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都是我的错。”李奇说。
克莉丝朵摇摇头,说:“人不是你杀的。”
她突然抬起头看他。“是你吗?”
“我害他被杀,”李奇说。“有差吗?”
酒吧一点钟打烊,他们俩肩并肩坐在空荡荡的舞台前的椅子上,大灯已经关掉,音乐也没了。酒吧里没有其他声音,除了发出嗡嗡声的空调正在运转,把里头污浊的烟味与汗臭味抽到外面,排到西屿夜晚的沉静空气中。
“我应该告诉他的,”李奇说。“我只要告诉他:对,我就是杰克·李奇。接着他就会把事情说出来,然后完成工作回家去。反正我后来大可装成没这件事也不会怎样,而他也不用死。”
克莉丝朵穿着一件有点短的白T恤。李奇并没看她。
“你为什么在乎这件事?”她问。
这是个标准的西屿式问题。她不是冷血动物,只是觉得好奇,为什么他会在意一个从外地南下的陌生人。
李奇看着她,说:“我觉得我有责任。”
“不对,你觉得内疚。”她说。
他点了头。
“嗯,你不用这样,”她说。“人又不是你杀的。”
“有差吗?”他又问了一次。
“当然有。”她说。“那个人是谁?”
“一个私家侦探,”李奇回答。“来找我的。”
“为什么?”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后来那两个人是跟他一起的吗?”
他又摇摇头,说:“不是,就是那两个人杀了他。”
克莉丝朵吃惊地看着他。“真的吗?”
“我猜的。”他说。“我确定他们不是跟他一道的,因为他们比较年轻,看起来也比他有钱。妳看看他俩的穿着就知道,看起来不像他的属下。总之,他是一个人来找我的,所以那两个家伙的老板另有其人。他们可能是跟踪他到这里,查出他到底来做什么。他在北方一定发现了什么,造成某个人的麻烦,所以让人一路跟到这里来。他们抓了他,打到他说出自己在找什么。这就是他们也过来找我的缘故。”
“他们杀了他,只为了知道你的名字?”
“看起来是这样。”李奇说。
“你要报警吗?”
另一个标准的西屿式问题。不过任何事只要扯上警方,一定就没完没了,还会引起争议。他又摇摇头说:“不要。”
“警察会发现他是谁,然后也开始找你。”
“他们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会知道他的身分,”李奇说。“尸体身上没有证件,也没有指纹。光是要辨识他的身分可能就要花上好几个星期。”
“所以你要怎么做?”
“我要找出雅各太太,”他说。“他的雇主,就是她在找我。”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不过我要找到她。”
“为什么?”
他耸耸肩,说:“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次。
他站起来,从墙上的镜子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静不下来,好像早就准备好要回到现实世界。“妳知道为什么,”他对她说。“他因为我而被杀,所以我也被牵扯在内了,懂吗?”
克莉丝朵抬起一只细长的赤脚,放到他刚起身的椅子上。她思索着,觉得李奇好像还满习惯被牵扯进某件事的样子。他的理由很正常,但她总觉得怪怪的。
“懂了。所以现在怎么办?”她问。
“我要去他的办公室,”李奇说。“说不定他有秘书。不然至少那里也会留下纪录,比如电话号码、地址、契约书什么的。这位雅各太太可能是他最新的客户,所以她的纪录应该会在数据最上层。”
“他的办公室在哪里?”
“不知道。”李奇说。“从他的口音听来,应该来自纽约。我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当过警察。一个叫柯斯特洛的前任警员,年纪大约六十岁,应该不难找。”
“他当过警察?”克莉丝朵问。“为什么?”
“大部分私家侦探都当过警察,不是吗?”李奇说。“这些人很早就退休,又没钱,所以就挂起小招牌,自己开业,办些离婚案件,找找失踪人口。还记得他知道我银行帐户的事吗?他还知道所有细节,除非有人脉帮忙,不然不可能知道这些的。”
克莉丝朵笑了笑,开始觉得有点兴趣了。她走近李奇,站到他身旁,臀部贴着他的大腿。
“你怎么知道这么复杂的事?”
他听着抽风机抽送空气的声音。
“我也是个调查员,”他说。“当了十三年宪兵。我很行的,不只是长得帅而已。”
“你连帅都沾不上边呢,”她说。“别臭美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调查?”
他看了看黑暗的四周。
“我想,就是现在。我应该可以到迈阿密搭早班飞机。”
她又笑了,不过表情很认真。
“你怎么去迈阿密?”她问。“现在可是大半夜。”
他也对她笑了,带着胸有成竹的表情。
“妳载我去。”他说。
“有时间让我穿个衣服吗?”
“穿双鞋就好了。”他说。
李奇跟着她走到车库停着旧保时捷的地方。他打开车门,而她也滑进驾驶座启动引擎。她先载他往北边走半英里路到他住的旅馆。她慢慢地开,等车子暖起来。轮胎压到路面缺口时发出砰砰声,重重地压过一个个坑洞。她慢慢停在旅馆的霓虹招牌对面,等着他回来,车子引擎则抵着阻风门快速运转着。李奇回来了,打开车门上车,然后轻轻关上门。
“走吧,”他说。“里面没有我要带的东西。”
克莉丝朵点点头,仪表板发出的亮光照着她。
“嗯,扣好安全带吧。”她说。
她打到一档,车子出发,准备穿越城镇。他们先在北罗斯福路上缓缓行驶,检查了剩下的油量后,左转进入大路。她打开测速雷达感应器,把油门催到底,后轮强力空转,与地面摩擦。李奇被这股动力紧紧压在皮椅上,就像搭着一架战斗机离开西屿。
克莉丝朵让时速一路维持在三位数,一路向北到长礁屿。李奇很享受这段车程。她是个很棒的驾驶,行进平稳,不拖泥带水,进档、退档都很流畅,让引擎持续呼啸着,把这部小车保持在车道正中央,还利用转向力让车子如弹射般笔直前进。她露出笑容,仪表板发出红光照在她完美无瑕的脸上。要把这辆车开得这么快很不简单:大引擎悬挂在后车轴后方,一不小心就会像钟摆一样,随时让车子打滑。可是她开得非常顺畅,让车子就像架轻型飞机,在地面上一英里一英里前进。
测速雷达感应器突然发出一阵刺耳声,而长礁屿的灯火就在前方约一英里处。克莉丝朵紧急煞车,慢速通过,然后又踩紧油门往北走,向黑暗的地平线前进。接着她急速左弯、过桥,进入美国本土,行驶在一条笔直切过沼泽的平坦路上,朝北前往一个叫洪斯塔的城市。过了这里,她随即右转上公路,一路保持高速行驶,测速雷达感应器一直开在最大值。他们到达迈阿密机场时,也才不过清晨五点。她开到乘客下车区停车,引擎还在运转。
“呃,谢谢妳载我一程。”李奇对她说。
她笑了,说:“我的荣幸,我是说真的。”
“好吧,”李奇说。“我猜,回头见了。”
克莉丝朵摇摇头,说:“我们不会再见了。你们这种人都这样,一旦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
李奇坐在她车里温暖的空气中,引擎不时发出啪啪声。消音器冷却下来后,开始滴答作响。克莉丝朵靠向他身上。不过她先踩住离合器,把排档杆打到一档,这样才有空间靠近他。她一只手绕过他脑后,深深往他唇上吻了下去。
“再见,李奇,”她说。“很高兴至少还知道你的真名。”
他回吻她,又深又长的一吻。
“那妳呢?”他问。
“克莉丝朵啊。”她边笑边说。
他也跟着笑出来,然后起身走出车外,她靠过去把车门关上;接着紧踩油门开走。他站在路边目送她离开,等她超过一辆旅馆接驳车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他在西屿三个月来的生活,也随着她消失,就像从她那辆保时捷的排气管喷出后,随即又消散的烟霾。
清晨五点,纽约市北方五十英里处,首席执行官躺在床上,全无睡意,两眼盯着刚装潢好的天花板——整间房子都重新粉刷过。他付给装潢工人的钱比他公司一个职员整年的薪资还多。但其实给装潢工的钱并不是他自己付的,而是他在办公室里捏造公司的支出报表,让公司来付这些钱,费用就藏在电脑的某个秘密文件里,混在大楼保养的七位数字花费中。如果公司是艘已经倾斜的船,那么这些在帐目表中全部属于借款的花费,就是压得船不停往下沉的沉重货物,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首席执行官名叫契斯特·史东;他父亲就叫契斯特·史东,他爷爷也叫这名字。公司的事业是他爷爷开创的,在那个年代,记帐还是一笔笔写在帐簿上的,不像今天全都电脑化了。那时帐簿里记录的金额,大部分是借出去给别人的款项。他爷爷本来是个钟表师傅,但很早就察觉电影业即将兴起,于是利用自己在齿轮与微小精密器械上的专业,制造出一台放映机。他还找到一位朋友帮忙,从德国运来研磨好的大型镜头,后来他就跟这位朋友主宰市场,发了笔大财。不过他朋友很早就过世了,财富也没人继承。当时电影院如雨后春笋般兴起,从几百间戏院,到后来成千上万间,全都需要放映机。接着声音搭配电影出现了,再来是新艺综合体的问世,于是他的帐簿里,有愈来愈多大笔借贷给别人的金额。
后来,电视的出现使得许多戏院结束营业;那些还没倒闭的戏院则继续使用老旧设备,直到最后撑不下去为止。首席执行官的父亲契斯特·史东二世接下爷爷的棒子,并将公司改为多角化经营,像是家庭电影院、八厘米投影机与发条式摄影机。接下来,是柯达Kodachrome底片的时代来临,然后有萨普鲁德拍的八厘米影片。新工厂开始创建,巨额盈收就这样一点一滴在契斯特·史东二世那部早期IBM主机上记录下来。
接着,电影业再度兴起。年轻的契斯特·史东三世在父亲过世后接下公司,更将经营触角延伸至各领域。从以前原来只有一台放映机,到后来再慢慢增加到四台,接着是六台、十二台,一直到十六台。另外,电影的立体声出现了,然后慢慢演进,从五声道到杜比音效,再到杜比数字音效。
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财富与成就,接着是婚姻,然后是豪宅名车。
再来就是电视节目的兴起。这时候的八厘米家庭电影简直没落到了谷底。竞争也愈来愈激烈:德国、日本、韩国还有台湾同业的竞价割喉战,让公司业务从他手中一点一滴流失。他开始迫切寻找任何能做出薄金属板与精密切割齿轮的东西,几乎所有东西他都试过了。后来他才胆战心惊地领悟到,机械制品已经落伍了。固态的微芯片、RAM内存、游戏平台等领域都呈爆炸般的扩张;这些东西利润极大,但他根本连怎么制造都不清楚。于是,他那部台式机里的文件,开始出现愈来愈多的大笔赤字。
他太太翻过身来,睁开眼睛左右张望了一下,先看了看时间,然后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神笔直盯着天花板。
“睡不着吗?”她轻声问。
丈夫没有回应,于是她别过头去。她名叫玛莉莲·史东,她嫁给契斯特很久了,久到不需要说话就知道他怎么了。她全都知道,虽然她不了解详细情况,也没有直接证据,但她就是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都看在眼里,而且她也不是笨蛋。她曾经看着他的产品神气地展示在各个商店里,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上一次客户为了庆祝新订单而请他们吃饭,也是很久以前了。而契斯特晚上能够一觉到天亮,更是好久前的事了。所以,她知道的。
但她不会在意这些。她说过无论贫富都不在意,而且她是认真的,有钱很好,但没钱也能过得不错——不过这不是说他们会像某些人一样,一辈子当穷人。把这栋该死的豪宅卖了,把所有烂帐清算完后,他们还是能过着超乎她预期的快乐生活。他们还很年轻——呃,可能不年轻了,不过也不算老。他们很健康,有自己的兴趣,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彼此。契斯特是个值得拥有的好男人,虽然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不过身材保持得还不错,而且个性坚决,精力旺盛。她爱他,他也爱她。她知道对他来说,她也是个值得拥有的好妻子,虽然已经四十几岁,但心理还保持在二十九岁。她仍然苗条,有着金发碧眼,一身活力。她还富有冒险精神。由此看来,她仍是个值得拥有的女人。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玛莉莲·史东深呼吸,转过身去,把自己压进被窝里。清晨五点半,她睡着了,但她的丈夫仍旧不发一语,盯着天花板发呆。
李奇走进出境航厦,呼吸着里头的空气,他的皮肤在萤光下由棕褐色变成黄色。他一边听着旁边传来的几句西班牙语对话,一边看着电视屏幕上的时刻表,纽约就在时刻表的第一格,跟他想的一样。当天第一班飞机是达美航空往拉瓜地亚机场的班次,中途经过亚特兰大,大约半小时后起飞。第二班是墨西哥航空往南的飞机。第三班则是联合航空,一样前往拉瓜地亚机场,不过是直达班次,而且一小时内就会起飞。他走向联合航空的售票口,问了单程票的价格,然后点点头走开。
他走进洗手间,站在镜子前,把口袋里那卷钞票掏出来,找出几张最小面额的凑成刚刚问到的票价。接着他把衬衫扣子全扣上,用手顺了顺头发,走出洗手间,往达美航空柜枱走去。
达美航空的票价跟联合航空一样,他知道会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两家的票价就是相同。他把钞票拿出来算,售票小姐接过一块、五块、十块凑成的金额,把皱了的钞票弄平,收进柜枱。“先生,您的名字是?”她问。
“杜鲁门,”李奇说。“和那个总统同名。”
售票小姐没有反应。她可能是尼克森总统最后那段任期内出生在海外,也可能是卡特总统任职的第一年。李奇不在乎这个。他是在海外出生的,正好是甘迺迪总统刚上任时。他不打算再跟这位售票小姐解释什么,因为杜鲁门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也非常久远。她把他的名字输进电脑,印出票卡,放进一个封面印有红蓝色地球的纸夹中,然后又把纸夹撕掉。
“我可以直接把你登记进去。”她说。
李奇点头。用现金买机票,就代表你极可能与毒品有某种关联,尤其是在迈阿密机场。如果他大摇大摆地走向柜枱,拿出一叠大面额钞票买机票,那么按照规定,这位售票小姐会踩下装在柜枱地板上的秘密按钮。然后她会假装打键盘,等警察从他左右两侧过来。如果警察看见他这么一个黝黑的彪形大汉,手里还握着一叠钞票,一定会直接怀疑他是运毒的人。当然,他们会追查毒品,不过钞票也是很好的线索。只要你存进银行,或者毫无节制地消费,他们就会追查,因为他们认为一般人要花比较大的金额时都会用信用卡,尤其在旅行时,更何况是在机场,在飞机就要起飞的二十分钟前买机票。只要警察一怀疑你,那就表示行程要延误,还有数不清的争论与填不完的文档,这些都是李奇一直试着避免的麻烦。于是他想了个周到的方法,就是装成连信用卡都用不起的人,像个没钱还债的大老粗。把衬衫扣子全扣上,然后仔细算着最小面额的钞票,就是他的伪装,因为这样他会显得既腼腆又困窘,售票小姐就会站在他这边——这些人拿的薪水都很少,还要背负沉重的卡债,所以她抬头看到的,只是个经济比他们还拮据的人,自然会生起恻隐之心,也就不会怀疑他了。
“B6登机门,先生,”她说。“我帮你安排坐在窗边。”
“谢谢。”李奇说。
他走向登机门。十五分钟后,飞机开始在跑道上加速准备起飞,这种感觉就像坐在克莉丝朵那辆保时捷里,只是座位更挤,而且没有她坐在旁边。
契斯特·史东终于在六点钟放弃,因为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把原本设置在六点半的闹钟关掉,悄悄下床,怕吵醒了玛莉莲,接着从衣架上拿下睡袍,轻轻走出卧房,到楼下的厨房。他的胃里都是胃酸,根本不想吃早餐,于是弄了点咖啡,再到客房的淋浴间冲个澡,在这里不用担心吵到玛莉莲。他希望玛莉莲继续睡,不希望玛莉莲知道自己失眠。每晚她都会醒来,问他怎么了,不过很快就又睡着,所以他觉得她早上会忘了有这回事,要不然就是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很确定她什么事都不知道,而他很乐意继续这样保持下去,因为光处理公司的事就够麻烦了,如果让她担心,只会让他更加烦恼。
他先刮了胡子,在淋浴时想着今天要穿什么,该有怎样的行为举止。事实上,他已走投无路,就算跪着求那家伙帮忙也不为过,因为只有那个人会借钱给他,这是他最后一丝希望。他的未来,握在那个人手中。所以,该怎么跟他商量呢?当然不能跪着求他,这不在谈生意的游戏规则里。如果你看起来来真的很需要借款,那么你就借不到。要借到钱的话,就得表现出你不需要这笔钱的样子:对你来说,这只是一笔无伤大雅的小数目;或者你在考虑要不要让对方分一杯羹,因为过不久你就能回收大笔利润。要不然,你就要假装成对公司来说,最大的问题只是要决定到底跟谁借钱。
穿件白衬衫,这是一定的,然后再配条素色领带。但是,要穿哪一套西装?意大利式那套可能太亮了,亚曼尼那套也不行,他要给人非常认真工作的印象。当然,他有钱买好几套亚曼尼,不过他要表现得自己好像太认真工作,心里只有公司沉重的业务,忙到没时间上麦迪逊大道买西装。他决定主打家族世袭企业这张牌,因此他的穿着,要像个历经三代仍然存在而成功的家族事业继承人;就像他爷爷曾带他父亲去裁缝师那里做衣服,而他父亲也带他去过。他想到了那套布鲁克兄弟牌的西装,虽然旧,但仍然体面,有素净的方格图案,上开衩,在六月份穿稍微热了点。穿这套能达到虚张声势的效果吗?就好像跟对方说:我太有钱太成功了,对我来说穿什么根本没差?或者,他穿起这套衣服看起来会像个失败者呢?
他把这套西装从衣架上拿下来,在身上比了比。看起来是很优雅,不过已经过时了,他穿起来真的像个失败者,于是又把西装挂回去,试穿另一套从伦敦塞维罗街买来的灰色西装。这套西装穿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个绅士,也显得很有质感——聪明,有品味,永远值得信赖。接着他选了条几乎没什么图案的领带,和一双黑色硬皮鞋。等他全部穿上后,在镜子前左右转来转去,觉得太完美了,连自己都会让镜子里的人给说服。他把咖啡喝完,擦了擦嘴,走向车库,发动奔驰车。六点四十五分,他开上了这时间不会塞车的美黎特大道。
飞机停在亚特兰大,李奇在机上待了五十分钟,接着飞机再度起飞,前往东北方的纽约。太阳正照在大西洋上,并从右手边的窗户射进来,这是寒冷耀眼的高海拔曙光。他正在喝咖啡——空服员本来要给他水,不过他还是点了咖啡。这杯咖啡又浓又烈,他完全没加糖就喝了,希望能让自己清醒点,找出雅各太太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有她为什么雇用柯斯特洛四处找他。
飞机在拉瓜地亚上空盘旋,李奇很喜欢这样,慢慢懒懒地在曼哈顿的灿烂晨光下绕圈,感觉就像无数部没有配音的电影。飞机开始摇晃倾斜,一栋栋被太阳染成金色的大楼就在底下滑过:双子星大楼、帝国大厦,他最喜欢的克莱斯勒大楼,然后是花旗银行大楼。接着,飞机又回旋了一圈,便往皇后区北岸俯冲,准备降落。正当他们朝向航站滑行时,李奇看着对岸中城区的一栋栋大楼从小窗户外掠过。
他预约的时间是九点整。他讨厌这样,倒不是说他不喜欢约在九点——九点钟对大半个曼哈顿商圈来说,只能算是一大清早。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时间而心烦意乱,而是因为他要预约见人。上次契斯特·史东要预约见人,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实上,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预约过跟谁见面。也许他爷爷早期创业时曾经有过,不过从那以后,一直都只有别人要求预约见他。三位契斯特·史东都是,不管他爷爷、他父亲,还是他自己,而他们的秘书,会努力把预约时间塞进排得满满的行程里。许多人要排好几天才能到预约的临时窗口,然后还得在前厅等几个小时,才能跟他们会面。但现在情况颠倒过来了,这就是他坐立不安的原因。
他早到了,因为他很焦急。他还花了四十分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考虑有没有其他路可走,但结果是他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不管怎么删减,他还是缺一百一十万元。只要撑个六星期就成功了,这也是另一个让他快要窒息的原因,因为这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公司垮台,也不是彻底的失败,只是公司因应市场所做出的实际反应,而结果则稍微差强人意。就像打高尔夫球时打出一记非常漂亮的发球,只是差了一点,上不了果岭。他已经非常接近成功了,但还是差一点点。
早上九点,他在世贸中心。光是这地方的人数,就排得上纽约州内的第六大城,比首府阿尔巴尼还大。这里占地只有十六英亩,但白天的人数可以达到一百三十万人。契斯特·史东站在广场上,觉得几乎所有人都在他身旁打转。他站的地方,在他爷爷那个年代,是哈德逊河流经之处。以前,他就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垃圾掩埋场的土地一吋吋往河心扩张,接着这两栋高耸的双塔,就从干河床上矗立起来。他看了看表,走进大楼,搭电梯到第八十八层。当他走出电梯口,看到的是条安静无人的走廊,天花板很低,整体空间也很狭窄,每间办公室的门都锁着,门上都有长方形铁丝网玻璃窗。他找到要去的那间办公室,从窗口往内瞥了一下,然后按下电铃,门锁喀哒一声打开。他一走进去就是接待区,这里就像一般的办公室,普通到令他吃惊。接待区有个黄铜与橡木制的柜枱,看起来似乎是故意要表现他们的财力雄厚,柜枱后方坐着一位男接待员。他停下脚步,挺直身子走向柜枱。
“契斯特·史东,”他的语气很坚定。“我和荷比先生约了九点见面。”
他首先感到惊讶的就是这位男接待员,因为他本来以为会看到女接待员。另一件让他惊讶的是,接待员直接就带他进去了,不用先在外面枯等。他还以为自己会先等上好一段时间,坐在接待区某张难坐的椅子上——要是他就会这么做。如果有个走投无路的人来请他帮忙,他会让对方先焦急地等个二十分钟。这不是最基本的心理战术吗?
办公室的空间非常大,因为隔间墙都打掉了。里面非常暗,虽然有面墙上全都是窗户,不过百叶窗都关上了,只有非常细微的光线从缝隙透进来。办公室里还有张很大的办公桌,桌子正前方摆了三张沙发,刚好成一个正方形。每张沙发旁都有张枱灯桌。这个正方形的中间,有个很大的方形咖啡桌,桌子是黄铜制的,玻璃桌面,桌下铺有小地毯。整体看起来,这里就像商店橱窗展示的客厅摆设。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人,史东朝他走去,一边走还得一边避开沙发、绕过咖啡桌。他走到桌前,伸出右手不动。
“荷比先生?”他说。“我是契斯待·史东。”
坐在桌后的那个人受过严重烧伤,他的脸有半边全是疤痕,看起来像爬虫动物身上的鳞片。史东惊恐地把眼神移向别处,不过还是用眼角余光继续看着。那片疤痕就像煮太久的鸡脚,呈现很不自然的粉红色,头皮上有疤痕的地方都没头发,只有边缘处偶尔有几撮,另一侧则有梳得整齐的灰发。疤痕看起来很硬,而且凹凸不平,不过另外半边没烧伤的皮肤就很正常,还看得见因年纪产生的皱纹。他的年纪大约五十到五十五岁,一直坐着不动,椅子移得很靠近桌子,手放在大腿上。史东站在桌前,强迫自己不把脸别开,右手还往前伸着。
这是个很尴尬的时刻:站着要跟对方握手,但对方却对自己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就这么定住不动,看起来实在很蠢,但要是把手伸回来,情况说不定会更糟,所以他决定继续伸着手,对待对方回应。接着,那人动了,他用左手推桌子让身体后退,然后拿起右手跟史东握手——那不能算是右手,而是支金属制成、闪闪发亮的钩子,一直延伸到他的袖口里。这不是人造手,如果用这来当义肢,也太不聪明了。那只是支钩子,就像英文大写J的形状,用有光泽的不锈钢铸成,擦得闪闪发亮,就像一件雕刻作品。史东差点上前握住那支钩子,不过他又收回自己的手,杵着动不了。那人大方地笑了笑,不过只有半边脸有表情,他笑得像是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所以他们都叫我‘虎克·荷比’。”他说。
虎克·荷比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举起钩子,好像在检查什么东西似的。史东咽了咽口水,试着恢复冷静。他纳闷着该不该换用左手跟荷比握手,他知道有些人会这么做,他有个叔公,在中风以后,就都用左手和人握手。
“坐吧。”虎克·荷比说。
史东感激地点点头,往后方走,坐在沙发最远处。他必须侧身面对桌子,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能离开尴尬的时刻。荷比看着他,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上桌面,钩子敲到木头桌面时,发出了沉沉的金属声。
“你要借钱。”他说。
他脸上烧伤的那边完全不会动,看起来又厚又硬,简直就像鳄鱼的背。史东觉得自己的胃又发酸了,于是把眼神往下移,看着咖啡桌。然后他点点头,把手放到膝上,再点点头,试着回想自己设计好的剧本。
“我需要填补公司的差额,”他说。“六个星期,一百一十万元。”
“银行呢?”荷比问。
史东盯着地板。咖啡桌的桌面是玻璃,桌面下有块花纹毯子。他识相地耸了耸肩,动作里好像包含了一百招神秘的商业谈判策略,但半招也派不上用场,因为他正在跟一位他完全不敢冒犯的人谈判。
“我不太想找银行,”他说。“虽然我们有向银行贷款,不过我把他们的利息压得低到不行,而且前提是金额固定,期限也固定,完全不让他们有利滚利的机会。你也知道,我不希望因为一百多万这么点小钱而搞乱我和银行原有的协议。”
荷比动了动他的右手,在木头桌面上拖着那支钩子。
“放屁,史东先生。”他小声地说。
史东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都在钩子刮过桌面的声音上。
“你服过役吗?”荷比问他。
“什么?”
“你有被征召吗?去越南?”
史东咽了咽口水。原来他的烧伤,还有那支钩子,就是这么来的。
“我错过了,”他说。“我缓征了,因为去念大学。我也很想去,真的,不过我毕业时,战争早就打完了。”
荷比缓缓点头,说:“我去了。我在那里学到很多,其中一件事就是搜集情报的重要。我把这招用在我的工作上。”
昏暗的办公室里突然一片沉默。史东点点头,把脸别开,盯着桌子边缘。他只能更改剧本了。“好吧,”他说。“不过我装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对吧?”
“你的状况糟透了,”荷比说。“你已经向银行贷款到极限,他们一定不肯再借你的。不过你做得还不错,能让公司从谷底往上爬,只差一点点就能成功。”
“就差那么一点,”史东说。“六个星期,一百一十万,我就差这些。”
“这是我的专业,”荷比说。“每个人都有专业,而我的就是专门处理你这种案子:公司的基础还很稳固,只是暂时有些枱面下的问题。银行不能处理这类问题,因为他们也有专业,不过是在其他领域,譬如当个愚蠢又不切实际的笨蛋。”
他又动了动钩子,刮着橡木桌面。
“我收费很公道,”他说。“我不是放高利贷的,不会收你百分之百的利息。我可以借你一百一十万,六周的话,就收百分之六的利息好了。”
史东又把手放到膝上了。六周收百分之六的利息,年息大概是多少?差不多百分之五十二。现在借一百一十万,六个星期后全数还他,再付六万六的利息。平均一周是一万一。这样还好,不算高利贷,但利息也不算太低。不过,至少这个人愿意借钱。
“那抵押品呢?”史东问。
“我要等值的股份。”荷比说。
史东强迫自己抬头看着荷比。他觉得这可能是某种测试。他用力吞了吞口水,觉得自己就快成功了,所以还是说实话为妙。
“公司的股票现在根本不值钱。”他小声说。
荷比点点头,仿佛很满意这个回答。
“现在是不值钱,”他说。“不过很快就值钱了,不是吗?”
“那也要等我还完你的钱才行。”史东说。“很矛盾对吧?只有等我还清你的钱,股价才会回升。要等我完全脱身才行。”
“所以那时候我就能获利了。”荷比说。“我要的不只是暂时转移,我要股权,而且要继续持有股权。”
“继续持有?”史东问,语气难掩惊讶之情。百分之五十二的年息,再加送股票当谢礼?
“我一向都这么做,”荷比说。“算是感情用事吧。所有我帮过的公司,我都想保有一些股份。大部分人都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协议。”
“当然,”史东说。“我想这应该没问题。”荷比用左手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份印好的表格,滑到史东面前。
“我准备了这个。”他说。
史东往前弯,起身拿了表格。上头是贷款的协定:一百一十万元,六周收百分之六的利息,还有一项标准的股票转移协议。这些股票不久前还值一百万,现在却不值这个价,不过可能很快就会回升。他眨了眨眼。
“没有其他路可走了,”荷比说。“就像我说的,我有我的专业,我知道这个市场的困境所在。你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事实上,你根本找不到其他可以借钱的地方。”
荷比坐在离桌子六英尺远的地方,但史东却感觉他就像坐在自己身旁,坐在沙发上,用那张吓人的脸抵着自己,然后用亮晶晶的钩子把自己开膛剖肚。史东微微点头,不发一语,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支万宝龙钢笔,身子前倾,把表格放在冰冷坚硬的咖啡桌桌面上,在两个地方签下名字。荷比看着他,也点了点头。
“那么,把钱转到你公司的营运帐户里吗?”他问。“其他银行就不会看到了?”
史东恍惚地点点头,说:“好啊。”
荷比拿笔记了下来。“一小时内款子就会进去。”
“谢谢。”史东说。现在讲谢谢应该算刚好。
“现在换成我浮上枱面了,”荷比说。“六个星期,也没有实际的担保。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没问题的。”史东低着头说。
荷比点点头,说:“我知道没问题。”他往前倾,按下前方的对讲机。史东听到外面的接待室隐约传来哔哔声。
“麻烦拿史东的文件过来。”荷比对着对讲机说。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然后,门开了。那位男接待员走向桌子,手里拿着一个绿色文件夹。他弯腰把文件夹放在荷比面前,然后就转身往外走,轻轻把门关上。荷比用他的钩子把文件夹推向史东。
“看看吧。”他说。
史东往前倾,拿起文件夹打开来看。里头有几张八乘十英寸的黑白照片。第一张是他的房子,很明显是有人开车停在他家车道尽头,坐在车里拍的。第二张就是他太太玛莉莲,这张是用长镜头拍摄,照片里的她走在花园里。第三张是玛莉莲从城里一家美容院走出来时拍的;这张也是用长镜头,画面还带些颗粒,像是跟监时从隐蔽处所拍。第四张,是她那辆BMW车牌的近照。
第五张照片也是玛莉莲,看起来是某个晚上从卧房窗户往内拍的,她穿着浴袍,头发放了下来,还湿湿的。史东盯着这张照片。要拍这张照片的话,那人一定得站在他们家后面的草皮上。他的眼神开始模糊,耳中只有沉默的嗡嚼声,然后他把照片乱叠起来,阖上文件夹,慢慢放回桌上。荷比向前用钩子尖端点了点那份绿色文档,把文件夹拉向自己。钩子刮着桌面,在一片静默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就是我的防护措施,史东先生,”他说。“不过,就像你刚刚所说,一切都没问题的。”契斯特·史东什么也没回应,迳自起身穿过沙发与桌子走向门口,直接走出接待区,经过走廊再到电梯,往下八十八楼。当他走出大楼,灿烂的晨光有如一记重拳般照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