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隐瞒

许多事情都凑到一块了。六月二十日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天气很沉闷。巴尔的摩的《太阳晚报》的一位摄影记者得到了一部新的尼康相机,取代了他原来那架容易出故障的宾得相机。他一方面为失宠的旧相机感到难过,同时又为那如同新的情人一般的新相机给他提供的各种新的情趣而感到高兴。新相机还附赠了一整套长镜头。这个尼康相机是一种新型照相机,生产的公司希望它能迅速为新闻摄影界所接受,所以免费向全国各大报纸的二十名摄影记者赠送了这种相机。鲍勃·普里斯之所以获得这种相机,是因为三年前他曾经得到普利策奖。现在他的车子停在德里德沿湖大道上,收听着警方的无线电通讯报导,希望有什么有趣的新闻,但什么也没有听到。所以,他玩弄起自己的新相机,练习着变焦技术。尼康相机制造得很好看。普里斯像一名步兵学习在黑暗中拆卸和擦洗步枪一样,也在练习依靠感觉更换镜头的技巧,因此他强迫自己的目光逡巡四处,希望自己不用眼睛看就能操作自如,犹如天生本能一般,就像拉上裤子的拉链一样熟练。

一群乌鸦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形状不规则的湖泊的中心有一座喷泉。其建筑并无多大特色,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泥圆筒,高出水面七八英尺,有几个喷管将水向上喷射出高低不平的水柱。但是,今天因为有风,喷射出的泉水被吹得七零八落,四处飘洒。一群乌鸦在水面盘旋,偶尔想飞入喷泉之中,但均被白色的水花给挡了回来,而吓得往四下里飞去。这些乌鸦为什么对喷泉发生了兴趣呢?他用手从摄影袋中摸出二百毫米的长焦镜头,把它安在机身上,接着马上举到眼前瞄准。

“啊,我的天!”普里斯转眼工夫就拍摄了十张相片。这时,他打开汽车上的无线电,告诉办公室同仁马上通知警察。他再次更换镜头,这次用的是三百毫米那个最长的望远镜头。拍完一卷胶片之后,他换上另一卷,这是一个感光度一百的彩色胶卷。他将相机安放在他那又老又旧的雪佛兰的窗栏上,很快又照完了一卷。这时他看到一只乌鸦飞进了泉水里面,落在一个什么东西上面。

“啊,上帝,不……”那是一具人的尸体,一个年轻女人,浑身白如玉石。透过长焦镜头,他可以看到那乌鸦就在那里,在尸体周围跳来跳去,它那黑色冷酷的眼睛正在仔细查看着面前的尸体,对它来说那无疑是一顿丰盛的美食。普里斯收好相机,马上发动汽车,尽量朝喷泉驶近。其间,他至少违反了两项行车规定。对他来说,现在是人道战胜了职业准则,他用力按响喇叭,希望把乌鸦惊走。那乌鸦抬起头,似乎想看看这噪音来自何方。眼前还没有直接威胁,于是它又回头去啄食第一口美味。这时,普里斯突然无意中想到了一个有效的方法,他将车灯开亮,马上又熄灭,那乌鸦感到有点不同寻常,考虑片刻后,终于飞走了。那不是乌鸦,也许是猫头鹰。那美味没有被叼走,一旦危险消失,那乌鸦一定还会回来饱餐一顿的。

“有什么情况?”一名警察将车停下,走过来问道。

“你看,喷泉下面有一具尸体。”他把照相机递过去。

“啊,上帝!”警察倒抽一口冷气,过了好一阵才将相机还给普里斯。他立即用无线电发出呼叫。与此同时,普里斯又拍摄了一卷底片。警车纷纷来到现场,也像乌鸦一样,每次一辆,直到最后,喷泉周围一共停下八辆警车。十分钟后,一辆救火车也来到这里,同来的还有一位游乐区及公园管理局的人,他的汽车后面还拖挂着一艘小艇。船很快放入水中。接着,法医人员也乘坐检验车来到现场。现在该上喷泉岛了。普里斯要求同行,他的摄影技术要比警察的摄影师强些,但他未得到同意,只好留在湖岸继续记录这次事件。这次可不会使他再次获得普利策奖。但他想,本来也许有可能的,但那样的代价会涉及神化乌鸦或猫头鹰这类嗜食腐尸鸟类的残忍的本能行为,它们在一个大城市的中心啄食一个女孩的尸体,那可够可怕的,不值得,这种事他已经经历的够多了。

一群人很快聚集起来。警官们集中在一个小圈内,在悄悄议论着,同时禁止有人以此作笑料加以传扬。一辆电视新闻车也从位于公园以北的电视山上的摄影棚开到了湖边。电视山上有一个市立动物园,鲍勃·普里斯经常带孩子去那儿参观。他们特别喜欢狮子和北极熊,以及所有其他被关在铁笼中和石墙后面的动物。他们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一边在想,一边看着他们把尸体抬起,装入一个橡胶袋中。至少她的苦难结束了。普里斯又换了一卷底片,拍下了人们把尸体装入验尸处的汽车的过程。一位太阳报的记者现在也来到现场,他会提出不少问题,但普里斯心里在想,等他回到卡尔弗特大街自己的暗房时,他将会发现这架新照相机究竟有多好用。


“约翰,他们找到了她,”罗森说道。

“死了?”凯利不能抬起头。山姆的语调已经告诉了他真实的消息。他并不感到吃惊,但希望的破灭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

山姆点点头。“是的。”

“怎么死的?”

“我还不知道。警方几分钟前给我打的电话,我马上赶来告诉你。”

“谢谢你,朋友。”假如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死人的声音,山姆觉得凯利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我很难过,约翰,你知道我对她的看法。”

“是的,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山姆。”

“你还没吃饭。”罗森看了看盘中的食品。

“我不饿。”

“如果你想尽快康复,你就必须恢复自己的体力。”

“为什么?”凯利问道,两眼看着地板。

罗森走近他,抓住他的右手。大家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医生不敢看凯利的脸,他知道他的朋友在责怪自己,但他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至少眼下不知道。死亡是医学博士山姆·罗森的伙伴。神经外科所处理的正是人体中最微妙的那一部分的重大伤害事故,而他们经常处理的这种伤害往往又是人力所不能弥补的。但一个熟人的预想不到的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十分痛苦的。

“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现在没什么,山姆,谢谢你。”

“需要请牧师吗?”

“不,现在不要。”

“这不是你的错,约翰。”

“那么,是谁的错呢?她信任我,山姆,我却辜负了她。”

“警方还想和你再谈谈。我告诉他们明天上午。”

上午,他们已经进行了第二次谈话。凯利已告诉了他们许多他知道的事。她的姓名、出生地,以及他们见面认识的情况。是的,他们关系亲密。是的,她当过妓女,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是的,她身上有被侮辱毒打的痕迹。但他并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无论如何,他不能主动提供情况,因为那样做就等于向别人承认自己的失败。因此他有意回避了警方的一些问题,谎称身体疼痛,没有回答。他已经感到警察不喜欢他了,但这没关系。此时此刻,他自己也不太喜欢自己。

“那好吧。”

“关于你的药,我可以……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已尽量少用镇静剂,我不喜欢过分使用那种药,但那样做可以帮你放松一些,得到较好的休息,约翰。”

“给我加大药量?”凯利抬起了头,脸上再次出现了罗森不愿看到的那种表情。“你认为那样真的会有用吗,山姆?”

罗森两眼看着远处,他不敢正视他的眼神,尽管他可以那样做。“你可以睡普通病床了,几分钟后,我叫他们为你换床。”

“好吧。”

外科医生还想说点什么,但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凯利。

桑迪·欧图尔和其他两名护理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凯利抬到一张标准病床上睡下。她旋动升降病床,使凯利的头部升高一些,以减少对受伤臂膀的压力。

“我听说了,”她告诉他说,她觉得他不应该过于悲痛,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但不是个傻瓜,也许他是那种一个人单独哭泣的人,但她肯定他没有哭过。她知道哭泣是必要的,眼泪可以解除体内的毒素,而体内的毒素得不到消除同样会致命的。这位护士坐在他的床边,对他说:“我丈夫没了。”

“越战?”

“是的,蒂姆是第一空降师的上尉。”

“对不起,”凯利说道,头部仍停留在原处。“他们曾经救过我的命。”

“很不容易,我知道。”

“去年十一月,我失去了蒂茜,现在又……”

“莎拉对我说过,凯利先生……”

“叫我约翰,”他轻柔地说。他觉得自己不能对她粗暴。

“谢谢你,约翰。我叫桑迪。好人也会碰上坏运气。”她的声音一本正经,尽管听起来不那么自然。

“不是运气。她对我说过那是个危险的地方,但我还是把她带去了那里,因为我想亲眼看看那个地方。”

“为了保护她,你自己差一点被杀死。”

“我没有保护她,桑迪,我害了她。”凯利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我粗心大意,愚蠢透顶!我害死了她。”

“是其他人杀害了她。那些人还想杀害你,你也是个受害者。”

“不是受害者,只是个大傻瓜。”

我们以后再来谈这个问题,欧图尔护士心里这样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约翰?”

“不幸的姑娘。”凯利艰难地看着她的脸,但那使他感到更难忍受。他对她简要介绍了死去的帕梅拉·丝塔尔·马登的情况。

“所以,在那些人利用她、伤害她之后,你给了她别人没有给她的东西。”欧图尔停顿片刻,等待对方回答,但凯利没有说话。“你给了她爱,是吧?”

“是。”凯利的身体一阵战栗。“是的,我确实爱她。”

“说下去,”护士对他说。“你应该说出来。”

他首先闭上自己的眼睛,接着又摇了摇头。“我不能。”

这是一个很难缠的病人,她对自己说。男性崇拜对她来说是一个谜。在她丈夫身上她曾经看到过。他投入越战的时候还是一名少尉,回来时已升为连长,他并不以此为荣,也不希望别人因此而对他另眼看待,但他也不回避,那是工作的一部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他这样对她说。两个月后,他就离开了她。一个愚蠢而无益的工作夺去了她的丈夫和她的生活。谁会关心那个遥远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呢?但对蒂姆来说却那么重要。不管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对她造成的结果都是空虚。除了她现在从病人脸上所看到的那种痛苦的表情以外,那对她来说已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如果欧图尔能够进一步思考下去,她也许会更了解那种痛苦。


“真是愚蠢透顶。”

“那是一种看法,”塔克同意道,“但我不能让我手下的女孩子未经许可就私自逃走,是吧?”

“你想过把她们埋掉吗?”

“任何人都可以那样做。”那人在黑暗中微笑着,一面看着电影。他们正坐在市中心的一家剧场的后排,那是一家三十年代的电影院,现在正逐渐走向衰败。不久前开始在每天上午九点钟放映电影,为的是能够支付油漆的账单。但它仍然是一个同知情人进行秘密碰头的地点,这就是眼下这位警官同毒犯的会晤得以进行的原因所在。

“很可惜没有也杀死那个男的。”

“他会给我们造成麻烦吗?”塔克问道。

“不会。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对吧?”

“那是你说的,老兄。”

“我不能介入这个案子过深,你不要忘记这一点。”那人停下来,抓了一把爆米花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以排遣自己的气恼。“他在国防部是个知名人物,退役海军,潜水能手,住在东海岸某个地方,据我所知,是一个无所事事喜欢在海边鬼混的富人。第一次案情调查没有任何进展。瑞安和道格拉斯将负责这个案子,但看起来他们没有掌握多少情况。”

“我们审问她时,她也谈到过上述情况。她搭了他的车,好像他们在一起过得很愉快,但她说她的药品断了来源,她要他带她进城,想找人借点钱。这样看来,没有什么危害吧!”

“可能没有,但我们尽量不要走漏风声和露出马脚,懂吗?”

“你想让我在医院里把他杀掉,是吗?”塔克漫不经心地问道。“也许我能安排。”

“不行!你这个天杀的笨蛋。这个案子将以抢劫案记录在案,如果再发生别的事情,问题会越弄越大,我们都不希望如此。暂时不要管他,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说,他不会带来麻烦?”塔克想弄清这一点。

“不会。但你要记住,没有尸体他们就不可能进行谋杀调查。”

“我会让我的人小心行事的。”

“就我所知,你对她的做法……”

“只是为了让其他女孩子听话,”塔克进一步强调说。“给她们一个榜样看看。这事做得好,一段时间内就不会出问题。你没有参与此事,用不着为此担心。”

那人又吃了一口爆米花,暂时同意了这种看法。“你有什么要告诉我?”

塔克在黑暗中笑了。“皮亚吉开始乐意和我做生意了。”

黑暗中哼了一声。“我不信任他。”

“事情很复杂,是吗?”塔克停了一会儿又说,“但我需要他的关系,我们要赚大钱了。”

“什么时候?”

“快了,”塔克一本正经地说,“我想下一步我们应该向北方供货。事实上,托尼今天正同那边的一些人商谈此事。”

“现在情况如何?我需要做些大买卖。”

“有三个人弄来了一吨上等的大麻,够不够?”

“他们了解你吗?”

“不了解,但我了解他们。”这毕竟是问题的关键,他的组织很严密,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是谁,而这些人知道如果走漏一点风声将会意味着什么。要加强纪律,必须有铁的手腕。


“对他不要逼得太紧了,”罗森在单人病房外面说道。“他受了重伤,正在恢复之中,目前还在吃药治疗,他实在不能和你谈得太多。”

“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医生。”他是此案新接手的刑警,名叫汤姆·道格拉斯,年龄在四十上下。看起来像凯利一样疲惫不堪。罗森看出,他也同样非常气恼。

“我理解这一点,但他的伤势很重,加上女朋友的死亡对他的打击……”

“我们得到必要的情报越快,我们就能越快找到杀人的凶手。医生,你的责任是对活人负责,我的责任是对死人负责。”

“如果你想知道我作为医生的意见,他现在确实不能帮你的忙。他经历了太多的痛苦,情绪很低沉,这对他的康复很不利。”

“那你是说你要坐在里边旁听?”道格拉斯问道。正是我所需要的——一位业余的福尔摩斯来监视我们。但那会是一场他不能取胜也不愿意参加的战斗。

“如果能让我看着事情的进展,我心里会好受些。请不要强迫他。”山姆重复说着,同时打开房门。

“凯利先生,我们很难过,”刑警自己介绍之后说道。道格拉斯拉开记录本。这件案子提交到他的办公室,是因为它的高度重要性。《太阳晚报》的首页彩照几乎近似传播媒体所允许出版的黄色照片。市长已亲自要求对此采取行动。鉴于这种情况,道格拉斯才接手了这个案件。他不知道市长的兴趣能保持多久,但他想一定不会太久。能够占据一个政治家的头脑超过一周时间的事情只有拉选票这类大事,这件案子在他脑子里停留的时间最多比迈克·库埃勒的一记旋转怪球长些罢了。但这是他主管的案子,而且将要发生的总是最糟的事情。“前天夜里你是不是同一位名叫帕梅拉·马登的年轻女子在一起?”

“是的,”凯利闭着眼睛回答说。这时护士欧图尔端着他上午要服用的抗生素走了进来。她吃惊地看到病房内有另外两个男人,便在门口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打断他们。

“凯利先生,昨天下午我们发现了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其相貌特征与马登小姐相符。”道格拉斯伸手在自己大衣口袋中去摸什么东西。

“不!”罗森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制止他。

“是这个人吗?”道格拉斯问道,把照片举到凯利面前,希望自己正确的言词能够减缓一些它可能产生的影响。

“真是胡闹!”外科医生一把拉起刑警,将他推到墙边。照片落在了病人的胸前。

凯利的眼睛圆睁着,充满恐怖的神情,他的身体猛力抬起,想挣脱束缚,但很快又瘫卧在床上,脸色苍白。屋内的人都走开了,只剩下护士一人,两眼盯在病人身上。

“听我说,医生,我……”道格拉斯极力解释。

“你赶快滚出我的医院!”罗森大声吼叫着。“你想把病人吓死吗?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他需要确认……”

“那可以由我来做嘛!”

欧图尔听到这两个人争吵的声音就像运动场上孩子们吵架一样,但她眼下关心的是凯利,那抗生素药片仍在她的手中。她想把照片从凯利面前拿开,但她的眼光首先落在了那照片上面,使她感到一阵恶心。凯利把照片抓在手中,举到面前大约十二英寸的地方,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它。她全神注视着他的表情,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地,凯利的脸色便平静下来,他说:

“好了,山姆,那也是他身为警察应做的工作。”凯利最后看了照片一眼,接着又闭上了眼睛,把照片递给了护士。

事情平静下来,但欧图尔的工作并没有完成。她看着凯利把超大的药片吞下之后,便离开病房,朝宁静的走廊走去。

桑德拉·欧图尔回到护理台,回忆起她刚才看到的情景。当时凯利的面容是那么苍白,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他一定是惊呆了。所以她便朝自己的病人走去而没去管身后的吵闹声……可是,以后的情况又怎样呢?和第一次完全不同,凯利的脸色变了,就在一刹那间,犹如打开一扇通往另一处地方的大门,她看见了自己永远无法想象的情景,那样陈旧,那样野蛮,那样丑陋。他两眼微睁,但目光专注,似在凝视着她无法看到的什么东西。他的脸上已没有震惊,而是充满了愤怒,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像石头一样颤抖着。接着,他的脸色又变了,理解代替了盲目的、充满杀气的愤怒。她接着看到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其危险的景象,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房门关上了,凯利的眼睛闭上了。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的面色显得异常地平静。她意识到,整个过程不到四秒钟,一切都发生在罗森和道格拉斯在墙边争吵的那一刹那之间。他经历了从恐怖到愤怒再到理解的全部过程……最后进入到一种隐瞒自己感情的境界。但是,在理解与伪装之间所存在的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她从这个男人的脸上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并不能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她看到了死亡,一种埋藏在内心的、精心策划好的、惩处性的死亡。

但那仍然是死亡,活在一个人心中的死亡。


“我并不喜欢做这类事情,凯利先生,”道格拉斯坐在那儿,一边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边说。刑警和外科医生相互不好意思地看了对方一眼。

“约翰,你没事吧?”罗森检查了他的身体,接着又摸了摸他的脉搏,他惊奇地发现他一切正常。

“我没事。”凯利点点头,接着又看了刑警一眼。“那是她,是帕姆。”

“对不起,凯利先生,我真的很抱歉,”道格拉斯真诚地说道。“但这样做我也很不安,很不得已。无论如何,现在都已过去了。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是尽快找到凶手,在这方面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凯利平静地说。“法兰克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来?”

“他不能插手此事,”道格拉斯警长说道,同时看了外科医生一眼。“他认识你,个人介入犯罪案件不符合职业规定。”事实上,这话并不完全正确,或完全不正确,但又必须如此。“你看见了那些人……吗?”

凯利摇摇头,眼睛看着床铺,说话的声音很低。“没有,当时我在注意其他方向。她说了句什么,但我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回头。帕姆看见了他们。我左右都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没有看到。”

“当时你们在做什么?”

“观察。听我说,你们同艾伦警官谈过,是吗?”

“不错。”道格拉斯点点头。

“帕姆目睹过一次杀人案,我是带她去和法兰克谈这事的。”

“说下去。”

“她与贩毒的人有关,她看到他们杀人,是个女孩。我对她说她应该报告此事,我当时也很好奇。”凯利用单调平静的语调叙述着,并回忆着往事,心里仍沉浸在内疚和悔恨之中。

“那些人叫什么?”

“我一个也不记得了,”凯利答道。

“听我说!”道格拉斯身子朝前靠靠,说道,“她一定告诉过你一些事情。”

“我没有多问。我想那是你们的工作……法兰克的工作。我们约定那天夜里和法兰克见面。我知道的就是有一伙人在贩毒,他们利用女人为他们办事。”

“你就知道这些吗?”

凯利两眼盯着他说:“是的,没多大帮助,是吗?”

道格拉斯停了几秒钟没有说话。可以打开这个案子的重要缺口没有出现。现在又轮到他来说谎了,但开始说两句实话,说起谎来会更容易些。“在本城的西区有两个抢劫犯在作案,是两个黑人男子,中等身材。他们的特征我们就只知道这些。他们的凶器是一把锯开的双筒猎枪,他们专门抢劫来购买毒品的人,尤其喜欢乡下的顾客,也许是因为他们作的多数抢劫案都没有人报案。我们掌握的情况说明他们和两起杀人案有关,这可能是第三起。”

“就这些?”罗森问道。

“抢劫和谋杀是重大罪行,医生。”

“但不是有人说这只是一次事故吗?”

“那是一种看法,”道格拉斯表示同意,同时转过身面对自己的证人说,“凯利先生,你一定看见了什么,你去那里究竟要干什么?马登小姐是不是想买什么东西?”

“不是。”

“听我说,事情已经过去,她已经死了。你可以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我已经说过,她同这帮人有关,可是,尽管听起来很蠢,我对毒品一无所知。”但我一定会搞清楚的。


凯利躺在床上,独自思考着问题,两眼平静地观察着天花板,仔细注视着那像电影银幕一样的白色的平面。

首先,警察是错误的,凯利对自己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看法,但他的确这样认为,这就足够了。那不是抢劫,是那帮人,那帮帕姆害怕的人。

所发生的事情和帕姆告诉他的情况完全符合。他们以前就做过这种事。他有两次让他们发现过,直到现在仍然感到内疚,但这已成为历史,他已无法改变,做错了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是谁杀害了帕姆?他们依然逍遥法外。既然他们做过两次这样的事情,他们一定还会做第三次。然而,在那茫然的目光后面,他真正所想的问题并不是这些。

他想到,好吧,他们从前从未碰上像我这样的人。

我一定要尽快恢复健康,帆缆军士长约翰·特伦斯·凯利这样对自己说。

他的伤势很严重,但他一定会好起来。他清楚地了解这一过程的每一步骤。恢复健康是痛苦的,但他会按照医生的话去做,他要使这种发展更快一些,使他们能为他这个病人感到骄傲,然后再开始那真正困难的工作。他要跑步、游泳、举重,然后练习射击,接着做好思想准备,他已经在这样做了,他意识到……

啊,不。在他们最可怕的噩梦中,他们也没有遇上像我这样的人。

人们在越南称呼他的名字突然跳入他的脑海。

蛇。

凯利按了一下自己枕头下面的传唤钮。护士欧图尔不到两分钟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饿了,”他对她说。


“我希望今后再也不做这种事,”道格拉斯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自己的上司。

“情况进展如何?”

“啊,那位教授可能提出正式控诉。我觉得我已使他平静下来,但你从未同这些人打过交道。”

“凯利知道什么吗?”

“没有可利用的情报,”道格拉斯回答说。“他受伤后思想一直很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他没有看见那些人的面孔。如果他看见了什么,一定会有所行动的。我甚至把照片拿给他看过,想使他震惊一下。我以为那个可怜的家伙会心脏病突发。那个医生简直像疯了一样。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豪,埃米特,没有人愿意看到那种情况。”

“也包括我们,汤姆,也包括我们在内。”埃米特·瑞安警官从一大堆照片中抬起头来说道。那些照片有一半是在现场拍摄的,另一半是在验尸处拍摄的。尽管他已从事多年的警察工作,此种情景仍然令他作呕,尤其因为这并不是那种疯狂的杀人案或情杀案。不,这个案子一定是那些冷酷而理智的恶人们所为,他们一定有什么目的。“我和法兰克谈过,这位凯利是一个出色的侦探,曾帮助他破了古丁一案。他同其他事情没有关系,医生们都说他是清白的,并不吸毒。”

“有关于那女孩子的情况吗?”道格拉斯无需明说,这是他们侦破此案的关键。如果凯利当时给他们打电话,而不是给艾伦打电话,事情绝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因为艾伦并不知道他们在调查。但是凯利没有那样做,而他们最好的情报来源已经死了。

“有关帕梅拉·马登的资料已经调出:她在芝加哥、亚特兰大和新奥尔良当过妓女,被拘捕过,从未判过刑,一次也没有审判过。法官们不止一次放过她,大概是因为她虽有犯罪事实但并无受害者吧!”

警长差一点骂起那些坐在法官席上的白痴。“毫无疑问,埃米,一个受害人也没有,所以我们同六个月以前一样,对这些人一无所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力。”道格拉斯说出了这一显而易见的问题。

“去捕捉一个街头妓女的谋杀犯?”警官问道:“市长不喜欢这张照片,但人们已经告诉过他这女人的身份。不出一个礼拜,情况就会恢复正常。你认为我们在一周之内会找到什么线索吗,汤姆?”

“你可以向他报告……”

“不。”瑞安摇摇头。“他会说话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不说话的政治家呢?那些家伙已在这座大楼里安插了人,汤姆,你不是想多要人手吗?请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们信得过的人?”

“我知道,埃米。”道格拉斯在这个问题上表示赞同。“可是我们现在对案情完全没有头绪。”

“也许缉毒组会有什么线索。”

“当然!”道格拉斯大声吼道。

“凯利能帮我们吗?”

“不能。那个傻瓜看问题总与别人相反。”

“那就按常规办事,使一切看起来都太平无事,暂时不去管它。法医的分析报告还没有送来,也许他们能发现点什么。”

“是,长官。”道格拉斯回答说。警察工作常常发生这种情况,你可以优哉游哉地等待破案的线索,等待对方犯错误。这些人不会犯很多错误,但迟早他们都要犯错误。两位警官这样对自己说。但这种机会似乎从未及时到来过。

瑞安警官又低头看了看那些照片。“他们肯定拿她开心取乐过,就像另一个一样。”


“看见你吃东西很高兴。”

凯利从快要吃得精光的盘子中抬起头来。“警察的话是对的,山姆。事情过去了,我应该好起来,应该集中精力做点事情,对吧?”

“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总可以回到海军,或做点其他的什么。”

“你必须消除你的悲伤和痛苦,约翰,”山姆边说,边坐在病床旁边。

“我知道怎么做,你还记得我是会摆脱痛苦的吧?”他抬起头。“噢,你告诉了警察关于我的什么事情吗?”

“我们如何相遇的情形。你问这做什么?”

“我在那边做的事,是机密,山姆。”凯利有些尴尬。“我所属的那个单位,正式说来并不存在。我们做的事情,啊,从来没有真正发生过,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他们没有问我。另外,你也从未真正告诉过我,”外科医生说道,同时感到迷惑不解。看到他的病人的脸上露出了放心的表情,更使他感到茫然不知所以。

“我是一个海军的朋友推荐的,主要帮助他们训练潜水员。他们知道的都是我可以说出的。确切地说,那并不是我实际做的事情,但那听起来像真的一样。”

“啊,是这样的。”

“你这样照顾我,我还没有感谢你哩。”

罗森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但距门口不到三英尺时他突然停下,又回过头来说:

“你认为你可以愚弄我,是吗?”

“我想我不能,山姆。”凯利谨慎地答道。

“约翰,我一生都用这双手为病人开刀做手术。你可以站在一旁观看,但你不可以参与其中,因为你一旦牵涉进去,你就会失去它,失去你的锋芒,失去注意力。我一生中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你懂得我的话吗?”

“是的,山姆,我懂。”

“那你打算做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山姆。”

“我想帮助你,真的,”罗森说道,声音中充满真诚。“我也喜欢她,约翰。”

“这我知道。”

“那么,我可以做什么?”外科医生问道。他担心凯利会请他去做力不能及的事情,更担心他会同意。

“帮我尽快恢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