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自纱雾的日记(四)

礼拜二一早,偶然经过三之桥的村民发现胜虎舅公漂浮在邑寿川上的尸体。当然,他们起初并不知道那个就是舅公的尸体。为什么呢?因为漂浮在河面上的那个人后脑戴着斗笠,背上披着蓑衣。没错,舅公死的时候是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的……

根据当麻谷医生的勘验,死因似乎是溺死。而供奉在邑寿川上游渡船头的案山子大人不见了,原本绑在那里用来进行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的小船则是在下游被发现的。从以上的种种迹象,目前正朝着舅公是在上游的渡船头穿戴上斗笠和蓑衣——或者是被人穿上了,然后乘着小船来到三之桥,再从那里跳进邑寿川的下游;也或者是先被放上小船,然后被抛进河里的可能性着手开展调查。舅公额头上虽然有类似遭到殴打的痕迹,但那究竟是被别人打的?还是自己撞到河底的石头所形成的伤口?虽说目前还无法判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舅公口中居然插了一双筷子,筷子的尖端直入喉咙深处,嘴巴也因此闭不起来,简直就像是伸长着脖子想要将那双筷子一口吞下的样子……

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嘴里含着梳子,吊死在巫神堂里的膳德僧……

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嘴里含着筷子,溺死在邑寿川里的舅公……

村子里立刻掀起了大骚动。从一大早开始,来拜访我们家的祖母大人和我去找神神栉神社的建男叔叔的村民从未间断过,其目的不外乎是要请两方的当家进行祈祷或祓除的仪式。在这些村民当中,似乎有不少人是同时向两家请托的,可见大家真的都吓坏了。谺呀治家与神栉家、九供山与哥哥山、巫神堂与神神栉神社、叉雾巫女与建男宫司、黑与白……从以上的对立关系来看,向双方请求同一件事可以说是极端异常的情况。

建男叔叔是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但是祖母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办法祈祷,母亲大人也只好照实地跟村子里的人说,可是大家似乎都不太能接受的样子,使用的词汇或许略有不同,可是大家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就是这次这件事无论如何都需要借助叉雾巫女的力量。后来甚至有人要求母亲大人和我代替祖母大人执行仪式。遇到这种时候,父亲大人一点忙都帮不上。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就连母亲大人的身体也会受到影响。就在这个时候,警方那边来了很多人,马上把村子里的人全部都赶了回去。然而,一口气才松下来没多久,警察随即又展开侦讯。我明明昨天才接受过针对膳德僧的吊死一案所展开的调查啊……

而且这次侦讯的对象不是只有家人,就连在底下工作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叫去问各式各样的问题。尤其是针对膳德僧和舅公之间的关系,查问和这两个人比较亲近的人有谁?昨天的傍晚前后有看到舅公吗?若有看到是几点的时候?这三项进行反反复复的追问。而我除了这些问题以外,还得把差点被山伏侵犯的状况重新再讲一遍。虽然我已经尽全力把我记得的部分做正确的说明了,但是对我而言,一再地重复这个话题实在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结果似乎还是没有查出膳德僧和舅公——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也没有查到任何共通点等关键性的问题。至于提到和这两个人比较亲近的人,舅公跟中屋的国治舅舅和我们家的娟子阿姨关系还不错;而那个男人除了早雾阿姨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比较亲近的人了,所以怎么也找不到两人之间的共通点。

而最后看到舅公的人好像是辰嫂。辰嫂说她在玄关有看到舅公正要出门的身影,可当时天色明明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所以辰嫂觉得很奇怪,不过并没有叫住他。虽然不确定当时的正确时间,但是从辰嫂在这前后的工作来看,恐怕是在六点半前吧!除了辰嫂以外的人都是在天黑之前看到舅公出现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所以警方大概会把调查重点摆在后来有没有村民在外面——也就是从上屋前往邑寿川上游的渡船头途中——目击到他吧!之所以会把舅公的目的地假设为渡船头,当然是因为他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而渡船头的案山子大人刚好不见了。话虽如此,可是昨天似乎没有人在傍晚之后还在外面游荡,所以据说并没有找到看见舅公的人。

紧接着在那个男人之后,就连胜虎舅公也死在那么诡异的状况下,害我从那天早上起就陷入空前混乱,不对,是只差一点点就要错乱了也说不定。因为那两个人的死都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通点,而我又是第一个死者小佐野膳德在临死之前扯上关系的人。当然,我和舅公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却一直有种讨厌的感觉萦绕在我心底,那就是透过那个男人,我和舅公的死似乎也产生了某种关联。

因此,今天早上在警察又来找我做笔录之前,我想先去巫神堂一趟,因为我觉得坐在山神面前祈祷,应该可以让心情比较平静。就在我从别栋正要走向主屋的时候,看到父亲大人进入客房的背影。除了父亲大人之外,我好像还看到国治舅舅和娟子阿姨,但不是很确定。家里人进入客房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在于他们的样子。就我看来,那似乎是一种小心提防着四周,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的样子。

一踏上主屋的走廊,我马上蹑手蹑脚地穿过头两间客房,再小心翼翼地经过父亲大人他们所在的第三间客房,最后进入其右侧原本是祖母大人的房间内。这个房间就在前往巫神堂一定会经过的走廊旁边,是祖母大人和小雾姐姐在隐居小屋生活之前所使用的房间,平常根本没有人会进来。

我一向是先思考再行动的人,可是这个时候我其实连自己打算做什么都搞不太清楚,一直走到那个房间,把耳朵贴在与隔壁相邻的墙壁上时,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想要偷听。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但是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其实是马上就想离开的,但是,当我听到隔壁传来窃窃私语的说话声时,我突然一动也不能动……

“……河的……那边,七点……去了,但是……谁也……”

只可惜选上这个房间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声音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根本听不清楚。可能因为隔壁是客房,所以两个房间之间是用实心的墙壁隔开,而不是纸门,所以声音才会那么模糊吧!但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勇气再移动到左手边的客房,只好尽可能地把身体贴近墙壁,竖起耳朵倾听。

结果印象中只剩下当时听到的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根本无从理解那三个人——我连到底是哪三个人都没把握——在讨论什么。不过光从他们急着找才刚被警察盘问一堆,好不容易才结束侦讯的父亲大人谈事情来看,不免让人联想到,这三个人当中,或许有人知道舅公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外出也说不定。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另外那两个人就极有可能是国治舅舅和娟子阿姨了。虽然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再扯上一个父亲大人,不过父亲大人很有可能只是不小心被卷进去的吧!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做什么,只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地呆着。一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涟哥哥和刀城先生一起来找我为止……

“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呢!纱雾,你还好吗?”

涟哥哥一开始先对我表示关心,刀城先生也对我投以怜恤的目光,然后说了一些有点照本宣科的吊唁话语,他们两个似乎是穿过院子到别栋来的,家里人好像都不知道他们来了。

回想起来,包含千代在内,以前我们三个人互相到对方房间的时候,常常都是瞒着对方的家人,直接走进对方的房间。不过就算涟哥哥或千代被我家人看见,我家人也不会说什么,只有我不一样,要是在大神屋里被荼夜奶奶撞见了,或者是在新神屋里被千寿子伯母撞见了,肯定会吃上一顿排头,像是“你就是这样偷偷摸摸地附上别人的身吗?”过分的时候根本什么都不说,就直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赶到外头去。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尘封的往事呢?换作是以前的话,一想到这些事我就会感到如坐针毡,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反而觉得那是三个人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三个之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了,还是因为和这几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连串怪事相比,就连那样的回忆也似乎变得有点温暖……

“怎么啦?你真的不要紧吗?”

涟哥哥一脸担心地望着我,看来我似乎又当着这两位特地前来的访客面前发起呆来了。

“这也难怪,毕竟……发生了接二连三的恐怖怪事嘛!”

就连刀城先生也这么说,为了让他们两个安心,我只好硬挤出笑容。但是,当我想到刀城先生来到嘴边又吞回去的话是什么之后,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因为他想说的其实是以下这句话吧——

毕竟在她的周围发生了接二连三的恐怖怪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的确,那个男人在吊死之前想要对我不轨是事实,但是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明明是早雾阿姨。就算胜虎舅公和我是一家人,但是除了我以外,还有那么多人跟他也是一家人……虽然发生在绯还川的那件事确实也让我怀疑那会不会是这一连串怪事的前兆,但是刀城先生应该还不知道那件事才对……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确定他原本是想要这么说的。

“我想你或许不太想提胜虎先生的事……”涟哥哥望着我的表情已经不只是担心,还有心痛了。但是刀城先生在把我观察过一番之后,似乎认为没问题,于是便说:“可以跟你聊一下吗?”

“可、可以……”

“啊!不、不是啦……我也知道府上的问题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插手……”

刀城先生突然露出狼狈的样子,可能是误以为我的犹豫态度是在责怪他吧!

“是我拜托刀城先生跟我一起来的,因为我想这次的事情,还是要有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人来看会比较好。当麻谷医生对刀城先生的能力赞誉有加,我也觉得他一定可以帮到纱雾……”

我很清楚涟哥哥和当麻谷医生都很信赖刀城先生,就连我自己也对他很有好感,所以即便是那两个人死得那么离奇,我也不会排斥跟他们讨论,只是,涟哥哥最后的那句话又加深了我的不安。

(果然……还是在怀疑我吗?刀城先生没有说出口的话,果然还是暗指我吗……)

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我的不安,只是再次告诉刀城先生,我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只见他脸上浮现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还慎重其事地向我道谢,然后才开始描述事件详情:

“根据当麻谷医生的说法,胜虎先生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晚七点到九点之间,我们在前额所看到的碰撞痕迹,可能是由扁平的石头所造成的,但是因为现场并没有发现那样的石头,所以还无法断定,就算在河里找到那样的石头,也很难判断那是在被当成凶器使用之后投入河里的?还是一开始就是河里的石头,是胜虎先生在跳进河里的时候自己撞上去的?再加上遗体已经在河里泡了一整晚,所以鉴识工作也变得更困难。只不过,死因是溺死的这一点,据说是已经确定了。”

以上的说明多半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但是再重新一件件地听他娓娓道来,总觉得心情更加沉重,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专心地怕听漏了什么。轮到我说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能让对方眼睛一亮的新线索。父亲大人那件事,我虽然有些迷惑,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我自己在绯还川的体验也是……

“警方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呢?”

没有全部据实以告让我觉得有些心虚,为了掩饰这份心虚,我反问刀城先生。

“我看他们也很困扰的样子,应该还在五里云雾中摸索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刀城先生尽管发现我有所隐瞒,却还是装作没发现的样子。是我想太多了吗?

“这次的事件最让警方头痛的地方,应该是出现了‘早雾伯母或许不是杀害山伏的凶手’这个可能性吧!”

一直默默听着我和刀城先生谈话的涟哥哥如此说着。

“什么?难道说……舅公和那个男人……”

“没错,是被同一个人杀害的。也就是说,这是一起连续杀人事件……”

“不,我想还不能这么快下定论,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警方才会那么头痛。而且你早雾阿姨也承认是她把膳德僧吊起来的。”

“阿、阿姨她……承认是自己做的?”

“可是刀城先生,早雾伯母并不是正常人,所以她的自白……”

“嗯,的确不能尽信。更何况她还说:‘那个男人是受到案山子大人的惩罚,我身为谺呀治家的巫女,自然要协助案山子大人。’所以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她可能是在本人没有自觉的状态下,成了事后共犯。”

听刀城先生讲到这里,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怀疑了,这个发现令我打了个哆嗦。而他一眼就看穿我的震惊,说道:

“不是的!话虽如此也不能说纱雾小姐就是主谋,警方还没有这么草率。”

“可是……万一把人吊起来的那项最费力的工作真的是早雾伯母做的话……从纱雾只要下指示,自己就可以先离开巫神堂的这个角度来思考的话……那么这家伙的不在场证明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

涟哥哥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了我最害怕的问题。

“虽然没有办法完全否定这种说法,但假设纱雾小姐真的是凶手的话,站在她的立场上思考,其实有一点说不通。”

“说不通?哪里说不通?”

“因为不管纱雾小姐是怎么连哄带骗的,但是没有人可以保证,你早雾阿姨真的会确实地帮你把人吊起来。如果说膳德僧是在那之后就死了,把他吊起来只是为了故弄玄虚的话,那么这种做法或许还行得通。问题是,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他的死因的确是窒息而死。所以万一你早雾伯母把人吊到一半就跑了,那么膳德僧醒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吧!也或者他会在心里打着坏主意,拿这件事来要挟你也说不定,不对,以他的个性,肯定会拿这件事来要挟你。(刀城并不认识膳德僧吧?怎会了解他的个性?——批注)换句话说,就算你真的请你早雾阿姨帮忙把他吊起来,站在凶手的角度上,也一定得在旁边看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行。”

“这么说,我就没有嫌疑啰……”

“呃……倒也不是……啊!不、不好意思……我不应该让你安心之后又说这种话,事实上,对警方来说,你的立场的确是比之前还不利,只不过,这件事如果像涟三郎老弟所说,是起连续杀人事件的话,第一个被害人就不可能用那么暧昧的方法加以杀害,那么你的嫌疑自然也就可以排除了……”

“咦……该、该不会警方怀疑舅公的死也是我……”

“不,没有,没这回事。刚刚是我个人的……呃……不是,我是说,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那个……”

“这个人如果不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研究过一遍的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涟哥哥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虽然很气刀城先生还在怀疑我,但仍然很信赖他的样子。

(这么说来的话,涟哥哥并不是怀疑我啰……?他纯粹是担心我,所以才请刀城先生协助的吗……?)

再这样下去只会陷入疑神疑鬼的思考回圈,于是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事件上。

“舅公出门之后,果真是去上游的渡船头吗?”

我明知道警方是这么判断的,但是现在也只能想到什么先说什么。

“我认为他应该是被什么人约出去的。就我打听到的消息来判断,胜虎先生似乎不太像是会在太阳下山之后还一个人出门的人,更何况才发生过巫神堂的事件。根据警方调查,渡船头附近似乎有用扫帚打扫过的痕迹,而扫帚就放在旁边的仓库里,任何人都可以去拿。也就是说,无论后来又发生过什么事,那里应该都是案发现场。最大的问题是,到底是谁?又是用什么理由把他约出去的?”

“可是,从刚发生过山伏被吊死的事件来看,不管用的是什么理由,真的可以让胜虎先生在晚上出门去渡船头吗……?再加上那里根本没有可以让人躲起来埋伏的地方,要是躲在仓库里的话,一定马上就会被怀疑的。”

“嗯,我也去渡船头看过了,的确是个在太阳下山之后就不会让人想靠近的地方。但是如果要躲的话,还是可以躲在案山子大人的蓑衣里,等胜虎先生背对着自己的时候再跳出来,肯定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吧!”

刀城先生的这番话,让我和涟哥哥不由自主地面面相觑,看见我们这样的反应,他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想,只有这个是绝对不可能的。”

刀城先生还是一脸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表情,因此涟哥哥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只要是在这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无论是白之家或黑之家,都对案山子大人敬畏得不得了。这不是一种信仰,而是从小到大深植于心中的一种感受。所以,不管是谁把胜虎先生交出去的,他都不可能躲在案山子大人里,也不敢躲在案山子大人里。最多最多就是躲在案山子大人的后面,也就是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板壁后面。而且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光是这样就会遭天谴了,所以我想一定没有人敢这么做的。”

“这么说起来,当麻谷医生也有说过同样的话呢!我居然给忘了。这么一来,谜团又增加了。为什么要选择渡船头呢?对方又是如何把胜虎先生给约出去的呢?而且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犯案现场其实是在别的地方,尸体是从那个地方被移到渡船头的。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又会产生一个新的谜团,那就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移动尸体呢?除此之外,他的死因却又是溺死的……”

“先不要管是不是连续杀人事件,胜虎先生真的是被人杀害的吗?光是这一点就让人觉得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呢!”

“嗯,更何况目前也都还找不到膳德僧和胜虎先生有什么共通点,亦即所谓凶手的动机。硬要说的话,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可以算是共通点,但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了……”

刀城先生一面回答涟哥哥的问题,一面看着我,这代表什么意思呢?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脸上突然一阵燥热,便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可是这么做反而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加上,如果要视为连续杀人事件的话,整个状况未免也太诡异了……”

刀城先生却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继续回答涟哥哥的问题。

“上吊和溺死吗……?的确,比起他杀,这两种死法都比较像是自杀……该、该不会……这两个人都是自杀的吧……?不对,这不可能,哪有人会把自己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再把梳子或筷子放进嘴巴里……这样跟村民们盛传的遇上了厌魅的说法有什么两样?就算是刀城先生,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吧?”

“嗯,不过……虽说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一分为二地分成黑白,但是面对这种实际上发生的案件,我认为应该还是要从合理的角度去思考……”

刀城先生一面说道,一面把视线望向远方,也像是正望着某个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样。

“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当我得知胜虎先生口中插了一双筷子的时候,起初还以为那是凶手故意让他溺死才这么做的。凶手可能认为光是敲昏他的头,让他处于昏迷的状态下还不一定能够让他溺死……这么一来我又联想到,塞进山伏口中的那把梳子,或许也是为了不要让他咬断自己的舌头。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让人想不透了。如果是要让死者看起来像是死于上吊或失足落水的话,那肯定是为了要伪装成自杀,既然如此的话,加在尸体上的那些装饰就太不自然。反过来说,如果只是单纯的杀人,又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功夫把尸体吊起来或者是让被害人溺死呢?我真的完全想不通。”

“说不定凶手的目的是为了将自己的罪行穿凿附会到村民们传得绘声绘影的厌魅作祟之说,好让事情不了了之,所以才故意搞出那么多花招的。”

“如果只是这个村子的问题的话,这么做或许还行得通。但是,如今不但出现了死人,还死得那么莫名其妙,警方怎么可能坐视不管。就算凶手真的是黑之家的人,应该也不会不知道,那种迷信是说服不了警察的吧!”

“说的也是,我想就连迷信到走火入魔的叉雾奶奶,应该也是这么判断的。”

涟哥哥喃喃自语似的说完以后,才想起不该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连忙慌张地补充:

“可、可是,就算是这样好了,那两个人也不可能是自愿那么做的吧……”

“如果假设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他们自己做的,但是却不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你觉得如何?”

刀城先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自问自答似的说道。

“难道是……被操纵了吗?那才真的是不可能吧!听说无论功力再好的催眠师,好像也没办法逼迫对方自杀。刀城先生,再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吧!就像解开静枝的神隐之谜那样,这两个人的死因之谜也全靠你了。”

我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一问之下,涟哥哥藏不住骄傲地告诉我,刀城先生已经解开了九年前消失在地藏路口的<不见不见路>,当时年仅七岁的下屋佃农之女静枝的神隐之谜。

“没有啦!那只不过是可能性之一而已……”

刀城先生手忙脚乱地想要否认,但是涟哥哥已经抢先一步把事情告诉我了。

比起解谜的内容,令我更惊讶的是原来还有这样的思考逻辑啊!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决定把我在绯还川发生的那件事说出来,请刀城先生分析一下,那件事跟那两个人的死有没有关系……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们商量。”

说完这样的开场白之后,我把那天发生的事全部讲了出来。令人惊讶的是,涟哥哥和刀城先生只是用眼神彼此确认之后,便讲出一件更惊人的事,那就是千代被我的生灵附身一事。这么说来,封印在那个依代里的——

(竟然是我的生灵……)

我本来是想要借助刀城先生实事求是的精神来解谜的,没想到竟然跳到更荒诞不经的地方去了。

“那种东西肯定是千代的错觉嘛!更何况,当时和我在一之桥上分开的纱雾明明就往上屋的方向去了……”

“既然是生灵的话,跟本人在哪里、做什么,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是说了吗?根本没有生灵这种东西呀!对不对?刀城先生……”

涟哥哥满脸怒气地向刀城先生寻求认同,可是刀城先生却意外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

“二位听说过朱雀神社的双人巫女传说吗?”

我反射性地点了点头,涟哥哥虽然在嘴边叨念着他不是很清楚,却也点了点头。

“那也是一种称为‘生灵’或‘分身’的现象,也就是所谓的Doppelganger,在古今中外的文献里都可以看得到。日本最有名的个案就是芥川龙之介深为这个问题所苦,芥川曾经在笔记本里提到这件事,但听说那是从江户时代的只野真葛所著的《奥州波奈志》中提到的<影病>而来。”

“影病……?那是一种病吗?”

“有一个叫作北作勇治的人,有一天,当他从外面回来,进到自己的房间之后,看到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桌前。他心想,这家伙是谁啊?可是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个人从头发的绑法到身上的穿着,都跟自己一模一样。当然,他从来没有从背后看过自己,但是怎么看那都是他自己。既然如此,他便决定要看一看对方的长相,可是当他一靠近,那个男人就背对着自己,一溜烟地离开桌旁,从打开一条小缝的拉门逃走了。勇治急忙忙地追过去,可是一打开拉门却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便把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告诉母亲,没想到他母亲只是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不久,勇治突然染上急病,那年还没过完就去世了。事实上,相传北家连着三代都发生过同样的事。某一天,只要一家之主说他看到了自己,没多久,这个主人一定会卧病在床,再过不久就会死掉。无论在什么时代、哪个国家,分身这件事几乎都有一个共通的特征,那就是一旦看到自己,就表示本人距离死期不远了……”

“你是说……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纱雾身上吗?”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因为她同时也是谺呀治家的巫女,所以情况比较特殊。当着本人的面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不只是蛇神,就连生灵也包括在内,这点你也知道不是吗?当然千代小姐也知道这件事。”

“那又怎样?都说了只是迷信了……”

“嗯,我能理解你想说什么,问题是声称看到她的生灵的千代小姐对这件事却深信不疑。”

“那种东西肯定是那家伙的错觉嘛!千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怪怪的,说不定是得了强迫症……”

“涟三郎老弟,凡事都从合理的角度去思考并不是要你把所有像这样的迷信或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现象全都嗤之以鼻喔!”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刀城先生……”

“说不定是姐姐干的……”

当他二人展开激辩的时候,突然插进一道我的声音。那一瞬间,两个人都突然沉默了下来,那是一种深沉到令人有点害怕的沉默,持续了大概有十几秒钟吧!

“你……你在说什么呀?纱雾。”

涟哥哥仿佛是在问小朋友问题似的,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我的脸说道。

“我是说,那可能是小雾姐姐干的……”

再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近乎于确信的东西开始在我心里萌芽。

“千代看到的既不是我的生灵,也不是我的分身,而是小雾姐姐。这么说来,我在绯还川所体验到的那件不可思议的事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那一定是小雾姐姐。因为我居然想要把姐姐——不对,是山神——放水流,所以才触怒了山神,依代才会自己跑回来。祖母大人之所以会卧病在床,也是因为她把山神从千代体内赶了出来。可是光是这样还不足以使山神大人息怒……所以紧接着那个差点玷污了巫神堂的男人就受到了山神的惩罚了。他本来或许还不至于落到那么悲惨的下场,但是因为千代、祖母大人和我把山神——这种情况或许称为案山子大人比较适合吧——放了出来。正如刀城先生所说的,一定是那个山伏自己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把梳子放进嘴巴里、自己上吊的吧!我不知道舅公为什么会成为第二名牺牲者,或许他也做了什么触怒山神的事,所以才会死于同样的状态。这么说来,一定还会有人死掉的!就算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触怒了山神,就很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糟了……一定得赶快让村子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才行……而且也要赶快告诉祖母大人,得尽快镇压住案山子大人才行……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大事的。你们还不明白吗?一旦案山子大人变成厌魅,就算是祖母大人也……”

“纱雾!”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涟哥哥正抓住我的两只手臂死命地摇。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我虽然知道自己就像是被附身似的喋喋不休,却没有办法停止,讲着讲着,甚至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有人在借着我的嘴巴说话,但是我知道从我口中讲出来的话都是正确的……

“听清楚了,绝对没有那样的事!不管是被山神附身还是山神作祟,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现象。更别说那山神是你姐姐了……你姐姐小雾的确是死了,或许也真的变成山神了……只是或许喔……!但是无论如何,她都已经被好好地超度了,已经成佛了。听清楚了吗?那种事……”

“不对……涟哥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得到,小雾姐姐她……”

“那只是你的错觉而已,是你想太多了,是你……”

“不是,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我知道小雾姐姐的确在这里,所以……”

“那只是你太累了,就连叉雾奶奶都病倒了,所以纱雾你一定也累了……”

“不是这样的,是姐姐回来了,她回来了,然后她……”

“然后她就附身在千代身上吗?我明白了,就当真是你姐姐小雾回来了,那么,她为什么要附在千代身上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是因为……姐姐喜欢涟哥哥的关系……”

不只是当事人,就连刀城先生也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就算……她的……”

一阵沉默之后,自言自语般的只字片语由涟哥哥的嘴里漏了出来。后面虽然听不太清楚,但我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算她的灵魂真的存在,也不可能喜欢上自己……

他一定是这么说的。遂于姐姐的死,涟哥哥果然知道些什么。而且因为那件事,让他觉得姐姐应该是讨厌他的……关于这点,我深信不疑。所以要问的话就只有趁现在了——

“关于小雾姐姐的死……”

就在这个时候,靠近走廊的纸门上传来“叩!叩!”的敲门声。是黑子先生,那是他平常找我的暗号。我应了一声,纸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

“这是帮祖母大人处理事情的黑子先生。”

总而言之,先把他介绍给刀城先生,刀城先生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打了个初次见面的招呼。即使是来我们家拜访的宗教分子,第一次看到黑子先生的时候,任谁都会吓一跳,所以刀城先生恐怕是在发现山伏遗体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了吧!另一方面,黑子先生向刀城先生鞠了个躬之后,便用动作告诉我祖母大人在找我。

因为黑子先生的出现,针对事件的讨论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关于姐姐的事情也来不及问就结束了。

刀城先生曾说要和涟哥哥一起去妙远寺,说是关于这个地方的历史和风土民情,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泰然住持,可是涟哥哥却说要在别栋等我从巫神堂回来。虽然我一再地告诉他我没事,可是他却坚持要暂时陪在我身边,怎么说也不听。没想到就连刀城先生也和涟哥哥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直说那样比较好,没办法,也只好由着他去了。可能是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我有点怪怪的吧……

“可以麻烦你转告叉雾夫人,就说有个叫刀城的人,想等她的身子好一点之后,想要请教她一些事情吗?”

在我离开之前,刀城先生拜托我这件事,我也向他保证,一定会把话带到。就在这个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就是在他和涟哥哥你来我往的讨论中,好像有提到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虽然是在三个人讨论的时候不经意提到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却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义的……我总觉得我快要想起那是什么了。

“喂……喂……喂!纱雾!”

糟糕!我好像又在发呆了,直到肩膀被涟哥哥抓住,这才回过神来。

“抱、抱歉……我好像就快要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了……”

语声未落,当我看到涟哥哥的脸时,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了。

“梳子和筷子……”

“咦?梳子和筷子让你想到什么了吗?”

刀城先生都已经走到走廊上了,又匆匆忙忙地转了回来。

“没有,不好意思,不是这样的。只是,关于梳子和筷子,好像跟什么有关似的……是刚刚在跟涟哥哥讲话的时候突然想到的……”

“啊……!”

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的那句话有所反应,涟哥哥也发出了小小的叫声。

“该不会涟三郎老弟也跟纱雾小姐有一样的感觉吧?”

“嗯、嗯……但那到底是什么,我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刀城先生轮流望着难得露出不安表情的涟哥哥跟还是一脸呆滞的我说道:

“这种事情也不是硬要想就想得出来的,不过你们两个若是觉得就快要想起的话,请一定要把它用力揪出来,因为我直觉地认为,那一定是这次事件的重要线索。”

涟哥哥和我都静静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涟哥哥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我在心里其实是摇头的。

因为我觉得,就算想起了梳子和筷子跟什么事物有关,事情也绝对不会就此结束,反而会把后面那一大串笔墨难以形容的恐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狰狞险恶的东西也一起揪出来。

所以就算是刀城先生的请求,我也只能在心里不停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