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塞尔的浮木
[我说这人如果天生是心胸狭窄,即便是走遍了全世界,它还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
老麻双手插在裤袋,半张脸缩在围巾里,边晃荡着边跟志伟这样说。志伟似乎对这话题不怎么感兴趣似的。
[……志伟,刚刚那马子,我们几个礼拜前好像才看过嘛!真可怜喔……这种天气还要脱光光的在那边做那种表演……]
[……]志伟还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布鲁塞尔的春天的夜里,温度仍然低悬在零度左右。
两个东方人穿行在灯红酒绿的十三街。
春来秋去,这儿已经不知是第几回来了……
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无聊的几天学生生活之后,老麻就要跳起来说:
[志伟……出去走走吧?快受不了了……]
也不知是隐忍着,还是真正的平静,志伟都会一样的回话说:
[去哪?去美术馆吗?大概去了有一万次了吧!都背起来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走吧……走吧!]
[你也真够无聊的……!你也就是去看,什么也不敢的……,看能干嘛!看了更毙,那金丝猫你啃得动吗?]志伟都这样回答着。
[好想念我们东港街上的土虱鱼喔!]
老麻想是想家想得厉害了,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着话……
而现在两个人缩着身子从十三街里走出来时……
[好想念我们东港街上的土虱鱼喔!]老麻又在嘀咕着……
志伟咬了咬牙,迳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情。
街里穿得单薄的女人,坐定在粉红的灯火橱窗里面,跷起腿来抽着烟,对心事重重的两个东方人,非常职业敏感的,没有一点要招呼的意思。
[你说说……志伟!你说说……像你这么土的人,当初是什么样的想法,非得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念书,是什么狗屁梦想么?]
[跟你说了八百次了吧!回去当老师啊!]志伟第八百零一次的又提醒他。
[哈!哈!笑死人了。我回去说给人听,我们志伟为了回去当好老师,像老和尚修行似的在布鲁塞尔过了五年非人的生活……]
[我觉得我的理由还比你够力一点呢!]老麻斜着嘴揶揄着他。
[是啊!跑路……你妈的!你大概是全世界第一个为了躲债才出国去留学的浮林了……]志伟不疾不徐的点醒着他。
[什么木……]老麻拉了拉志伟的衣襟。
[浮木啊!什么木。你不觉得我们就是两块漂流在西风里的浮木吗?]
[干!满文学的嘛!我喜欢……]
老麻走急了些,一只手就搭上了志伟的肩头。
[你为什么不是个女的呢!也许……这样我的生活还会比较有趣些啊!]
志伟低过了肩头,甩开了老麻搭上来的手。
[别害羞嘛!朋友……,要不是我这个跑路的同学在这里陪着你,你回去之后,恐怕连国语都不会讲了哪?]
[嘁!你说这欧洲,大概有多少台湾来的浮木呢?]
[别的我不知道,我想布鲁塞尔大概有五、六十个吧!]
[真惨!]
[是啊!真够惨了……,在一个几百万人生活着的地方,就五、六十个浮木,要如何才能够碰得见呢?]志伟也伤感了起来。
[是啊!要是真能碰见了,哪怕是处在要命的激流里,也真是非得要紧紧的抱住对方,不是吗?]
[这跟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有点像……,就说那蜉蝣出生了,不就是为了找个伴传宗接代吗?它的生命是很短促的。]志伟若有所思。
[所以呢?]
都停住了嘴……
[所以,生错了季节的……,生错了地方的,就只有白白的等死了……]
[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搁在这里是生错了地方吗?]
老麻揶揄着他的朋友。
[妈的!你有没搞错,搞不定都生错了时代了……]
[又来了……]老麻笑了起来。
[大概是季节的关系吧!我想布鲁塞尔的冬天,其实真的是满折腾人的……]
[石板路上,许是落在上沿的霜化了,结着白白的一摊泥水,反映着路边的灯,却又晕染成了鹅黄的丝丝点点……。踩在上头,有点湿滑。
北国的冬季黑夜,来得特别的长。
志伟在想,下一季该换双鞋了,这又从台北迂回的踩过来的鞋已经跟了五年了,虽然也只有在冬季时才拿出来就着雪地污泥的穿着,却是也已快磨穿了底,步入鞋子的老年期了……
走了一夜,泥水渗了进去,冻得人脚发麻。
鞋子在提醒人,该回家了,也许,也是在提醒人该回台北去了……
橱窗里排排坐的,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橱窗女郎。
背着昏黄的灯光,或跷着腿,或抠着指甲,一样的都穿着最露骨的情色内衣。。
然而……窗里窗外已是不同的世界。
老麻早失去了来时的兴头,缩着脖子,却还是嚷着……
[哎!真想念我们东港的当归土虱……]
土虱鱼的梦想,竟然在这个冷冽的都市里,像激流……滚动着浮木。
[火车是几点到呀,到底?]
[昨天来电话,说是最后一班夜车。]说完却轻声的哼起了故乡里流行的一首老歌,歌声呢呢喃喃的。
[啊~啊~台北发的尾班车……要开去……]
[这歌太老了。]
[老歌比较够味……]志伟悻悻然的回着。
[我已经很够味了……嘿!嘿!嘿……]
正当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胡诌着的时候,已来到了火车站。
[会不会已经走了……]
[不会吧!我是来接我的长寿烟的喔,我跟那个克里斯可没有什么交情喔……]
[老麻那样说着,却也不太是真的。
[别那么现实么……。是谁跟你说他会带长寿烟来的?]
[你不是说他带了个台北的朋友吗?]老麻凭空就想像了起来。
[什么狗屎啊!他还把你娘带来了呢!我看你这样下去非要病了不成……]
志伟摸了摸头,看也不看他的,还是往火车站的出口处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