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七
茅盾说:“我们有时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带着一些‘阿Q相’…作者的主意,似乎只在刻画隐伏在中华民族骨髓里的不长进的性质,——阿Q相。”
郑振铎说:“这个阿Q,许多人都以为就是中国人的缩影。”
钱杏邨则批评鲁迅:“不但没有抓住时代,而且不曾追随时代。”钱的文章发表于1928年,马上有人撰文反驳:《阿Q时代没有死》。
鲁迅自己说:“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是一件难事…我也只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
1933年,鲁迅在《再谈保留》一文中又说:“十二年前,鲁迅作了一篇《阿Q正传》,大约是暴露国民的弱点的。”
鲁迅认为,“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
这“一时”是多久,鲁迅没有讲。
几千年形成的病根,几十年难以去掉。历史有不易察觉的惯性。
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读《阿Q正传》深有感触,他写道:“可怜的阿Q将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由此可见,国外也有阿Q。
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指出:“《阿Q正传》是一篇好小说,我劝看过的同志再看一遍,没看过的同志好好地看看。”
真该好好地看看。
鲁迅研究国民性由来已久,《呐喊》是一次集中喷发。他要“救救孩子”,免得他们长大后,“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混。”
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遗憾地发现,阿Q还在到处走,虽然他已经不戴毡帽,不唱“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怯懦、油滑、短视、中立;麻木、侥幸、忘却、投机;自卑、自傲、自欺欺人、欺软怕硬……学界商界演艺界的阿Q,市井的阿Q,农村的阿Q,机关大楼里的阿Q……
花样翻新的精神胜利法,还在强势推销。“市场前景”难以测量。
二十年代前后,鲁迅成为鲁迅,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面旗帜,“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的心。”由于他的作品立意不凡,样式特别,吸引了大批追随者。他仍在教育部,兼了北京大学的课,以讲师的身份讲授《中国小说史略》。他花掉多年积蓄,卖掉绍兴老屋,在北京八道湾买了房子,将母亲、朱安和弟弟都接来同住。他回过一次绍兴,闰土来看他,当初的英俊少年变得非常木讷,像个木偶人。鲁迅为此写下着名的《故乡》,忧郁的目光瞄准饱受欺压的底层。
早年在南京下矿井,鲁迅对“鬼一般工作着”的矿工们印象极深。
病态的社会,苦难深重的底层,此二者,牢牢地牵扯着鲁迅的神经。
他一直在看,深入地看。
悲天悯人的情怀,乃是中国文化的一大传统。
杜甫看。白居易看。苏东坡看。陆游看……
1923年的7月,鲁迅和周作人突然闹翻了,开始自己弄饭吃。次年初他搬出八道湾,住进西四条砖塔胡同。六月十一日,鲁迅回八道湾取他的东西,“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詈殴打。”启孟即周作人,其日本妻子名叫羽太重久。
兄弟失和,从此不见面,与这日本女人有关。细节无考。周氏兄弟共同的朋友川岛是目击证人,写过文章《弟与兄》。
鲁迅回忆往事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其中一篇叫《风筝》,表明他对弟弟是牵挂着的。川岛也披露了兄弟失和之后的一些事。
周氏两兄弟道不同。论述已多,此不赘言。
鲁迅从北大转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并迁西三条长住,戏称工作间为“老虎尾巴”。几年间他陆续接待了大量的来访者,多为青年。“五四”运动使中国青年走到历史的前台,鲁迅是他们持久的偶像之一。《呐喊》使无数青年想要呐喊。鲁迅待客的房间小,他吸烟又多,常把玻璃窗打开,透透气。窗外有个小院子,院中有杨树,冬日盛开着几树梅花。
谈话不拘题目,往往一谈大半天。来访的青年们还留下吃饭。言语激烈碰撞时,鲁迅静静地抽烟,望望玻璃窗外的杨树或梅花。
这情形与绍兴会馆的那几年形成鲜明对照。
鲁迅四十出头了。他和小他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很融洽。争论,探讨,夹杂轻松的闲聊与开怀大笑。思想自由地绽放着。这是中国式的思想讨论班。思想的火花喷溅到社会。此间鲁迅忙于支持青年们的未名社,办《语丝》和《莽原》杂志,而他的写作瞄准了散文诗。跳跃而短促的句子,沉郁而滚烫的意象,仿佛思想自动寻找着火山口。《野草》令人联想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萧军等人回忆:《野草》震动了他们的心。
鲁迅在女师大讲厨川百村的《苦闷的象征》。这本论艺术的专着是鲁迅翻译的,它有两个思想来源:柏格森的创化论、精神绵延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
艺术是苦闷的产物。苦闷源于对现存秩序的不认同,在“不”的领域矜持着,固守着。苦闷是能量的蓄积。鲁迅十几岁就开始苦闷,他追忆说:“父亲的穷下来,也是一件好事,使我想了很多事情。”他在南京苦闷,在东京、仙台苦闷,回国后依然苦闷。他把身体放到一边,让精神迎着苦闷顽强地生长。精神界之战士,这仿佛命中注定。不同时期的苦闷似乎各有名称,先前叫呐喊,此间叫彷徨。
《新青年》的编辑部散了,对鲁迅刺激很大。陈独秀去了上海,打算把这本影响甚大的杂志带入政治的可操作的层面;胡适钻进了“整理国故”的象牙之塔。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尚彷徨。”
这是小说集《彷徨》的题辞。
思想者前行艰难。在确认了自己的选择之前,宁愿寂寞着,彷徨着。
所谓独立思考,必然伴随着寂寞与彷徨。
在中国,寂寞、孤独几乎是思想的同义语。
鲁迅苦闷着,压抑着。
压抑好比将气球按入水,按得越深,气球弹得越高。
思想,艺术,语言,乃是压力所致。鲁迅的文字像钻石般坚硬而漂亮,乃是长期受力的一种结果。他的轻松,随意,是从不轻松、不随意的地方争来的。犹如他的幽默,有着并不幽默的广阔的背景。
按一般人的理解,二十年代中期的鲁迅已经名利双收了,却何苦还跟自己过不去?教育部官员,大学正教授,着名作家,青年偶像,他已是许多人眼中的社会精英、上层人物。然而他从未给人留下社会名流的印象,他的生活十分简朴,凡事喜欢自己动手,包括砸煤劈柴这类体力活。
思想者偏爱干粗活、手工活,中外例子甚多。嵇康打铁,陶潜种田,莱布尼茨当针表匠,维特根斯坦送掉巨额遗产做了一所中学的园丁。海德格尔是木匠的儿子,自己也喜欢摆弄铁锤,搭建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而他惊动欧洲的“上手性与在手性”的杰出思想,是从铁锤的起落中悟出的。
质朴有丰富,奢华有单调。
唯有质朴的状态方能与丰富照面。
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一名质朴者,能思想者,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贵族,反衬形形色色的暴发户。能思想者就是能感受者。能感受者就是能幸福者!
一个辛勤耕耘的老农民,其对自然、对生活感觉的丰富,当胜于几打名缰利锁之辈。后者其实挺可怜,他的最高境界,不过是动物式的欲望循环。
鲁迅毫不经意地滞留于质朴的状态,远离了惰性群体的持存状态。
奢华有单调是说:当一个人有了小汽车的时候,他再也看不见自行车的诸般好处与妙处。
鲁迅从质朴出发,展开他的丰富而强劲的思考。毋宁说,一切强劲的思考,均与质朴为邻。
思想与奢华不两立。
如果二十年代的鲁迅过上了成功人士的奢华生活,出门摆谱,回家享受,那么,“思想”就会跟他过不去。
鲁迅穿有补丁的衣衫和皮鞋到女师大上课,惹得阔小姐们掩嘴娇笑。他这叫名士风度么?从魏晋唐宋到明清、民国,不拘小节的名士、狂士的故事太多了,鲁迅是这支奇特的队伍中的一员么?女生们私下议论着。
鲁迅在课堂上讲厨川百村,批评弗洛伊德。他一再抨击性的潜意识学说,倒使人联想他的已经受到意识控制的潜意识。
升华的鲁迅,也许尚处于回望那升华的地基的开端。
学贯中西与文理的鲁迅,讲课随意发挥,旁征博引,妙趣横生。他不是学者型的教授,知识的后面有思想支撑。他无意带出一群女战士,却能对她们潜移默化。
清华、北大、女师大的学生们,读着鲁迅的书。读着《语丝》周刊、《莽原》杂志,以及胡适梁实秋周作人林语堂等人的作品。
“五四”运动反帝、反封建的声音在延续着。声音也在分化中。
女师大学潮不断,赶走了流氓式的女校长杨荫榆。
向来温和的、一说一个笑、一笑两个小酒窝的刘和珍,是学生领袖之一。学生当中她人缘好,具有温和的感召力。
生一张圆圆的俏脸的刘和珍,崇敬着鲁迅。她并不宽裕,却毅然预定了全年的《莽原》。
1926年3月18日,青春活泼的刘和珍倒在了血泊中。
这一天,北京三万多人大游行,抗议帝国主义列强在上海制造“五卅”惨剧、抗议列强在北京以“八国通牒”的方式威逼段祺瑞政府。学生爱国,徒手请愿,却突然遭遇呼啸而来的子弹:卖国贼段祺瑞下令屠杀,枪声持续了十多分钟,又有衙门里冲出来的大刀棍棒队,将倒在地上的呻吟着的伤者击毙。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主席刘和珍和她的几个同学被子弹打死、刀棒杀死。
鲁迅为这个血腥的日子命名:“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他写下《记念刘和珍君》、《无花的蔷薇之二》。
“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我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们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
军阀卖国贼,杀人不眨眼。鲁迅这么写文章,而且发表出来,是冒着杀头的危险的。战士不怕流血,却没必要作无结果的牺牲,鲁迅痛苦地呼吁:请愿的事,从此可以停止了。
1926年的这个3月,鲁迅亮出的身姿、写下的文章,惊天地泣鬼神。死者无言,后死者发出如此彻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