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自采访笔记(六)
陪同当麻谷去看诊的刀城言耶终于见到了叉雾夫人,只不过,他是答应一切都照医生的指示去做后,这次面谈才得以实现的。从进入叉雾夫人所在的隐居小屋里的房间,到当麻谷的诊疗告一个段落之前,言耶都只能安静地等待,乖乖地坐在医生后面,尽可能不让自己进入叉雾夫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等到当麻谷终于把听诊器收进包包里,这才把言耶介绍给夫人,叉雾夫人想从被子里坐起来,医生便连忙阻止她,可是她完全不听医生的阻止,硬是撑起上半身,一板一眼地向言耶行了个礼。之后在当麻谷的坚持之下,这才听话地躺了回去,专心地聆听当麻谷对言耶的介绍。
“是嘛……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真是辛苦你了,老身的身体要不是这样的话,一定可以多陪你聊聊的,可惜你看老身现在这个样子……”
听到言耶的目的是收集这个地区的民间习俗,其中又对附身魔物信仰特别有兴趣的时候,叉雾夫人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说道。
“别这么说,我才应该早点过来探望您的,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言耶先是慰问叉雾夫人的身体,之后又扯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题,然而一想到不能占用病人太久的时间,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我听说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信仰,是起源于贵上的祖先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遭遇到神隐的事件,而记载着这些内容的文件现在居然收藏在神神栉神社里……”
“哼!什么神栉所拥有的文献嘛!我劝你还是不要相信那种东西比较好。”
叉雾夫人的表情在这之前都还很亲切,可是闻言突然目露凶光。
“只不过,关于你刚才讲的那些话,基本上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但是,说什么祖先的生灵曾经附在村民身上的鬼话,不用想也知道是神栉家恶意的造谣。”
“是、是的……”
魄力十足的语调,让人无法跟眼前这个缠绵病榻的老妇联想在一起,言耶也被吓得支支吾吾的。这么一来的话,只好单刀直入地直指问题核心了:
“据我所知,谺呀治家除了具有使役魔物的附身魔物血统之外,上屋还身兼祈祷师、祛除魔物的祓禊师角色,请问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子了。”
“是在具有使役魔物的血统之前吗?”
“这一切全都是九供山山神的旨意,老身也一直受到山神的庇佑呢!”
“我认为这个地区以上屋为中心的附身魔物信仰基本上应该是以蛇神为主,然而谺呀治家还多了一种能够使役生灵附身的能力,使得上屋同时也具有宗教者的角色。而贵上信仰的对象是九供山的山神,也就是案山子大人,但是一提到案山子大人,在哥哥山举行迎神仪式时所降临的神只也称为案山子大人,设置在神山上的神神栉神社也因此有其存在的必要,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也就是说,我想请教的是……”
“你研究这些一点用处也没有!”
叉雾夫人先是默默地听言耶说话,之后突然冷冷地丢出这么一句话,严词警告他。
“不,我绝没有想要贬低或侮辱山神的意思,也不是要揭开山神或蛇神的真面目,我只是……”
“无论你有天大的理由,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保护着我们的神明,简直是岂有此理!”
“不是的,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不知道您听说了没,与上屋有关的人如今正受到离奇死亡的威胁……”
“总而言之,老身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等一下,请听我解释……”
这时当麻谷轻轻地抓住了言耶的手臂,原来他的身体已经不知不觉地逼近到叉雾夫人的床边了。
“伤脑筋,你怎么可以让病人这么激动呢?”
“对、对不起……不小心就……真是非常抱歉。”
言耶在向医生道歉的同时,也对叉雾夫人低下头去。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在当麻谷的催促下,言耶也只能就此告辞。虽然重要的事情连一件都还没有问到,但是如果继续坚持下去的话,万一惹恼了医生,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而且也不能不考虑到病人的身体状况。
“山神啊……”
正当言耶再次低下头去深深地致歉,站起来准备走出房间的时候,背后传来叉雾夫人的声音,回头一看,她正凝视着天花板说道:
“案山子大人啊……只会惩罚邪恶的人,但是绝对不会杀人的!就算有人是因为祂的惩罚而丧命也……”
只见叉雾夫人有头无尾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就把眼睛闭上了。虽然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可是言耶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隐居小屋。
言耶比当麻谷先走到走廊上,他虽然也觉得偷窥是不对的行为,但他的好奇心旺盛,或许也想为没能跟叉雾夫人好好聊聊这点做点补偿,他还是偷偷将隔壁那间献给山神使用的房间纸门打开一条缝了。
从纸门的缝隙往里头看,可以看到左手边设置着一个和巫神堂的叩拜所一样的祭坛,中间果然还是供奉着案山子大人。如果只有这样的话,或许言耶还不会觉得有异,但是当他发现一旦去除掉那个祭坛部分,整个房间的摆设都跟纱雾的房间一模一样时,一股寒意便从脑门直窜至脚底。
千代看到的既不是我的生灵,也不是我的分身,而是小雾姐姐……
脑海中回荡着纱雾的声音。
姐姐回来了,她回来了,然后她……
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现出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当脑子里浮现出纱雾的声音和表情时,眼前这间小雾的房间便让人觉得可怕了起来。当然他也知道,那是因为叉雾夫人随着纱雾的成长,也同时帮小雾的房间布置成同样的模样。而且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像是书架上的藏书就比纱雾房间里的还要多上不知道几倍。只不过,这个空间里依旧笼罩着一股就算知道原因、就算看出其中些许的不同,仍旧无法抹去的诡异气氛,就好像小雾真的住在这里一样……
(不对,刚好相反……正因为对死者的怀念,希望她尚在人间,所以才会一直把房间布置成这样,结果不知不觉之间就酝酿出死者好像真的住在这里的气氛……)
如果出现在一般家庭的房间里肯定会很诡异的祭坛,看起来却是十分平常;反而是一点也不稀奇的,充满少女气息的房间,看起来却是异常得不得了,这种矛盾让言耶感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要不是因为察觉到当麻谷也出来了,自己只好把纸门关上,否则他可能会直接走进小雾的房间里,然后就此不知去向也说不定——言耶禁不住这么想,而这种想法又更加深了他的恐惧。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主屋之后,得知妙远寺的住持差人带话给他。这才想起昨天的早上和傍晚自己都没去拜访他,泰然可能因此大发雷霆了吧!可是传话的内容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四个人其实有共通点,总之你先来了再说。
如果那四个人指的是离奇死亡的四个被害人,不用他说,他也知道有共通点。因为四个人都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模样,而且四个人的嘴巴里都含着意味不明的东西,任谁看了也知道那是被刻意弄成那样的。再加上住持恐怕是全村对这次的事件最漠不关心的人,这种人能有什么新发现呢?言耶持非常保留的态度。
尽管如此,言耶还是把自己的行踪告诉警察,然后便往妙远寺出发。既然和叉雾夫人谈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能和自己讨论这件事情的,就只剩下当麻谷和泰然了,既然后者都主动叫自己过去了,那也只好去赴约。除此之外,他其实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能藉此暂时离开上屋,好让自己早点忘掉在小雾的房间里所感受到的恐怖战栗。
一到妙远寺,上次那个小沙弥马上出来迎接,然后直接被带进跟上次一样的房间里,屁股都还没坐热,泰然就出现了。
“哎呀呀??事情变得真大条,居然死了四个人……为什么你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跟老朽说清楚呢?”
“什么……?我一开始是有想要告诉您膳德僧和胜虎先生的事啊……是您说自己不问世事的……”
这人未免也太不讲理了吧!言耶忍不住反驳。
“你误会了,老朽不是说那个,老朽是说山伏嘴里塞着梳子的事,而且胜虎好像是插着筷子对吧?”
“是,是的,如果是那件事的话……”
硬要说的话,他的确是没有讲到这个细节处,可是,那还不是因为住持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就连好脾气的言耶也有点生气,就在这个时候……
“等、等一下!莫非您知道梳子和筷子所代表的意思吗……”
然而,泰然完全没在听别人讲话,自顾自地说:
“然后国治是细长的竹枝、绢子是雨伞对吧?刚才吃午饭的时候,老朽第一次从寺里的人口中听到这件事。这可真是把老朽吓了一大跳,为何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有人告诉老朽呢?真教人难以理解啊!”
这一连串已经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这个和尚居然可以一直到刚刚才知道,这才教人难以理解吧——言耶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对了,泰然住持,您是不是知道梳子、筷子、细长的竹枝、雨伞这一连串奇妙的东西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次言耶以泰然绝对听得见的音量,凝视着他的脸,慢慢地说道。
“老朽还没有耳背呢!不需要用那种对痴呆老人说话的方式来跟我说话。”
泰然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不过也总算发现到言耶的耐心差不多就快要用完了。
“以下是老朽多年来一点一滴研究出来的成果,你可能无法一下子就听得懂。”泰然先做了这种声明。“上次老朽已经告诉过你,谺呀治家的本家原本是在爬跛村里,而且从其姓氏的结构和爬跛村的地理背景,可以知道谺呀治这个姓原是表示其为爬跛村的支配者对吧?然后从蟒蛇在《倭名类聚抄》里被写作‘夜万加加智’可以知道谺呀治也具有蛇灵的意思对吧?接着是《古语拾遗》里指出,大蛇的古语是‘羽羽’,因此爬跛村也有蛇村的意思。再加上‘羽羽’二字还可以经由子音转换念成代表蛇的‘加加’,更能看出谺呀治家和蛇神的关系非常密切。”
“是的,这些您上次都说过了。”
“如果再把这些解释做更进一步的引伸,从‘神神’的发音下去思考,神神栉村或许也跟蛇脱不了关系呢!”
“蛇的梳子村——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在民俗学中也有一说,那就是‘栉’这个字也意味着蛇的意思。”
“什、什么?所以说,神神栉村指的是蛇蛇村的意思罗?”
言耶因为太激动了,说完这句就突然卡住,泰然便帮他接下去说道:
“其实筷子也跟梳子一样,可以看成是蛇呢!”
“梳子和筷子……也就是说,放在那四个人嘴巴里面的……”
“全都可以看作是蛇的象征,这点应该是不会错的。老朽一开始也搞不太懂细长的竹枝代表着什么,后来想想应该是扫帚,因为扫帚是把一堆细长的竹枝扎起来做成的,所以肯定是从扫帚上抽出一根缠成环状吧!”
“问题是,这些东西为什么会代表着蛇的意思呢?”
“首先,梳子和筷子应该是因为其细长的形状。现在的梳子虽然比较宽,齿梳部分也很密集,但是古代的梳子是狭长形的,齿梳部分也只有寥寥几根而已。筷子则称之为‘折箸’,头部的地方是相连的,除了这些东西的形状都跟蛇很像之外,你应该也听说过,出云的素盏呜尊和三轮山的大物主神的神话,而这些神话中都出现过梳子和筷子。”
“素盏呜尊是斩杀八岐大蛇的神只,而大物主神则拥有蛇的外形对吧!也就是说,这些神话都跟蛇有关……”
“没错没错。相传素盏呜尊在簸川捡到顺流而下的筷子,而他从八岐大蛇手中抢救下来的人物就叫作栉名田姬。另一方面,大物主神的妻子倭迹迹日百袭姬则是被筷子刺中阴部而死。”
“还真是巧啊!”
言耶的兴趣一下子全被神话给吸引过去,而泰然只是淡淡地说道:
“在古代,会把各式各样的树木和草木比喻作蛇,而以这些植物的材料所制成的物品,例如扇子、扫帚、雨伞等,也都被视为蛇。只是,真要这样说的话可是会没完没了的,所以老朽也不完全赞同这种说法。只不过,刚才所提到的神话里出现的梳子和筷子等物品,倒是可以视为某种事物的本质呢!”
“您是指依代吗?与其直接把那个当成崇拜的对象,还不如看成是神明降临之后所留下来的空壳比较好呢。”
“嗯,扇子、扫帚、雨伞或许也会因为场合的不同而有各种不同的使用方法。只是听说谺呀治的上屋在举行九供仪式的时候,会把双胞胎关在设置于巫神堂的产屋里长达九天,而且还会在产屋外侧悬挂扫帚。”
“产屋吗?那可能是因为扫帚自古以来就是生产时不可或缺的道具之一吧!听说如果没看见帚神的话,孩子就生不下来。听说平常如果对扫帚不太爱惜的话,帚神就不会在生产的时候现身,如此一来就很容易难产。”
“哦,你知道得还蛮多的嘛!”
“哪里……话说回来,在九供仪式上把双胞胎关在产屋里的行为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十之八九是脱皮吧!”
“脱、脱皮?您是说出现在蛇身上的……”
“产屋象征着蛇的皮,意即透过九供仪式,让上屋的双胞胎获得重生的意思。在那之前还是普通的女儿,经过九供仪式的洗礼之后,就成了巫女和凭座,不再是普通的小孩子。而且如果在仪式中死掉的话,还会被视为是变成山神。不管怎么说,在走出产屋的那一刻,双胞胎就算是脱完一层皮了。挂着扫帚不就是把它看作是一种生产的证据吗?而且扫帚本身也代表着蛇的意思,所以扫帚在这里可能具有双重的意义也说不定呢!”
“这么说来,这一连串离奇死亡案件的原因果然还是出在谺呀治家身上……”
“……”
“所以并不是模仿杀人,而是本来就要以这种方式杀人罗……”
“这我就不知道了。”
对于最重要的问题,泰然只是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
“只不过啊……如果说大家口中的东西都是代表蛇的意思,或许有点牵强附会也说不定,但老朽认为那应该是由谺呀治的‘呀’这个字引伸出来的。”
“‘呀’这个字的确也有‘咧开嘴巴’或者是‘咧开嘴巴大笑的声音’的意思呢!”
“没错吧!顺便再告诉你好了,案山子大人也代表着蛇的意思,不对,有一派的说法是稻草人原本就和梳子啊筷子一样,都具有蛇的意思。”
“您是指插在田埂上的稻草人吗?”
“上次我提到《倭名类聚抄》里把蟒蛇写作‘夜万加加智’的时候,不是也告诉过你,日本至今还残留着类似的说法,例如山加加智指的就是日本锦蛇吗?山加加智和案山子两者都有‘山’这个字,而加加智和案山子的发音也很相近,案山子大人之所以会被称为案山子,不只是因为跟稻草人长得很像,也是因为原本就带有蛇的意思。”
“从谺呀治家信仰蛇神的角度看来,就算其信仰的案山子大人是蛇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光是这样而已,案山子大人的斗笠也和刚才的雨伞一样,都代表着蛇,就连材质相同的蓑衣也是如此。简而言之,案山子大人无论是名称还是形体,全都是蛇的意思。”
“也就是说,案山子大人本身就是蛇身的化身罗!可是话又说回来,案山子大人既是让哥哥山的山神凭附的媒介,另一方面也被视为是厌魅的化身,如果再加上蛇神说的话……”
一堆跟蛇有关的话题就像滚雪球似的愈滚愈大,而且范围似乎还扩大到谺呀治家以外的地方,也难怪言耶会感到一头雾水了。
然而,泰然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立于壁翕旁的柜子前,柜子上有一个朱漆的盒子,泰然从里头拿出白纸和钢笔,然后走了回来。
“你看着喔……哥哥山的‘哥’这个字,是将两个具有正面意义的‘可’字叠起来,这个字虽然代表着以优美的声音唱歌的意思,但是听说哥哥山原本是写成‘何祸山’,而从何祸山往南流的邑寿川,原本听说是写成‘汪蛇川’,‘汪’这个字是指水既广又深的样子,老朽猜那可能是指位于山中的源头。也就是说,邑寿川指的是一条大蛇从山上经过村子蜿蜒而下的样子。”
“所以说,每年春天所举行的迎神仪式便是从那座不知道会带来什么灾祸的山上,乘着那条大蛇之河,将某种东西迎入村子里罗……”
这时泰然还说了一件令我(我?怎么变第一人称了?——批注)大吃一惊的事,原来以前春天的迎神仪式是在哥哥山和邑寿川举行,而秋天的送神仪式则是在九供山和绯还川举行的。这么一来,春天从哥哥山迎接神圣的山神魂魄,秋天再恭送为村子挡下所有灾厄的山神——泰然说那可能就是厌魅吧——回到九供山。以上这些仪式原有的风貌,据说就记载在保存于妙远寺的文献里。
“可是照您这么说,从那座何祸山迎接的应该是神明,而不是会带来灾祸的东西了啊……”
“说到日本的神明,其实有很多都是原本就很凶残,会对人间带来灾害的,所以祭祀的行为就是为了要安抚这些神明而来。之所以会取为何祸山这种恐怖的名字,就是因为不知道会从山下降下什么灾祸来,光是从神神栉村和原本称之为汪蛇川的邑寿川,应该也可以察觉出一些端倪。另一方面,又有谣传说谺呀治家具有使役附身魔物的能力,而且所谓的附身魔物居然也是蛇神。蛇这种东西本来就很难给人什么好印象,再加上全村所信奉的山神居然也是蛇神,整件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更别提中间还穿插着附身魔物信仰的问题。总而言之,老朽认为这一切事情或许都是造成村子今天会走到这一步的背景。当然,这一连串事物的演进绝不是像老朽现在说的这么条理分明、井然有序,而是在更复杂、更混乱的状态下,从各个环节一点一滴地逐渐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请等一下,也就是说,从哥哥山迎回来的山神是案山子大人,然而要把案山子大人送回九供山的时候就成了厌魅?可由于厌魅是九供山的山神,所以谺呀治家的案山子大人既是厌魅,同时也是蛇神?照这么看来,哥哥山的山神一样是蛇神,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原本都是针对同一个神明所举行的仪式,只是现在两者之间的关系已经脱钩,神明也因此一分为二……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种事情不管跟谁说,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啦!”
泰然难得地露出了有点落寞的表情,语气也有点自暴自弃的,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本的态度说道:
“这么一来你应该就能了解,我父亲四处奔走想要完成的事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吧?”
“您是指神栉家与谺呀治家的亲事吗?”
“什么黑之家、白之家、什么歧视的,其实大家信仰的山神根本都是蛇神,这种事说出去有谁会相信?”
“话是没错啦……姑且不论现在根本还没有人知道您方才所说的这些,就算知道了,我想白之家的人在情感上应该也不能接受吧!要化解双方的隔阂还是只能透过实际缔结婚姻关系这条路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如果神神栉村同时也是蛇蛇村的原因是基于栉是蛇的象征,那么神栉家的名字要怎么解释呢?而原本是这个村子大地主的大神屋又该如何解释呢……”
泰然先是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言耶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似的说道:
“代表蛇的‘加加’或者是‘羽羽’其实都是由‘加’与‘羽’的叠字所构成,也就是所谓的合成词,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光‘加’这个字就有‘蛇’的意思了。除此之外,‘神’的古语发音为KaMu,而代表身体的‘身’这个字的古语发音亦为Mu。,换句话说,‘神’指的就是‘蛇身’的意思,也可以想成是从‘蛇身’演变为‘神’这个字。”
泰然在纸上写下一个奇妙的等式。
“也就是说,原本拥有蛇神信仰的不只是爬跛村的谺呀治家,就连神神栉村的神栉家也一样啊……不过,如果从神栉家曾经是这个村子的大地主来看,该说是理所当然呢?还是极其自然的演变呢……”
言耶说到后来已经有点像是在自问自答了,然后突然倒抽一口气:
“该不会是新来乍到的谺呀治家为了与神栉家的蛇神信仰相抗衡,所以才故意营造出自己具有祈祷及祓禊能力的宗教者形象吧……”
“哦??原来如此,这可真是有趣的解释啊!真的,老朽认为你的见解很精辟喔!这样的话,说不定神栉家是把自己家的蛇神信仰巧妙地转化到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信仰上呢!反正谺呀治家原本就带有蛇神的影子,所以要转化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不过以结果论来说的话,与其说是转化,还不如说是转嫁比较贴切,虽然转嫁的对象是神明就是了。”
“说得也是呢!虽然还有很多细节需要一一加以调查,不过托您的福,一些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总算有了答案。”
“哼??那就好。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老朽个人的解释……”
泰然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愣了一下。话说回来,他到底讲到这次叫言耶来的目的了吗?这也还是个问号。“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老朽刚才讲的那样,这些话都还没有事实的根据,所以你最好还是听听就好。”
“要完全证明虽然不太可能,不过贵寺和神神栉神社里都还保存着某些文献……虽然要请两家的谁去调查还是个问题,不过如果住持愿意介入调查的话……”
“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吧……要现在马上进行是绝不可能的,而且就算知道了,老朽也不认为会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您是说……对于解决这一连串的离奇死亡案件并没有任何帮助吗?”
言耶问道,因为泰然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倒也不是,不过那是警方要去烦恼的问题……只是这一连串事件的背后,可能跟那些历史背景有关也说不定呢!就算老朽再怎么不问世事,也觉得如果要探索这次事件的原因,与其去研究那么久以前的事,不如把注意力放在最近……虽说是最近,但至少也是最近这几十年内发生的事上比较好。”
泰然难得出现吞吞吐吐的语气。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如果是的话请告诉我!虽然我是个外地人,这件事也不关我的事,但是自从认识纱雾小姐和涟三郎少爷以来,我就很想要助他们一臂之力。如果不方便告诉我的话,也可以请警察的人过来……”
泰然又再度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言耶的脸,而且时间要比刚才还要来得久。
“这件事情应该只有老朽和死去的父亲知道,而且也没有任何的证据,虽说如果有心要调查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老朽并不打算那么做。所以正确地说,应该只是一种怀疑……”
“请问是什么样的怀疑呢?”
“上屋死去的小雾和幸存的纱雾并不是嵯雾和勇的孩子,她们的父亲可能是新神屋的建男……”
“这、这、这样的话,新神屋的千代小姐和纱雾小姐岂不是同父异母的姊妹了吗……”
“可能是吧!而大神屋的涟三郎则是她们的堂哥。”
原以为这两家黑白分明,可能直到老死都不会相往来的家族,竟然早就已经有过这样的交流,十足令言耶大吃一惊,而且比起被泰然告知两家的信仰可能都是蛇神的时候所受到的震撼还要强烈,可能是因为生下小孩的人目前都还活着,所以才更觉得真实吧!再加上那个混合两家血统的小孩居然还是纱雾,感觉就更具有真实性了。
“可、可是,在发生了大神屋的次子建男先生和上屋的嵯雾小姐的恋爱骚动的隔年,建男先生就入赘到新神屋,成为千寿子小姐的夫婿,而嵯雾小姐也从下屋招了勇先生当赘婿不是吗?五年后建男先生和千寿子小姐生下了千代,而六年后嵯雾小姐和勇先生也生下小雾小姐和纱雾小姐这对双胞胎,如果双胞胎的父亲是建男先生的话,那么建男先生和嵯雾小姐不就是在千代小姐出生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关系吗……”
“详细情况老朽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建男的妻子千寿子原本是他哥哥须佐男的老婆,因为生不出小孩才被休掉的,这事你有听说过吗?”
“有的,我听说是在他们结婚第五年的时候,由荼夜夫人做主让他们离婚的。我还知道须佐男先生之后再婚的对象竟然是千寿子小姐的妹妹弥惠子小姐……”
“既然你都知道,那事情讲起来就快多了。听好罗!弥惠子在嫁给须佐男之后,第二年就生下了长男联太郎、第三年生下次男莲次郎,过了两年又生了三男涟三郎。另一方面,因为生不出小孩而被休掉的千寿子,在涟三郎出生的第二年,终于生下了长女千代。你想想看,嫁给自己前任丈夫的妹妹一下子就生了三个男丁,自己却是在再婚五年之后才终于有了小孩,而且还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女孩,只要是了解千寿子个性的人,一想到她当时的心情,应该都会觉得不寒而栗吧!做妻子的把那种情绪发泄在自己的丈夫建男身上,也是可以想见的事,再加上建男还是前夫的弟弟,那就更不用说了……”
“也就是说,建男先生在入赘到新神屋之后,生活过得并不如意?这也难怪,毕竟是入赘到曾经是自己嫂嫂的娘家嘛!如果还有继承人的问题再来凑一脚的话,肯定是非常难熬的吧!”
“虽然说是分家,但是对于嫁到本家又被休回娘家的千寿子来说,一定具有非常强烈的对抗意识吧!另一方面,嵯雾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本来就住在娘家里,虽然叉雾夫人是自己的母亲,但是却背负着誓必得生下双胞胎女儿来继承家业的任务,而且那不只是上屋的问题,还牵涉到整个谺呀治家和所有黑之家。当大神屋的弥惠子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最后就连千寿子也怀上孕了,我想嵯雾在精神上应该也被逼到极限了吧!更不要说这两个对手又都是神栉家的媳妇。就在两个人处于同病相怜的情况下时,听说好巧不巧地在敝寺里碰上了。”
“建男先生和嵯雾小姐吗……”
“只不过啊……在那之后我父亲好像又帮了很多不必要的忙。”
“该不会是提供贵寺给他们作为幽会的场所吧……”
“真搞不懂我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就算是基于以前没有办法让两人结合的遗憾,但是搞成那样也实在是太乱来了。老朽不是要为我父亲说话,不过我想他应该还不至于积极地撮合他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到罢了。”
就算是这样也不应该。不管上一代的住持对于无法促成两家的良缘有多么难舍的情绪,也不应该这么做……
“可是,光凭这样就怀疑纱雾小姐她们的父亲是建男先生……”
“你知道其实在更早之前就有人主张要让嵯雾跟当时还在下屋的勇结婚吗?”
“知道,这我也有听说过。我记得好像是勇先生生病了……咦?不会吧……我听说他是长大成人之后才得了腮腺炎……所以才会耽搁到亲事……该不会……他因为这样变得没办法生育吧?”
“老朽说过了,这一切都只是怀疑,没有任何根据。至于勇是不是不能生育,只要请医生检查一下就会真相大白了,可是那不是老朽可以置喙的问题。只是村子里的人以前常常说大神屋的联太郎和莲次郎这两兄弟长得和上屋的双胞胎姊妹很像,我想这并不是无风起浪。尤其大家都说,就算莲次郎是那对双胞胎姊妹的兄弟也不奇怪。”
泰然的这句话引得言耶“啊!”地叫了一声。
礼拜二晚上,当建男应邀到大神屋一叙的时候,他就觉得涟三郎长得像父亲须佐男,而照片上的联太郎和莲次郎则比较像叔叔建男。如果建男真是纱雾她们的父亲的话,那么这对双胞胎就是他们的堂妹,所以四个人就算有些地方相像,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再从明明是同父异母的姊妹,但是双胞胎和千代一点都不像的事实上看来,这对双胞胎和涟三郎两位哥哥的相似之处,或许可以说是上帝故意开的小小玩笑也说不定。
“关于这件事,只有您和上一代的住持感到怀疑吗?”
“大概是吧!村子里的人敢那样说,反而是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的证明。要是真有所怀疑的话,绝对不敢说得那么明吧!”
“啊!这么说来,或许胜虎先生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按照惯例,当麻谷已经把有关于勇告诉警方的礼拜天聚会内容全都告诉言耶了。言耶简单地跟泰然提了一下:
“听说当时胜虎先生曾说,就算纱雾小姐和涟三郎少爷的亲事谈不拢,他手上也还握有秘密武器。这么说来,他可能早就知道黑之家和白之家曾经有过那样的交流。只是他认为,同样要打破黑与白的藩篱,与其把过去见不得光的丑事抖开来,还不如策划一桩放眼于未来的喜事,显然可以进行得比较顺利。”
“很有可能呢!我想叉雾夫人很有可能早就看穿女儿不检点的行为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胜虎既然是她的弟弟,如果经由什么曲折得知也不奇怪。”
“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顶多就是建男先生和勇先生了吧!只不过这两个人应该都不可能说出去。问题是,胜虎先生和勇先生都是礼拜天那场聚会的成员,这点真的只是巧合吗……”
“你是说,大家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相继死亡的吗?”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动机是非常充分的。对了……住持大师,把这件事公诸于世,真的会很糟糕吗?”
言耶一脸困惑地搔了搔头。
“所以老朽才只告诉你这个外地人啊!老朽是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村子里的任何人的。既然你也被卷入了这件事,那么接下来就随便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完之后,泰然便露出一脸已经没有他的事的表情。
(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言耶不由得在肚子里燃起一把怒火,可是这次的确从泰然口中得到许多有用的情报,所以要气也气不起来。更何况,就像泰然说的,正因为自己是个外地人,他才愿意告诉自己那么多事情吧!
(再来只能利用这些情报,想办法阻止这场连续离奇死亡案件了。)
刀城言耶在心里对自己加油打气地说道。只是,再过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会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了。
因为当天晚上就出现了第五名被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