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六)
“恐怖的杀人案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呢!涟三郎少爷也要小心一点,别老往上屋跑,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灾难也会降临在你头上……”
千寿子伯母一见到我,劈头就冒出这一句,接着就是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谺呀治家——尤其是上屋——被诅咒了的话,只差没有告诉我光是跟那个家扯上关系就必死无疑这种话。
“啊??真的很恐怖。”
要是真的跟她辩论起来可有得扯了,于是我随便应了几声,故意表现出一副急着赶去千代房间的样子。虽然伯母很想继续对我说上屋的坏话,但是她也很希望我能赶快去看她女儿,所以虽然脸上还留着意犹未尽的表情,倒也干脆地放我一马,这下正合我意。
(真受不了,光是这样就够累人的了……)
从老妈那边听到千寿子伯母的传话,我虽然心里老大不情愿,但还是来到了新神屋。本来还以为礼拜天的傍晚才来探望过千代,应该可以暂时不用再过来,没想到姜是老的辣,伯母肯定是听到我在事件发生的这段时间里频繁地进出上屋的流言,才会来这么一记回马枪,搞不好还表面上假借担心我的身体之名,跑去跟奶奶和老妈打我的小报告,说我这个大神屋的儿子一天到晚都窝在上屋里吧!
然而,当我见到千代之后,才知道找我来的并不是伯母,而是她。只不过,她的气色看起来比我上次来看她的时候还要好,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看来说什么要我来探病是骗人的。
“我听说你身体不太舒服,可是气色还不错嘛!”
我有点后悔用这种充满讽剌意味的方式跟她说话,因为千代脸上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有点落寞的表情,感觉就像是在说——我如果不这么说的话,你才不会来看我吧!
“你应该可以回学校上课了吧!不过从这里到高中的路途十分遥远呢!干脆直接住校算了。”
我随便想到什么说什么,本来是为了化解尴尬的,没想到却引来更大的后悔。这种说法等于是希望千代离开这个村子嘛!我连忙慌慌张张地自圆其说:
“我、我是说,村子里现在接二连三发生恐怖的凶杀案,继续待在这里说不定会有危险,村子里的组织代表还为了这件事来找我老爸商量呢!”
“母亲大人说,被盯上的只有上屋的人,就算不是,也只有谺呀治家的人跟黑之家的人才会受到攻击……”
千代虽然这么回答,但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很相信这种说法。
“你认为不是吗?”
“人家是觉得现在受害的只有上屋的人,但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矛头会指向我们这边。”
“矛头……?你是说凶手的攻击对象吗?我们这边是指大神屋和新神屋吗?”
“因为是Sagiri干的……”
“什么?你怎么还在讲这个……如果是地藏路口的那件事,不是已经告诉过你纱雾有不在场证明吗?我知道,你又想说是她的生灵对吧?天底下没有那种东西啦……”
然而,千代却非常用力地摇头,由于那个样子实在太不寻常了,害我还以为她是不是又发病了,紧张了一下,没想到她却说出令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话:
“我不是在说纱雾,也不是在说她的生灵,人家说的是她姐姐小雾(录入注:‘她姐姐小雾’这五个字楷体。)!”
“她姐姐小雾?你不要紧吧?”
我是真的开始担心起千代的精神状况了,但是猛然想起纱雾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由得背脊一凉。目前这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居然也会有同样的想法,这种巧合——当然只是巧合——让我心里悚然一惊。
千代似乎也留意到我在那个瞬间的动摇:
“人家在地藏路口看到的是她姐姐小雾,人家不知道她是九供山的山神还是厌魅,总之她是以本来的面貌出现的。一定是九供山或巫神堂里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对她的祭祀不够虔诚,也可能是解除了封印,总之小雾苏醒了……”
“我知道了,就算你在地藏路口看到的真是小雾好了,那又怎么样……”
我马上恢复了斗志,像这种时候如果要跟千代争辩,只能先顺着她的说法,然后再一条一条条理分明地反驳,指出她矛盾的地方。
“为什么她姐姐小雾要一再杀死上屋的人?那些明明都是她的亲人不是吗?如果她攻击的对象是神栉家的人也就算了,干么要杀死侍奉山神的人……”
“人家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把矛头指向我们这边,所以才可怕啊……”
虽然她完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是看在千代健康的似乎只有身体,脑子里面还是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也就不想再与她争辩了。
因为姐姐喜欢涟哥哥……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纱雾的声音,同时也浮现出小时候看到的,从棺材里伸出来的那根白皙手指。
(因为小雾喜欢我,所以才附在千代身上……因为小雾是活生生被埋葬的,所以成不了山神,所以才要对上屋的人降灾……)
正当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说得通的时候,突然回过神来,光是对会产生这想法的自己就足以吓得寒毛倒竖、冷汗直流了。
(怎么可以变得跟千代一样呢……?当初对小雾见死不救的人不就是我吗?再怎么样小雾也不可能因为嫉妒千代而去附在她身上……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生灵和山神那种东西!)
我觉得自己在这几天似乎变得愈来愈迷信了,刀城在身边的时候还算正常,但是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成这副德行。搞不好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对刀城太过于依赖了也说不定。
“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千代误以为我的沉默是因为愿意接受她的想法,于是继续变本加厉地说道:
“大家都说曾经看到过小雾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徘徊的身影……”
“那肯定是你在地藏路口发生那件事之后到处去说的吧!后来又发生了连续离奇死亡案件,所以村子里的人才会把两件事情穿凿附会,演变成那样的谣言吧!就算真的有人亲眼看到,他们看到的也不是姐姐小雾,而是妹妹纱雾吧!再说回来,会造这种谣的,肯定都是新神屋的佃农吧!”
“才不是!从去年开始,村子里的人就已经这么说了。而且不用你说,一直到最近之前,大家也都认为那是纱雾,想说那孩子果然有点怪怪的,可能是凭座的工作太辛苦了吧!直到上屋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地死掉,大家才发现,那并不是纱雾,而是她姐姐小雾。”
听完千代的说明,我第三次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而且这次是非常真实的恐惧战栗。
换作是从前的我,一想到全村的人都认为上屋的连续离奇死亡案件的凶手是化身成厌魅的小雾,肯定会觉得非常苦恼吧!可是现在听完千代的话,那分苦恼却已经要变成痛苦了,因为只要有人稍微想偏,化成厌魅的小雾就有可能被曲解成纱雾的生灵。更何况千代起初也以为自己是看到了纱雾的生灵,所以或许不是“曲解”而是“恢复”成她原来的想法……
(可恶!这种事情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好吗?)
万一,那些村民们自以为是的解释,那种基于迷信的冥顽不灵想法,不只从化成厌魅的小雾联想到纱雾的生灵,还进一步地发展到就是她本人的话该怎么办……?光是想到这一点,我的身体就已经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无论村民们再怎么迷信,最后还是会认为人类才是凶手吧!也就是说,最糟糕的情况可能会演变成——
(可能会演变成狩猎巫女的局面……)
叉雾奶奶在的话应该还好,但是叉雾奶奶年事已高,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另一方面,万一有上屋以外的村民也成了这起连续离奇死亡案件的被害人……那么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演变成狩猎巫女的局面。万一事情真的演变成那样,光靠纱雾的母亲肯定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不会的,我想太多了。)
我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话说回来,村子里到底有多少人是这样认为的,光靠千代的话还无从判定,再加上也没有传出叉雾奶奶病危的消息,而且如果没有发生传染病的话,总不可能一直有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当然,最糟的情况还是有可能会演变到那种地步,但我不认为那会一口气大爆发。
(总而言之,一定要赶快解决这件事才行。)
千代还在滔滔不绝地告诉我那是小雾的诅咒时,我便随便找个理由跟她道别,匆匆忙忙地回到大神屋,目的是为了要找刀城商量。这到底是单纯的杞人忧天,还是迫在眼前的危机,光靠我自己已经无法正确地判断了。
等了一会儿,刀城就从妙远寺回来了,我把担心会发展成狩猎巫女的事情告诉他,本来还以为他会笑我的,没想到他却很认真地跟我讨论起来:
“像这么封闭的村子,原本就已经因为附身魔物这种麻烦的信仰分成黑与白的对立了,再加上这次又发生莫名其妙的离奇死亡案件,我觉得你所担心的这件事是很有可能发生的。虽然你的判断是不会一口气大爆发,我却认为刚好相反,只要风向稍微改变,只要引爆个什么导火线,很可能就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就算离奇死亡的事件停止了,但只要问题还没有解决的话,还是会留下一股令人觉得浑身不对劲的诡异感,村子里也会充满着一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有人死掉的气氛,像这种时候,只要有村民偶然以比较不正常的方式死亡,就算跟这次的事件毫无瓜葛也一样……你猜会怎么着?到时候真要发展成狩猎巫女的局面也一点都不奇怪。”
“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就算解决了,也会一直在村子里留下不好的影响。”
“嗯……我也这么觉得。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要好好地调查千代小姐所说的那个谣言是否属实。”
“你是指要确认谣言流传的范围,以及小雾回来的说法有没有被曲解成纱雾的生灵或者是纱雾本身,好尽早研拟因应的对策吗?”
“既然还没有传到你耳朵里,我想谣言应该没有散布得太广才对,不过还是先下手为强比较好。当然,如果能停止这一连串离奇死亡的现象就更好了,可惜现在依旧是束手无策。”
“我绝对不是相信千代所说的话,只是你认为真的会如她所说……就连上屋以外的人也会死于非命吗?”
“当事件的背后有一个名为凶手的人物存在的时候,其所犯下的罪行通常都是基于某一个动机,所以视他的动机,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截至目前为止,被害人都集中在上屋,而且是那个礼拜天曾经聚集碰面过的人,从这点看来,可能性或许很低。不过如果凶手并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动机的明确杀人理由的话,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你是指随机杀人吗?”
“我的意思是,站在凶手的角度上,一定有他选择被害人的理由,只是从我们的角度上看来,可能无法理解他的理由就是了。”
“那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凶手的人物存在呢……”
被我这么一问,刀城脸上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说道:
“即使是那种情况,我仍然认为被害人之间应该会有什么共通点,只要能够搞清楚这一点……”
话才说到一半,他就连忙把从泰然那儿听来,有关于梳子和筷子的象征意义告诉我,可能是因为上次我和纱雾才说过,关于梳子和筷子我们好像有点印象,可是又想不起来的缘故吧!
“居然是蛇……?”
可惜就算告诉我那些东西具有蛇的意思,我还是不知道凶手想要表达什么。
只是,当我照着梳子、筷子、扫帚、雨伞、扇子、稻草人的顺序,一一地在心里想过一遍之后,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不是指用过的那种感觉,而是把他们兜在一起之后才会有的某种感觉。但是即便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种感觉是打哪里来的?又是基于什么而来的?
“要不要去请教一下纱雾小姐?”
刀城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可是太阳一旦下山之后,上屋的出入管制似乎比白天还要严格,如果没有天大的理由,恐怕还是难逃被轰出来的命运。虽然也想过要打电话,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等到明天一早,再请当麻谷带我们进去。
“啊!对了对了,那份神神栉神社的文件,你父亲已经帮我拜托过荼夜夫人了,可惜还是不行。”
“只要是刀城先生的请求,奶奶几乎都会答应,唯独这件事真的是没得商量。”
“而且按照须佐男先生的说法是,荼夜夫人不是不给看,而是说根本没这个东西,所以他也没办法。”
“那是奶奶在装傻啦!她可还没有老到得老年痴呆症的地步。所以呢?你还是想要亲自确认一下上屋具有宗教色彩的起源是从何处开始的吗?”
“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你听过就好,不要告诉别人。”
刀城突然以严肃的眼神说道,然后娓娓道来他从泰然那儿听来的有关于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的关系、神栉和谺呀治家为什么会跟蛇有那么深渊源的可能性。由于内容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害我跌破好几副眼镜,同时也明白,村子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接受这种说法的。
“不需要着急,等你考上大学,主修民俗学之后再来研究也不迟……不对,我反而认为从那时候再开始比较好。将神栉家和妙远寺的文献比较一下,搞清楚村子真正的历史。当然,不是要你推翻,而是为了要让附身魔物信仰从村子里消失。”
那天晚上,我和刀城讨论许多自从事件发生之后就被搁置的破除迷信运动。只不过,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而且眼下也不是适当的时机,因为原本就已经有够迷信的村民们,又因为这一连串的离奇死亡案件,使得什么诅咒、什么作祟、什么降灾的说法再次广为流传……
在那之后,刀城一面陪我聊天,一面把跟这一连串离奇死亡案件有关的各种资料整理好,写在笔记本上。然后再分配好我们明天各自要做的事情,首先两个人一起去找纱雾,然后刀城负责针对今天晚上所整理出来的问题点,对所有的关系人问过一遍,而我则负责去打听千代说的谣言到底流传到什么地步,以及内容有没有变化。
就在我们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勇在上屋离奇死亡的消息也传到了大神屋……
纱雾的父亲被镰刀割断喉咙,浑身是血地倒在上屋的西侧走廊上的样子,无巧不巧地又是被女儿纱雾发现。她说她那个时候正要从巫神堂前往南侧的别栋,在经过叉雾奶奶以前使用的房间前时,发现头朝着穿廊的方向,倒在地上的父亲。
案发当时,上屋的里里外外都有好几名警官在巡逻,嫌犯居然敢利用那一瞬间的空隙犯案,真可谓胆大包天。如果照刀城言耶所说,事件背后有个称之为凶手的人物存在,那么勇的离奇死亡又该作何解释呢……?
听说谺呀治勇的遗体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右手拿着割断自己喉咙的镰刀,嘴巴里含着一把打开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