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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某些理由,李奇比裘蒂先出大门。他这个年纪的人,大多都还保有一些美式礼节,如果在平常,他可能会让她走在前面,不过他还是会视情况决定是否展现这种骑士精神。首先,这是裘蒂的房子,不是他的,所以她是主人而他是客人;另外,他们走出门后,她还要回头锁门。因此,他比裘蒂先走出大门,而那两个等在外面的人也最先看到他。
解决那个大块头,把雅各太太带回来。这是荷比吩咐的。躲在左边那人已经绷紧神经准备好,他探头看了一眼,马上采取行动。一开始,他先感觉到有人打开前门,把纱门往外推,然后看见大块头先走出来,于是他朝着大块头开枪。
右边那人躲的位置就不怎么理想了:纱门正好在他面前吱吱嘎嘎地打开。虽然这面尼龙纱网只能挡蚊子,不能挡子弹,但因为他是右手持枪,纱门往外开时,门框的行进方向刚好挡住他举枪的动作。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仓卒起身往纱门移动。他用左手反手把纱门往自己的方向拉,右半身往左边转,举起枪要瞄准李奇。
此时,李奇已经下意识地做出本能反应。他快三十九岁了,过去的三十五年间,从孩提时代隐约的模糊印象开始,没有一项记忆是跟军队无关的——他的父亲、父亲的朋友、他自己,还有他的朋友,全都跟军中有关系。他从不知道安稳的感觉是什么:他从没在任何学校待过一年以上,也从没当过朝九晚五的规律上班族,对他来说,所有事情都有可能突然起变化,难以预料。在他的脑中,有一块区域特别发达,能让他对眼前发生的事完全不感讶异:在这片宁静的纽约郊区,他才刚走出大门,就看见两个上次在两千英里外的西屿遇到的家伙,而且他们就蹲在门外埋伏,现在拿着九〇手枪要瞄准他。李奇没被吓到,也不觉得惊讶,完全不害怕或是慌张。他没有愣在原地,没有迟疑,也没有手足无措。眼前的情况对他来说,只是个非常普通的问题,就像个几何图形,里头牵涉了时间、空间、角度、坚硬的子弹与血肉之躯这几个因素,而他要做的,只是做出直觉反应。
李奇左手拿着那个沉重的皮箱,此时刚好随着他手臂的摆动越过门槛上方。他同时做了两件事:首先他让皮箱继续摆动,再使尽左肩的力量,用力把箱子往前往外甩出去;接着他转动右手,往后把裘蒂推回屋里,她往后晃了一步,就在同一时间,那个往前甩的皮箱中了第一颗子弹。李奇感觉得到震动的力道。皮箱甩到顶点时,他突然往右一拉,身子往外倾身到门廊上,姿势就像个因为冷水而犹豫的跳水选手,这时箱子正好重重斜击在左边那人脸上。那人本来半站半蹲着,重心已经有点不稳,被李奇用皮箱重击后,整个身子便直接往后滚倒。
但是李奇并没有看着那人倒下,他的目光已经转到另一人身上:那个右手边的家伙已经转过来,只差大约十五度角,枪口就能瞄准他。李奇利用刚刚甩动皮箱造成的冲力,让自己迅速朝着那人前进。他的左手手指还勾着往前甩的皮箱,右手则加速往前准备挥击。那个人举起枪,砰的一声对着李奇的胸口开火。李奇听到枪响,也感觉到枪口炸出的火药烧到他的皮肤;子弹从他举起的左手臂下方穿过,打到远处车库的某个地方,就在此时,他的右手肘也重重击在对方的脸上。
以李奇两百五十磅的体重往前急扑,再加上用力挥击的右手肘,所能造成的伤害可不小。这一击擦过了纱门的门框,打到那家伙的下巴,冲击往后传到了他上下腭的接合处,由于这个关节很坚固,所以力道完全无法缓冲,直接传到他的大脑。李奇看着他像块橡皮往后弹到地上,心想这家伙应该会昏迷好一阵子。他回头看,纱门开到底后,便吱嘎地要关上,刚刚躲在门口左侧的人被皮箱击中后,手里的枪就掉了,现在正匆匆忙忙在廊地板上找枪。裘蒂吓得不敢动,蹲在门口,双手抱胸不停喘气。刚刚他用力甩出去的那只旧皮箱,则倒在前院的草皮上。
裘蒂是最大的问题。他和她隔了大约八英尺远,而门口那家伙就在他们俩中间。如果他捡起枪,往右瞄准,那裘蒂的麻烦就大了。李奇把身边那个不省人事的家伙推到一旁,然后飞身扑向门口,迅速再把纱门推开,整个人落进屋里。他拉了裘蒂一把,然后砰地一声猛力把门关上,此时门外正好传来三声枪响,破碎的木屑从门上的弹孔喷出。李奇把锁带上,拉着裘蒂蹲低身子跑到厨房。
“这里有路通往车库吗?”
“从通风廊穿过去就是了。”她喘着气说。
现在是六月,所有的防风窗都关上了,所以通风廊现在只是个两侧布满纱网的宽广过道而已。外面那人用的是M9型贝瑞塔手枪,弹匣可装十五发子弹。他已经射了四发,其中一发打中皮箱,另外三发则射在门上。也就是说,他还有十一颗子弹,这对李奇他们来说可不是好消息,尤其是他们与那人之间只隔了几步距离,中间只挡着尼龙制的纱网。
“车钥匙呢?”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包中拿出钥匙,李奇拿在手中,紧紧握着。厨房的门上有块玻璃镶板,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通风廊的彼端也有道相同的门,那就是车库的门。
“那道门有锁吗?”
她点头,好像快喘不过气了。“用绿色那把钥匙,绿色的是开车库的。”
李奇看看手中那串钥匙,其中有一支是耶鲁锁的,上头的绿漆已经有点模糊了。他伸长脖子向信道两旁看,没有那个人等在外头的迹象,然后他挑出绿色钥匙,举在前方,就像拿着一根很小的长矛。接着他打开门,奋力冲到对面,把钥匙插进孔里转开车库的门锁,把门打开,挥手示意裘蒂过来。她往李奇的方向跑,穿过车库大门后跌坐到地上,李奇马上关门并锁起来,仔细聆听外面的声音。没有动静。
车库是个很大的昏暗空间,有开放式的屋椽与构造,空气中有旧机油与杂酚油的气味。这里有很多任务具,还有割草机、软水管、草坪躺椅等物品,不过全都非常旧,仿佛这些东西的主人早在二十年前就不再添购新玩意儿了。车库大门没有机械设备,也不是电动的,要用人力拉着滚轴,大门才会从弯曲的金属轨道往上打开。地板则是平坦的混凝土,看得出已经用了很多年,不过还是很亮。裘蒂的车是辆奥斯摩比的Bravada新车,车身是深绿色,上头有金色装饰;车子就停在黑暗中,车头对着后墙,后挡板上的标志夸耀着这辆车有四轮传动和V-6引擎。四轮传动对他们是很有帮助,不过那颗V-6引擎多快能够发动,才是现在的重点。
“坐到后面,”李奇小声说。“躲在地板上,知道吗?”
裘蒂缓缓爬进车内,躺在后座地板上。他穿过车库,找到打开庭院大门的钥匙,把门打开,仔细观察外面的情况。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他走回车上,打开电源,把驾驶座的电子式座椅调到最后面。
“我一下就回来。”他轻声说。
车库的工具区就跟盖伯的桌子一样井然有序。墙上有个八乘四英尺的小钉板,上头整齐挂着一组完整的家用工具。李奇从钉板上拿下一把很重的木工用铁锤,走到庭院里,把铁锤高举过肩,用力往房子对角线的方向扔去,最后落在他刚刚在前院看到的灌木丛中。他数到五,给那家伙一点时间反应,让他跑过去查看。接着李奇保持蹲低的姿势,迅速跑回车旁,站在车门边,用一只手拿着钥匙伸进去发动车子。引擎一发动,他马上跑到后面把铁卷门拉开,再跑回车上,坐进驾驶座,把排档打到倒车档,重重踩下油门。四个轮胎在地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整辆车就在光滑的混凝土地面上向后冲出车库。李奇往左瞥见那个人拿着贝瑞塔手枪,站在前院的草皮上,正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他继续踩紧油门,车子一路倒退上了车道,再顺着车道斜坡到了路上,接着他紧急煞车,换到前进档,他们的车子就在轮胎摩擦地面产生的蓝色烟雾中离开。
李奇加速开了大约五十码,然后放松油门,让车子滑行,慢慢停在附近住家的车道上,再倒车进去,停在树丛中。他挺起身子,把车子熄火,躲在后座的裘蒂也勉强爬起身盯着他看。
“我们干嘛待在这里?”她问。
“在这里等。”
“等什么?”
“等他们离开这地方。”
她喘着气,一方面感到愤怒,另一方面又觉得惊讶。
“我们不等,李奇,我们应该直接去报警。”
他再把车子电源打开,按下电动窗,把整片窗子打开,然后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不能去报警。”他对她说,眼神则望向别处。
“为什么?”
“因为他们会从我这里调查柯斯特洛的死因。”
“柯斯特洛又不是你杀的。”
“妳觉得他们会这么容易相信吗?”
“他们会相信,因为人真的不是你杀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就算这样,他们也要花不少时间去追查凶手。”
她停顿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离警察远远的。”
他从后照镜看见她摇了摇头。
“不对,李奇,我们需要警察帮忙。”
他透过后照镜,直视着她的眼睛。
“记得妳爸以前常说的吗?他常说:该死,我就是警察。”
“这个嘛,他以前是,你们以前都是;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我跟他来说,那也不算太久。”
她没说什么,只是往前坐一点,把身子倾往李奇。
“你不想去报警,对不对?就是这样,不是吗?不是你不能,你只是不想。”
李奇从驾驶座半转过身,直接看着裘蒂。他看见她的眼神停在他衬衫上的烧伤部分,那是个泪珠状的痕迹,火药的烟尘留在棉质布料上,造成周围的炭黑色污迹。他把扣子解开,拉开衣服,斜着眼往下看。他身上也有个相同的泪珠状烧伤痕迹,这一块的毛发都卷曲了,还有块红色水泡肿起来,已经发炎了。他舔了舔自己的大拇指,按按水泡,做了个痛苦的表情。
“他们惹到我了,我要他们负责。”
裘蒂盯着他看。“你实在很不可思议,你知道吗?你跟爸爸一样不可理喻。我们应该去报警,李奇。”
“不行,”他说。“他们会把我关起来。”
“我们应该报警。”裘蒂又说了一遍。
不过这次她的口气弱了许多。李奇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专注地看着她。虽然她是个律师,不过她也是盖伯将军的女儿,所以她知道,发生在现实世界的事,没有这么容易解决。她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无奈地耸耸肩,把手放在胸口,像是在安慰自己。
“妳还好吧?”他问裘蒂。
“你推我推得有点用力。”她说。
我可以帮妳揉一揉,他想。
“那些人是谁?”她问。
“他们就是杀柯斯特洛的人。”他说。
裘蒂点头,然后叹了口气。她的蓝眼珠左右张望了一下。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李奇松了口气,然后露出笑容。“他们最不可能到哪个地方找我们?”她耸耸肩,用放在胸口的那只手顺了顺头发。
“曼哈顿?”她说。
“妳家。”他说。“他们看见我们跑掉,不会想到我们竟然又折回去。”
“你疯了,你知道吗?”
“我们要拿到那个皮箱,妳爸可能留了些重要数据。”她茫然地摇摇头。
“我们也要回去把房子锁好。车库还开着,不关起来的话,到时会有一堆浣熊跑进去住,而且还是一家子混帐浣熊。”
然后他举起手,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安静。有辆车的引擎发动了,可能是个V-8引擎,距离他们差不多两百码远。他们听到轮胎在远处石头车道上的摩擦声,接着是车子加速时发出的引擎运转声。不久后,一辆黑色的车子从他们前方穿过,那是一辆大车,轮胎装了铝制轮圈,车型不是通用汽车的Yukon,就是雪佛兰的Tahoe。那辆车上坐着两个人,穿着黑色西装,其中一个开车,另一个则把椅背往后倒,躺在座位上。李奇把头探出窗外一直听着,直到那辆车开往市区,听不到声音为止。
契斯特·史东在自己的办公室等了超过一小时,然后打电话给楼下,要财务长问银行,查查那笔钱是不是已经进了帐户。纪录显示,五十分钟前有笔一百一十万的金额进帐,来源是间巴哈马籍的开曼信托公司。
“钱进来了,”财务长说。“你变了个魔术,老板。”
史东握着话筒,心想自己到底变了什么魔术。
“我现在下去,”他说。“我要看一下数字。”
“数字没错,”财务长说。“别担心。”
“总之我还是下去看看。”史东说道。
他搭电梯往下两层楼,进入财务长的豪华办公室,到电脑前按下密码,叫出那个秘密的试算表程序。接着财务长把新的数据打进去,程序自动计算出来,六周后,他们就能完全打平。
“看吧,”财务长说。“行了。”“利息呢?”史东问。
“每周一万一,为期六周吗?好像有点高,对不对?”
“我们付得出来吗?”
财务长肯定地点头。“当然付得出来。我们还欠两家供应商七万三。如果先拿这笔钱来付利息就没问题了。我们可以假装弄丢了明细,请他们再重新送一次,这样就可以争取时间晚点还钱。”他在电脑屏幕上敲了两下,指着供应商那格的数据。
“七万三,减掉六周各一万一,还剩七千块。剩下的钱还够我们出去吃几顿好的。”
“再跑一遍程序,好吗?”史东说。“检查一次。”
财务长白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再算一次。他把一百一十万的数据拿掉,计算的结果就出现赤字,然后他再重新输入,计算的结果就打平了。他把供应商那一格的数据取消,再减掉六周各一万一,计算的结果显示有七千元的盈余。
“差一点,”财务长说。“不过是多了一点,而不是少一点。”
“我们怎么还钱给金主?”史东问。“我们要在六周后弄到一百一十万。”
“没问题,”财务长说。“我都算好了,来得及的。”
“算给我看吧。”
“好,看到这里了吗?”他指着屏幕上另一行,显示客户偿还到期的数据。“这两家批发商欠我们一百一十七万三千元,正好是我们欠金主与两家供应商的总和,而且批发商还我们钱的时间,也刚好是六周后。”
“他们会准时还钱吗?”
财务长耸耸肩。“呃,他们以前都非常准时。”
史东盯着屏幕上下左右地看。
“再跑一遍程序,再检查一次。”
“别紧张,老板。数据都没错。”
“照我说的做,好吗?”
财务长点点头,毕竟这是史东的公司。他又跑了一遍程序,从头到尾重新算过一遍,结果还是一样。荷比的一百一十万抵销了公司职员的薪水,而欠两家供应商的钱暂时先不还他们,拿来付荷比的利息,接着批发商欠他们的钱进帐,荷比拿回他的一百一十万,剩下的钱就还给供应商。最后计算的结果与前两次一样,他们还有一笔七千块的小盈余。
“别紧张,”财务长又说了一遍。“行得通的。”
史东盯着屏幕,心想剩下来的这七千块美金,不知道够不够让玛莉莲去欧洲玩一趟。可能不够。而且,也不能让她出去六个星期,她会起疑,然后开始担心。她会问为什么要她离开,接着他会把事实全盘托出——她很聪明,知道怎么从他身上问出答案。到时候,她会拒绝那趟欧洲之旅,然后像他一样,在接下来的六周期间无法入睡。
皮箱还在原地,倒在前院的草皮上。箱子其中一面有个弹孔,另一面没有,可见子弹穿过皮革,穿过坚固的夹板,碰到里面塞得满满的文档后停了下来。李奇笑了笑,拿起皮箱,走向车库。
他们将车子停在柏油路面上,下车后,从刚刚出来的地方进屋,把铁卷门关上,走进通风廊,把车库的门用绿色钥匙锁起来,再往厨房走。接着,他们把厨房的门也锁上,往门廊走,经过刚刚裘蒂掉在地上的衣物袋。李奇拿着皮箱进了客厅,这里的空间比书房大,光线也比较充足。
他打开箱子,把折叠的文件夹拿出来放在地上,子弹从中掉下来,在地毯上弹了两下。这是标准的九厘米Parabellum子弹,铜制外壳,弹头因为与皮箱夹板强力冲击,所以变得有些扁平,不过其他部分并未变形。子弹射进文档大约十八英寸深,然后停了下来,整个弹道穿过一半的文件。他把子弹放在手中据了掂重量,然后看见裘蒂站在门口盯着他,他把子弹丢给她,她用一只手接了起来。
“纪念品。”他说。
她把子弹在手中抛了几下,假装还很烫的样子,然后把子弹丢进壁炉里。接着,她走到李奇旁边,靠着他,两人一起跪在地上看着面前的一大堆文档。李奇闻到她的香水味,他不认识这种味道,但感觉很细致,很有女人味。她穿的运动服太大了,看起来不成样式,但反而凸显了她的身材。衣服的袖子盖住她半个手背,几乎就要盖到手指;她的Levi's牛仔裤系着皮带,显示出纤细的腰身,而她的裤管也有点长,稍微盖过脚面。她看起来很脆弱,但他还记得,她的手曾经有力地搂着他,虽然瘦,但很结实。裘蒂弯身看着文件,头发往下垂;他闻到她的发香,想起十五年前的回忆。
“你要找什么?”裘蒂问。
李奇耸耸肩。“我想等我们看到就会知道了。”
他们努力地找,可是一无所获。里头什么也没有,没有最近的纪录,也没有他们需要的数据。
几乎全都是家庭开销之类的文档,记录着一段已经结束的家务事;他们突然觉得这些数据看起来已经很老旧了,不禁悲从中来。最近的数据,就是那份遗嘱,用信封黏了起来,放在另一个文件夹中。信封上写的字虽然很整齐,但看得出写得很慢,而且字迹有些颤抖,这是盖伯第一次心脏病发时,从医院回来后写下的。裘蒂拿起信封,向外走到门廊,把遗嘱放进她衣物袋的其中一个口袋里。
“有没有未付的帐单?”她从门厅问。
李奇看了写着“待付款”的文件夹,里面是空的。
“没看到,”他对她说。“我猜有些还没寄到,对吧?帐单是每个月寄一次吗?”
她从门廊看了他一眼,对他微笑。
“对,没错,”她说。“每个月寄来。”
他看着一个标示为“医疗”的文件夹,里面是医院及门诊盖过收讫章的帐单,还有保险公司寄来的一些信件。李奇把这些数据大致翻了一遍。
“天哪,这些东西要花这么多钱?”
裘蒂走回他身边,靠过去看他手中的数据。
“当然。”她说。“你有保险吗?”
他表情茫然地看着裘蒂,说:“我想退伍军人局可能帮我投保过一段时间。”
“你应该去查查看,”她说。“确定一下。”
他耸耸肩。“我觉得很好。”
“爸爸本来也觉得很好,”她说。“六十三年半以来都是如此。”
她再次跪到他身边,他看见她的眼神充满忧郁,于是温柔地把手放在她手臂上,说:“真是难熬的一天,对吗?”
她点头,眨了眨眼,露出小小的苦笑,说:“不可思议的一天。我葬了父亲,被两个杀人犯追杀,发现这么多重罪却知情不报,现在,又跟你这个想要自己解决所有事情的狂人待在一起。你知道爸爸会有什么感想吗?”
“什么感想?”
她噘起嘴唇,压低声音,模仿盖伯装模作样咆哮的样子。“这些是家常便饭啊,孩子,家常便饭。这就是他会说的话。”
李奇笑了出来,轻轻拧了她手臂一下,然后翻一翻医疗文档,拿出一个印有地址的信笺。
“我们去这地方看看吧。”他说。
Tahoe休旅车里的两个人正争论着到底要不要回总部。他们知道荷比可不太喜欢听到“失败”这两个字。也许远走高飞还比回去好一点,离开这里,销声匿迹,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他们很确定,不管躲到哪里,荷比都找得到——也许不会马上找到,但迟早会被发现。他们想了想,还是打消逃跑的念头。
所以他们转移注意力,思考如何让伤害减到最低。他们只能这么做:开九号公路南下,有休息站就停,然后在路边找了间餐厅,故意进去坐了好一段时间,接着一路在塞车潮中停停走走,往曼哈顿方向走;这时候,他们已经编好理由了。
“这件事本来很简单,”第一个人对荷比说。“我们等了几个小时,所以才这么晚回来。不过问题是,那里有太多军人了,好像在举行什么仪式,到处都有人拿着步枪。”
“多少个?”荷比问。
“军人吗?”第二个人说。“至少有十二个,可能十五个吧。他们一直绕来绕去,我们算不出确切的人数。应该是某种仪队吧。”
“她跟他们一起离开,”第一个人说。“他们一定是护送她到墓地去,后来他们就跟着她从那个地方回来。”
“你们没有跟踪?”
“没办法跟踪,”第二个人说。“他们开得很慢,而且有一整排车子,好像是送葬的队伍。他们一定会马上发现我们的,我们总不能在后面一直跟着送葬队伍吧?”
“那个从西屿来的大个儿呢?”
“他很早就离开了,我们也没理他,因为我们的目标是雅各太太。在那里,很明显就可以知道谁是雅各太太。不管她待在那里,还是离开,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军人。”
“那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们查了房子的来历,”第一个人说。“因为门窗都锁得很紧,进不去,所以我们到镇上去查房子的主人。公共图书馆里有很多数据,我们查到那栋房子的主人叫里昂·盖伯。接着我们去问图书馆员知不知道这个人,她只给我们一份当地的报纸,在第三页就有这家伙的报导。他因为心脏病刚过世,本来是个鳏夫,唯一的亲人是他女儿,叫做裘蒂——她就是雅各太太——很年轻,不过却是个杰出的财务律师,在华尔街的史宾·古曼·瑞克与泰伯联合事务所上班。她就住在纽约的南百老汇。”
荷比缓缓点头,在桌上敲着他的钩子,节奏听起来令人紧张。
“那么这个叫里昂·盖伯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这么多军人来参加他的告别式?”
“他们是宪兵。”第一个人说。
第二个人点头。“聚在那里的人,有些肩上挂着三颗星,还有一堆数不清的勋章,很多人至少服役四十年,参与过韩战、越战,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战役。”
荷比的钩子停了下来。他静静坐着,脸上渐渐失去血色,除了阴郁而发亮的粉红色疤痕,他的面孔显得无比苍白。
“宪兵。”他小声重复了一遍。
他坐着不动好一会儿,口中只念了这几个字,眼睛盯着房间发呆,然后举起他的钩子仔细审视,让百叶窗透进的微光照着钩子的轮廓。一会儿钩子就开始颤抖,于是他伸出左手,扶稳钩子。“宪兵。”他又说了一遍,眼睛盯着钩子,然后他把目光移往那两个坐在沙发的人身上。
“出去。”他对第二个人说。
那人看了他同伴一眼,然后走出办公室,轻轻关上门。荷比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走到第一个人后面停下来。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敢动,也不敢转过头看。
他的衣服领围是十六号,所以他脖子的直径大约是五英寸;假设人的脖子差不多是个直立圆柱,那么这个圆柱的大小正好就是荷比最喜欢的。他的钩子是钢制的,就像英文本母的大写J,尺寸中等,弯曲部分的内径是四又四分之三英寸。他动作很快,迅速伸出钩子,用圆弧部分勾住那人的脖子往后拉;他往后退,用尽全力拉着钩子。那人往后方弹了起来,几乎就要窒息,手指拚命去抓脖子上那根冰冷的金属。荷比笑了笑,往后拉得更用力了。在他手肘上方的二头肌紧紧包着一圈套子,套子连着一个厚的皮制罩子,罩在他剩余的前臂底端,而钩子则稳固地钉在罩子上。前臂的设备只是用来保持稳定,而真正承受拉力的,是包在他肘部上方的那个紧身套子,因为这个套子的尺寸比他的肘关节还小,所以钩子不可能脱落。他一直用力往后拉,直到那人从快要窒息变成断断续续的喘气,脸色也从充血的红色开始转为蓝色,他才放松一点点,然后弯腰在那人的耳际说话。
“他的脸上有个瘀青。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拚命做着手势。荷比转动钩子,减轻他喉头的压力,不过钩子尖端刺着他耳后那块柔软的地方。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问了一次。
那人知道,荷比把钩子摆成这种角度,只要往后再施一丁点力,钩子的尖端就会刺进他下颔后方那块脆弱的三角区域。他不懂解剖学,不过他知道,只要再半英寸,他就死定了。
“我说!”他喘着气。“我说就是了!”
荷比让钩子停在原位,只要那人一迟疑,就马上转动钩子,因此,整件事的始末,他在不到三分钟内就全部知道了。
“你们失败了。”荷比说。
“是,我们失败了,”那人喘气着说。“但那是他的错。他在纱门那里就把事情搞砸了。他已经没用了。”
荷比猛拉了钩子一下,说:“跟什么比?他没用,你就有用吗?”
“都是他的错。”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还有用。”
“你得证明给我看才行。”
“怎么证明?”他吃力地说。“拜托你,怎么证明?告诉我吧。”
“很简单,你可以帮我做件事。”
“好,”那人喘着气说。“好的,什么事都行,拜托你放了我。”
“把雅各太太带来!”荷比对他大喊。
“是!”那人也大喊出来。
“别再失败了!”荷比大喊。
“是!”那人喘着气。“是!我们不会失败的,我保证。”
荷比配合著自己的说话节奏,猛拉了钩子两下。
“不是你们,只有你——因为你还可以帮我做另一件事。”
“什么事?”那人吃力地说。“好,做什么?什么都行。”
“把你那个没用的搭档解决掉,”荷比轻声说。“今晚,就在船上动手。”
那人拚了命点头,希望脖子上的钩子快点放开。荷比往前倾,放掉了钩子,他往旁边倒下,不停喘气,在沙发上干呕着。
“还有,把他的右手砍下,带过来,”荷比小声地说。“证明你解决他了。”
他们找到盖伯将军看病的地方,发现那里其实不算专科医院,只是个大型私立医疗机构的小单位,专为普待南郡南部的人服务。这个机构有栋十层高的主要大楼,旁边围着一片有树林的开阔草地,而在大楼底部四周则聚集着各科门诊诊间。几条小路蜿蜒穿过高雅的景致,然后连接到几条另一头没有出口的信道,这些信道两侧就是各科医师与牙医的看诊处。只要有看诊处无法处理的病患,就会被转到主要大楼内,接受住院治疗。因此,心脏科门诊只是个名义上的场所,实际上,这里的医生及病人来来去去,什么科都有。将军的纪录显示,他在这里的好几个地方看过病,从一开始在加护病房,然后在恢复室,接着又到门诊,最后一次来看病时,又回到加护病房。
在他的纪录中,唯一没有变来变去的部分是主治医师的名字,姓麦柏纳曼。李奇一直以为这位医生是个和蔼的老先生,满头白发,看起来很有学问,既睿智又充满同情心,可能还有苏格兰血统;后来听了裘蒂的说明,他才知道,裘蒂已经与医生见过几次面,麦柏纳曼是位来自巴尔的摩的女医生,今年才三十五岁。李奇开着裘蒂的车在弯曲的小路上行进,裘蒂则左右张望找那位医生的看诊处,后来在一条信道的尽头找到了,那是间低矮的砖造建筑,有白色镶边,看起来就跟大部分医疗大楼一样,有种洁净得发亮的感觉。李奇将车倒进剩下的唯一一个停车位,与其他六辆车排在一起。
接待员看起来是个爱管闲事的胖子,已经有点年纪,看到裘蒂时,以一种同情的态度接待她,然后带他们直接进麦柏纳曼医师的诊间,这让外面等着看病的其他病人很不是滋味。诊间里头看起来还好,光线微弱,没什么生气,非常安静,旁边象征性地放了个诊疗台,在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型的彩色心脏剖面图。裘蒂抬头盯那幅图看,似乎在想:爸爸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李奇则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大而有力地在他的胸中缓慢跳动。他还可以感觉到血液的流动,以及在他手腕与颈部的脉搏。
他们就这样等了十分钟,然后里头的门打开,穿著白袍、一头黑发的麦柏纳曼医师走了进来,她的脖子上挂了副听诊器,就像医院的徽章,脸上则充满了关怀的表情。
“裘蒂,”她说。“里昂的事,我真的非常非常遗憾。”
她的态度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诚恳,不过还是有一分在担心其他的事。她在担心裘蒂会告她医疗疏失,李奇心里这么想。病人的女儿是个律师,而且葬礼才刚结束,她就过来这里。裘蒂也察觉到了,于是她点点头,算是带点安慰的表示。
“我只是来说谢谢的。妳做得非常好,每个步骤都照顾到了。他已经得到最好的治疗了。”
麦柏纳曼松了口气,剩下的那一分担心也消失了。她对他们微笑,裘蒂又抬头看了墙上那幅解剖图。
“爸爸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她问。
麦柏纳曼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然后缓缓耸了耸肩。
“这个嘛,我想,恐怕整颗心脏都有问题。这是个很复杂的器官,不停地跳,不停地跳,一年三千万次。假设它可以跳二十七亿下,也就是九十年后才出问题,这种情况称为老化;要是它只跳十八亿次,就只能持续六十年,那就叫早期心脏病。我们常说心脏病是美国最大的健康问题,不过我们更常说的是,这颗心脏迟早会停止跳动。”
医生停顿了一下,突然盯着李奇看。他本来还以为医生看到他身上有某些症状了,后来才知道她在等他自我介绍。
“我叫杰克·李奇,”他说。“我是里昂的老朋友。”
她缓缓点头,仿佛刚刚解开一道谜题。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李奇少校。里昂常提到你。”
她坐了下来,看着李奇,很明显地对他有点兴趣。她大概看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把目光停在他的胸口。他不确定这是因为她的专业,或者她只是在看他被枪口火药烧伤的地方。
“他还有说过其他事吗?”裘蒂问。“我觉得他好像在担心某件事情。”
麦柏纳曼把目光转到她身上,表情有些困惑,像是在想:这个嘛,我所有的病人都在担心某件事,比如说生与死。
“哪方面的事?”
“我也不太清楚。”裘蒂说。“好像是其他病人找他参与了某件事?”
麦柏纳曼耸耸肩,脸上一片茫然,似乎本来要说不知道,但突然又想起些什么。
“噢,他的确提过。他说他有个新任务。”
“他有说是什么任务吗?”
麦柏纳曼摇摇头,说:“他没有提到细节。一开始,他好像觉得很困扰,本来不想答应,似乎有人给了他一件很乏味的差事。不过后来他愈来愈有兴趣,甚至对这个工作太过兴奋。他的心电图异常率太高,我对这点非常不高兴。”
“这个工作是另一个病人给他的吗?”李奇问她。
她再次摇摇头,说:“我真的不清楚。我猜可能是吧。他们很常在一起,就在外面谈话。他们都是老人,常会觉得无聊又寂寞,应该是这样吧。”
这番话听起来像在指责。裘蒂似乎因此而觉得惭愧。
“他第一次提这件事是什么时候?”李奇赶快问了一句话。
“好像是三月,”麦柏纳曼说。“还是四月。反正就是他成为门诊病人以后的事,就在他去夏威夷前不久。”
裘蒂惊讶地盯着她。“他去了夏威夷?我不知道这件事。”
麦柏纳曼点头。“他有一次预约看诊没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去了夏威夷几天。”
“夏威夷?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去了夏威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麦柏纳曼说。
“他的状况适合旅行吗?”李奇问她。
她摇摇头,说:“不适合,而且我想他也知道这么做很愚蠢。也许这就是他不提的原因。”
“他什么时候转为门诊病人的?”李奇问。
“三月初。”她说。
“那他什么时候去夏威夷的?”
“我想是四月中吧。”
“好。”他说。“妳可以给我们一份那段期间其他病人的清单吗?就是三、四月间的?还有他可能谈过话的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麦柏纳曼已经在摇头了。
“很抱歉,不行,我不能这么做。这是机密数据。”
她用眼神向裘蒂求助,以医师对律师、女人对女人的身分,表情好像在说“妳也知道不能这么做”。裘蒂有同感地点点头。
“或许妳可以问问接待员?问她是不是看过爸爸跟其他人在那里谈过话?只是问问而已,她算是局外人,这样就不算牵涉机密了。以我的专业来看,不会有问题的。”
麦柏纳曼知道无法拒绝下去了,于是她按下对讲机,请那位胖接待员进来。他们问她有没有见过里昂跟其他人谈话,问题还没问完,接待员就忙着点头,然后答话。
“有,当然有,盖伯先生都跟那对人很好的老夫妻谈话,就是那位右心房瓣膜一直出问题的先生对吧?因为他不能开车,所以他太太每次都载他来的那两个人?他们开着一部很烂的旧车对不对?我很确定盖伯先生在帮他们做某种工作,他们每次都拿一堆旧照片还有数据给他看。”
“荷比夫妇吗?”麦柏纳曼问她。
“对,他们三个人非常要好——盖伯先生、荷比先生,还有荷比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