了爱情,其次可能是为了适当监督。她三十几岁,赵明诚奔四十岁——男人在这个年龄段通常比较危险。赵明诚到莱州做知州,僚属如云,谁能保证他不受部下挟裹、去歌肆酒台乐个没完呢?当年那个柳三变,半生折腾,做个区区余杭县令,也是烟花巷中乐颠了、耍安逸了。寻常妇人能忍受这个,李清照偏不!赵明诚若是花心膨胀,忽视她的存在,无视她的胖与瘦、穿红还是戴绿,回家如蜻蜓点水,出门如狡兔无踪……李清照定会跟他比试比试:谁出门的动作更快,谁消失得更彻底。
从现存资料看,赵明诚既无纳妾之举,又无招妓之名。
老婆如此漂亮、多情、才高、性傲,老公甘心做陪衬吧。
别了青州!姐妹们哭得唏里哗啦,胭脂满脸乱窜。领着她们闹自由的李清照这一走,那些个道学家还不卷土重来?恶狠狠拽着她们缠上裹脚布,强令她们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食不能言寝不能语——那将是什么样的悲惨日子呀?
李清照攥紧拳头,安慰这群人数渐多的姐妹说:莱州并不远,有情况你们到莱州找我!
十里长亭,送了一亭又一亭。离别的阳关曲,唱了一遍又一遍。李清照心潮澎湃,诗情像海浪般高高耸起,纤手一挥,写出一首平生佳作《蝶恋花》: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迭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杯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送别的这一天下着微雨。
幸好没喝酒。否则裙钗将乱作一团,授道学家以口实。
青州的姐妹们是否重归暗无天日,是否激愤相约到莱州找过李清照,史料揣测暂无凭。
莱州三年,青州的好日子得以延续。老公几乎每天回家,夜里同床共枕。然而赵明诚毕竟是地方长官,应酬多,偶有不归之夜,或衣袖间沾点酒色气。这对李清照是个考验。却没有迹象表明她是醋坛子,凭着蛛丝马迹就要对丈夫刨根问底。她像曹公笔下的林妹妹一样爱着,又像宝姐姐一样识大体。
她需要对付的是寂寥。这东西很实在,白天的每个时辰都来光顾她,撩拨她,欺负她。独自饮酒,独自赏花,独自散步。春风乱翻书,她随便挑个字,凭那韵脚写起诗来。
轻愁无好诗。
没有能量的聚积,就没有能量的喷发。
一切艺术均在此律。
浅表性的生存严格对应快餐文化。此言非妄语。
相似的日子过得快,一晃三年过去,李清照四十挂零了,仍是“转照动人”。爱情这东西真是没得话说,两个字:滋润。赵明诚在莱州的官秩满,调淄州(山东淄博)任知州。从小州调到大州,官阶随之上调。李清照比以前的任何时候更像一位贵妇了,头饰镶了海底的明珠,玛瑙玉器无数。也许努力和丈夫生孩子。也许主动建议亲爱的赵明诚纳个偏房。
从各类记载看,赵、李二人的确伉俪情深。这爱情故事非杜撰。李清照从十八起就开始幸福,直到她四十六岁赵明诚一命呜呼。此前的少女期,称快乐。
1125年赵明诚调淄州,上任没几天,金人向北宋开战,从燕京打到太原,战火烧向洛阳汴京。
这里却有两个重要史实:1.战争即将切掉北中国,却未能影响李、赵二人的爱情生活;2.他夫妻俩的“金石情缘”在战争的纷乱中纹丝不动。
学者们于此往往匆匆带过,其实没必要。这两个史实不是见不得人的,恰好相反,倒值得重墨书写。1979年我初读王学初先生的《李清照集校注》,厚厚的竖排本,繁体字,非常的舒服。后读相关的文艺评论,就存了一些疑虑。过了二十多年,疑虑方消,我忽然意识到,李清照在国家面临着南北分裂之时,仍痴心于爱,钟情于金石书画,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举“二战”为例:当纳粹德国肆虐欧洲时,一些被占领国的科学家,安静地待在他的书斋或实验室,面对屠刀毫无恐惧,能吃能睡能工作,并充满了生与死的幽默感。这是勇气使然。
李清照一贵妇,生在官宦人家,婚后备受夫君呵护,这朵绽放了四十余年的富贵之花,不可能在一夜间变成爱国女诗人、吼出金戈铁马。她爱文物就是爱国了。而文化从来有矜持的特征。她高贵。在侵略者的马蹄声中,她继续着她那既高贵又平凡的爱情生活——
赵明诚从邢氏村庄买得一本白居易手书的《楞严经》,如获至宝,连夜飞马归家,顾不得洗澡上床,急切唤娘子沏一壶“小龙团茶”。烛光通明,两口子“相对展玩,狂喜不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