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是你?”芬雷喘了一口气。

皮卡对他露出冷笑。

“如假包换。”他说。“我很荣幸,相信我。你们真的很帮忙,两人都是,而且很体贴。一路走来,你们一直都让我掌握最新状况,还把哈伯一家人跟萝丝可警官交给我,真是夫复何求啊!”

芬雷站着无法移动,全身颤抖。

“是你?”他又说了一次。

“你应该在礼拜三就猜出是我,浑球。”皮卡说,“我派那小个子去乔伊住过的旅馆,两个小时后才告诉你。我对你真失望,本来还以为现在这一幕会早点出现。”

他看着我们,脸上挂着微笑。芬雷转身看我,我实在想不出要跟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我只是看着皮卡的巨大身躯挡在门口,心里浮现一个强烈的念头:我再也看不到太阳了,因为今天我将死于非命。

“过来!”皮卡对我说,“站在芬雷旁边。”

他跨了两大步,走进房里,然后把枪对准我。我想都没想就知道那是一把枪管比较短的全新点三八手枪,我也自然而然开始盘算:它在短距离内很准,但却不一定能把目标击毙,而且我们有两个人,他只有一个,芬雷那件花呢西装下的肩部枪套里还藏有武器。我花了不到一秒的时间估计胜算,但是我很快就放弃了,因为皮卡开门走进来以后,帝尔镇长也跟着他进来,左手拿着沉重的拐杖,右手拿着警用霰弹枪,是绮色佳公司制造的Mag-10霰弹枪,即使不瞄准也可以把人干掉。

“过来!”皮卡又对我说了一次。

“萝丝可在哪里?”我问他。

他一个劲儿的对着我笑,用枪管作势,叫我起身移动到芬雷旁边。我用手撑着跳下办公桌走过去,觉得两脚沉重。我咬紧牙关,像学步的瘸子般走过去。

我站在芬雷旁边,帝尔用他手上的大霰弹枪指着我们。皮卡用手去搜芬雷藏在外衣里的武器,从枪套取出左轮枪,把枪放进自己身上大夹克的口袋里。因为他的体型实在太大,夹克是打开的,所以看起来就像在身上披了帐篷一样。他走到旁边拍拍我,要我坐下,我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我的夹克在外面宾利车的后车厢里。接着他退回去,站在帝尔身边。芬雷瞪着皮卡,他的心似乎都快碎了。

“这算什么?”芬雷说,“我们不是老交情吗?”

皮卡只是对他耸耸肩。

“我早就叫你不要管,”他说,“早在三月我就试着叫你不要来,我警告过你。难道我没有吗?但你就是不肯听。你会听吗?你这固执的浑球。老朋友,我只能说你是自作自受。”

我听着皮卡的咆哮,心里不是替自己难过,而是替芬雷难过。但是接下来克林纳走进门来,他精瘦的脸庞突然咧嘴微笑,像猛兽一样的牙齿闪闪发光,双眼直视着我。他的左手拿着另一把Mag-10霰弹枪,右手拿着对准我的,则是用来杀死乔伊的枪。

那是一把鲁格氏马克二型手枪(Ruger Mark Ⅱ),毫不起眼的点二二口径自动手枪,装上一支很粗的灭音器。这种枪很适合喜欢近距离杀人的家伙。我瞪着枪。九天前,枪口灭音器的尾端也曾抵住我哥的太阳穴,毫无疑问,我可以感觉得到。

皮卡与帝尔绕到桌子后面,帝尔坐在椅子里,皮卡坐着还是很高。克林纳示意我跟芬雷坐下;他把霰弹枪当作指挥棒晃动,叫我们坐下。我们在紫檀木大桌前并肩坐下,双眼直视着帝尔。克林纳关上大门,靠在门上,单手握着霰弹枪摆在臀部的高度,对准我的侧脸,点二二灭音枪则指着地板。

我轮流仔细看着三人。从帝尔那张橘皮老脸看来,他瞪着我的时候可以说充满了无限的厌恶,好像被吓呆了,不知道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压力,看来几近崩溃。礼拜一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个体面的老家伙,现在看来好像老了二十岁。皮卡的气色比较好,看起来像运动明星一样沉稳,好像回到高中母校拜访的美式足球巨星或者奥运金牌得主,但从眼神还是可以看出他绷得很紧,拇指不断摩擦着大腿,他的压力也很大。

我仔细盯着旁边的克林纳,但是他没有任何表情。他还是那样精瘦、冷酷,而且容貌枯槁,没有任何动作,完全是静止的。他的脸庞跟身体没有泄漏出任何消息,好像是一尊用柚木劈出来的雕像。但是从他的双眼可以看出有一种残酷的能量正在燃烧,尽管他骨瘦如柴的脸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却好像在对我冷笑一样。

帝尔吱吱嘎嘎地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拿出芬雷用来帮我录口供的那台录音机,交给他身后的皮卡。皮卡把左轮枪放在桌上,把电线理一理,插上电源,但是没有装上麦克风。他们并不打算收音,而是要播放东西给我们听。帝尔把身子往前靠,用拇指按下桌上的对讲机按钮,在一片沉寂之中,我听见外面警员办公区里的免提器发出模糊的声响。

“贝克在吗?”帝尔说,“请你进来一下。”

克林纳离开门边,贝克走了进来,身穿制服,枪套里摆着点三八口径手枪,他看着我,这次并未咧嘴微笑。他拿着两卷录音带,帝尔把它们拿过去,挑了第二卷。

“这卷录音带,”他说。“仔细听好了,你们会有兴趣的。”

他把录音带摆进去,关上盖子,按下播放键,录音机的马达开始转动,喇叭发出嘶嘶的声音。除了嘶嘶的声音外,我还可以听见一个隆隆作响的声音,然后就出现了萝丝可的声音。她惊慌失措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响着。

“李奇吗?”萝丝可的声音说,“这段话是录给你的,你听到了吗?你最好跟他们合作,否则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如果你不知道我会有什么下场,回去验尸间,拿出摩里森太太的解剖报告来看看就知道了。所以你得救救我,好吗?我要讲的就是这样,李奇。”

她的声音消失后,录音机传来的只剩下隆隆的声音,我隐约听到一个痛苦的喘息声,好像有人粗鲁地把她拉开麦克风旁边。接着帝尔把录音机关起来,我瞪着他,好像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似的。

皮卡跟贝克都看着我,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像已经胜券在握。帝尔打开盖子,把录音带拿出来放在桌子的一边,举起另一卷录音带给我看,然后放进录音机里,关上小盖子之后又按下播放键。

“另一卷,”他说,“仔细听好了。”

喇叭又发出一样的嘶嘶声响,接着还是一个隆隆作响的声音,然后我听见查莉·哈伯的声音,她听起来好像快要发疯了,就像礼拜一早上在她家闪闪发亮的砾石车道上一样。

“哈伯吗?”查莉的声音说,“我是查莉,孩子们都跟我在一起,我不在家,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必须跟你说一声!如果你不回来的话,孩子们会出事的。他们说,你知道会出什么事,跟他们要对付你我的方式一样,只不过对象换成孩子们。所以你必须立刻回来,好吗?”

她的声音消失以前,声调还因为惊慌失措而提高,最后只剩下隆隆的声音。帝尔按下停止键后拿出录音带,小心翼翼地摆在我面前的桌子边缘。接着克林纳绕到我看得见他的地方,开口说话。

“你必须拿著录音带。”他对我说,“把它拿到你窝藏哈伯的地方,然后播放给他听。”

“哈伯不是被你干掉了吗?”我说。

克林纳犹豫了片刻。

“别装蒜了。”他说,“我们本来要干掉他的,但是你帮他逃过一劫。查莉告诉我们,是你把他藏起来的。”

“查莉告诉你们?”我说。

“我们问她哈伯在哪里。”他说,“她对我们保证,说你一定可以找到他。当时我们把刀子架在她女儿的两腿之间,她急着说服我们说我们可以找到她丈夫。她说是你指点她,罩着她,而且你可以找到哈伯。希望她不是在说谎,否则你们都得死。”

“哈伯被你干掉了,”我又说了一遍,“我什么都不知道。”

克林纳点头叹气,他的声音很低沉。

“废话少说,省点功夫吧。”他说。“是你把他藏起来的,我们需要他归队,马上就得回来,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这桩生意必须做下去,所以我们有几个选择——我们可以让你屈打成招,这一点我们讨论过了,但我想你可能给我们错误的方向,因为时间紧迫,对不对?也许你心里现在正在盘算吧?”

他等着我的回应,但是我没有。

“所以我们打算这么做。”他说,“皮卡会跟你一起去找他。不管哈伯在哪里,等你们一到,皮卡就会打我的手机,他知道我的号码。然后你们三人一起回来,好吗?”

我还是没回应。

“他在哪里?”克林纳突然问我。

我本来要开始讲话,但是他举手叫我不要开口。

“就像我刚刚讲的,废话少说,省点功夫吧。”他说,“你心里一定在打算怎么干掉皮卡,但是你做不到。”

我耸耸肩,不发一语。

“有两个问题。”克林纳说,“我怀疑你有本事干掉皮卡,我想没有人可以办到这件事,从来没有。而且我的手机号码并没有写下来,只有皮卡记得。”

我又耸耸肩,克林纳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而且是最狡猾的那种。

“还有两点,”他说,“我们不知道哈伯到底在多远的地方,而且你也不会老实跟我们讲,所以我告诉你我们会怎么做。我们要给你一个时间限制。”

他停下来,绕到芬雷坐的地方,举起点二二灭音枪放在芬雷的耳边,用力顶到他歪倒在椅子里。

“我们要把这位警探丢进牢里。”他说,“他会被铐起来囚禁,如果皮卡到明天黎明前一个小时还没打电话给我,我就会用霰弹枪朝着他的牢房射击,把他打成肉酱。我还会命令可爱的萝丝可警官拿着海绵,把他黏在后面墙上的五脏六腑给清干净。然后我会再给你一个小时,如果到太阳升起后皮卡还是没有打给我,就轮到可爱的萝丝可警官了。她在死前会痛不欲生,李奇。但是在那之前,我们会让她很爽,我可以跟你保证,她一定会很爽,爽到你无法想像。帝尔镇长跟我已经很愉快地花了一个小时讨论我们该如何处置她。”

克林纳用自动手枪使劲戳着芬雷的耳朵,芬雷忍着没有作声。克林纳对我冷笑着,我则报以微笑——不杀掉他,我誓不为人。他死定了。

“懂了吗?”克林纳对我说,“如果要救芬雷的命,六点之前我要接到电话。如果要救萝丝可的命,则是七点。还有,不要动皮卡一根寒毛,只有他知道我的电话。”

我又对他耸耸肩。

“你懂了吗?”他又说了一遍。

“大概吧。”我说,“哈伯跑路了,而你不知道要怎么找他,对不对?你要说的就是这样?”

没有任何人吭声。

“你找不到他,对吧?”我说,“你这没用的家伙,克林纳,你这没用的王八蛋,你还以为自己很聪明,但是你连哈伯都找不到。我猜你连自己的屁眼都找不到。”

我可以听到芬雷根本就不敢喘气,他还以为我拿他的小命在开玩笑。但是老克林纳并没有对他怎样,他又走到我看得见的地方,脸色苍白,我可以嗅到他身上承受的压力。哈伯还活着?这念头让我有点不习惯。他已经死了一整个礼拜,现在又活了过来,而且躲在某个地方,在那儿窝了一整个礼拜,别人怎么找都找不到。他逃掉了,礼拜一早上他不是被人拖出家门,而是自己走出去的。有人打电话叫他留在家里,他感觉苗头不对便逃命去了,没人找得到他。哈伯居然留给我一线渺茫的生机。

“你到底为什么非找到哈伯不可?”我说。

克林纳对我耸耸肩。

“他是唯一的漏洞。”他说,“每个环节我都处理干净了,但如果哈伯那个浑蛋的臭嘴到处乱讲话,我还要做生意吗?我要阻止这件事,所以我必须把他留在身边,这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你必须帮我把他找回来。”

我倾身往前,直视他的双眼。

“不能找你儿子办这差事吗?”我悄悄跟他说。

没有人吭声,我又把身体往前靠一点。

“叫你儿子去把他弄回来啊!”我说。

克林纳不发一语。

“你儿子在哪儿,克林纳?”我问他。

他没吭声。

“他怎么啦?”我说。“你知道吗?”

他心知肚明,但现在却宁愿当作不知道。我看得出来,他不能接受这事实。他叫他儿子来杀我,但是却一去不回,所以他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心里不愿承认。他那张严肃无情的脸垮了下来,很想从我这里知道发生什么事,可是他不会问我。他想要把我当成他的杀子仇人,但是又办不到,因为这样一来,也就是承认他的儿子已经死了。

我瞪着他,他想要举起霰弹枪把我打成肉酱,但是却不能下手,因为他需要我把哈伯找回来,内心充满煎熬挣扎。他想马上毙了我,可是他儿子的命哪比得上四十吨钞票?

我瞪着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轻声对他说:

“你儿子在哪儿,克林纳?”

有好一会儿,办公室里面都没人讲话。

“把他带出去。”克林纳说,“李奇,如果一分钟后你还在我的视线范围,我就马上干掉这位警探。”

我站起身,环顾身边五个人,对芬雷点点头后朝外面走出去。皮卡跟着我,轻声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