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早上,一反往常,裘蒂很早就起来了。通常她都一觉睡到闹钟响起,才拖着满是睡意的身体,慢慢走到浴室梳洗。不过这个早晨,她比闹钟还早一小时起来,而且很清醒;她轻轻呼吸,心脏微微紧张地跳动着。

她的卧室跟其他房间一样,都是白色的,她的床有白色木制框架,像个披了白袍的国王;床头抵着墙壁,正对面就是窗户。客房与她的卧室连在一起,布局一模一样,不过两间房是相对的,就像照镜子。这就表示,他跟她只有十八英寸的距离,不过中间隔了道墙。

她知道墙壁的材质,因为她在公寓还没改建好前就买下来了。她在这里进进出出好几个月,看着公寓慢慢成形。把她和李奇房间隔开的那一道墙是本来就有的,大概有一百年历史了。公寓内部地板上有交叉排列的梁木,上头再用砖头覆盖,一直连接到天花板。整建公寓的建筑商在砖头脆弱的地方补强,然后学欧洲人在墙壁涂上灰泥,粉刷成一道坚硬的表面。这是当初的建筑师设计的,因为房子的骨架会更坚固,防火及隔音效果也会更好,不过这也让她和李奇中间隔了道一英尺厚的墙壁夹层——灰泥,砖头,又是灰泥——就像三明治一样。

她爱李奇,这点她非常肯定,无庸置疑,从认识他以来就是如此。可是,这样好吗?她这么爱着他对吗?许多年前,她就曾夜不成眠,为这问题挣扎过。她对自己有这种感觉而感到羞愧,因为他们之间有着九岁的年龄差距。她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不该爱上父亲的下属。从军队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定来看,这已经算是乱伦了。这就像爱上自己的叔叔,几乎跟爱自己的爸爸一样。然而,她还是爱他,无庸置疑。

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和他待在一起,跟他说话,触摸着他。她自己也有那张他们三人在马尼拉照的相片,那时她的手抱着他的腰。她把相片夹在一本书里,收藏了十五年,翻开来看过无数次。

这些年来,她全靠着这张照片,回想着当初她触摸着他,为了照相而故意紧紧抱住他的感觉——她清楚记得这些感觉,还有他宽阔结实的身材,以及他的气味。

尽管她想努力忘掉,但这些感觉从未真正消失。她希望这只是青春期作祟,只是少女的迷恋情结,但事实却不是如此。她知道自己真的爱他,因为她对他的感觉一直都在。后来,他消失了,她也渐渐长大,面临人生各个阶段,但她对他的感觉一直都在,从未减少,只是慢慢转移到与她生活平行的轨道上——这种感觉还是一样真实,一样强烈,却不再与她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关联。这就跟她认识的某些律师或银行业者一样:他们以前也曾梦想当个舞者或球员,这种梦想一直都在,与现实不太有关联,但却是确定他们存在的必要因素;某个律师梦想当个舞者,另一个银行业者则希望当位球员;而她这个离过婚的三十岁女性,一直想跟杰克·李奇在一起。

昨天本来应该是裘蒂生命中最糟的一天,她埋葬了父亲——她世上唯一的亲人——接着又被两个拿枪的家伙攻击。很多经历没这么糟的人,早就去看精神科医生了。经过这么多事,她应该已经身心俱疲,备受震惊,但她却没有。昨天是她此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他像个幻影,出现在车库后庭院的阶梯上,正午的骄阳就在他正上方照射着他。她的心开始怦怦跳,所有的旧感觉又重新回到她生命的中心,而且比以前更激烈,就像注射了兴奋剂一样。

然而,这只是浪费时间,裘蒂很清楚,也该面对事实——李奇只把她当成姪女或是小妹,仿佛九岁的差距还是很大,尽管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一对十五岁和二十四岁的恋人可能不适合,但一对三十岁与三十九岁的恋人则完全不会有问题。上千对情侣的年龄差距都比九岁还大——不只,可能有上百万对的人都是如此。有些六十岁的老先生甚至还娶了二十岁的太太。可是,对他来说,这样的差距似乎还是有问题。或者,他只是把她当成里昂的孩子,一个指挥官的女儿,就像个姪女。也许是军队的规矩,让他完全没想到用其他方式来对待她。她一直都对这点忿恨不平,到现在还是如此。里昂喜爱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这等于从她手中夺走了他,让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在一起。

他们以前就像兄妹、像叔叔与姪女那样相处,可是后来他变严肃了,就像个保镳,而她对他来说只是个专业上的责任。他们在一起是很快乐,他也很关心她的安全,不过仅止于此,不会再进一步了。她什么事也不能做,完全没办法。她也曾约人出去过,所有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都会这样,这是可被允许、可以接受,甚至稀松平常的事。但是,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到底能说什么?一个妹妹或姪女怎么能跟她的哥哥或叔叔说这种事,而不让他感到愤怒、震惊甚至厌恶呢?所以,他们之间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她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把手举过头上,手掌轻轻抵着隔在他们中间的那道墙。至少,他在她的公寓里;至少,她还可以保有梦想。

荷比的手下独自把船开回码头停好,穿过城中回家休息,只睡不到三小时就起床了。他六点起来,六点二十分就到了街上,中间只简单冲了个澡,而且没吃早餐。砍下来的手就装在塑胶袋里,再用昨天的《纽约邮报》包起来,放在上次去超市买晚餐食材时用的纸袋里。

他开着黑色Tahoe休旅车,快速通过路旁送早报的派报员,然后停在大楼地下室,搭电梯到八十八楼。接待员东尼已经坐在柜枱前,不过从室内的寂静看得出来,这里没有其他人。他把纸袋举起来给东尼看,像是在展示战利品。

“我带了这个给虎克,”他说。

“他今天不在。”东尼说。

“太好了。”他酸酸地说。

“放到冰箱里吧。”东尼说。

在接待区外有间小厨房,里头又挤又乱,就像一般办公大楼的小厨房一样。厨房的枱子上有几滴咖啡印,还有几个脏掉的马克杯。他打开枱子下方的小型冰箱,移开牛奶和半打装的啤酒,然后把袋子挤进剩余的空间里。

“今天的目标是雅各太太,”东尼站在厨房门口对他说。“我们知道她的住址了,就在南百老汇,市政厅北边。从这里过去大概八条街,邻居说她早上都是七点半走路去上班。”

“去哪里上班?”他问。

“华尔街和百老汇街口。”东尼说。“我来开车,你负责抓她。”

契斯特·史东下班后开车回家,和往常一样的时间到达,而他什么都没跟玛莉莲说,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公司瓦解的速度太快了,他还完全手足无措。他的世界在二十四小时内整个天翻地覆,而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他打算先什么都不管,等明天早上再去找荷比谈谈。他心里还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挽回局势,毕竟这公司有九十年的历史,历经三代的契斯特·史东家族,有太多太多因素,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化为泡影的。所以,他回家后什么也没说,一整夜茫茫然。

玛莉莲也什么都没对丈夫说。她已经开始收拾残局,但现在告诉他还太早,所以要等到时机成熟后再与他讨论,毕竟这事关他的自尊。晚上她只是照常忙着家务,然后在他盯着天花板无法成眠时·试着入睡。

裘蒂伸着懒腰,手掌抵着墙壁时,李奇正在淋浴。他有三种不同的淋浴方式,而他每天早上都会选择其中一种。第一种是直接淋浴,就这样而已,要花十一分钟。第二种则是刮胡子和淋浴,要二十二分钟。第三种则是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使用:先淋浴一次,接着出来刮胡子,然后再淋浴一次。这种方式要花超过半小时的时间,不过好处是可以让皮肤先湿润一次。有个女孩曾告诉他,如果皮肤先经过湿润,刮胡子的效果会比较好,而且她还说,多洗一次澡也没什么坏处。

今天他用了第三种方式——淋浴,刮胡子,再淋浴。他觉得很棒。裘蒂的客房浴室又大又高,他可以完全站在莲蓬头下方而不用弯腰——很少有地方可以让他这样子。浴室里有几瓶排得很整齐的洗发精,他猜这些可能是她用过但不喜欢的牌子,所以放到客房来,不过他一点都不在意。他看到一瓶可以修护晒伤的干性发质的牌子,心想这正是他需要的,于是拿起来倒在手掌上搓出泡沫。接着他用了某种黄色的香皂擦洗身体,最后再冲洗干净。他没擦干身子直接走出淋浴间,到洗手台前刮胡子,很仔细地从锁骨刮到嘴唇上方,再刮侧脸;刀片往后,然后又向前。刮完以后,他走回淋浴间,再洗一次。

他花了五分钟用新买的牙刷来刷牙;刷毛很硬,他觉得用起来似乎满有效的。接着他擦干身体,穿上裤子但没穿衬衫,走到厨房找东西吃。

裘蒂就在厨房里,而且她也刚淋过浴。她的头发又湿又直,颜色显得比平常更深。她穿着一件大号的白衬衫,下摆大概到她膝上一英寸处。她很瘦,脚看起来又长又光滑,而且没穿鞋子。她非常苗条,但该有的地方还是有。李奇屏住了呼吸。

“早安,李奇。”她说。

“早安,裘蒂。”他回应。

她看着他,眼神扫过他全身,脸上露出某种表情。

“那个水泡,”她说。“看起来愈来愈严重了。”

李奇斜眼往下看,烧伤的地方还是又红又刺痛,而且慢慢扩散,愈来愈肿。

“你擦药了吗?”她问。

他摇摇头,说:“忘了。”

“去拿。”她说。

李奇走回房间,在浴室的褐色纸袋里找到药膏,然后拿到厨房。裘蒂从他手中接过药膏,打开盖子,用盖子背面的尖端在药膏开口上刺了个小洞,挤了一小滴在她的食指指尖。她看起来很认真地做这个动作,牙齿还轻咬着舌头。接着她走到李奇面前,举起手,轻轻用指尖在他的水泡上摩擦。他僵硬地盯着前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她就在他面前,衬衫下什么也没穿,用她的指尖摩擦着他的胸膛。他好想把她抱起来,紧紧拥住,然后从颈子开始,轻轻地吻她。他好想把她的脸抬起来面对他,亲吻她的唇。她正用指尖轻轻在他胸膛上摩擦着。他闻得到裘蒂湿湿亮亮的头发,也闻得到她的肌肤。她正用指尖擦过烧伤的周围,就在他面前,衬衫下什么也没穿。李奇倒抽一口气,紧握住双手,然后她后退了。

“痛吗?”她问。

“什么?”

“我弄痛你了吗?”

他看着裘蒂的指尖,因为沾了药膏而有点油亮。

“有一点。”他说。

裘蒂点点头,说:“对不起,可是你得擦药才行。”

他也对她点点头,说:“我想也是。”

危机到此解除。裘蒂把药膏盖子转上,而他也离开原处,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拿了瓶水,然后在厨房柜枱上的一个碗里拿了根香蕉。她把药膏放在桌子上。

“我去换衣服,”她说。“我们该出发了。”

“好,”李奇说。“我也去准备一下。”

接着,裘蒂走回房间,李奇吃完香蕉、喝完水后也回到客房,穿上衬衫并扎进裤子里,再穿上袜子、鞋子和夹克,着装完毕后就到客厅等裘蒂。他把百叶窗拉到最高,打开窗户,倾身向外,扫视楼下的街道。

街上的情景在大清早看起来很不一样。闪烁的霓虹灯消失了,阳光从大楼间穿过,照射在街道上。晚上那几群聚集的人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迈着步伐前进的上班族,有些往南,有些向北,几乎每个人都是一手拿着纸杯装的咖啡,另一手拿着纸巾包着的松饼。出租车来来往往,遇到红灯就按喇叭,仿佛这样可以让号志灯加快变换。此时,窗外吹来一阵微风,他可以闻到河的味道。

这栋大楼在南百老汇的西边,他面前这条街是车流方向往南的单行道,从窗户看出去是从左向右行。裘蒂平常上班时,出了大厅后会先向右转,顺着车流走,而且待在右手边的人行道,这样才照得到太阳。接着,在过了六、七条街后,她会等红绿灯穿过百老汇街口,在左侧人行道走过几条街,然后左转,往东走向位在华尔街上的公司。

那么,他们会怎么做呢?他得从敌人的角度思考,以那两个家伙的方式思考。他们行事粗心,不懂得细微的计划,偏好使用最直接的方式;他们什么都敢做,是危险人物,不过没有受过良好训练,应该只有业余水准。他清楚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开一辆四门汽车,也许在往南三条街的路边等着,停在靠右侧的路边,面向东方,随时准备突袭,抓到人后就在百老汇街口右转离去。他们两人都会安静地坐在前座等,扫描着挡风玻璃外的情况,盯着前方的行人穿越道。他们预料她会快步通过路口,或者停下来等号志灯;他们会等一下子,慢慢开上车道,接着右转。他们开得很慢,就跟在她后面,然后跟她平行,再超过她。坐在乘客座那个家伙会下车,抓住她,打开后门把她推进车里,自己也跟着挤进去。这是项流畅的行动,虽然手法粗糙,但运行起来不难。一点都不难。这种行动大致上都会成功,不过要视目标的体型与警觉度而定。李奇自己就做过很多次,不少目标的体型比裘蒂大,而且比她强壮,更有警觉性。有一次,里昂还亲自开车载过他。

他弯腰往前倾,整个上半身露出窗外,伸长脖子往右看着街道,仔细看着往南的第二、第三和第四条街。其中一段,将是他们行动的地点。

“我准备好了!”裘蒂喊着。

他们搭电梯往下九十层楼,到了地下停车场,走到荷比办公室租的那块区域。

“我们应该开Suburban那辆,”手下说。“比较大台。”

“好。”东尼说。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打手则坐进旁边的乘客座,接着转头看了看现在还空着的后车厢。东尼发动引擎,开上停车场斜坡。

“我们要怎么做?”东尼问。

手下很自信地笑了笑。“简单。她会在百老汇街上往南走,只要在某个路口等她就好。我们到她公寓往南几条街上等,看到她穿越马路后,就往路口开,跟到她旁边,然后动手。就这么简单,对吧?”

“不对,”东尼说。“我们要换个方式。”

手下转头看着东尼。“为什么?”他们的车子正好出了停车场,来到阳光下。

“因为你不太聪明,”他说。“如果这是你会用的方法,那一定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对吧?你在盖里森就搞砸过,到这里也一样会搞砸的。她身边应该还有那个叫李奇的家伙。他在那里打败你,到了这里也是一样。所以,不管你想出什么好方法,我们都要用另一种方式做。”

“所以我们到底要怎么做?”

“我会仔细解释给你听,”东尼说。“尽量讲得简单点让你听懂。”

李奇关上窗户并锁好,再把百叶窗放下。裘蒂就站在门口,头发还湿湿的,颜色比平常深;她穿了件简单的无袖亚麻上衣,搭配一件裙子,还有一双样式朴素的鞋子。她的上衣颜色与她现在的发色一样,不过等头发干了之后,发色就会变得浅一些。她带了个小手提包,还有一只很大的皮制公事包,尺寸与他看过一些飞机驾驶员拿的差不多,看起来就很重。她把公事包放下,弯下腰去翻李奇昨天放在墙边的那个衣物袋,从袋子里拿出里昂的遗嘱,打开大公事包塞进去。

“要我帮忙提吗?”李奇问。

裘蒂对他微笑,摇摇头说:“不用了,保镳的工作不包括搬东西吧。”

“可是那看起来很重。”他说。

“我长大了。”裘蒂看着他说。

李奇点点头,然后把门杆转开拉起来,裘蒂从他身边过去,把门锁打开。他闻到同样的香水味,很细微也很有女人味。她的肩膀很纤细,几乎可说是瘦得过头了;因为要拿好大公事包,她的左手臂隆起一块肌肉。

“妳的工作跟哪种法律有关?”李奇问。

“财金方面的。”裘蒂说。

李奇轻轻打开门,探头出去,走廊上没有人,电梯的指示灯显示有人从三楼搭到一楼。

“财金的哪个方面?”

他们穿过走廊,按下电梯按钮。

“大部分是债务重新安排,”她说。“我做的大多是协商工作,律师方面的反而不多。就像法律顾问或调解者,你知道吗?”

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欠过债——这与道德约束无关,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机会欠债。军队提供他需要的一切,让他有得住有得吃,而他从来不会想要其他东西。但他知道有些人不是这样,他们会借款或抵押车子来买房子,再偿还债务。有些时候,他们会来不及赶上偿还的进度,于是借款的公司会查出来,然后跟银行谈好,直接从他们的薪水扣掉需要偿还的部分。不过,和她的业务比起来,这种偿还的金额应该算是小规模的。

“几百万元吗?”他问。

电梯到了,门慢慢滑开。

“至少,”她说。“通常都是几千万,偶尔还会有几亿的案子。”电梯是空的,他们一起走进去。

“很有成就感吧?”他问。

电梯开始向下。

“当然,”她说。“每个人都要工作,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了。”

电梯停在一楼。

“妳很行吗?”

裘蒂点点头,简短回答:“对,而且是华尔街最棒的,不用怀疑。”

他笑了。当然,因为她是里昂的女儿。

电梯门慢慢滑开,大厅没人,他们看到正门刚关起来,一个胖女人正慢慢下台阶要到人行道。

“车钥匙呢?”李奇问。

裘蒂手里正拿着一大串钥匙。

“在这里等,”李奇说。“我去开车。妳等一下。”

从大厅通往车库的门可以直接推门杆打开。他走下金属阶梯,看着前方昏暗的空间。这里空无一人,不过对方有可能躲起来了。他故意走到一辆深色的克莱斯勒车子前面,这辆车与裘蒂的车之间还隔着两个车位,然后趴到地上,从车底看过去。附近没有人,至少没有人躲在地上。他起身,贴着克莱斯勒走向下一辆车,然后又趴到地上看,接着挤到裘蒂那辆奥斯摩比的车尾和墙壁中间,伸长脖子往下检查周围有没有不该出现的电线。一切安全,没有诡雷设备。

李奇打开车门,进入驾驶座,发动引擎后把车开出来,倒车到阶梯口停住,然后倾身到乘客座,打开另一边的车门;裘蒂则快速下楼,直接上车,整个动作非常流畅。接着她关上车门,李奇往前开,车子右转上斜坡开进街道。

车子到街上后,东方的晨光刺进他的眼睛,接着他便往南开。第一个街口离他们还有三十码远。车流很慢——没有停顿,只是前进得很慢。他们在路口前遇到红灯,前方还停着三辆车。他们的车子在右线,所以从李奇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对街口的情况。他往前看,三辆车前方的那条横街上,车流是由右向左行驶。他看到远处的车流变慢,好像要绕过路边某个障碍似的——也许是辆停在路边的车,一辆四门的车,在那里等着什么。过了不久,横向的车流停了,而百老汇街上的号志则变为绿灯。

他开过十字路口,头转向旁边,一边注意前方,一边看着侧面。路旁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停着的四门车。刚刚造成车流缓慢的障碍物,原来是放在下水道孔前方的警示标志,而再往下十码处,停了一辆电力公司的卡车;旁边的人行道上有一群工人喝着罐装汽水在休息。他们的车子继续前进,然后在第二个路口又停下来等红灯,这次他们前面排了四辆车。

不是这条街,因为车流的模式不对。这是由东往西行的单行道,从他的方向往前看是从左向右走。他往左看,可以看到五十码远处,一样没有那辆车。所以,不是这条街。他们一定会在下条街行动。

在理想状况下,他应该不是只开车经过那两个家伙的视线范围。他可以先找出他们,从他们后方接近——把裘蒂的车停在一百码远,然后走到他们车后。那两个家伙会注意盯着前方看,而他则在后面盯着他们看,要多久都行。他甚至还可以直接上车,因为他们后门的车门一定没锁。他们只会看着前面,然后他可以从后方接近,两只手各抓一个人的头互撞,动作就像乐团里敲钹的乐手一样。接着,他可以敲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他们回答他的问题。

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专注于手中的工作是他的准则,而现在他手中的工作就是让裘蒂毫发无伤地进办公室。保镳的工作就是防守,如果还要攻击,那么两件事都不会圆满成功。正如他告诉过裘蒂的,他以前常保护重要人物,而且他受过训练并且训练得很好,也非常有经验。因此,他要保持防守姿态,只要她毫发无伤走进办公室,那么他就成功了。另外,他也不想让她知道事情到底有多麻烦;他不想让她过于担心。不管里昂做了什么事,都不该让她来承受痛苦。如果里昂还在,也绝不会希望这种事发生,而且里昂会要他处理好所有的事。所以他就是要这么做:把裘蒂送进办公室,不用解释太多,也不用过度警告让她担心。

号志变成绿灯,第一辆车开始前进,第二辆与第三辆也往前走。他慢慢向前开,与前车保持距离,然后把头转向右边。他们在那里吗?这个十字路口比较窄,有两个线道的车停住等红绿灯,右边路旁没有停车,也没有人在等。他们不在那里。他慢慢开过十字路口,扫视右半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松了口气,把脸转向正前方,这时突然有很大的金属碰撞声——有一辆很大的车从后面撞上他们。他们听到金属扭曲声,整部车子也突然往前冲,撞上前面那辆车后就完全停住。安全气囊爆了出来。他看见裘蒂从座位上弹起来,然后被安全带拉住,身体突然停下,但头部还是继续往前,碰到安全气囊后又往后弹,撞到座位上靠头的那块垫子。他注意到虽然车子突然往前冲又急停下来,但是看起来她的脸却像固定在半空中——这是因为他的头部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接连两次撞击,使得他的手放开了方向盘;他前面的安全气囊也慢慢地泄了下去。他慢慢抬起眼睛,从后照镜看到有辆很大的黑色车子撞进他们车子的后半部,那辆车的前方撞得都变形了。那是辆很大的四轮传动车,从贴着隔热纸的挡风玻璃看进去,里头只有一个人,不是他认识的那两个家伙其中之一。后面被挡住的车子不断按喇叭,然后慢慢从左方绕过这块障碍区。大家都转过头来看事故现场。他听到某处传来很大的嘶嘶声,可能是他们车子水箱冒出的蒸汽,或者是刚刚撞击的声音太大造成他耳鸣。后面那辆四轮传动车的司机下来了,比着抱歉的手势,脸上充满担忧与惊恐。由于旁边是缓慢行进的车阵,所以他缩着身子沿着自己的车门往前移动,走向李奇的窗户,一边还看着撞成一团的车头和车尾。一个女人从他们前面那辆轿车上出来,看起来有点晕眩,而且非常生气。后方的车流到了他们这里便纠结成一团;过热的引擎冒出一堆热气,不耐烦的驾驶则一直猛按喇叭。裘蒂在位子上坐直,用手摸了摸后颈。

“妳还好吗?”李奇问裘蒂。

她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点点头。

“没事。”她说。“你呢?”

“我很好。”他说。

她戳了戳前方已经瘪掉的安全气囊,觉得很特别。

“这东西还真的有效,对吧?”

“我可是第一次看到它爆开。”他说。

“我也是。”她说。

这时,李奇的窗户传来叩叩声。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就站在外面,紧张地敲着车窗,李奇转过头看他。那人看起来很着急,比着手势要李奇开门,好像在担心什么事。

“糟了!”李奇喊道。

他用力踩下油门,吉普车推着前面那个女人的轿车费力地前进。他们前进了大概一码,车子往左扭转,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你在干什么?”裘蒂尖叫着。

“趴下!”李奇喊。

他换到倒车档,往后倒退了刚刚挤出来的一码距离,撞上后面那辆四轮传动车。这次撞击大概又让他多了一英尺的距离。紧接着他再换档前进,把方向盘向左打到底,让车子往左前进,又撞上前面那辆车,玻璃碎了一地。后面原本要绕过他们这块区域的车子突然紧急改变方向。他向右瞥,看到他在西屿和盖里森见过的一个家伙,那人正要打开裘蒂的车门。李奇换上倒车档,紧踩油门并旋转方向盘。那家伙本来要用力拉开车门,但李奇一倒车使他的手突然拉空,整个人失去重心。李奇让车继续倒退,撞上后面那辆车后又马上往前开,踩紧油门并把方向盘打到底。那个人又起身了,手还紧握着车门把,用力拉扯,另一只手和脚则不断搥踢着车门,他看起来就像个牛仔,而吉普车就是只不断挣扎想脱离套索的小牛。李奇将油门踩到底,把车子向外移动,这时他们的前方已经靠近那女人后保险杆的外侧,而且这么一转,后车厢刚好也把那家伙撞开了——挡泥板撞到他的膝盖,使他往前倒,一头撞上后车厢的玻璃。李奇从后照镜看见那家伙被撞得手脚乱摆一通,然后就消失了,躺在人行道上。

“小心!”裘蒂尖叫。

从后面那辆车上下来的人还在李奇的窗边。他们的车子已经脱离陷阱,进入车阵中,可是车流很慢,而他跑得很快,就跟在李奇的车窗外,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李奇突然向左转,车子与隔壁车道的一辆小货车平行前进。他还继续跑着,身体侧向一边,一手握住门把,另一手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李奇猛向左开,把他推向小货车,他的头撞到金属,发出低沉的撞击声,然后人就消失了。小货车紧急煞车后,李奇便往左开到小货车前方。百老汇街的交通实在太拥挤了。李奇往前看,看到五颜六色的车子,轿车的车顶反射着阳光;前面的车有的开到左线,有的则往右线开,全部还是只能缓慢前进;汽车排气管冒出的烟慢慢升高,驾驶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李奇又向左开,然后闯红灯在十字路口左转,正在过马路的人吓得赶快躲开。车子震动着、弹跳着,最后突然停在右侧路边。水箱的温度早就破表了,蒸汽从前车盖的缝隙冒出来,泄了气的安全气囊垂在李奇的膝盖上。他再往前开了一段,然后左转开进一条巷子,里头摆满了餐厅的废弃物——箱子、空的食用油桶,还有上头堆着腐烂蔬菜的木盘。他把车头撞进一堆纸箱,纸箱全倒下来压在车顶和前车盖上。接着他熄火,拔出钥匙。

他把车停得太靠墙边,所以裘蒂没办法开门。他拿了裘蒂的公事包还有小手提包,从自己那边的车门丢出去,然后下车,转身面对裘蒂,她正从乘客座要挤过来。等她的头快到他肩膀处时,他抱住她的腰,直接把她抱了过来,她紧紧抓着他,脚差不多就在他腰部。他抱着裘蒂转身跑了六英尺远,对他来说,她几乎没什么重量。把裘蒂放到地上后,他马上蹲低回去捡她的包包,而她则待在原地整理身上的衣服,呼吸很急促,还没干的头发也散落下来。

“你怎么知道……”她喘着气说。“那不是意外?”

李奇把小手提包递给她,自己提大公事包,带着她往巷口走回街上。他喘着气,体内分泌出大量肾上腺素。

“边走边讲。”他说。

他们向左转,往东朝拉法叶街前进。两人正对着阳光,带着河水气味的微风吹到他们脸上,后面则是百老汇街上缓慢的车流。走了五十码后,他们才停住脚步,喘口气平静下来。

“你怎么知道?”

“根据统计吧。我们知道那些家伙今天早上会来找我们,而就在同一个早上我们又刚好被车撞,这种事发生的机率有多少?最多也不过百万分之一吧。”

裘蒂点头,轻轻地微笑,然后抬头挺胸,恢复得很快,完全看不出受过惊吓,当然了,她可是盖伯将军的女儿。

“你真棒,”她说。“你反应太快了。”

李奇边走边摇头。

“不对,我是个蹩脚货,”他说。“蠢到极点了。我犯了一个又一个的错。他们换人了,是我没见过的面孔,可是我从没想到这点,我还以为是原来那两个混帐,没想过对方会换个更聪明的家伙。不管那家伙是谁,他真的很聪明,他的计划很好,差点就成功了。我根本没注意到那辆车,而且撞到以后,我还浪费一堆该死的时间对妳说安全气囊很有效。”

“别自责了。”她说。

“我很自责。里昂只有一个标准:把事情做对。还好他没看到我搞砸,不然他一定为我觉得惭愧。”

他看到裘蒂露出忧郁的神情,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对不起,我只是还不能接受他已经走了的事实。”

他走出拉法叶街·裘蒂站在路边看有没有出租车经过。

“嗯,他走了,”她轻轻地说。“我想我们会慢慢习惯的。”

李奇点头。“还有,抱歉把妳的车撞成那样。我应该要注意到那辆车的。”

她耸耸肩。“那只是租来的。我会请他们再派一部一样的过来,我可以说发生车祸了,对吧?而且撞得还满严重的。”

“妳应该说车子被偷了,”他说。“去报警,然后对他们说今天早上妳去车库就发现不见了。”

“那是谎报。”她说。

“不对,那是明智之举。妳也知道我不方便让警察问这些问题,而且,我连驾照都没有。”

裘蒂想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就像个小妹妹原谅她大哥某种任性的举动,他心想。

“好吧,”她说。“我到办公室再打个电话。”

“办公室?妳不能去上班了。”

“为什么不行?”她惊讶地问。

他往西边对着百老汇街挥挥手。“发生了那件事,妳还要去上班?我要妳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裘蒂。”

“我一定得去,李奇。”她说。“你想想看,办公室不会因为那里发生了事故就变得不安全。两件事是完全不相干的,对吧?我上班的地方还是很安全,就跟以前一样。你之前也很放心让我去上班,一切都没变,不是吗?”

李奇看着她,很想告诉她,一切都变了。不管盖伯将军在心脏科门诊与那对老夫妇开始了什么事,现在已经有半职业的内行人介入了,而且这些人今天早上差点就成功了。他很想告诉裘蒂:我爱妳,妳现在有危险,所以我不能让妳去我照顾不到的地方。但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因为他早就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把她牵扯进来——不管是他对她的爱,或是盖伯将军那件事造成的危险。他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妳应该跟我一起去。”他说。

“为什么?去帮忙吗?”

他点头。“对,跟我一起去见那对老夫妇。他们会把事实告诉妳,因为妳是里昂的女儿。”

“妳要我一起去,只因为我是里昂的女儿?”

他再次点头。裘蒂看见一辆出租车,挥手拦了下来。

“答错了,李奇。”她说。

他一直想说服裘蒂,可是没办法,她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改变了。他能做的,只有让裘蒂解决他现在最大的问题——她用金卡和驾照帮他租了一辆车。他们搭出租车到中城,找了家租车公司。李奇在外面等了十五分钟,就看见她从街角开着一辆新的福特金牛座来接他。她直接开回百老汇街的下城区,经过她的公寓大楼,还有往南三条街他们遭人埋伏的事故现场。那几辆车已经不见了,只剩水沟盖上的一些碎玻璃与柏油路面上的一些油渍。她往南开,停在她办公室大楼对街的一根消防栓旁;她没有熄火,不过先把椅子调到最后面让李奇等会直接坐过来。

“好了,”她说。“你大概七点来这里载我?”

“这么晚?”

“我已经晚到了,”她说。“所以要晚点走。”

“不要离开这栋大楼,知道吗?”

李奇下车,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她进去。在大楼前面有块特别铺过的区域,他看着裘蒂穿过那个区域,双脚灵活地前进像是在跳舞。她转过身对他微笑挥手,然后侧身从旋转门进去,手里还提着大公事包。这栋大楼很高,差不多有六十层,里头可能租给好几十间、甚至几百间不同的公司当办公室,不过从外面看起来,应该是个够安全的地方。旋转门后方有个很宽的接待柜枱,后面坐着一排保全人员,而他们后方是道坚固的玻璃墙,底下只有一个入口,要按柜枱下方的按钮才进得去,玻璃墙后有几部电梯。除非保全人员同意,不然没人进得去。他点点头,觉得这里也许够安全——也许,这还要看保全人员的警觉性够不够。他看见她向其中一位保全讲话,她稍微低着头,有些发丝往前垂了下来。接着她走到玻璃门前等了一会,再把门推开,走到电梯前按了按钮,一道门打开,然后她用两只手提着大公事包跨过门槛,倒着走了进去,接着电梯门就关上了。

他在大楼外那块铺设的区域等了一分钟,然后快步通过旋转门进入大楼,走向柜枱,看起来就像来过无数次的样子。接着他找了一位年纪最大的保全——通常年纪最大的人也最懒散,年轻点的因为还有升官的希望,会比较认真。

“史宾·古曼事务所的人要我上去。”他边看着手表边说。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老保全问。

“林肯。”李奇说。

这个保全已经头发斑白,不过他还是做了该做的事:拿起笔记本开始翻查。

“你有预约吗?”

“他们刚刚才打给我,”李奇说。“可能临时有急事吧。”

“你叫林肯,跟车子的名字一样?”

“跟总统的名字一样。”李奇说。

老保全点点头,在笔记本的一长串名字里查找。

“上头没你的名字,”他说。“除非这里有写你的名字,不然我不能让你进去。”

“我是帮柯斯特洛工作的,”李奇说。“他们要我马上上去。”

“我可以打去问问看,”保全说。“哪位要你过来的?”

李奇耸耸肩。“史宾先生吧,通常我都跟他见面。”那位保全看起来不太高兴,把笔记本放回原位。

“史宾先生十年前就死了,”他说。“如果你要进去,就得先预约,懂吗?”

李奇点头。这个地方够安全。接着他转身走回车上。

玛莉莲·史东看着丈夫的奔驰消失在转角后,马上跑回屋里开始工作。她是个认真的女人,因此她知道在等待房子卖出的这六周内,要做些什么事情。

首先,她打电话给清洁公司。他们的房子其实已经非常干净,不过她要搬走一些家具。她觉得屋里的家具少一些,看起来比较有空间感,感觉也会比原来大。另外,这样也可以避免给买家先入为主的观念,觉得哪些家具适合,哪些不适合。比方说意大利橱柜摆在玄关虽然非常搭配,但她不想让有意愿的买家觉得玄关只能摆这个柜子,不能放别的东西。最好的方式,就是这里什么都不要摆,让买家自己发挥想像力,或许对方会想把别的家具移过来放也不一定。

如果要搬走一些家具,她就得找清洁公司来打扫空出的区域,要注意的是,少摆些家具会带来空间感,但太多空位又可能造成冷清的感觉。她除了打给清洁公司,也打给搬家及贮藏公司——搬出去的家具得有地方放才行。她也找了泳池服务跟花匠,要他们每天上午来整理一小时,因为她要让庭院随时保持在最美的状态。她知道无论房地产市场如何变化,房子的外貌始终是买家决定购买的关键。

她试着回想自己读过的其他东西,还有别人告诉过她的事。她想到要在房子里到处摆花瓶,插些花,所以她又打给花店。她也想起有人说过,在屋内用小碟子装些窗户清洁剂摆在四周,可以中和屋里产生的任何异味,尤其是类似氨水的气味。她还记得读过一篇文章,说在烤箱里放些咖啡豆,产生的气味会让人有种愉悦感,所以她也放了一小袋豆子在厨房抽屉里备用,她心想,以后每次雪瑞儿打电话说要带人来看房子,就是这些豆子派上用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