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承诺

包裹由一个深受时差所苦的上尉带到了马里兰州苏特兰海军情报总部。从贝尔沃堡空军第一一二七地勤部调来的专家和总部的专家一起研究了摄影照片,整个过程进行了二十个小时。从水牛射猎者上得到的胶卷特别清晰,地面上那个美国人做了自己应做的一切:仰望天空,凝视着那架侦察机从空中疾飞而过。

“这个可怜的家伙为此付出了代价,”一位海军军官对他的空军同事说。照片显示,在那位美国人后面,一个北越士兵正举枪对空射击。“我真想把你杀掉,你这小杂种。”他看着照片骂道。

“看看这个怎么样?”那位空军二级军士长递给他一张身份证照片。

“二者十分相像,我敢打赌。”两位情报专家都感到很奇怪,他们竟会用这么一点档案资料与这些照片进行比较。但不管是谁估计的,他都估计得相当正确,与照片上的人完全相符。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手头上这些照片中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凯利没有叫醒帕姆,他很高兴她没用安眠药也睡得这样好。他穿好衣服,走到屋外,围绕他的小岛跑了两圈,一圈大约有四分之三英里。早晨的空气清新静谧,他感到身上微微出了些汗。山姆和莎拉也起得很早,看见凯利在码头上休息,便朝他跑了过去。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莎拉说道。“昨夜帕姆情况怎样?”她停了片刻,接着又问道。

“什么?”凯利一时没回过神来,问道。

“嗨,莎拉,看你……”山姆看了一眼凯利,差一点笑出声来。他妻子的脸一下子也红得像早上的太阳。

“昨天晚上帕姆劝我不要给她吃药,”莎拉解释说,“她有点紧张,但她想试一下,我被她说服了。所以我刚才问你,对不起,约翰。”

该怎么解释昨晚的情况呢?开始他很怕去碰她,担心会使她感到他在逼她,以致会觉得他不再喜欢她,后来……事情就发生了。

“她有些愚蠢的想法……”凯利突然停住不说了。帕姆可以把情况告诉她,但由他来说不大合适,对吧?“她睡得很好,莎拉,她昨天搞得太累了。”

“没想到她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莎拉用手指按了一下凯利的胸膛。“年轻人,你帮了很大的忙。”

凯利的眼睛望着远方,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高兴这么做。”但他的一部分思想仍然认为他在利用她的弱点,使一个痛苦的女孩又增加了新的痛苦……占了她的便宜。不,情况不是这样。他爱她。尽管这看起来很好笑。他的生活正明显地变得正常起来……可能是这样。他在医治她的创伤,而同时,她也在医治他的创伤。

“她担心我会不愿意……我是说她过去的事情。我真的没怎么考虑那些。你的话不错,她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而且,我的过去也很不顺利,你知道吗?我不是牧师……”

“让她说出来,”山姆说。“她需要说出来。在解决问题之前,你必须了解问题的真相。”

“你能肯定那不会影响你吗?那可能是一些令人难堪的事情,”莎拉说道,一边注视着他的眼神。

“不会比战争更可怕吧?”凯利摇着头。然后他改变了话题。“那吃药的事……该怎么办?”

这一问题使大家都松了口气。莎拉又开始谈论工作:“她已经度过了最关键的阶段。如果有严重的戒毒反应,那早该发生了。她可能还要经历一个易于烦躁的阶段,比如说,受到外来的压力。在那种情况下,可以服用苯巴比妥。我已经给你开了处方,但是,她正在突破这一障碍。她的性格比她自己想的要坚强得多。你很聪明,足以看出她现在日子很难过。如果她感到难受,让她服用其中的一种药,要强迫她吃药。”

强迫帕姆做任何事情的想法有点激怒了凯利。“听我说,医生,我不能……”

“胡说,约翰!我不是要你把药片强塞进她的嘴里。如果你对她说她的确需要吃药,她还是会听你的话的,对吧?”

“吃多久?”

“一周,也许十天,”莎拉想了一下说道。

“以后呢?”

“以后你可以考虑你们两个今后的共同生活。”莎拉对他说。

山姆对这种干预他人私人生活的事深感不安。“我希望她能彻底检查一次,凯利。你下次什么时候去巴尔的摩?”

“两周以后,也可能提前几天。你问这干什么?”

莎拉代替山姆作了回答:“我不能为她进行详细检查。她很久没看过医生了,我想她最好进行一次全面的心理检查和身体检查。山姆,你说找谁最好?”

“你认识玛姬·诺斯吗?”

“她可以,”莎拉说。“你知道,凯利,你也应该检查一下才好。”

“我看起来有病吗?”凯利伸出手臂,展示一下自己的健壮。

“你不要在我面前逞强,”莎拉打断他的话。“她来检查时,你也检查一下。我希望确实知道你们两人都身体健康,懂吗?”

“是,夫人。”

“还有一点,我希望你听我说完,”莎拉继续说道,“她需要看精神科医生。”

“为什么?”

“约翰,生活不是电影。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并不能把他们的问题置于脑后不顾而跑到夕阳下兜风。要知道,她是被强暴过的人,她还吸过毒,现在很自卑。像她这种情况的人,往往因为自己是受害者而自我谴责,自暴自弃。正确的心理治疗有助于改善状况。你的态度很重要,但她也需要专业上的帮助,知道吗?”

凯利点点头。“知道。”

“那好,”莎拉说,抬头看着他。“我喜欢你,你很听话。”

“我有其他选择吗,夫人?”凯利苦笑着问道。

她大笑起来。“没有,真的没有。”

“她总是这样得理不饶人,”山姆对凯利说。“她应该去当护士?医生理应更文明礼貌一些,而护士却总是把病人指挥得团团转。”听了这话,莎拉开玩笑地踢了自己丈夫一脚。

“那我最好永远不要碰上护士,”凯利说完,领他们离开了码头。


帕姆足足睡了十个小时才醒来,而且是在没吃安眠药的情况下。但她醒来后头痛得很厉害,凯利让她吃了点阿司匹林。

“给她吃点胃药,”莎拉对凯利说,“这样可以减轻她的胃的负担。”女药学家做出要为帕姆进行检查的样子。同时,山姆在收拾他们的东西。从总体的情况来看,莎拉认为帕姆的情况不错。“我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能增加五磅的体重。”

“可是……”

“约翰会带你来看我们,给你做一次全面检查,两周以后,行吗?”

“好的,夫人。”凯利再次点头同意。

“可是……”

“帕姆,他们俩合作说服了我,我也只好同意了。”凯利怯懦地解释说。

“你们这么早就要走了?”

莎拉点点头。“我们本该昨晚离开的,可是,我在说什么?”她看了凯利一眼。“如果你们不按我说的来检查,我会打电话骂人的。”

“天啊,莎拉,你可真厉害!”

“山姆也这么说。”

凯利陪她来到外面的码头上。山姆的船已经发动。她和帕姆拥抱告别,凯利只打算同她握手,但她坚持亲了他的面颊。山姆也跳下船来同他们一一握手再见。

“要看新的海图!”凯利对外科医生说。

“是,船长。”

“我来解缆绳。”

罗森急于向他显示一下自己学到的驾驶技术。他将船倒退,主要依靠拉动右舵杆转动哈特拉斯。这人没有忘记。不一会儿,山姆加大了两个主机的马力,直接把船驶出了码头,朝深水开去。帕姆站在码头上,拉住凯利的手,一直目送着那船渐渐变成海面上的一个小白点。

“我忘了谢谢她。”帕姆最后说。

“不,你没忘。你只是没说出来而已。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的头不疼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她的头发该洗了,但她的眼睛是明亮的,步履中有了活力。凯利想吻她,于是,他亲了她。“现在我们做什么?”

“我们要谈谈,”帕姆平静地说。“现在是时候了。”

“等等,”凯利回到工具间,取出两把折叠躺椅。他示意她坐下,然后说:“现在告诉我你的可怕经历。”

帕梅拉·丝塔尔·马登再过三个星期就要过她的二十一岁生日了。凯利终于知道了她的全名。她出生在得克萨斯北部贫穷地区的一个工薪阶层家庭,父亲是个连浸信会牧师都感到头疼的人。她从小就是在这样一位父亲的严厉管束之下长大的。唐纳德·马登只知道宗教的形式,而不知其内容。他很严格,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去爱,他生活失意,嗜酒如命,自暴自弃,经常无端对自己发火。每当孩子做错了事,他便用皮带或木棍抽打他们,直到他的良心感到内疚为止。这种时候很少,多半是因为打累了方才罢手。长到十六岁以后,这个不幸的孩子终于不堪忍受。那天,她在教堂待了很久,然后和男朋友约会,当时她觉得自己终于有了那样做的权利。那个男孩子的家庭也和她的家庭一样严厉,因此他们交往过程中甚至连一个吻也没有。但这一点并没有减少唐纳德·马登的愤怒。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时间是十点二十分,帕姆回到家,走进屋子,看到屋内的灯光似乎也在燃着怒火,她的父亲怒容满面,母亲吓得躲在一边。

“他说的那些话……”帕姆眼睛凝视着地上的青草,慢慢地说着。“我根本没做那种事,甚至想也没有想过。阿尔伯特是清白的……我也是清白的……”

凯利抓紧她的手。“你不用和我说这些,帕姆。”但她不得不说,凯利知道这一点,所以,继续听她说下去。

忍受了十六年来最残酷的一次毒打之后,帕梅拉·马登悄悄爬出了她那一楼卧室的窗户,步行了四英里,来到了一个冷清、肮脏的小镇,在天亮之前登上了一辆开往休斯敦的灰狗巴士,因为那是第一班公车,她也不打算在中途下车。就她自己所知,她的父母从未报警找寻她。各种下贱的工作和更糟的居住条件加重了她的苦难。不久她便决定离开休斯敦,到其他地方去。带着她节省下来的一点钱,她搭上了另一辆大陆客运公司的公车到了新奥尔良。胆小、瘦弱和年轻的帕姆从来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专门捕食离家出走的女孩子的坏人存在。她马上被一个穿着讲究、说话和蔼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盯上了。那人名叫皮埃尔·拉马克。他请她吃饭,向她表示同情,并说愿意帮助她并提供住所。她当然接受了。三天以后,他成了她第一个情人,一周之后,一记沉重的耳光迫使这个十六岁的女孩接受了她的第二次性经验。这一次是一个来自伊利诺伊州斯普林费尔德的商人,其年龄可以做帕姆的父亲。他占有了她整整一个晚上,事后付给了拉马克两百五十美元。第二天,她吞下了她的皮条客的一个药瓶中的所有药丸,但那只使她呕吐了一场,并挨了一顿毒打。

凯利静静地听她讲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的眼光平稳,呼吸正常,但他的内心却完全是另一种滋味。他在越南占有过的女孩,那些未成年的姑娘,还有蒂茜死后他所接触过的几个女人,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年轻女人可能并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而把她们虚假的反应当成真正的人类感情。难道他不是一个正派体面和值得尊敬的人吗?尽管他对那些女人的服务是付了钱的,但她们的经历可能与帕姆毫无不同之处。对此,他感到一种羞耻感像烈火一样在他内心燃烧。

十九岁时,帕梅拉已经逃离过拉马克和另外三个皮条客的魔掌,但每次她都落入另一个坏人的掌握之中。在亚特兰大,一个皮条客竟当着客人的面用皮带抽打他掌握下的女孩,并以此取乐。在芝加哥,另一个皮条客开始强迫帕姆吸食海洛因,他以为这样可以更容易地控制那些他认为有点独立性格的女孩。但是,帕姆第二天就离开了他。她曾经亲眼看到一个女孩因毒瘾发作死在她的面前,那比遭受毒打更令她感到害怕。她不能回家,她打过电话回家,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请求帮助,她的母亲就砰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她不信任社会服务机构会帮助她走上一条其他的生活之路,最后来到了华盛顿,成为一名颇有经验并染有吸毒习惯的街头妓女。吸毒的习惯帮助她不去想生活的真实情况,而且不仅如此,凯利还认为这一点还救了她的性命。在整个过程中她曾经堕过两次胎,患过三次性病,并四次被捕,但从未受过审判。帕姆说到这里失声痛哭起来,凯利移动椅子坐在她身边。

“现在你看清了我的真实面目。”

“是的,帕姆。我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女人。”他用手臂紧紧地搂着她。“亲爱的,现在好了。任何人都可能走上歧路,但需要勇气加以改变,也需要勇气把它说出来。”

在华盛顿的最后阶段她落入了一个名叫罗斯科·弗莱明的人的手中。那时她对巴比妥酸盐这种镇静剂的依赖已无法摆脱,但她的面貌依然姣好鲜嫩,足以使那些喜欢漂亮脸蛋的嫖客出个好价钱。有一个男人名叫亨利,想扩大他的毒品生意,出了一个主意——叫他掌握的妓女替他销售毒品作为副业,这家伙一向十分谨慎,习惯让别人为他成交买卖。他从其他城市的皮条客买来的每一个妓女都是直接现金交易,这些女人事后都发现自己上了当。帕姆被弄来之后几乎马上就想逃走,但她被抓了回来,并遭到一顿毒打,有三根肋骨被打断。后来,她才知道她没有再被人毒打真算她的运气。亨利也利用这次机会强迫她吸毒,这一方面减轻了她的疼痛,同时也加强了她的依赖性。他还加重了对她的虐待,让她满足每一个想得到她的人的需要。利用这种方法,亨利做到了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他终于挫败了她的锐气,打垮了她的精神。

在五个月的时间内,毒打、强暴和服毒使她几乎处于一种精神崩溃的境地。一直到四周以前她看到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男孩因吸毒死在一家商店门口,死时毒针仍扎在手臂上,她才如梦方醒。帕姆表面上仍表现得唯命是从,暗地里却在努力减少毒品的用量。亨利的其他伙伴没有抱怨,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在她身上少花费一些,而且他们那种男人的自尊更把这种情况归结于他们的本事和威力,而不知道她正日益觉醒。她在等待机会,等待亨利外出,因为亨利不在家时,其他人看管得比较松懈。五天前,机会终于来了,她收拾好自己仅有的一点衣物,逃了出来。她身无分文——亨利不准她们身上带钱——悄悄溜出了城。

“谈谈亨利,”她说完后,凯利轻声说道。

“三十岁,黑人,个头和你差不多。”

“其他女孩也逃走了吗?”

帕姆的声音变得冷漠如冰。“我只知道有一个人试过,大概在十一月。他杀了她……他以为她要去找警察,而且……”她抬起头。“他让我们都去看,太可怕了。”

凯利平静地说:“那你为什么还要逃跑,帕姆?”

“我宁死也不愿再那样生活下去,”她低声说,思想已经敞开。“我想死。那个小男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生命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是我做了帮凶,我协助杀死了他。”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天夜里……我……和他们每个人都……那些混蛋……所以他们喜欢我,让我从他们眼皮底下逃了出来。你现在懂了吗?”

“你做了逃跑的必要准备,”凯利回答说,他好不容易才保持了自己语调的平稳。“感谢上帝。”

“如果你把我送回去并送我上路,我也不会怪你。也许我父亲是对的,他对我的看法。”

“帕姆,你还记得去教堂的事吗?”

“记得。”

“记得那个故事吗?耶稣说:‘你走吧,不要再犯罪了。’你认为我从未做过错事,从未感到羞耻过,从未害怕过,是吗?你的情况不是绝无仅有的,帕姆。你是否想过,你把这一切都告诉我是多么地勇敢!”

此时,她的语调中已完全排除了感情的色彩。“你有权知道。”

“而且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但这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他停顿了片刻。“不,是有了变化。你现在比我想象的要勇敢得多,亲爱的。”

“你肯定吗?那今后呢?”

“今后我唯一担心的是那些折磨过你的人。”凯利说道。

“如果他们发现了我……”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情感,是恐惧。“我们每次进城,他们都可能看见我。”

“我们小心点就是。”凯利说。

“我永远不会安全,永远不会。”

“啊,我们有两种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一是你不断地东躲西藏,二是帮助警方把他们铲除。”

她猛烈地摇着头。“他们杀死了那个女孩,他们知道她要去报告警方。这就是我不能依靠警方的原因所在。另外,你不了解那些人有多么狠毒。”

凯利看到,莎拉对别的一些事情的看法是对的。帕姆现在又穿上她的三角背心,在太阳的照耀下,背上的伤痕又显露了出来,因为那些地方没被太阳晒黑。那是那些人为了自己的取乐留在她身上的血腥印记。这一切都是由皮埃尔·拉马克所造成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由唐纳德·马登那些使用暴力对待女人的懦夫们所造成的。

他们也算是男人吗?凯利问自己。

不。

他告诉她等一下。他跑回机房,取出八只空啤酒罐,把它们一字排开摆在距离他们的椅子大约三十英尺以外的地上。

“把手指塞进耳朵里。”凯利对她说。

“为什么?”

“先别问。”他答道。帕姆照做了之后,凯利的右手一晃,从衬衫底下抽出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然后两手握住枪柄,从左至右,开始对准那些啤酒罐射击起来。他一枪一个,中间相隔不到半秒钟,那些罐子不是被击倒,就是被击出一两英尺之外,有的被击到空中又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最后一发子弹刚刚射出,没等被击飞的啤酒罐落地,凯利已退出射完的弹匣,重新又装上了一匣子弹。八只啤酒罐有七只被击中。他检查了一下手枪,重新插入腰间,然后又坐回帕姆身边。

“吓唬一个孤立无援的姑娘很容易,但要吓唬我可没有那么简单。帕姆,如果有人想伤害你,他必须先问问我是否答应。”

帕姆看了看远处的罐子,又看了看凯利。凯利显然为自己和自己的枪法感到得意,对他来说,这一番展示是一种有用的发泄。在这一阵简短的射击练习中,他的每一枪都是有所指的,每一个啤酒罐在他脑子里都代表了一个名字或一张面孔。但他看到帕姆还没有完全信服,那还需要时间。

“不管怎么说,”他对帕姆说,“你把自己的往事都告诉了我,是吧?”

“是的。”

“你觉得我听了之后有什么不同吗?”

“不,你说过不会。我想我是相信你的。”

“帕姆,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坏人。事实上,坏人是极少数。你的命运很不幸,但那不是你的错。有的人因事故受到伤害,有的人患了疾病。在越南,我看见过有的人不幸阵亡,我也差一点死去,那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不对,只是因为运气不好,所处的环境不对,站错了地方,走错了路,看错了方向。莎拉希望你看看医生,和他们谈谈,我觉得她是对的。我们都希望你健康起来,振作起来。”

“那以后呢?”帕姆·马登问道。他深吸了口气,现在已经不能再回避了。

“帕姆,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她的表情就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一样。凯利被这反应惊呆了。“你不能,你这样做只是因为……”

凯利站在那儿,用手把她举了起来。“听我说完,好吗?你一直有病,现在正慢慢康复。你忍受了这个肮脏的世界所给你的一切苦难,但你没有灰心,没有退却,没有自暴自弃。我相信你。这需要时间,每件事情都需要时间,但到了最后,你会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很好的人。”他把她放回地上,自己退后一步。他浑身在发抖,不仅为她过去所遭受的一切而激怒,也为自己开始把个人的意志强加给帕姆而恼恨自己。“对不起,帕姆,我不应该那样做,但请你多相信自己一点。”

“这很难,我做过的事情太可怕了。”

莎拉的话是对的,她的确需要专业的协助。凯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很生自己的气。


其后几天的日程安排得十分轻松。不管帕姆其他方面的才能如何,她的烹调技术应当说相当糟糕。两次失败几乎使她伤心地哭出声音。但对她做的任何东西,凯利都尽力吞下,而且面带笑容,好言安慰。她学习得很快,到了星期五,她已经能够自己做汉堡包了,那味道起码要比炭球强些。在整个过程中,凯利都站在旁边鼓励她,尽量不使她感到什么压力,并且取得相当程度的成功。一句温柔的话语,一次轻柔的触摸或一个真诚的微笑,都是他用以安慰和鼓励她的工具。很快地,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天亮即起,锻炼体魄。养成这种习惯确实不易。尽管她的身体基本上还算健康,但多年来她从没有在早上跑长途的路。所以一开始,他只要求她在岛的周围散步,每次两圈,一周之后她竟增加到五圈。下午她进行日光浴,常常只穿短裤,戴一个胸罩,皮肤已晒黑了些。她似乎从不去注意自己背上那些曾使凯利血液沸腾、怒火中烧的伤痕。她开始十分重视自己的容貌,每天至少淋浴一次,洗一次头发,然后把头发仔细梳理一番。每当此时,凯利总站在她身边评头论足。她再没有服用过莎拉留下的苯巴比妥药片。也许有过一两次痛苦的挣扎,但是藉着锻炼身体,她养成了按时就寝按时起床的习惯。她的笑容变得更富有信心,有两次他看到她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眼神中已经没有昔日的那种痛苦。

“很舒服,是吗?”一个星期六晚上,她刚刚淋浴完毕,凯利问道。

“有点。”她承认说。

凯利从盥洗池旁拿起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她那湿漉漉的秀发。“阳光真的把你的头发变得又亮又美了。”

“把它洗干净可真不那么容易!”她说道,对他的抚摸感到很舒适。

凯利的梳子碰到了一团乱发,他尽量不要梳得太重。“但总是洗干净了,是吧,帕咪!”

“是的,我想可能是这样,”她对着镜中的凯利说。

“究竟有多不容易,亲爱的?”

“相当不容易。”她笑了,一个真正的笑容,充满热情和信心的笑容。

凯利把梳子放下,在她颈背上亲了一下,并让她在镜中看见,然后他重新拿起梳子,继续梳头。他觉得这有点不太阳刚,但他喜欢这样做。“好了,都梳顺了,没有打结了。”

“你应该买个吹风机。”

凯利耸耸肩。“我从不需要那东西。”

帕姆转过身,握住他的手说:“你会需要的,如果你还想……”

他大约有十秒钟没说话。当他开始说话时,却又觉得难以启齿。现在害怕的是他。“你肯定?”

“你还想……”

“是的!”她刚洗完澡,没穿衣服,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也还没干,要举起她来可不容易,但是在这种时刻,一个男人必须抱起他的女人。她在变化,肋骨不再那么突出了。由于饮食正常了,她的体重在增加。但是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内心世界。凯利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奇迹,甚至不敢相信他自己就是这奇迹中的一部分,但他知道,奇迹确实发生了。不一会儿,他把她放下,注视着她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欢乐,他为自己在这方面所做出的帮助而感到欣慰和自豪。

“我也有不少伤疤,”凯利提醒她说,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什么样的眼神。

“大部分我已经看到了,”她证实。同时开始用手抚摸他胸部那黝黑多毛的皮肤,那上面布满了战争所带来的伤疤。她的创伤是内心的,他的也是。他们在一起,可以相互抚慰对方,愈合彼此的伤口。帕姆对此已深信不疑,对未来也不再看成是一个她可以躲藏和忘却的黑暗的所在,而是一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