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五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愿侬此日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中华女子的清洁精神,多么惊心动魄!
贵族少女的傲世情怀,何尝不通向普通人家的闺秀风骨?蔑视那些个臭男人,拒绝他们各式各样的脏手。这斗争从未停止过。哪里有男权的压迫,哪里就有妇女的反抗。
曹雪芹并非把好诗都给了林黛玉,宝钗湘云妙玉宝琴,全是诗词好手。而她们的写作,都与性情、处境紧密相关。茅盾先生曾指出,曹雪芹这是“按头制帽”。那香菱苦苦学诗,也跟她命运的坎坷有直接的联系。香菱要活出个人样,追随着林薛二人。诗歌释放她的无限郁闷。
有学者说,清代女诗人多。大诗人袁枚讲学,要收女弟子。而纳兰容若的妻子,据说容貌才华颇似林黛玉。
曹雪芹生活在他的时代氛围中,这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大作家的目光,岂能囿于区区清代?这也如同那些历史高人,能够洞察千年。
薛宝钗不是坏人。相反,她是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她尊上,怜下,与姐妹们和睦相处。哥哥薛蟠在外横行霸道,回家刁蛮无状,她用心劝导,“错里错因错劝哥哥”,软语拿捏着分寸。对泼妇般的嫂子夏金桂,她明里暗里加以弹压,主持家庭中的公道。她庇护香菱,像庇护自己的亲妹妹。她有清醒的头脑,有清晰的目光,为人处世合情合理,从不发脾气。香菱爱她,袭人湘云探春敬她,妙玉亲近她,连凤姐这样的泼辣大管家也佩服她。薛宝钗真是没得挑呢,谁讨她做老婆,谁就有享不完的福。包括艳福。宝钗多美,“艳冠群芳”,并且是一种健康美。小说中她是被人比作杨玉环的,单是那段雪白的酥臂,就让贾宝玉成了“呆雁”,恨不得去摸一摸。
宝玉在脂粉堆中长大,摸一摸是他的专利。长到十五、六岁,渐渐知道缩手。关于这缩手,稍后再谈。
美丽,善良,公道,细致,薛宝钗完全符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标准。更何况她还有才,锦心秀口,随手一挥便是好诗。且看她咏柳絮的《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韵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首词的末两句,红学界引用过无数次。宝钗善于借力,也的确上了云青。只是有点高处不胜寒。
有论者巴望“钗黛合一”,让贾宝玉享大福。享大福固然好,符合一些阅读心态,但事实上不可能。《红楼梦》的续作中有一本《红楼圆梦》,却流传不下来,盖因它破坏了悲剧的格局,只求迎合浅层次的阅读。曹雪芹洞悉各类俗文化,但他的艺术决不庸俗,毋宁说,他是雅得不能再雅。宝钗和黛玉,有融合的地方,却更有尖锐的对立。宝钗是大家族的产物,她是维护家族的,抑制人性的,每每规劝宝玉留意仕途,碰了几回钉子还要说,可见她在这方面意志坚决。宗法社会的“基因链”,宝钗是符合遗传标准的一环。布置那“吃人的筵席(鲁迅语)”,有宝钗一份功。而她不自知,似乎只凭“遗传指令”去行动,到头来自己也栽了。曹雪芹其实把薛宝钗写得十分明白,而写得明白的前提是看得明白。钗黛合一,断不可能。两个宝二奶奶加一个宝玉,只能跳蹩脚的三人舞。钗黛俱是心性高,艳力强,才华压倒须眉。二艳相争,必有一伤。要不就让那宝玉吃不了蔸着走。三人舞,可能根本没法跳。钗黛合一这一层,入不了曹雪芹的巨眼。只能入末流作家的咪咪眼。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太太房里的大丫头金钏,挨了王夫人的打,忽然投井死了,王夫人感到自己难脱干系,将受舆论攻击,颜面上很难过去。这节骨眼上,薛宝钗讲了一段被红学家高度关注的话:“据我看来,他(金钏)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些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宝钗真会劝,说到了点子上,卸掉了王夫人的负罪感。王夫人先说她有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但据我看来…”宝姑娘微笑着的这一转,叫人印象深刻。
主子的慈善面目是需要维护的。一个主子杀了人,另一个主子替她把负罪感剔除干净。难怪不少学者都盯上了大观园内的阶级斗争。
这一次,宝钗借了一回大力,为日后上青云作了很好的铺垫。
宝钗亲手炮制冷香丸,遇事不温不火,日用穿戴朴素,“淡极始知花更艳。”作为家族利益的扞卫者,她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凤姐儿私心太重,和宝钗一比可差远啦。宝钗做上宝二奶,持家更胜凤姐一筹,只可惜她来不及施展抱负与才干,便已听到大厦将倾。
宝钗有机心,有伪善。此二层,却属于“集体潜意识”,她自己看不到,而曹雪芹以最高形态的艺术直觉看到了。于是写宝钗,更多的不是揭露,而是悲悯。
排在宝钗身后的,有袭人,凤姐,探春,尤二姐……
排在黛玉身后的,有晴雯,鸳鸯,尤三姐,妙玉,小红,司棋……
两个脂粉队伍,细察之下,区别大焉。粗看则辜负了曹雪芹。人生的不同阶段读曹公,会有不同的感悟。
金钏投井,薛宝钗向王夫人说的那番话,黛玉晴雯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湘云鸳鸯也讲不出口。宝姑娘人见人爱,而人见人爱的人本身就有问题,她不是活出她的真实个性,而是偏于伪装、藏拙,像个官场中人。“价值对比”的紧要关头,主子的面子都比丫头的性命要紧。她微笑着讲的话是一把软刀子,是让可怜的金钏再死一次。
脂砚斋称薛宝钗是“女夫子”,切中她的要害。宗法社会的卫道士,如同白首穷经的老学究,身上满是夫子气。宝钗的悲剧,是她终于做了家族的牺牲品。
而林黛玉情爱至上,个性至上,蔑视一切人性的扭曲。她是真诗人,不是写着玩儿的。诗歌的高度,便是她生命的高度。她属于“文化的基因链”,追随着司马迁陶渊明李清照,她是曹雪芹的另一个化身。
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虽然毛病很多,制造了不少混乱,但对黛玉死、宝钗出嫁的处理却赢得许多论者的赞誉。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前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其烘托的悲剧气氛,真让人五内翻腾。这悲剧的份量,把人性的价值毁灭给世人看,何尝低于莎士比亚。高鹗这么写也靠近雪芹本意。按脂评线索,曹雪芹的佚稿写到了黛玉死宝钗嫁,但不在同一天。曹公的处理,被上帝给拿回去了。脂砚斋透露的情节是,贾宝玉一直神思恍惚,人在宝钗前,心在离恨天:“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黛玉死了,却依然活着;薛宝钗漂亮、温存、识大体,使尽浑身本事,却不能和宝玉身心相融。价值的鸿沟没法填上。人性与家族不两立。“女夫子”纵是高明的晶莹雪,仍难以偷换体现女性自主之最高价值的“寂寞林”。这里,曹雪芹亮出了他的原则性。
高鹗写到后来,让贾宝玉和薛宝钗品尝肉体滋味,“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写到一边去了。红学家将他考证出来,他原是屡考不中的穷儒,其生存的弹跳空间,实难抵达雪芹境界。
《红楼梦》重墨描绘的女子,还有很多,给人的感觉,他真是有点写不过来:清爽女子结队成群。妙玉孤傲,晴雯激烈,香菱娇痴,平儿温柔,尤二姐善良纯美遭人欺,尤三姐对宁府臭男人喜笑怒骂,湘云才高而爽快,探春位卑而勇敢,鸳鸯宁死不嫁糟老头,司棋为爱情敢于承担一切,小红一心爱贾蔷视宝玉为无物,元春饱含辛酸泪把巍巍皇宫说成是“不得见人的去处”……
所有这些鲜艳的、鲜活的生命,汇于一个人的眼下,这人就是贾宝玉。
贾宝玉的眼睛究竟是如何看待女性的,乃是《红楼梦》的关键所在,是这本世界级大名着的核心价值所在。
宝玉看女性,层次感格外分明。表面上在脂粉队里混,闹酒猜拳吃胭脂,想伸手摸宝钗,与袭人“初试云雨情”,但他的敏感其实在别处。小说第六回已有云雨情,后面七十多回,不复呈现肉欲光景。肉欲给了薛蟠贾琏贾瑞,以及那位吃斋念佛的老色鬼贾赦。《红楼梦》拓展“色”的领域,却把分寸捏得极好,既非夫子学究气,又无鄙夫流氓态。
分寸从修养来。曹雪芹向往的曹子建、苏东坡、阮步兵,都没有玩弄女性的嫌疑。
小说第七十七回,写晴雯“抱屈夭风流”,先以司棋被逐作铺垫。“周瑞家的”和几个已婚妇人强拉司棋出园子,并威胁说:“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宝玉干涉也没用,眼睁睁望着司棋远去,恨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笑问:“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恨道:“不错,不错!”
这是贾宝玉的名言。
其实他眼中的女儿,哪里是个个都好。他让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条旧绢子,先将袭人支开。可见他对丫环们心头有数。后来晴雯病得水米不进,眼看着快夭折,宝玉倒床痛哭,却疑惑道:“我究竟不知道晴雯犯了什么迷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象我们这些粗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能安静么?你哪里知道,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
袭人不愧是袭人。宝钗藏拙,袭人装糊涂,心下比谁都明白。宝玉怀疑她告密,把话逼到跟前了,她“低头半日”,还是用一番言语,把宝玉糊弄了过去,阻止了宝玉往更深处想。
宝玉不往深处想,倒不是因为他没能力想。他想得更宽广些。想,是在感觉的层面进行着,聚积成隐形意志、提升为生存向度。对年轻女性他是博爱的,这也可以称做他的指导思想。博爱并非乱爱一气,他爱得层次分明:黛玉晴雯最爱,宝钗湘云袭人次爱,依此类推至玉钏芳官四儿。宝姑娘,云姑娘,袭人姐姐,全是说过“仕途经济混账话”的,宝玉同她们生分,却不与她们决裂。为什么?因为他看的是全貌,是站在命运的高度,温柔地怜悯着,爱着,叹息着。博爱也是深爱。爱得深才看得细,才看得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