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区

十三区的梧桐树,像是在一夜之间都枯黄了……

老麻坐在窗沿点了根烟。

昨夜来了之后就没睡好,像个石膏像,他一直盯着对街楼下的阿拉伯烤肉串店里瞧。

是不是该下去吃个早点了呢?

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反反覆覆的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十三区的梧桐树,像是在一夜之间都枯黄了……

他记得昨天夜里停在这家旅店前,有点风。

因为是一些斑斑点点的月影打在地上的关系,不经意的抬起头来看,

看那轮藏在满株的梧桐叶片之间的满月,分明还是绿色的……

那一树的梧桐叶在满月的冷风里,分明还是绿色的……。他记得……

怎在一夜之间,全都枯黄了……

他听她说过颜色在不同的光线里会显出不同的反应。

[在日光下是这样……,在月光下是这样……]

他想起她在画布前,权威式的教着他。

三年了……,她好吗?他对她好吗?

三年可以有很大的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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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之下的画作是很少有的……]

[我都觉得是感官特别敏感的人才做得到……。嗯……不如说是神经质的人,才做得到的……]

[你相信吗?我觉得……有些人真的可将时间冻结住……]

[我就不行了……]像泻了气的皮球。

每次说完就有这样的喟叹。然后他就笑着忙去安慰着她。

[老画不好!算了……我想我也没什么指望了……]

像在赌气似颓然坐在画布前。

[我就不行了……]老麻这样想着。

[我就不行了……]如果他也能将时间冻结住,她……也就不会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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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可以有很大的变化的……

烤肉串的味道飘过街来……

窗沿上落了一台子的梧桐叶。

老麻挪了挪身子,伸出手去捻了一片在眼前仔细的看着。

是枯黄了!一夜之间,整条街,整个十三区都枯黄了……

不是才十月天么?难道这里要比布鲁塞尔冷不成?

楼面不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老麻推开窗子,探出半个身子去。

店家在小阳台上随意的种了些薄菏草、波斯菊什么的。柔和了这钢铸的阳台栅栏。

穿过栅栏往下望去,大胡须的阿拉伯师傅转着他那一大串烤羊肉,叽哩呱啦的对着他的女人说着话。

[应该有些咖啡吧?]亮丽的秋是该有杯咖啡……

像点了根烟就少了点浪漫的气息似的……

老麻这才发觉,耗了一夜,一包烟已经没了。

是该下楼去了……

转身进来穿上外衣时,这才发觉挂在床头的那幅仿作的画有点面熟……。

是……林布兰……的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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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林布兰特……,没学问的才那样翻成林布兰……]

她要是在的话,又要那样更正他了。

[这些人名都那样简约的翻的话,再过一百年就都混淆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很正经的。

[是林布兰特……]老麻拉着拉琏,还呢呢喃喃的那样说着。

跟着她的课,老麻也约略的懂了些画作和人名。

他羡慕那些她说过的[可以冻结住时间的人]。

[是叫什么名字的画呢?]下楼来仍伫立在柜台前想着……

[Mr .,the check out time is 12:00……]

柜台里的老人,也许是因为自己是东方人么,用很烂的英文向他这样说着。

[走了吗?还是再待下来……?]又在脑子里反反覆覆的想着。

柜台后的收音机,女人吃力的唱着老香颂歌曲。

像黑白片那种……冻结住了时间。

老人站了起来,没什么表情等着他的回话。

好像这样的客人他看多了……,也都会有一样的反应和回话。

也许……多了一点体贴的笑容吧!

老麻听见他微倾着身子试探性的问着:

[Stay?]

[Yah!Yah……]而其实并没有真的打定了主意。

[Long distance journey?]像是在对自己说的那样。

老人边说着就兀自去处理他柜台上的事去了……

[Yah,Long distance journey……]

有点心事被猜到了那样子的无奈的感觉。

推开门站在冷冷的风中,烤羊肉的味道更炽烈的弥漫在空气里。

[是该有杯好咖啡的……]老麻穿过街去,站定在阿拉伯餐厅的吧吧前,大胡子问也不问的就摆上了杯子,还往他的杯子里注入了热腾腾的黑咖啡。

他伸手进大衣的口袋,沉甸甸的塞着纸笔。

端着咖啡,就近的挨着一个靠窗的位置,把自己安顿了起来……

[我的布鲁塞尔的浮木……]老麻看着那一整条街枯黄了的梧桐树。

为了再见她一面……,也许是要看她好不好吧?他跑到巴黎来了……

[我是布鲁塞尔的浮木……,一个留学生之死……]

怎么地一直在脑子里重复着这样的字句。

倒了些奶油在黑咖啡里,也是沉甸甸的……

奶油在杯心里转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的……,老半天也不停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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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到的时候,给她拨了电话。

她有些讶异,也听得出来在这些日子之后她的改变,就说已经缺乏了共通的话题了吧……。可是她还是体贴的说着……,跟他说了她接电话的地方的模样。

[是学校租给觉得的画室……]她说。

[窗台很高……,天花板也很高……,是老老的房子,光线不太好。]

[窗子外面也是棵梧桐树,挤着窗子。天气好的时候,像是要将叶子都塞进屋里来了似的……]

[其实比较像牢房。]她说

[我在这里囚禁三年了,老画不好……]还像以前那样的嫌弃着自己。

[我想……我是没指望了……]她在他电话里轻轻的说着……

[你在哭吗?]他想这样问,但没有。

他知道她不喜欢这样被问。

[他对你好吗?]哽在胸口三年了的问题却也无法任性的说出口。

只是心里咒骂着自己。

如果能冻结住时间,或许说是真的留住她,也或许就抛下一切就跟着她走了么!

怎么好去问她:[他对你好轻吗?]

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表示过。

茫茫人海中的两片浮木,用什么来牵系着彼此呢?

[对了……我的那盆薄荷草……还好吧?]电话那头突然地又传来孩子气的声音。

[嗯!]老麻觉得心口一阵绞紧。

不敢告诉她,就在她走了之后的那个冬天,薄荷草也枯了……

也没有觉得哪里照顾得不好。

那盆每天晨起都像迎着光唱着歌的薄荷草,在她走了之后,就慢慢的枯萎了……

她应该能感觉得到的,像感觉得到她走了之后,也就把他的魂带走了一样……

窗台上的薄荷草,它也是有魂的……

她把它的魂带走了,还故意这样的来问人……

他猜想她巴黎窗台上,正有着一盆一模一样迎着光唱着歌的薄荷草,还故意这样去问人……

From here to there,

Everybody wants to escape from their own body. VoYaGe.

呢呢喃喃的,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歌声

有点熟悉,歌词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结束时深沉幽远的那一声:[VoY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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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回台北去了吗?]想起昨天她在电话里失神的问起。

[那我怎么办?]总觉得她在问完话之后,似乎有着那样的优虑。

[YAH,我的课已经结束了。]老麻回答着她的话。

是他带她来欧洲的,而原本也说好的,要一起结束了课回台北去。

(就说宿命这回事,不能随意的顺从人愿的吧?)

[回去……。找到工作了吗?]她像是没话找话说那样。

[没有……,随便什么事都可以做吧?五年了……,也不知道。该有许多的变化吧!]

就是鼓不起勇气来对她说,想在回去之前能够再见她一面。

[我写了一个歌要送给你。]

[真的……]好天真的笑了起来。

[真的……,是有关于窗台上的那盆薄荷草的……]

[真的!你唱给我听听看嘛!]她听起来很愉快的还是笑着。

[在电话里唱吗?怪怪的……是需要吉他伴奏的……]

他也轻松了起来,就想说要等她自己开口说:[我们见个面好吗?]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着……

[也许……有天会在哪里发表吧?也许……会有人愿意拿去唱……]

他给自己想像急于想见她的念头被人家看穿了……

[小气……]她就只是那样的回了话。

[你会留下来吗?]

如果她嫁给那个她叫他尚皮耶的法国佬的话,就肯定会留下了吧?

他替她这样的想着。

[谁知道……]她淡淡的说着。

察觉不出她跟那个尚皮耶现在的进展究竟是如何了。

而他也实在是很恶意的,想要从她的话里去分辨出来,她到巴黎之后,其实没有跟他在布鲁塞尔时那样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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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扯了……,去巴黎只是学怎样过的像艺术家罢了,哪真能学到艺术这玩意……]

记得当时曾经很生气的跟她争论着。

他不理解人们都一窝蜂的往巴黎跑的道理。

他恨死巴黎了……。巴黎骗走了他的她。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岛吗?]

[MALLORCA……,记得啊!]

[明天我要往那里去……]

[一个人?]

[还有小伟吧!]

[OH!你男友……]只听见电话里沉默之后和鼻息。

[别这样说人家……]他认真的这样说着。

[他还好吗?好久没见到他了,倒是听过他们那圈子的人在南区办了个联展。]

[无所谓好不好吧?大家不都是一样……,浮木,东一块,西一块的漂游在大海

里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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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E COFFEE,SIR?……]大胡子拎着咖啡壶站在他的桌前,将他拉回了现实里。

[LONG JOURNEY!]大胡子见他摆在餐桌上的纸笔和地图,随意的问着。

[YAH……]他在沉甸甸的黑咖啡里注进了许多的奶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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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差不多是一样的冷天,他送她到巷子口的咖啡屋里。

世纪末的最后几年,整个欧洲都弥漫在世界将要太平的后发气氛里,也或者是要毁灭的气氛里吧!

窗沿外举着招牌对异教徒宣扬最好的判决的家伙一会儿左、一会右的盯着人不放……,招牌上写着:[THE WORLD ENDS 2000……]

踩着地上枯黄的梧桐叶,吱吱吱的响着。

[所以……再见了……]她也望着窗外神的孩子,淡淡的说着……

[所以……再见了……]他以为自己说了……,却还是沉默的……

[我们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他想这样问她。

[我们都太会压抑……,太不愿主动的表示自己的情感了……]

他记得有一次她曾歇斯底里的这样说。

他们在争执时,就很容易的凸显了两个人性格的相似之处。

[也许……也可以说,是我们都太不正常了……。我们爱上了彼此的不正常……]

就只是坐在窗沿边上幻想……

冬天的太阳是从桌心越过了冷去的咖啡,缓缓的移动到了桌沿上……

听说……她说住在这一区,跟那个叫做尚皮耶的法国佬。

也许……他们会散步经过这里。

[不会吧!巴黎这么大……]他苦笑着。

想自己大概也没有勇气再拨电话给她了。

虽然他知道,她也想见他一百……在离去之前……

他感觉得出来,在一起那么久了。

他带她梦的国度里去的,他是很了解她的……

而窗外那落了一地的梧桐叶,在晨间还原本是翠绿着的色泽,彷佛禁不起他半天死命的盯着瞧,是妒恨的火烧着了那般,已枯黄了一地……

[还等吗?]他问自己。

他忘了该要吃的早餐,烤肉串没有引来他的食欲。

而午餐的客人正慢慢的聚了起来……

他起身去付了钱,已顾不得太胡子狐疑的眼神了。

他站在冷风中,呼啸而过的车子扬起了一阵的风。

风里有点乡愁……,在点思念……,有点妒恨……

都夹在吹落了一地的枯黄的叶片上,滚动着……滚动着……

AIRPORT orLY在市区的南端,他点了一要烟,想着。

[什么样的情感是没有终结的呢?]

而他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他以为总是会有那么一天的,会有一天,跟每天都不一样。

他就起床,发觉自己没有了情绪,没有了欲念……

也发觉自己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去想念她……

也许……也就老了……,老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吗?他笑了……

[那真该现在就死去……。不如现在就死去了算了……]

AIRPORT orLY在市区的另一端,到了那儿,离蔚蓝海岸就不远了。

他没有怪她毁弃了当初的约定。

[说好了存够了钱就去南方地中海上的那个小岛的……]

想起来是自以为是的承诺吧?

从念书的时候开始,就是他一直还着她的么……

而今……她已经决定不再奔波了。

却也不能习惯于失去对她的支配似的……

她……是想要安定了。

她是需要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