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四
《红楼梦》安排了几处笔墨,精心为林黛玉画像。最为集中的,是第三十二回:宝黛二人,由爱意的萌动,发展到吐出“如轰雷掣电”般的肺腑之言。
大观园有了一位薛宝钗,美丽端庄众人敬爱,黛玉的妒心,已觉不够用,偏又来一个活泼爽朗的史湘云,把二哥哥念作爱哥哥,随身带着麒麟,与宝玉的麒麟配成双。黛玉便情丝乱窜撑不住,潜至怡红院窗下,“以察二人之意。”不料房内的谈话,正与她有关。
原来史湘云正鼓励宝玉去会贾雨村,说是“主雅客来勤。”以下引两段小说原文:
宝玉道:“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屋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叹词)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道:“这原是混账话么?”
《红楼梦》这两段话,道出宝黛二人的爱情基础。性爱而需要价值观,性与爱就分离了。黛玉之可爱,袅娜风流在其次,不说混账话才是重中之重。这也表明,宝玉反感仕途经济到了什么程度。宝钗湘云袭人,谁不是他依恋的一流人物?可一旦伤及他的原则性,他马上翻脸走人,将他向来看重的清爽女孩儿扔进尴尬。
接下来,二玉在怡红院外面对面了。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情话来得突兀。曾经曲折而幽暗,欲拽它出来却苦于不着力。两个爱意迎面相遇,岂能错失良机?宝玉给出三个字,黛玉紧紧追问,要拽出那后面更多的言词。阴阳遇合之力,真是大如天。天底下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拆解、延缓这局面,这情话的丝丝入扣、天然合璧。
人类的全部生存景象,情爱别有洞天。用汉语首先向我们开启这洞天的,是曹雪芹。如果汉语不够微妙,怎么能抵这人类情绪中首屈一指的微妙之所?
冒昧插一句:笔者当初写小说《暧昧》,意在学习曹公,为那些微妙的瞬间状态赋形,并试图“拉长时间”,让模糊呈现出它自身的意蕴。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返回到模糊……
曹公的巨笔,叫人永远仰慕的,是他挥洒间毫不经意。这枝空前绝后的笔,使词语镶嵌在事物本身(!)所呈现的隙缝中,平滑无痕。这种事儿,大约只有神能做吧?
林黛玉在烈日下给出了她的不放心,脸红心跳,语速急促。而贾宝玉,在那要命的、紧缩的三个字之后,说出了一长串让我们如闻其声的话语:“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啥叫贴心贴肺的话?这便是了。
这岂止是性爱,是知己,连体贴入微的父亲般的疼爱也和盘托出了。
男女到这境地,确实远离了动物世界。
古往今来,这巅峰上的云蒸霞蔚的爱情风光,肯定是有的。也许曹雪芹经历过。我们衷心希望他经历过。
黛玉听了这番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地瞅着他…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叹词)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
情已证,人要走。
该说的都说了,情愫交给沉默中的转身,交给夏季的炎热、凝固的空气。那宝玉却是莽玉、痴玉,他拉住黛玉还有话说。于是,“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黛玉远去的袅娜着的身影,作家不写一字。
宝玉呆定,呆话源源不断,末句说:“睡里梦里忘不了你!”
偏是袭人来给他送扇子,听了这情话,先是会错意了,以为宝玉为她表白呢。及至听明白,顿时“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宝玉从痴迷中醒过来,方知旁边是站着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恋爱中的男女都走了。
单剩下袭人来品味,抚胸低眉,倾听她自己的心跳。她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袭人呆些什么,此处伏下两条线,一条明线,一条暗线。明线是:袭人早就是宝玉的人了,她将来做偏房,喜欢宝钗这样的二奶奶,生怕黛玉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给了紫鹃;暗线是:袭人由她的情力所推动,即将跑到王夫人跟前讲小话,邀怜取宠成功,却给金钏儿事件伏下角色、给晴雯之死伏下祸端。《红楼梦》的大手笔,往往在细微处见功力。结构宏大而精细,明线暗线交错,串起几百个人物。
眼下的场景还不止这些。
走了两个呆男女,剩下一个呆女孩儿。那宝钗早不来晚不来,偏于此时出现。她一来就对袭人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
从宝钗与袭人的对话看,她是这场情戏的旁观者,不知躲在哪棵树的背后。“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的全过程,她已看在眼里。自己出了一回神,偏问袭人出什么神。她的笑容,她的步态,带出了几分“藏奸”的味道,偏离了平日里的端庄大度。这也难怪,她是薛宝钗,怎么能置身局外呢?
情爱磁场中,情力将袭人宝钗双双拉变形。
夏日里,怡红院外,这四个人的举止笑貌、内心活动、生存基调、弹跳空间,包括一个眼神、一个手式(如宝钗拿着手绢悄然出场),被作家用寥寥几段文字,淋漓尽致地展示给读者。浓情弥漫于大毒日头地下,比真人真事还真实,比梦境更像梦境,比一切影像更具有强烈的画面感。
曹雪芹是造梦的大师。《红楼梦》是他做不完的白日梦。我们读他的书,不让他拖入梦境才奇怪呢。
“大毒日头地下”,这凝练的口语又在别处出现,看来大师很喜欢。
林黛玉的情证有两层:言证与物证。接下来是宝玉挨了贾政的毒打,躺在床上,忽然叫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条旧绢子。晴雯不知他何意,一路嘀咕着去了。晴雯单纯。若换了袭人,马上就会掂量出旧绢子的份量,生出许多念头,情不自禁要去王夫人跟前说点儿什么。袭人对宝玉,是另一种形式的全心全意,在意识的层面,她是个好姑娘,不想伤害任何人。
林黛玉面对旧绢子,先一楞,随后才明白过来,“不觉神痴心醉…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解赠,为君哪得不伤悲。”
掌灯写诗,一口气写下三首。伤感的林妹妹历历在目。证情的喜悦,反带出处境的悲哀。
诗人林黛玉,此间初露风流。
紧接着,夏去秋来,众姐妹结海棠诗社,园子里滚珠抛玉。咏白海棠的七律,林黛玉是这么写的: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土为冰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倦倚西风,娇羞默默同谁诉?这情态,这韵致,将古典佳人推到了极致。李清照咏海棠也不过如此吧?这次海棠社,点评家李纨推宝钗第一,宝玉大叫不公,尚需斟酌,黛玉却是全不在意。好诗还在后头呢。恋爱中的林黛玉活出了她的风采,小性子怪脾气一扫而光。
言证,物证,诗证,林黛玉的“情囊”中,三证齐全。
请看潇湘妃子压倒群芳的《咏菊》: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笔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陶令评章:陶渊明对菊的评价。
这是公元哪一年的秋天,让林黛玉收获了如此丰硕的爱情?情人,诗人,融为一体。融点是那么光彩夺目。《咏菊》在一系列写菊花的诗篇中公推第一,那宝玉喊道:“极是,极公!”
佳丽们转过身去吃螃蟹,黛玉被灵感烧烫了双颊,即席赋咏蟹诗: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林黛玉变成李太白了。
红颜豪爽缘何而来?食欲酒量因何大增?
除非爱情……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大观园里的佳丽雅集,下一回却写“村老老是信口开河”,大雅转大俗,仿佛吃过了精美菜肴,再来几样村野家味。这便是曹雪芹的十年辛苦不寻常,匠心独具。若是换了庸才,百年辛苦也寻常。
林黛玉证情之后活得光芒四射,对人也宽容了,好像全身都是闪光点。曹雪芹竭尽心思,让礼教下的读者领略爱情的魔力。而浸润于传统文化的中国女性,原来是如此美好!
此间的林黛玉,肤色转红润,举止更风流。“笔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哪里还有什么风刀霜剑严相逼?
令人诧异的,是曹雪芹以女性口吻写诗,写得这么深入。中国历代诗人,找不出第二个。熟悉美好的年轻女性的世界,再无人比得过他。有学者举晏殊的小儿子晏几道,却与雪芹差一大截。《红楼梦》之深入人性,紧追女性,洞察她们所有的生存细节……看来举证不难。
一部《石头记》所展开的伟业,乃是自鸿蒙开初以来的头一遭,难怪要石破天惊。这石头不去补天,自甘坠落混入红尘,混出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娇娃割腥啖膻”。
可是,林黛玉的好光景昙花一现。
她的命运性的诗篇是《葬花词》:
“花落花谢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香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