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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内的夜晚比纽约早十二个小时到来,因此太阳在李奇与裘蒂离开布隆克斯区时虽然仍高悬在天空,但在河内的内牌国际机场往西两百英里处,却沉入了老挝北方高地的地平线。原本的橙黄色天空和傍晚时拉长的影子,突然就被黑暗与热带薄暮取代。浓烈的汽油味笼罩着整座城市与丛林,而车子喇叭声与夜间昆虫的鸣叫声,则被嗖嗖作响的喷射机空转引擎声掩盖了过去。

在离挤满旅客的航站一英里远处,一架巨大的美国空军C-一四一运输机正在停机坪上,旁边有间未标示的停机棚。运输机尾端的斜坡放了下来,引擎也已转得够快,足以启动机内的照明系统。在未标示的停机棚内,灯光也全开着,上百盏的弧光灯就挂在波纹状的铁皮屋顶,亮黄色灯光照着整间室内。

这间未标示的停机棚像体育场一样大,可是里头除了七个箱子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每个箱子的长度都是六英尺半,材质是棱纹铝板,擦得发亮,形状看起来就像棺材——实际上,这些长箱子的确是棺材没错。每个棺材都直立着,用支架撑着,排列得很整齐,上头都覆着美国国旗。国旗全都清洗过,熨得非常平整,而国旗正中央的条纹与棺材正中央的棱纹完全对齐。

停机棚内共有九男二女,站在七个铝棺旁。其中六个人是仪队,是美国陆军的正规军人,脸上胡子刮得很干净,身上穿着像是新的仪队制服,每位都全神贯注。另外五个人中,有三个越南人,两男一女,身型瘦小,肤色黝黑,对眼前的景象似乎毫无感觉。这三个越南人也穿着制服,不过不像仪队穿的那样,而是很普通的一般制服:深橄榄色布料,上头有不少磨损与皱褶,而且到处挂着看不出军阶的徽章。

剩下的两人都是美国人,穿着一般平民的衣服,不过一看就知道他们也是军人。其中一位女性很年轻,穿着长袖的卡其色上衣,裙子长度适中,还有一双深褐色鞋子。另一个男人长得很高,一头银发,大约五十五岁,里面穿着夏季卡其服,外头套了件轻便型束带风衣。他手里拿着一个磨损严重的皮制公事包,脚边放了一个年岁和公事包差不多的旧衣物袋。

高大的银发男子对仪队点头,他的动作非常小,小到几乎看不见。仪队的队长小声发了个口令,另外六人便排成两排直线,三人一组。仪队缓缓前行,接着右转,慢慢走到第一具棺木两侧排好。他们停了一会儿,然后同时将棺木举到肩上,动作非常流畅。队长又发了个口令,抬着棺木的仪队便开始往停机棚缓缓移动;他们稳稳地扛着棺木前进,整个场合只听得见靴子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以及飞机引擎的运转声。

仪队走到停机坪后便右转,划了大半个圆绕过飞机的喷射气流,到了机尾的斜坡,慢慢走上去。他们小心翼翼踩着斜坡上的金属凸纹前进,最后走进机腹,飞机驾驶已经在等着他们。驾驶是位美国空军女上尉,穿着夏季飞行制服,看起来很苗条。她的组员有一位副驾驶、一位飞航机械员、一位领航员,还有一位无线电员,全都立正站在她前面。穿着绿色制服的仪队就站在机组人员对面,双方站成两排,没有人说话。接着,仪队开始前进,穿过机组人员队伍,走到机腹的载货区,然后蹲下来,把棺木轻轻放到机身墙上的架子。站在棺木旁的四人向后退,保持鞠躬姿势,而棺木前后的两人则慢慢把棺木推至定位。仪队的队长往前走,用橡胶绳固定好棺木,接着也往后退,跟整个仪队一起向棺木行礼。

他们花了一小时才把七具棺木全部装上飞机。停机棚里的其他人全程中都静静等着,直到搬最后一具棺木时,才跟着仪队慢慢走到停机坪,站在斜坡后方。当仪队放好第七具棺木,走下飞机时,那位银发美国人便对仪队敬礼,接着与三位越南军官握手,再向另一位美国女性点点头。在场的人什么话也没说。银发美国人把衣物袋揹到肩上,小跑步上了飞机,然后飞机的一具马达发出有力而缓慢的声响,将斜坡阖上。飞机引擎开始加速,巨大的躯体开始移动,向左绕了个大弯,消失在停机棚后方,声音逐渐微弱。经过一段时间后,远处的引擎声又慢慢变大,停机坪上的人看着飞机从跑道滑行回来,速度愈来愈快,声响也愈来愈大。起飞之后,飞机便向右偏,迅速爬升,到达一定的高度后又转了方向,最后消失在视线外,只剩下隐约闪烁的三角灯号,以及夜空中模糊的燃料烟尘轨迹。

地面上的仪队没人说话,突然就解散了。美国女性与三位越南军官握过手后,便走向自己的车子。三个越南军官则朝另一个方向,走回他们的车上,那是辆日制轿车,外表漆成单调的军绿色,由女军官驾驶,另外两个男人则坐在后座。他们直接开往离此地不远的河内市中心,女驾驶把车停在一处栅门围墙外,里头是栋低矮的土黄色水泥建筑。车后座的两个男人不发一语,直接下车后,就从一道未标示的门进了建筑。女驾驶锁好车门,绕过建筑,从另一个入口进去,走阶梯上楼,进了她的办公室,在她桌上有本翻开的分类簿。她用整齐的字迹,在簿子里记下棺木已安全送出的这笔数据,再把簿子阖上,收到办公室门口附近的数据柜里。锁上柜子后,她从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然后走回办公桌,拿起话筒拨了十一位数字的电话号码,打到一万一千英里外的纽约。

就在玛莉莲叫醒雪瑞儿,并让契斯特回复些许注意力后,壮汉拿着咖啡进了浴室。他一只手拿着两个马克杯,另一手拿着另一个,不确定要放在哪里,停了一会儿后,才走到洗手槽前,把三个杯子放在镜子下方的狭窄花岗岩壁架上,然后转身走出浴室,一句话也没说。他把浴室门确实关上,不过没有用力甩门。

玛莉莲一次拿一个杯子分给他们,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发抖,如果一次拿两杯,一定会把咖啡洒出来。她先蹲下,把第一杯递给雪瑞儿,帮她喝下第一口咖啡,接着再拿第二杯给契斯特。他茫然地接过,看着杯子,仿佛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最后她站在洗手槽边,大口大口喝下自己那杯咖啡,她觉得味道很好,里面添加的奶精和糖似乎充满了能量。

“你的股票放在哪里?”她小声问。

他死气沉沉地抬头看她。“在银行,我的保险箱里。”

玛莉莲点头,心想其实她不知道他的银行是哪一间,也不知道在哪里,连他的股票是哪一种也不清楚。

“总共有多少?”

他耸耸肩。“本来有一千张,我拿了三百张来担保借贷,所以暂时给了借方。”

“而现在那些都要给荷比?”

他点头。“他出钱买了下来,他们可能今天就会拿给他了。我还保证说要给他另外九十张。那些股票都还在保险箱里,我猜可能今天就得给他们吧。”

“那正式的移转什么时候会生效?”

他面无表情,不耐烦地又耸耸肩。“我签名把股票转给他,他把文档拿去证交所,等他拿到五百零一张登记在他名下的股票后,他就是多数股权的持有人了。”

“你的银行在哪里?”

契斯特喝了第一口咖啡。“离这里大概三条街,走路五分钟就到,接着再走到证交所,差不多也要五分钟。总共只要十分钟,我们就会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了。”

他把杯子放到地上,整个人又瘫回墙上,无神地盯着前方。雪瑞儿看起来很疲倦,而且一口咖啡也没喝。她的皮肤看起来又冷又湿黏,玛莉莲觉得雪瑞儿可能有脑震荡,或者还惊魂未定,余悸犹存,但她并不确定,因为她也没这方面的经验。雪瑞儿的鼻子又黑又肿,情况很糟,而且眼睛下方的瘀青已开始扩散,她的嘴唇也干裂了,因为她一整晚都只能用嘴巴呼吸。

“喝点咖啡吧,”她说。“对妳有好处的。”

玛莉莲蹲到她旁边,扶着她的手把咖啡拿到嘴边,倾斜杯子。雪瑞儿喝了一口,有些咖啡沿着她的下巴滴了出来。她又喝了第二口,然后抬头看玛莉莲,眼神中似乎带着些什么。玛莉莲不知道她的眼神有什么意思,不过还是对她笑了笑,以示鼓励之意。

“我们会带妳去医院的。”她轻声说。

雪瑞儿闭上眼睛,点点头,好像整个人突然放松下来。玛莉莲跪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看了浴室的门,心想该怎么样才能做到对她的承诺。

“你要把它留着吗?”裘蒂问。

她指的是现在坐的这辆林肯Navigator。李奇边等边想着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的车子,正塞在快到三区大桥不远处。

“可能吧。”他说。

车子几乎是全新的,声音很小,开起来也很顺。车子外壳是黑色金属,内装内则是棕褐色皮革,里程表上显示只开了四百英里,而且车内闻起来还有浓烈的新车皮革味与塑胶味。座位很宽敞,每张都跟驾驶座的椅子一样,上面有一堆大型控制钮,还有几个饮料架跟小实物箱。

“我觉得太大了。”她说。

他笑了。“跟什么比?跟妳开的那辆车比吗?”

“我的车比这辆小很多。”

“妳的体型也比我小很多啊。”

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洛特的车,有他的臭味。”

车流前进了,不过又在哈林河中段停了下来。中城的建筑朦朦胧胧,就在他左方的远处。

“这只是个工具,”他说。“免费的工具。”

“我恨他,”她说。“我想我从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从我们走进那间店以后,我就一直想着荷比夫妇,住在布莱顿的那间小房子里,还有他们盼望的眼神。把独生子送去打仗,那是一回事;而在那之后洛特竟然欺骗他们,这就不可原谅了,裘蒂。如果换个年代,他们可能会是我父母,而他竟然骗了十五个家庭。我应该把他伤得更重的。”

“只要他不再骗人就好了。”她说。

他摇摇头。“这种对象愈来愈少了,不会有太多BNR家庭上当的。”

他们下了桥,往南开上第二大道,这里的车流很快,而且可以清楚看到六十条街远。

“而且,追我们的人不是他派来的。”裘蒂小声说。“他根本不认识我们。”

李奇又点点头。“没错。妳想,如果是他的话,那要卖多少张伪造的照片,才能让他不惜撞毁一辆雪佛兰suburban我们要从事情的开头来分析。对方专门雇了两个家伙到西屿,然后再到盖里森,对不对?那两个人拿的是全职薪水,加上武器和机票钱,开着一辆Tahoe休旅车;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开着Suburban在街上撞我们,而且还把车丢在一旁。这些都要花不少钱,说不定我们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这表示对方为了办好某件事,可能花了超过一百万。洛特光靠诈骗,每次弄个一万八,是不可能拥有这种资金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奇只是耸声肩,继续开车,一路上不停看着后照镜。

荷比是在家里接到从河内打来的电话,听完越南女军官的报告后,马上挂掉了电话,什么也没说。他站在客厅中央,头倾向一侧,瞇起完好的那只眼睛,就像在看眼前发生的某件事,像是看见一颗从内野击出的高飞球,向上冲进刺眼的强光中,外野手跳了起来准备接球。那颗球会飞出全垒打墙外吗?还是会被接住?荷比不能确定结果究竟如何。

他走出客厅,到了露台上,露台在三十楼高,正对着西方。他憎恨眼前的景色,因为那些树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不过也因为这些景象,让他的房产更有价值,这正是这个行业的真谛:不管别人的品味如何左右着市场,他所要做的,只是从中获利。他转身面向左边,看着整个城市的商业区,还有他办公室所在的大楼。由于地球是圆的,所以双子星大楼看起来比原来矮了一些。他走回客厅,把露台的门关上,然后出了公寓,搭电梯到楼下的停车场。

他的车并没有为了适应自己的身体缺陷而做什么改造。那是辆新型的凯迪拉克,发动的钥题孔与档杆都在方向盘右侧——光是插上钥匙就有点麻烦,因为他得用左手拿着钥匙倾身向右,捧进去后再扭转发动车子。不过做完这个动作后,就没什么问题了。他用钩子把排档打到前进那一格,再用左手单手握方向盘把车子开出车库,钩子则放在大腿上。

开到第五十九街南侧后,他就觉得好多了。当他开进中城嘈杂的都市丛林里,公园已不见踪影,街道上忙碌的车潮让他觉得安心。车子里的空调让他的疤不那么刺痒——每年六月都是他最讨厌的时刻,又热又湿的天气混杂起来,简直快让他疯了。他心里想,不知道史东的奔驰会不会像这辆凯迪拉克这么好,但又觉得应该不太可能,他一直以来就对外国车的空调没信心。所以他会把车卖了,换成现金。当然,这只是众多杂务中的一项,他还有其他很多事要做,不过时间却不太够。他似乎看见那个外野手站在全垒打墙前,奋力一跳。

他开进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停在之前Suburban停的车位。接着他倾身向右,用左手拔出钥匙,下车后锁上车门,然后搭快速电梯上楼。东尼正坐在接待区的柜枱后。

“河内又打来一次,”荷比说。“东西已经上飞机了。”

东尼看向别处。

“什么事?”荷比问他。

“所以我们应该放弃史东这件事了。”

“他们要花上几天,对吧?”

“几天的时间可能不够,”东尼说。“有些事很麻烦。那女人说她已经跟史东谈过了,他们决定照我们的话做,不过她说有些事情我们不懂。”

“什么事情?”

东尼摇摇头。“她不肯告诉我,她说要直接跟你谈。”

荷比看着办公室的门。“她在开玩笑,对吧?她最好他妈的是开玩笑。我可没时间搞什么麻烦的东西,我才预售了那些地点,达成三笔交易。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而且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了,还有什么麻烦的?”

“她不肯告诉我。”东尼又说了一遍。

荷比觉得脸上的疤开始刺痒了。地下停车场没有空调,走到电梯那一小段路也让他的皮肤开始不太舒服。他用钩子压在额头上,希望能降低些温度,不过钩子也温温的。

“雅各太太的事情呢?”他问。

“她整晚都待在家里,”东尼说。“和那个叫李奇的家伙在一起。我查过了,今天早上他们在房里为某件事笑得很开心,我在走廊都听见了。然后他们开车出去,上了小罗斯福快速道路。我猜可能是回盖里森吧。”

“我不要她去盖里森,我要她到这里。还有他。”

东尼没说话。

“把史东太太带来见我。”荷比说。

他走进办公室,到他的桌子前。东尼则往另一个方向,走进浴室,过了一下,就推着玛莉莲出来。她看起来很疲倦,身上穿的丝质紧身服都不成形了,看起来很滑稽,看起来像是去参加派对,可是却被大风雪困在城里一整个晚上。

荷比指着沙发,说:“坐下,玛莉莲。”

她继续站着。沙发太低了,她穿得这么短根本不能坐下,而且她要站着比他高,才能保持心理上的优势。但是,直接站在他的桌前也不太好,因为那看起来很像个恳求者。于是她走到有窗户的那面墙,把百叶窗轻轻拨开,看看外面的晨光,然后转身靠在壁架上。这个动作让他把椅子转过来面对她。

“有什么麻烦事?”他问。

她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会处理好的,”她说。“不过首先我们要让雪瑞儿去医院。”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除了大楼低沉的隆隆声,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从西边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警笛声·声音似乎一路穿过了泽西市。

“有什么麻烦事?”荷比又问了一次,而且声音、语气都跟上一次一模一样。

“先去医院。”

又是一阵沉默。荷比转身面对东尼。

“把史东从浴室弄出来。”他说。

史东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身上只穿着内衣、裤,东尼则在后面推着他一路走到办公桌前,他的胫骨撞到了咖啡桌,痛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有什么麻烦事?”荷比问他。

史东发狂般地左右张望,仿佛过于害怕,迷惘地说不出话来。荷比等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打断他的腿。”

荷比转身看玛莉莲。此时又是一片沉默,只有史东杂乱的呼吸声与大楼低沉的隆隆声。荷比看着玛莉莲,而她也不甘示弱地盯着他看。

“那就做吧,”她小声地说。“打断他那条臭腿好了。我干嘛在乎?他害得我身无分文,毁了我的生活。如果你要的话,两条脚都打断好了。可是就算你这么做,也不能让事情变快一点,有些进程很麻烦,只要我们愈快去处理,对你就愈有好处。除非你先让雪瑞儿去医院,不然什么也别想做。”

她靠回窗边的壁架上,掌心向下,手臂紧靠着后面。她希望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是一副很放松,不太在乎的样子,不过其实她这么做是为了撑住身体,不让自己摔到地上。

“先去医院。”她又说了一次。她很注意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别人在讲话。不过她很满意,因为这个声音听起来还可以,低沉又坚定,安静又平稳。

“然后我们再谈,”她说。“你自己选吧。”

外野手跳了起来,手套举得很高,球正在下降,手套的位置比墙还高,不过球的轨迹太靠近了,实在无法分辨究竟接不接得到。荷比用钩子在桌面上敲着,声音很大,史东看着他,不过他压根没理史东,而是看着东尼。

“带那个贱人去医院。”他不高兴地说。

“契斯特要和她一起去,”玛莉莲说。“由他去确认。他要看着她自己一个人进急诊室。我就留在这里,当作担保。”

荷比在桌上敲着的钩子停了,他看着她,笑了出来。“妳不相信我吗?”

“没错,我不相信你。如果不这么做,你会把雪瑞儿带出这里,直接关到另一个地方。”

荷比继续笑着。“我根本不会想这么做,我会要东尼直接杀了她,然后丢到海里。”

办公室内又是一阵沉默。玛莉莲偷偷地发抖。

“妳确定要这么做吗?”荷比问她。“如果她向医院的人透露一个字,就会害妳被杀,妳知道吧?”

玛莉莲点头。“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而且她也不知道我还在你这里。”

“妳最好祈祷她不会说。”

“不会的。我们不是重点,现在她才是,她要赶快看医生才行。”

玛莉莲把身子往后倾,眼睛还是看着荷比,不过开始觉得快撑不住了。她想在他脸上找出一点怜悯的表情,一丝愿意接受这项要求的迹象。荷比也盯着玛莉莲看,完全没有怜悯的表情——其实他面无表情,只露出恼怒的态度。她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

“她还需要一件裙子,总不能让她这样出去,那会让人起疑,然后医院就会报警。我们都不想这样吧。所以东尼要出去帮她买件裙子。”

“把妳的借她穿就好了,”荷比说。“脱下来给她。”

一阵很长的沉默。

“这件对她来说不合身。”玛莉莲说。

“这不是理由吧?”

她没有回应。沉默。荷比耸耸肩,说:“好吧。”

她又吞了口口水。“还有一双鞋。”

“什么?”

“她要穿鞋,”玛莉莲说。“她不能赤脚过去吧。”

“天哪!”荷比说。“接下来还要什么该死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就可以谈了。只要契斯特回到这里,告诉我他看着雪瑞儿独自走进了医院,我们就可以谈了。”

荷比用左手摸着钩子。

“妳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他说。

我知道,玛莉莲心想。这是你遇到的第一件麻烦事。

李奇把运动袋放在蒙得里安画作下方的白色沙发底下,拉开拉链,倒出好几叠五十元钞票。总共是三万九千三百元。他拿起一捆捆钞票,一左一右轮流丢到沙发两侧,分完后再整齐地排成两叠。

“分成四次拿去银行存,”裘蒂说。“每次一万元以下,银行就不用申报,而我们也不用回答钱是从哪来的,这样如何?把钱存到我的帐户,然后我再开给荷比一张一万九千六百五十元的银行本票。至于我们那一半,就用我的金卡来处理,如何?”

李奇点头。“我们要买到密苏里州圣路易的机票,还要住旅馆。把一万九千元存到银行,我们就可以搭商务舱,还能住好一点的地方。”

“就这么办吧。”裘蒂说着,双手放在李奇腰际,踮起脚尖吻他,而他也深深回吻。

“这真有趣,对不对?”她说。

“对我们来说很有趣,”他说。“对荷比夫妇就不是了。”

他们一起去了三间不同的银行存钱,在第四间存完后,裘蒂直接在银行里开了张支票,就是给荷比夫妇的一万九千六百五十元。银行行员把支票放进一个乳黄色信封里,她接过后直接拉开手提包拉链收起来。接着,两人手牵手一起走回百老汇街,回家让她准备行李。她把银行的信封放进梳妆枱,他则打电话确认机位——当天从甘迺迪国际机场起飞,前往圣路易的联合航空班次。

“搭出租车吗?”她问。

他摇摇头。“我们开车去。”

车子的大型V八引擎在地下停车场发出极大的声响。他踩了几次油门,引擎的扭力震动着整辆车,然后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差别在于玩具的价钱。”她说。

他看着她。

“你没听过吗?”她说。“男人与男孩的不同之处,只差在玩具的价钱。”

他又踩了油门,再次露出笑容。“这个玩具只要一块钱。”

“你刚刚踩油门就花掉两块油钱了。”她说。

他打到前进档,开上斜坡。他们向东走中城隧道,再走四九五长岛高速公路接范怀克大道,最后到了甘迺迪国际机场。

“停在短期停车区,”她说。“我们现在有钱付停车费了,对吧?”

他得把史泰尔手枪和灭音器留在车上,因为要带这么大支的武器通过机场的金属探测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他把东西藏在驾驶座下方。两人下车走了五分钟,就到对面的联合航空大楼,在柜枱买了到圣路易的商务舱单程票。由于机票昂贵,所以他们可以在一间特别的候机室等,里头有穿着制服的服务员,为他们提供用高级瓷器装的上等咖啡,还有免费的《华尔街日报》。接着李奇帮裘蒂拿包包,两人一起进了登机门。商务舱的位子一侧有两个,总共六排。李奇看着又宽又舒适的座位,露出微笑。

“我从来没坐过商务舱。”他说。

他坐进靠窗的位子,里面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伸展。裘蒂则几乎淹没在座位中,这里整整可以坐下三个她。飞机还没开始滑行,空服员就先拿了果汁给他们。几分钟后,他们的飞机已经在空中向西行,穿过曼哈顿最南端,朝目的地前进。

东尼回到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个亮红色购物袋与一个褐色的Bally袋子。玛莉莲接过袋子,拿进浴室,五分钟后雪瑞儿就出来了。新裙子很合身,不过颜色不对。雪瑞儿用手调整了一下裙子的位置。新鞋子和裙子并不搭,而且尺寸也太大。她的脸看起来很糟,眼睛茫然无神,但看得出十分顺从——是玛莉莲吩咐她装成这样的。

“妳会怎么跟医生说?”荷比问她。

雪瑞儿将眼神别开,专心念着玛莉莲告诉她的台词。

“我不小心撞到门了。”她说。

她的声音很低,充满鼻音,听起来很迟钝,仿佛还饱受惊吓。

“妳会报警吗?”

她摇摇头。“不会。我不会报警。”

荷比点头。“如果妳报警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眼神茫然,声音迟钝地答道。

“妳的朋友玛莉莲就会死,而且死得很痛苦。知道了吗?”

他举起钩子,让雪瑞儿看着,然后起身直接走到玛莉莲背后,用左手拨开她的头发。他的手在她皮肤上滑动,她整个人顿时变得僵硬,接着他用钩子的圆弧碰了碰玛莉莲的脸。雪瑞儿面无表情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她说。

虽然雪瑞儿已经穿上新裙子和鞋子,但契斯特还是只穿着内衣、裤。东尼让他们两个在接待区等,电梯上来后,便赶着两人穿过走廊进电梯。到地下室后,他先探头四处张望,然后又催他们到Tahoe车旁,把契斯特推进后座,让雪瑞儿坐在前面。他发动引擎,锁上车门,直接开出斜坡到大街上。

他可以马上想出二十几间位于曼哈顿的医院,而且就他所知,这些医院大都有急诊室。他的直觉是一路往北开,也许去位于一百街的西奈山医院,那里应该满安全的,不过他们没那么多时间——要开出城外再回来,至少得花上一小时,也许更久,而他们连一小时的余裕都没有。所以他考虑去第十一街跟第七大道上的圣文森医院。在第二十七街与第一街那里的贝尔维医院是比圣文森近了点,但不知为什么,那里常有一大堆警察。这是他的经验,那些警察应该就住附近。因此,他还是决定去圣文森,而且他知道那里的急诊室大门对面很宽阔,格林威治大道就在此处切过第七大道。他还记得地形,因为不久前他们才在那边抓了柯斯特洛的秘书。那地方很宽,几乎可算是个广场,所以他们可以在那里等,看着她进急诊室,而不用开到大门附近。

八分钟后他们到了。他停在第七大道西侧路边,打开车门锁。

“下车。”他说。

雪瑞儿打开车门,站在人行道上,不太确定接下来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后,她才头也不回地走向行人穿越道。东尼倾身到她的座位,把车门关上,转过身看着史东。

“看着她吧。”他说。

史东已经看着她了。他看见车流停下来,行人的绿灯亮起,她茫然地跟着行人前进。她走得比其他人慢,拖着脚上那双大鞋子,用手遮住了脸。行人号志灯变成红色时,她也正好走到对面,一辆等不及的货车马上右转,从她后方经过。她穿过宽广的人行道,直接走向医院大门,到了救护车停车区。她的前方有道双扇塑胶门,门上有很多磨损痕迹。门边站着三个正在休息的护士,手里都叼着烟。她经过那群护士,慢慢走向门口,犹豫地用双手推开门,走进去后,门随即关上。

“好了,看到了吗?”

史东点头。“是的,我看到了,她进去了。”

东尼看了看后照镜,准备开回车阵当中。等他们向南开了一百码左右,雪瑞儿已经在候诊,心里不断演练着玛莉莲吩咐她的事。

从圣路易机场搭出租车到国家人力文件中心,不但很快,车资也很便宜,而且李奇对那地方也很熟——他以前回美国出任务时,几乎都会到这里查过往的文件。但这次不一样:他今天是以平民身分进去,而不是穿着李奇少校的制服,他很清楚,身分不同,会有很大的差别。

民众的进出是由大厅柜枱人员管制。严格来说,中心的文件其实算是公共纪录,大家都有权利查阅,不过一般人不太清楚这点,因为这可是里面的工作人员故意造成的效果。在过去,李奇举双手赞成中心不轻易开放数据给一般人的政策,因为有些军事纪录可能牵涉敏感议题,要查阅一定没那么简单。然而,现在他正是“一般人”,他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中心里有上百万份文件,放在几十间保存室里,即使工作人员表现出已尽全力帮他找寻想要的文件,也很可能要花上好几天时间,甚至几星期——他以前去文件中心时,就看过好几次这种情况,工作人员假装卖力寻找,演得都很像,他全看在眼里,脸上露出反讽的笑容。

他们付钱下了出租车后,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决定等一下该怎么做。他们走进中心,马上看见一个大牌子写着:一次一个文件。两人站在柜枱前,服务员是个中年胖女人,身穿士官长制服,正忙着做些无意义的工作,而且没完成之前,他们只能乖乖地等。过了很久,她才拿出两张空白表格推到他们前方,指着旁边一张上头摆着船笔的桌子。

他们拿到的空白表格是查阅文件申请书。裘蒂在名字那栏填上雅各,然后要求查一切有关美国陆军犯罪调查处杰克·(无中间名)·李奇少校的数据。李奇从她手上拿过铅笔,在申请书上写下要求查阅陆军中将里昂·杰瑞米·盖伯的文件。填好后,他把两张申请书拿给那位胖士官长,她看了他们一眼,接过申请书,就丢在她的待处理公文盘中,用手肘按了下铃,然后继续做她的工作。她按铃是提醒某个士兵过来拿这两份表格,士兵就会照着上头填的数据,展开搜索文件的漫长过程。

“今天的监督员是谁?”李奇问。

这个问题很直接,胖士官长想找个理由不回答,可是想不出来。

“希尔多·康瑞少校。”她不情愿地说。

李奇点点头。康瑞?他不认得这名字。

“可以麻烦妳转告他,我们想跟他见个面吗,只要一下就好?还有,能不能请妳把查到的文件送到他办公室?”

他说话的方式既像礼貌的请求,又像无形的命令,正好介于这两者之间。根据他的经验,用这种语气对士官长讲话是最有效的。胖女人拿起了话筒。

“他会请人带你们上去。”她说道。她仿佛觉得很惊讶,康瑞竟然愿意帮他们这么一个大忙。“不用了,”李奇说。“我知道在哪里,以前去过了。”

他带着裘蒂从大厅上楼梯,走到二楼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希尔多·康瑞少校已经等在门口了。他穿着夏季制服,衣服口袋上方有个名牌。他看起来很友善,不过可能对自己的职务不太满意——年纪差不多四十五岁,还只是国家人力文件中心二楼的一个少校而已。一位士兵正从走廊跑来,手里拿着两叠厚厚的数据。李奇对自己满意地笑了笑,因为他们正受到最高级的服务。只要这里的人真的想快点找到文件,一定可以马上找到。康瑞从士兵手中接过数据,就叫士兵回去了。

“我能帮你们什么忙?”他问。他的腔调又慢又混浊,不过听得出满和善的。

“我们需要你帮个大忙,少校,”李奇说。“希望你能先看看这些数据,也许你会比较乐意帮我们。”

康瑞看了一眼手上的数据,然后往旁边一站,请他们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很安静,墙壁和窗户上都有饰板。他请他们在两张皮制扶手椅上坐下,自己则走到办公桌后坐着,把文件放在桌上,打开第一份里昂的数据,开始阅读。他花了十分钟看了个大概。李奇和裘蒂坐着看窗外,炽热的阳光洒遍整个城市。康瑞看完文件,再看看申请表上的姓名,然后抬起头。

“两个人的纪录都很棒,”他说。“非常非常令人敬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看这些东西了——你就是杰克·李奇,而这位裘蒂·雅各太太应该就是裘蒂·盖伯,文件里所提到这位将军的女儿。我猜得对吗?”

裘蒂点点头,露出微笑。

“我想得没错,”康瑞说。“所以,你们认为可以靠这些关系,快些查到想要的文件吗?”

李奇很严肃地摇头。

“我们从没这样想过,”他说。“我们也很清楚,不管是谁,所有申请绝对都得按照一样的进程。”

康瑞先微笑,然后愈笑愈大声。

“你的表情很严肃,”他说。“演得很棒。你常打扑克牌吗?你一定很常玩。好吧,你们要我帮什么忙?”

“我们想看维特·楚门·荷比的文件。”李奇说。

“打过越战?”

“你认识他?”李奇惊讶地问。

康瑞面无表情。“不,没听过。不过会用楚门当中间名的人,应该出生在一九四五到一九五二年间,对吧?要是打韩战,他的年纪太轻了,打波湾战争的话,年纪又太大。”

李奇点了点头,他开始喜欢希尔多·康瑞这个人了,因为康瑞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很想看看康瑞的文件,找出他为何都已四十五岁,还只能在密苏里坐办公桌当个少校。

“交给我吧,”康瑞说。“很乐意为你们服务。”

他拿起话筒,直接打给文件室,不经由柜枱那个胖士官长。他对李奇使了个眼色,然后叫电话另一头的人拿荷比的文件来。他们坐在位子上等,五分钟后,一个士兵拿着文件夹跑了过来。

“真快。”裘蒂说。

“其实这算慢的了,”康瑞说。“我们从士兵的角度来看好了。他听到我说荷比(Hobie)这个名字,就直接跑到字母H开头的文件区搜索,找到后,马上拿着文件跑过来。我的下属体能都符合陆军标准,也就是只要跑五分钟左右就能跑完一英里。虽然这地方很大,但从他办公室到字母H的文件区,再从文件区到这里,绝对比一英里的距离短很多。所以他算有点慢了,我想可能是那位士官长故意挡下他,延误我的时间。”

维特·荷比的文件夹封套很旧,积了一层垢,封面上有手写的申请查阅纪录,只有两笔。康瑞的手指移到那两项纪录上。

“是经由电话查找,”他说。“盖伯中将在今年三月份打来的。另一位叫柯斯特洛,上星期从纽约打的。为什么他们突然对这个人有兴趣?”

“我们也正想找出原因。”李奇说。

参战军人的文件都很厚,尤其又是三十年前参战的军人。三十年的时间,可以留下很多纪录。维特·荷比的文档叠起来大概有两英寸厚。看到这叠文件,李奇想起他在西屿酒吧时看到柯斯特洛的黑色皮夹。他把椅子移到裘蒂的座位旁边,离康瑞的桌子也近了点。康瑞把文件夹放下,翻到另一面,慢慢打开,好像一位鉴赏家在观赏某个珍贵文本似的。

玛莉莲的指示很明确,雪瑞儿也一个字一个字照着做。第一步就是先看医生。她坐在候诊处的塑胶椅上等。圣文森的急诊室今天没有平常那么忙,等了十分钟后就排到了,医生是位很年轻的女性,几乎可以当她女儿了。

“怎么发生的?”医生问。

“我撞到门了。”雪瑞儿说。

医生带她到一个布帘围住的区域,让她坐在诊察台上,检查她四肢的反射反应。

“撞到门?妳确定吗?”

雪瑞儿点头,表示确定。玛莉莲就靠她了。

“门半开着,我没注意,结果一转身就撞上了。”

医生没说话,手里拿着小手电筒照她的左眼,然后换右眼。

“妳现在看东西会模糊吗?”

雪瑞儿点头。“一点点。”

“头会痛吗?”

“痛得不得了。”

医生停了下来,看着诊察表,说:“好,我们先帮妳的脸部照个X光,还有整个头部的电脑断层扫描,我要看看脑部有没有怎么样。妳的保险很完善,所以我马上请一位外科医师过来,如果妳需要整型的话,早点做总是比较好,对不对?现在妳先换上袍子,躺下来,我给妳一些止痛药缓和头痛。”

雪瑞儿想起玛莉莲叮咛的话:一定要在吃止痛药前打电话,不然妳会精神恍惚,什么都忘了。

“我要先打个电话。”她以充满忧虑的语气说道。

“如果妳要的话,我们可以帮忙打给妳先生。”医生的语气保持着中立。

“不是,我还没结婚。是律师,我要打给某人的律师。”

医生看看她,接着耸耸肩。

“好吧,大厅那里有电话,不过要快点回来。”

雪瑞儿走到候诊处对面的电话,拨给总机,并照玛莉莲所说,要求打一通对方付费的电话。她把玛莉莲给的号码告诉总机,对方在第二声铃响后就接起电话。

“这里是佛斯特与阿贝斯坦,”一个嘹亮的声音说道。“需要什么服务吗?”

“我是替契斯特·史东先生打这通电话的,”雪瑞儿说。“我要和他的律师谈谈。”

“噢,那就是佛斯特先生,”嘹亮的声音说。“请等一下。”

雪瑞儿正听着等待的铃声音乐时,看见医生正在二十英尺外的柜枱,也在打电话。医生的电话没有等待铃声,她打给纽约警局的家庭暴力处理小组。

“这里是圣文森医院,”她说。“又有另一个了。这个女人说她不小心撞到门,甚至还不承认已经结婚,我想应该是她先生揍的。你们随时可以派人过来跟她谈谈。”

维特·荷比文件里的第一份数据是他申请从军的表格。由于年代久远,申请表四边都已泛黄,纸张也变得脆脆干干,上头整齐的字迹,也是左撇子男孩写的,跟他们在布莱顿看到的那几封家书一样。申请表有他的求学简历,还有他想开直升机的愿望,其他就没写什么了,整份内容看起来,不算什么特别的新人。不过在那时候,每当有个人自愿从军时,大概就有二十几个人买了灰拘巴士的单程票,直接去加拿大不再回国,因此看到荷比的申请书后,军方马上派人带他去体检。

他做了飞机驾驶体检,这种体检比一般体检严苛,尤其注重视力与平衡感两项。他不但通过体检,而且各项都是优等:六英尺一英寸高、一百七十磅,两眼视力都是二点零,肺活量很好,身上也没有任何传染病。体检是在春季刚开始时做的,李奇想像当初的那个男孩,刚经历过纽约的冬天,全身皮肤苍白,身上只穿着内裤,赤脚站在木头地板上,体检人员正在帮他量胸围。

文件夹里的下一份数据是军方派他去迪斯堡,并命令他两星期内去报到的相关文档,接下来的一组文件就是从迪斯堡送来的。首先是他抵达那里时的签名文档,宣誓效忠美国陆军,决不后悔。他在迪斯堡接受为期十二周的基础训练以及六项专业测验,而他的分数全都超过平均值。不过这份文件里,完全没有长官对他的评语。

接着,军方又要他一个月内到波克堡报到,接受高端的步兵训练。文件里的纪录显示,他对武器的理解与操控能力与日渐进,他的表现很好,这在波克堡可是很不简单的。在迪斯堡,只要能在十步的距离内认出步枪就算表现很好了。不过在波克堡,“表现很好”的意思是指绝佳的手眼协调、稳健的肌肉操控以及冷静的性格。李奇不是飞行专家,不过他觉得教练对荷比的驾驶能力一定很有信心。

第三份文件又是军方派遣他移地受训的文档,这次是到德州的沃尔斯堡,美国陆军初级直升机训练学校就在那里。这份文件里有个字条,是荷比在波克堡的指挥官写的,上头说荷比拒绝了一星期的休假,决定直接前往受训。字条的描述很直接,不过看得出长官对他的嘉许,而且他是个迫不及待跃跃欲试的小伙子。

沃尔斯堡的文档相当厚,因为他在那里待了五个月,接受的又是严密的训练。第一个月是飞航前训练,着重在物理学、航空学以及导航技术方面——全在教室里上课。这些都是必要课程,而荷比毫不费力地通过了考验。他父亲原本希望他用在会计学上的数学天分,在这些课程中全都发挥出来了。在飞航前课程中,他是班上的第一名。不过纪录显示他有个唯一的缺点,就是他的态度。有个军官批评他帮其他学员应付考试,以交换一些小事情,比如他会教成绩不好的人怎么算复杂方程序,而他们则帮他擦鞋或清理装备当作回报。看到这里,李奇耸耸肩,他觉得那个军官是混蛋,因为荷比是受训当直升机驾驶,不是当什么天杀的圣人。

在沃尔斯堡的接下来四个月,主要就是飞行训练,一开始用的是希勒H-二十三型直升机。荷比的第一位教练叫做蓝纳克,他在训练纪录上的字迹很潦草,很有趣,不像军方风格,有时还很好笑。他认为学开直升机就像小孩学骑脚踏车一样,不断练习,不断失败,等到有一天突然就学起来了,而且永远不会忘记。在蓝纳克看来,荷比学会的时间可能是久了些,可是后来他的技巧却愈来愈优秀。后来蓝纳克签名结束他的课程,让他开始飞塞考斯基H-十九型直升机。这就像从脚踏车变成十段变速的英国跑车。不过荷比在塞考斯基课程的表现比在希勒的课程还好——他是个天生好手,而且机型愈复杂他表现得愈棒。

他在沃尔斯以总成绩第二名结训,仅次于一个叫A·A·狄威特的人。接下来又是移地训练的纪录,到阿拉巴马州的洛克堡,受为期四个月的高端驾驶训练。

“我好像听过这个叫狄威特的人?”李奇说。“这名字很熟悉。”

由于文件在李奇手上,康瑞倒着看那份文档。

“可能是狄威特将军,”他说。“他现在在沃尔斯管理那间直升机学校。这么想很合理吧?我来查查。”

他直接打给文件室要A·A·狄威特(Dewitt)少将的数据,放下话筒的同时还看了看手表。

“这次应该会快一点,因为字母D开头区比H区离他的桌子更近,除非那个讨厌的士官长又拦下他了。”

李奇笑了一下,马上又跟着裘蒂回到三十年前的文件里。洛克堡的训练更真实了,因为那里不再使用训练机,而是真正的新型攻击直升机——贝尔公司的UH-1伊洛奎型,暱称“休伊”,体型很大,使用燃气轮机引擎,旋翼叶片有四十八英尺长、二十一英尺宽,运转起来的声音听过就绝对忘不了。年轻的维特·荷比就驾着一台休伊,在阿拉巴马州的天空中呼啸了十七个星期。最后他荣誉结训,他的父亲也在这里拍下那张他与母亲合照的相片。

“三分四十秒。”康瑞小声说。

跑过来的士兵手里拿着狄威特文件,康瑞接过后,士兵敬了个礼,就出了办公室。

“我不能让你们看这份文件,”康瑞说。“因为他还是现役军人,对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究竟他是不是那个狄威特。”

他打开文件夹,李奇瞥到里头也有跟荷比文件夹一样的文档。康瑞浏览了一下,便点点头。“同一个人。打过越战后,还继续开直升机。简直是个直升机狂,我猜他到退役前都会待在沃尔斯吧。”

李奇点头,望向窗外,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你们要咖啡吗?”康瑞问。

“太好了。”裘蒂说。李奇又点点头。

康瑞拿起话筒,打到文件室。

“咖啡,”他说。“这个不是文件,知道吗?我要的是可以喝的饮料,三杯,用最好的瓷杯装,了解吗?”

士兵拿着摆在托盘上的咖啡进办公室时,李奇正看到维吉尼亚州的贝尔华堡,维特·荷比与他的新伙伴A·A·狄威特,在这里向第一骑兵师的第三运输连报到。两个男孩待了两星期,军队就指派他们到空中机动小组,并把这个小组改为第二二九攻击直升机营B连。在两星期结束时,这个重命名过的连队就从阿拉巴马州海岸出航。规模十七艘的舰队,经过三十一天,航行了一万一千英里,到了越南归仁南部二十英里的龙迈湾。

三十一天的航行等于一整个月,所以连上军官想了些让人打发无聊时间的工作。荷比的文件里有个纪录显示,他申请了保养工作,也就是不断拆卸休伊的机具,清洗后再上油,避免海上充满盐分的空气影响机器运作。记录的长官对荷比嘉许有方,到了中南半岛时,荷比已经是个中尉了——刚从美国出海时,他还是个少尉,而从军十三个月后,就已成了预备军官。招募到这么好的一位军人,给予升迁是理所当然的。他也算是个好孩子。李奇想到艾德·史蒂芬在他那间五金行里说的话: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但还算不上与众不同。

“加奶精吗?”康瑞问。

李奇摇摇头,裘蒂也是。

“什么都不加。”他们同时说。

康瑞帮他们倒咖啡,李奇则继续读下去。那时候,他们的休伊有两种机型:一种是武装直升机,另一种是绰号“机灵”的运输直升机。B连开的是“机灵”,负责第一骑兵师的战场运输需求。虽然用途是运输,但“机灵”还是装备了武器——标准的休伊机型,两侧的门都拆掉,门口的绳索上一支机关枪。机上有一名正驾驶、一名副驾驶、两名机枪手,还有一名小组长,负责所有的机械与修维工作。“机灵”的载重足足有一吨,可以载弹药,也可以载人——不管多少人,只要步兵挤得进枪手背后的空间就飞得动。

在越南的实地训练跟阿拉巴马的训练很不同。这里没什么评分制度,不过荷比跟狄威特两人是最早到丛林出任务的新驾驶。然后,他们需要以副驾驶身分出五次战地任务,如果应付得来,就可以成为正驾驶,还拥有一个副驾驶。接下来,真正的任务就开始了,而这份数据的后半部塞满了半透明薄纸,全部都是战场的任务报告。报告里的文本语气枯燥而平实,内容不是荷比写的,而是出自连上的派件员之手。

他的任务很不连贯。他周围的战争打得很激烈,丝毫没有缓和迹象,可是由于天候状况不佳,使得他在地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断断续续的浓雾,一次会持续好几天,要是在这种时候开直升机到山谷丛林里,无非等于自杀。不知什么时候,浓雾又会突然散去,而当天他的任务纪录就会同时出现好几份:三次,五次,有时候甚至一天七次任务,在敌人猛烈砲火下降落、起飞,不断来回为地面军队补给、再补给。很快地,浓雾又出现了,他们的休伊就只能无奈地停在临时营地中。李奇想像荷比连续好几天躺在床上,手里拿着私酒,心情不知是沮丧或松了口气,是无聊或紧绷,等雾一散,他又得突然冲回可怕的战场,连续出好几个小时的任务。

这份报告书分成两部分,记录了第一次出国的任务结束后,荷比依军方惯例接受了勋章,也回纽约放了个长假,以及第二次出国任务的开端。接着就是一叠战地报告,都是同样的工作,同样的模式,不过第二次出国任务的报告比第一次少了很多。文件里关于维特·荷比的最后一份数据,是他的第九百九十一次战地任务。这次任务并不是第一骑兵师平常的工作,而是项特别指派。他的命令是与狄威特驾驶两架“机灵”从越南百里居起飞,向东前往安溪公路附近的临时降落区,载那里的人员离开敌区。荷比飞在狄威特前方,先到了那个很小的降落区,四周都是枪林弹雨。狄威特看到他一降落载了三个人,马上就起飞离开,而他的休伊机身被机枪射得弹痕累累,而他机上的枪手则盲目地对着丛林开火回击。荷比起飞离开时,狄威特正在空中盘旋,他看见敌军机枪不断扫中荷比的引擎。在其所属派件员帮他写的正式报告中,狄威特看见荷比直升机的叶片停止旋转,油槽部分也起火了。直升机冲入离降落区西边四英里的丛林处,角度很低,根据狄威特的估计,时速应该超过八十英里。狄威特说他透过树叶看见一阵绿色火焰——通常这表示油槽在森林中爆炸了。军方本来要进行搜救任务,可是天候状况很差,后来只能放弃。另外,他们也没看见任何残骸。由于失事区域是杳无人迹的林地,军方认为那附近并没有北越军,因此他们也没有立即被敌军俘虏的危险。所以,休伊上的八个人被列为作战失踪人员。

“为什么?”裘蒂说。“狄威特明明看见直升机爆炸了,为什么要把他们当成失踪人员?他们很显然都死了,不是吗?”

康瑞少校耸耸肩。

“应该是吧,”他说。“可是没人能够确定。狄威特是从树叶间看见火焰,但就这样,他们可能撞上了北越军丢在那里的弹药,也可能是其他原因。除非有人亲眼看见,他们才会说是死亡。要是战斗机在海外两百英里处失事,驾驶也会被列为失踪,而不是死亡,因为他可能还活着,游泳到了某个地方。要列为死亡,一定得有人亲眼目睹才行。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看比这份文档厚上十倍的文件,里头都是不断更新过的命令,描述该怎么界定死伤或失踪人员。”

“为什么?”裘蒂又问了一遍。“因为他们害怕媒体知道吗?”

康瑞摇头。“不是,我说的不是内政问题,如果他们真怕媒体知道的话,只要说谎就好了。他们这么做有两个原因。首先,他们不想让那些人的亲属得到不正确的消息。相信我,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在国外那种跟我们完全不同的环境,人们会从你认为不可能的状况下存活下来,不少人最后还是活着回来。他们也搜索到不少人——大规模的搜索寻回一直都在进行。有些人被俘虏了,一直到好几年后,越共才提供他们的名单。你不能告诉那些家庭他们的孩子死了,结果后来他却活着回国。因此,那些人仍被列为失踪人员,而且不会改变。”说完这段话,他停了好一会儿。

“第二个原因,没错,他们是害怕,不过不是怕媒体知道,而是怕他们自己。他们不敢承认自己被打败,而且败得很惨。”

李奇正在看最后的任务报告,挑出了副驾驶的名字。副驾驶是F·G·卡普兰(Kaplan)少尉,在荷比第二次出国任务期间,几乎都是与他搭档。

“可以看看这个人的文件吗?”李奇问。

“K区吗?”康瑞说。“大概要四分钟吧。”

他们坐着静静喝咖啡,等那位士兵跑着把F·G·卡普兰的文件送过来。他的文件也很厚,跟荷比的差不多,封面上也有之前申请查阅的纪录。在最近二十年间只有一笔记录,是去年四月由里昂·盖伯打电话来查阅的。李奇把文件翻到背面,放在桌面上翻开,直接翻到第二次出国的部分。这部分的文档封皮跟荷比的一样,里头也是同样的任务报告,写着狄威小的目击报告,而且也是出自狄威特的特的派件员之手。

不过,卡普兰文件里的最后一份数据,整整比他最后的任务晚了两年。数据上显示,陆军部门在审慎考量后,决定将F·G·卡普兰列为阵亡,原因是在安溪公路西边四英里处,这位副驾驶的直升机被敌军的地对空砲火击落,尸体未寻获,不过已经确认为死亡,相关纪念仪式及抚恤金也都处理好了。

“为什么荷比不是这样?”

康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要去德州查一查。”李奇说。

河内城外的内牌国际机场与檀香山外的希戡机场纬度相同,因此这架美国空军运轮机不是往北,也不向南飞,而是越过大西洋直接由西向东,平稳地在北回归线与北纬二十度线之间飞行。这趟航程有六千英里,飞机时速是六百英里,所以飞行时间是十小时,不过在起飞七小时后,他们的时间还是前一天下午三点——因为机长刚刚广播,他们通过了国际换日线。坐在驾驶座舱后面、身型很高的银发美国人把手表往回调,他的生命又多加了一天。

希戡机场是夏威夷主要的军队航空设施,不过由于跟檀香山国际机场共用跑道以及空中交通管制,所以运输机必须先麻烦地在海上绕一大圈,等一架从东京来的日亚航七四七班机降落。等班机降落后,运输机也转了回来,平移着下降到跑道上,轮胎与地面发出尖锐摩擦声,引擎也因为反向推力发出刺耳的声音。运输机的驾驶不用民航机平稳降落那一套,直接用力踩了煞车,飞机急停下来,接着离开跑道,很快进入第一滑行道。机场总是要求军用机尽量远离游客,尤其是来自日本观光客。运输机的驾驶来自康乃狄克州,她对夏威夷的主要观光来源没什么兴趣,也不在乎什么关于亚洲的敏感议题,她很快开进第一滑行道,只是因为这里到军营比较快。

运输机缓缓滑行,停在一栋长形低矮水泥建筑的五十码外,附近有道铁丝网。驾驶将引擎熄火,静静坐着。外头有一群穿着完整制服的地勤人员,正拖着一条很粗的管线,慢慢走向机腹。他们把管线插进机头下方的开口,整架飞机的系统就在机场电源下重新启动——只有这样,仪式才能安静地进行。

希戡机场的仪队与往常一样,八个人,穿着四种制服:两名美国陆军、两名美国海军、两名美国海军陆战队以及两名美国空军。八个人慢慢地行进,安静排着队形。运输机驾驶按了开关,后方的斜坡缓缓降下。仪队走上斜坡,穿过两排安静的机组人员,然后继续前进。装卸长将橡胶绳解开,接着仪队便把第一具棺木扛到肩上。他们慢慢穿过昏暗的机身,下了斜坡,走进炽热的午后阳光中,铝制棺木反射着光芒,覆在上面的国旗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蓝色的太平洋以及绿色的欧胡岛高地形成对比。仪队在停机坪上右转,走到五十码外的长形低矮建筑。他们进去后,便跪在地上,将棺木放下,然后安静地站着,双手交叠胸前鞠躬行礼,接着向后转,慢慢走回飞机。

他们花了一小时,才将七具棺木从飞机卸下。那个身材很高的美国人一直坐在位子上,等仪队的工作完成后才起身,站在驾驶用的阶梯顶端好一会儿,在阳光下伸展疲惫的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