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史东在Tahoe休旅车的后座等了五分钟,因为世贸中心的装货区有人正忙着。东尼闲荡到那附近,在昏暗的嘈杂声中找了根柱子靠着等,他趁货车离开后,下一部货车进来之前的空档,赶紧推着史东穿过车库,进入货运电梯,按下八十八楼的钮。两人在电梯里都没说话,头低低地,有点费力地呼吸着充满橡胶地板味道的空气。电梯门到八十八楼打开后,东尼先探头看了看四周,从门口到荷比办公室的走道上都没人。

壮汉正坐在接待区的柜枱,不过他们没有停下来,直接走进像平常一样昏暗的办公室。里头的百叶窗都关得很紧,而且非常安静。荷比静静坐在桌前,盯着坐在沙发上、双腿紧紧夹着的玛莉莲。

“怎么样?”他问。“任务完成了?”

史东点头。“她走进去了。”

“在哪里?”玛莉莲问。“哪间医院?”

“圣文森医院,”东尼说。“她直接走进急诊室。”

史东点头确认,他看见玛莉莲露出微笑,松了口气。

“好了,”荷比说。“日行一善做完了,现在谈正事吧。有什么复杂的东西是我必须知道的?”

东尼推着史东绕过咖啡桌到沙发前,自己重重坐在玛莉莲身边,眼睛直直盯着前方,面无表情。

“怎么样?”荷比又说了一遍。

“是关于股票的,”玛莉莲说。“他没有全部的股票。”

荷比看着她。“有,他妈的当然有,我从证交所查过了。”

她点点头。“呃,是没错,他拥有股票。我指的是他虽然拥有,但没有决定权,他没办法就这样拿出来。”

“他妈的为什么?”

“因为是信托管理。要拿股票得先经过受托管理人那关。”

“什么信托?为什么?”

“是他父亲设立的,就在过世前。他不放心让契斯特全权处理,所以要找人监督。”

荷比盯着她。

“所以,只要是大笔股票转让,都得共同签署才行,”她说。“也就是要找受托管理人他们。”

一阵沉默。

“受托管理人有两位。”她说。

荷比把目光移到契斯特·史东身上,看起来就像探照灯突然转了个方向。玛莉莲看着荷比正常的那只眼睛,看着他思考,看着他接受她的谎言——她知道他会接受,因为这个谎言改变了他以为自己知道的东西。契斯特的事业失败了,因为他是个很差的生意人,而他的近亲,比如他的父亲,一定也早就察觉到这点,因此这位认真负责的父亲当然会透过信托保护家业。

“过不了那关的,”她说。“天知道我们试过了多少次。”

荷比点头了,动作非常小,几乎察觉不到。玛莉莲内心暗笑,而且是带着胜利的感觉笑着。她最后加上的那句话击败他了,因为他们尝试过,所以证明信托的确存在。

“受托管理人是谁?”他小声地问。

“我是其中一位,”她说。“另一位是他法律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

“只有两个人?”她点头。

“而妳是其中一个?”

她再点点头。“我一定会帮你签的,我现在只想摆脱这件麻烦事,不再看到你们。”

荷比也对她点点头。“妳是个聪明的女人。”

“哪间事务所?”东尼问。

“佛斯特与阿贝斯坦事务所,”她说。“就在城里。”

“那个资深合伙人是谁?”东尼问。

“一个叫大卫·佛斯特的家伙。”玛莉莲说。

“我们怎么跟他会面?”荷比问。

“我打电话给他,”玛莉莲说。“或由契斯特打给他。不过我想,现在这种情况,还是我来打比较好。”

“那就打给他,跟他约今天下午。”

她摇头。“没办法那么快,可能要几天时间。”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只有大楼低沉的隆隆声。荷比在桌上敲着钩子。他闭上眼睛,受伤那只眼的眼皮还微微张开,眼珠子朝上,露出新月般的眼白。

“那就明天早上,”他小声地说。“约最早的时间。告诉他妳有非常紧急的状况。”

接着,他的眼睛突然睁开。“还有,叫他把信托契约传真给我,”他轻声说。“马上。我要知道我到底在弄什么东西。”

玛莉莲开始发抖了。她往后靠,试着让自己稳住。“没问题,只是办个手续就好了。”

“那我们就去打电话吧。”荷比说。

玛莉莲站得不太稳,摇摇晃晃地把衣服拉到大腿以下。史东轻轻碰了她的手肘一下,这是表示支持的小动作。她挺直身子,跟着荷比走到接待区的柜枱。

“按9可以拨外线。”他说。

她走到柜枱后方,三个男人全看着她。柜枱上的电话是个小控制台。她看了看按钮,没有免持听筒功能,于是松了口气,拿起话筒按了9,听到拨号音。

“说话小心点,”荷比说。“记住,妳是个聪明的女人,现在也要放聪明点。”

她点点头。他举起在室内灯光下闪闪发亮的钩子。钩子看起来很重,制作得很精美,也细心擦拭过——很简单的器具,却有很可怕的功能。她看着他对自己暗示那支钩子可以做些什么事。

“这里是佛斯特与阿贝斯坦,”一个嘹亮的声音对她说。“需要什么服务吗?”

“我是玛莉莲·史东,”她说。“我找佛斯特先生。”

她的喉咙突然觉得很干,这让她的声音又低又沙哑。一阵等待音乐过后,有人接起了电话。

“我是佛斯特。”一个深沉的声音说。

“大卫,我是玛莉莲·史东。”

对方沉默了一秒钟,而就在这一秒内,她知道雪瑞儿照着她说的话做到了。

“我们有被监听吗?”佛斯特小声地问。

“没有,我很好。”玛莉莲说,语气满是愉悦。荷比把钩子放在柜枱上,就在离她十八英寸处闪闪发亮着。

“妳得报警才行。”佛斯特说。

“不是,只是受托管理人的会面。最快什么时候能安排好?”

“妳的朋友雪瑞儿都跟我说了,”佛斯特说。“不过有点问题。我们的职员没办法应付这种状况,我们没有准备。而且我们也不是那种法律事务所。我会帮妳找个私家侦探的。”

“最好是明天早上,”她说。“我有很紧急的事。”

“还是让我帮妳报警好了。”佛斯特说。

“不行,大卫,下星期太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尽快。”

“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我们从来没雇过私家侦探。”

“等一下,大卫,”她用手盖住话筒,抬头看着荷比。“如果你要明天见面的话,就要去他们的办公室。”

荷比摇头。“一定要在这里,在我的地盘上。”

她把手移开。“大卫,如果是后天呢?恐怕地点要在这里才行,我们要好好谈一下。”

“妳真的不要报警?确定吗?”

“呃,有些东西很复杂。你也知道,有时候事情就是会变得很麻烦,对吧?”

“好吧,不过我要找个合适的人,可能会花点时间。我得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推荐的对象。”

“太好了,大卫。”她说。

“好吧,”佛斯特又说了一次。“如果妳确定的话,我马上就做。可是我真的不清楚妳到底想怎么样。”

“对啊,我知道,”她说。“你也很清楚,我们一直很讨厌爸爸这么做。外力的介入会让事情变得复杂,不是吗?”

“下午两点,”佛斯特说。“就在后天。我不知道会找到谁,不过一定是合适的人选。这样可以吗?”

“后天下午两点,”她复述了一遍,然后念出荷比的地址。“太好了,谢谢你,大卫。”她挂上话筒时,手抖得很厉害。

“妳没叫他传真信托契约过来。”荷比说。

她紧张地耸了耸肩。“没有必要,只是个手续而已。而且他也会起疑的。”

一阵沉默。接着荷比点头说:“好吧,后天下午两点。”

“我们要换衣服,”她说。“那算是商业上的会面,我们不能穿成这样。”

荷比笑了。“我喜欢你们这样,两个都是。不过我想契斯特可以借我的西装穿,妳就继续穿着这件衣服吧。”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争取了。

“回浴室去吧,”荷比说。“你们后天下午两点就可以出来。别给我耍什么花样,我们一天会让你们吃两餐。”

他们静静走回浴室。东尼跟在两人后面,把门关上后,就穿过昏暗的办公室,回到接待区跟荷比说话。

“后天已经太晚了,”他说。“夏威夷那里今天就会知道了。最晚明天,对不对?”

荷比点头。那颗高飞球从刺眼灯光中开始下降,外野手跳了起来,全垒打墙愈来愈近。

“对,时间是有点紧吧?”他说。

“时间点太近了。你应该直接走人了。”

“不行,东尼。我已经交易了,我需要他的股票。一定来得及,你别担心。后天下午两点半,股票就是我的,然后三点钟就会登记好,五点就卖出去了,我们晚餐前就能离开这里。到了后天,这一切就结束了。”

“不过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牵涉到律师?我们不能让律师来这里。”荷比看着东尼,慢慢重复他的话。“律师……你知道什么是公平吗?”

“你说什么?”

“就是公正,”荷比说。“公正,还有平等。他们找了个律师,我们也该叫个律师过来,对吧?这样才公平。”

“天哪,荷比,我们不能让两位律师来这里。”

“可以,”荷比说。“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这么做。”

他走到柜枱,坐在玛莉莲刚刚的位子上,椅子的皮革还因为她的体温而有些温热。他从一个小柜子里拿出黄页电话簿翻查,按了9号外线,然后用钩子在某一栏的七位数电话号码上点了七下,另一只手照着拨号。

“史宾·古曼联合事务所,”一个嘹亮的声音说。“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雪瑞儿躺在病床上,左手插着静脉注射针头,方形的聚乙烯点滴袋就挂在她后方的钢架上。她感觉得到点滴袋中的压力,让里头的液体向下渗入她的手,也让她的血压变得比平常高。她觉得太阳穴发出嘶嘶声,也感受到耳后的脉搏。点滴袋中的液体很透明,看起来像黏稠的水,不管那是什么,她觉得发挥了效用。她的脸不痛了,疼痛感慢慢消失,她也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想睡觉。她差点对护士说不用再给她止痛药,因为已经不痛了,但她突然想到,其实是止痛药缓和疼痛,要是点滴打完了,她又会开始痛的。她试着笑自己的迷糊,不过由于呼吸太缓慢了,笑不出声音来,所以她只有嘴角微微上扬了些,然后就闭上眼睛,沉入睡梦之中。

突然,她听到前方某处有个声音,于是睁开眼,看见了上方的白色天花板。她费力地把视线移到脚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站在床尾看着她。他们穿着制服,短袖蓝衬衫、深色长裤和看起来又大又舒适的鞋子。他们的衬衫都被徽章盖住了,有绣着花纹的,也有金属薄片制的。他们腰间系着皮带,由于挂满了装备而显得下垂:棍子、无线电、手铐,还有塞在皮套内的左轮手枪——他们是警察。这两个人年纪都很大,身材矮小但是很壮,挂满装备的皮带让他们看起来很粗俗。

他们正耐心地看着她。她又试着笑出来。他们正耐心地看着这位病人。男人的头秃了,额头反射着天花板的灯光。女人的头发烫得很平整,而且还染成橘黄色,像胡萝卜一样。女人的年纪较大,一定有五十岁了,还有小孩。雪瑞儿这么肯定,是因为她正用慈祥的表情看着自己,就像妈妈看着孩子。

“我们可以坐吗?”女人问。

雪瑞儿点头。点滴袋的黏稠液体让她的太阳穴嗡嗡作响,意识变得不太清楚。女人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雪瑞儿右侧,远离点滴架,男人则直接坐在她的后面。她倾身朝向雪瑞儿的病床,他则倾身向另一侧,这样雪瑞儿就可以同时看到他们。他们靠得很近,雪瑞儿费力地看着他们的脸。

“我是奥哈立南警官。”女人说。

雪瑞儿又点点头。这个姓很适合她,姜黄色的头发、大脸、沉重的身躯,她要配个爱尔兰名字。雪瑞儿知道,很多纽约警员都是爱尔兰人,就像家族事业,一代传一代。

“我是沙克警官。”坐在她后面的男人说。

他看起来很苍白,皮肤像白纸一样。他刚刮过胡子,不过灰色胡碴已经出现了。他的眼窝很深,但眼神很和善,眼眶旁都是皱纹。雪瑞儿很确定他是个叔叔,有很喜欢他的姪子、姪女。

“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姓奥哈立南的女人说。

雪瑞儿闭上眼睛,她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她记得自己走进玛莉莲的家门,也记得那是个错误。她想起那时候她正担心客户会纳闷,为什么一进门地毯上就有清洁剂的味道。接着她就突然倒在地上,鼻子痛得要命。

“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叫沙克的男人问道。

“我撞到门了,”她小声地说,然后点点头,仿佛对他们确认自己所说的话。这很重要,玛莉莲告诉她不能报警,目前还不行。

“什么门?”

她不知道是什么门,玛莉莲没有谈到这件事。到底是哪里的门?她开始紧张了。

“办公室的门。”她说。

“妳的办公室在城里吗?”奥哈立南问。

雪瑞儿没回话,只看着她和善的脸。

“妳的承保人说,妳在威彻斯特上班,”沙克说。“在庞德里奇一间房地产经纪公司。”

雪瑞儿小心地点点头。

“妳在威彻斯特不小心撞到办公室的门,”奥哈立南说。“然后到五十英里远的纽约市来就医。”

“到底怎么发生的,雪瑞儿?”沙克问。

她没有回应。一阵沉默。只有她太阳穴的嘶嘶声和嗡嗡声。

“妳知道我们会帮妳的,”奥哈立南说。“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我们是来帮妳的,我们可以让这种事不再发生。”

雪瑞儿又谨慎地点头。

“可是,妳得告诉我们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常常这样吗?”

雪瑞儿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这就是妳到这里的原因?”沙克问。“不同的医院,没有先前的就医纪录?如果我们到基斯可山或怀特普林问的话,会查到什么?他们会不会知道妳的事?也许会吧?他们可能知道他以前就这样对妳了?”

“我撞到门了。”她小声说。

奥哈立南摇摇头。“雪瑞儿,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

她站起来,把X光片从灯墙上拿下来,举高面对天花板,动作就像个医生。

“这是妳的鼻子,”她指着说。“这是妳的颧骨,这是妳的额头,而这里是下巴。看到了吗?妳的鼻子断了,还有妳的颧骨,雪瑞儿。医生说这是凹陷性骨折,中间的部分被压得比额头和下巴部分还低,不过妳的额头和下巴没事。所以这是水平的力量造成的,对不对?比如说被挥击的球棒打中?”

雪瑞儿看着X光片,上面只有灰灰白白的颜色。她的骨头形状看起来模糊不清。她的眼窝很大。止痛药在她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她觉得很虚弱,很想睡。

“我撞到门了。”她小声说。

“门板边缘是垂直的,”沙克耐心地说。“如果是这样,妳的下巴和额头也会受伤,懂吗?我这么说很合理,对不对?如果有个垂直的力量撞上妳的脸,那一定也会撞到妳的额头跟下巴,妳说是吗?”

他看着X光片,替她觉得可怜。

“我们能帮助妳,”奥哈立南说。“只要妳把事情说出来,我们就能让它不再发生。我们不会再让他对妳做这种事。”

“我想睡了。”雪瑞儿低声说。

奥哈立南往前倾,温柔地对她说话。“我叫我搭档暂时离开一下,好不好?只有妳跟我谈?”

“我撞到门了,”雪瑞儿轻轻地说。“现在我想睡觉。”

奥哈立南点头,很体谅她。“我把名片给妳,如果妳醒了以后想谈,就打给我,好不好?”

雪瑞儿茫然点了点头,奥哈立南便从口袋抽出一张名片,放到病床旁的柜子上。

“别忘了,我们可以帮妳。”她轻声说。

雪瑞儿没有回答。她已经睡着了,或者在装睡。奥哈立南拉开窗帘,走到医生的桌子前方。

医生抬起头看他们。奥哈立南摇摇头。

“她不承认。”她说。

“撞到门,”沙克说。“我看是个力气很大,重两百磅,还会挥舞球棒的门。”

医生摇着头。“为什么她们总要保护那些揍自己的混帐?”

一个护士抬起头来。“我那时看见她走进来,就觉得很奇怪。我正在外面休息,看到她下了一辆车,那辆车停在对面路边很远的地方。她就这样自己走进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她的鞋子太大了?我看到那辆车上有两个人,他们一直盯着她走进来,然后就急忙离开了。”

“是什么车?”沙克问。

“很大一辆,黑色的。”护士说。

“妳记得车牌吗?”

“我说过目不忘先生啊,你以为我是谁?”

奥哈立南耸耸肩,准备离开。

“不过应该有影像。”护士突然说。

“什么影像?”沙克问。

“门上的监视器。我们都故意站在那下方,这样管理部门就看不到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外头待了多久。所以,只要我们看得到的,监视器也看得到。”

医生桌上的纪录写着雪瑞儿到医院的确切时间。他们只花了一分钟把监视器影片调到她刚进急诊室的那一刻,接着再花一分钟慢慢回转,看着她倒退走回救护车停车区,然后是广场、人行道、路口,最后停在一辆大型黑色车子前。奥哈立南靠近屏幕看。

“搞定。”她说。

裘蒂要找晚上住的旅馆。她到离文件中心最近的书店,在旅游书区找了一本当地导览,看见书上推荐了三间本地旅馆。

“这很有趣吧?”她说。“我们在圣路易,而这个旅游书区的旅游手册,大部分都是关于圣路易的。这怎么会是旅游区?应该叫居家区才对。”

李奇有点紧张,他没试过这种事,通常他住的地方都不会出现在书里。那些地方都高高挂着霓虹灯招牌,吹嘘拥有空调、第四台和游泳池这种早已没什么了不起的设备。

“拿着。”她说。

李奇接过书,用大拇指按住裘蒂刚刚看的页码,然后她蹲下去,打开包包,在里头翻了翻。她找到手机以后便站了起来,把李奇手上的书拿回去,直接就在书架前打电话给旅馆,李奇则静静看着她。他从没打过电话给旅馆,无论何时,他去住的地方总是有空房间——住房率能超过百分之五十,他们就高兴得要命了。他听着裘蒂的对话,还有她提到住房的价钱,金额足足能让他住一个月。

“好了,”她说。“订到了,是蜜月套房,有四柱卧床。你觉得怎么样?”

他笑了。蜜月套房。

“我们得吃东西,”他说。“他们供应晚餐吗?”

裘蒂摇摇头,然后翻了翻美食区的书,说:“晚餐要去别地方吃比较有趣,你喜欢法国菜?”

李奇点点头说:“我妈妈就是法国人。”

裘蒂在书上找了间店,是在饭店附近的历史景点,然后打手机过去预约了两个人的位子。

“约好了,八点,”她说。“我们还有时间去逛一逛,然后先回饭店洗个澡。”

“打去机场订票,”他说。“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到达拉斯的沃尔堡机场好了。”

“我出去再打,”她说。“在书店打给机场不太方便。”

李奇帮她拿包包,她则买了份华丽但俗气的圣路易观光地图,然后两人一起走出书店,外头已经是傍晚了。李奇看着地图的同时,裘蒂站在人行道上打电话给机场,订了两张到德州的商务舱机位,早上八点半出发。接着他们便沿着密西西比河岸散步。

两人手挽着手散步了九十分钟,大概走了四英里路,一路看着附近的历史景致。旅馆是中型的旧大楼,坐落在一条两旁种满栗树的街上。旅馆大门漆得黑黑亮亮,橡木地板的颜色像是蜂蜜。接待区有个桃花心木柜枱,设在门厅角落,看起来像个古董。李奇盯着柜枱看——通常他去的地方,柜枱都是用铁窗或防弹玻璃隔起来的。柜枱后方有个看来很优雅的白发女士,接过裘蒂的信用卡,在刷卡机上滑了一下,签帐单就打印出来了。裘蒂在签名时,女士把黄铜制的房间钥匙交给李奇。“祝您住宿愉快,雅各先生。”她说。

蜜月套房就是整间阁楼。地板跟大厅一样,也是蜂蜜色的橡木,上了层很厚的亮光漆,四处摆着古老风格的地毯。天花板则是由斜面与老虎窗构成的复杂几何图案。他们往房里看进去,客厅的一端摆着两张白色花纹装饰的沙发,再进去就是浴室和卧房。房间里有张很大的四柱卧床,外层包覆着与沙发同样花纹的织物。裘蒂跳到床上坐着,手放到膝盖下方,双脚腾空摆动着。李奇把包包放下,静静站着看她。她穿着蓝色衬衫——介于矢车菊和她眼珠颜色之间的那种蓝——成分是某种很软的布料,应该是丝制的。衬衫上的纽扣,看起来像是小颗的珍珠。她的最上面两颗扣子没扣,领口向外翻开着,露出比橡木地板苍白一些的蜂蜜色皮肤。衬衫已经很小了,但穿在她身上还是稍嫌大了点,衣服到了腰部,就由一条黑色皮腰带紧紧系着,显得她的腰格外纤细。下摆很长,盖住了牛仔裤系着皮带的裤腰。牛仔裤已经很旧了,看得出洗过很多次,不过熨得很平整。她的脚上没穿袜子,直接套着一双乐福鞋,鞋面是上好皮革,鞋跟很平,可能是意大利制的。她摆动脚的时候,李奇看到了鞋底,很新,几乎没穿过。

“你在看什么?”裘蒂问。

她把头侧到某个角度,看起来有点腼腆又有些调皮。

“看妳啊。”李奇说。

她衬衫上的纽扣真的是珍珠,就像把珍珠项链拆开,一颗颗缝上去的。在他不灵活的手指下,扣子显得又小又滑。五颗之中,他忙乱解了四颗,接着轻轻把衬衫向上抽出腰带,再解开最后一颗。裘蒂先举起左手,然后是右手,让他可以抽出袖子。他温柔地帮她把衬衫脱下——她的衬衫里什么也没穿。

裘蒂往前倾,开始解他的扣子,先从最下方的开始。她的手很小、很敏捷,动作比他还快。他的袖子本来就没扣,因为他的手腕太粗,一般服饰店买的衣服都扣不上。裘蒂把手放到他胸膛上,用手臂轻轻推开他的衬衫,衣服往后掉,接着她用力一拉,把衣服从他手臂上扯了下来。衬衫掉到地上,扣子碰到木头地板发出轻轻的喀哒声。她用手指摸着李奇胸口上的烧伤。

“你有带药膏吗?”

“没有。”他说。

她搂着他的腰,低下头吻他的伤口,嘴唇紧贴他的皮肤,他觉得有点凉凉的。接着,他们就在这张大床上做爱——十五年来的第六次。外头的太阳已经西下,落入堪萨斯州的地平线。

纽约警局的家庭暴力处理小组没有固定的办公室,只要哪里有地方可借,他们就去哪里,而现在他们的场地,在总局行政办公室的楼上,空间非常大。奥哈立南和沙克在换班前一小时就回到这里,因为他们要用这个小时写当日值勤报告。他们进了门后,直接走向各自的桌子,翻开笔记本,开始用打字机写下一天的纪录。

过了四十五分钟,他们才开始要写圣文森医院急诊室的部分。他们认为这个事件可能是家暴案例,而被害者不愿配合调查。奥哈立南把打字机上的纸卷出来时,注意到她笔记本下方草草记了那部Tahoe休旅车的车号,于是她拿起话筒,打给汽车监理站查找。

“黑色雪佛兰Tahoe,”监理站服务员告诉她。“登记在开曼信托公司名下,位于世贸中心。”

奥哈立南耸了耸肩,把数据抄到笔记本上。她正考虑要不要把报告放回打字机,补上这笔纪录,监理站的服务员又说话了。

“还有一个车牌号码,”他说。“也登记在他们名下,是辆黑色雪佛兰Suburban。不过车主昨天办理注销了,因为车子在南百老汇与另外两辆车发生追撞车祸,第十五分局拖走了。”

“谁处理的?你知道十五分局那人的名字吗?”

“抱歉,我不知道。”

奥哈立南挂掉电话,打给第十五分局的交通处理部门,不过他们已经换班,现在也查不到什么。她写了张字条提醒自己,丢到待处理公文盘中。整点时钟响了,坐在她对面的沙克站了起来。“该走啦,”他说。“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对吧?”

“没错,”她说。“要不要喝杯啤酒?”

“至少要喝一杯,”沙克说。“也许喝个两杯。”

“走吧。”她说。

他们在蜜月套房的大浴室里一起洗澡,而且洗了很久。洗完后,李奇盖着毛巾坐在沙发上,看着裘蒂准备。她从包包里拿出一件衣服,样式与她穿去上班的那件黄色亚麻上衣一样,不过这件是深蓝色,而且是丝的。她把衣服套过头,扭了扭身子穿好。这是件圆领连衣裙,长度刚好到膝盖之上。她的脚上还是套了那双蓝色乐福鞋。接着,她用毛巾轻轻拍干头发,再往后梳起来,梳好后,她又到包包里翻了一下,拿出他在马尼拉送她的项链。

“帮我戴上。”

她把颈后的头发拨到一边,让李奇把有点重的金链扣上——也许不是纯金的,因为他当初没付那么多钱,尽管在菲律宾什么事都有可能。他的手指张得很开,而且他的指甲因为拿铲子工作而磨损严重,所以一开始没办法顺利扣上项链。他屏住呼吸,试了两次,才把小扣环扣好,然后他吻了裘蒂的脖子,她也松手让头发落回原位。她的头发湿湿的,闻起来有夏天的味道。

“嗯,我可是准备好啰。”她说。

她露出微笑,从地板上捡起他的衣物抛过去。李奇穿上衬衫,衣服有点黏住他还潮湿的皮肤。他借了裘蒂的梳子,整理一下头发,在镜中看到她站在身后——裘蒂就像个公主,而他看起来只是个园丁。

“他们可能不会让我进去。”李奇说。

裘蒂踮起脚尖,帮他把后面的领子弄好,然后拉了拉衣服,盖住他发达得夸张的三角肌。

“他们要怎么把你挡在外面?找国民兵吗?”

从旅馆到餐厅只要走四条街。密苏里的六月夜晚,他们在河边散步,空气柔和而潮湿。星星高挂在漆黑的天空,映衬着她衣服的颜色。一阵温暖微风吹过,路旁的栗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街道呈现一副愈来愈忙碌的景象,树下现在停满了车,有些才刚走,马上就有车开进去。路旁的建筑有几栋也是旅馆,不过有些规模比较小,楼层也较低矮,有些门口标榜着内附餐厅,挂着法文招牌,牌子四周还设了几盏聚光灯照射着。他们在路上完全看不到一盏霓虹灯。她选的餐厅叫La prefecture,是法文名,他笑了笑,心想在法国小城市里的情侣,是不是都会到名叫“行政大楼”地方用餐——这是La prefecture的直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但这地方还真不错。一位来自美国中西部的男孩操法国口音殷勤地接待他们,领他们到一张可以看到后花园景色的桌子·走廊上还点着烛光。花园里有座喷泉,水面下设置了照明,发出柔和的灯光,周围的树干上还绕着很多小灯泡。桌面上有丝质桌巾,以及精美的银制餐具。李奇点了美国啤酒,裘蒂则点了Pernod酒和水。

“真不错,对吧?”裘蒂说。

他点点头。今晚很温暖,平静无风。

“告诉我,妳现在觉得怎么样?”他说。

裘蒂看着他,觉得有点惊讶。“我觉得很好。”

“怎么个好?”

她腼腆地笑了。“李奇,你在逗我。”

李奇也对她笑。“没有,我只是想到某件事。妳现在很放松吗?”

她点头。

“有安全感?”

她再点头。

“我也是,”他说。“我觉得既安全又放松。这表示什么?”

男孩服务员端着银色托盘送上他们点的饮料。裘蒂点的Pernod装在一个很高的杯子里,开水用真正的法国水罐装着,而李奇的啤酒则用结了霜的大酒杯装——像这种地方,当然不会直接给一般的玻璃啤酒瓶。

“这表示什么?”裘蒂问。

她把水倒进琥珀色的酒里,整杯酒很快就变成乳白色。她摇了摇杯子,让液体混合,散发出了浓烈的茴香味。

“这表示那些事都是小规模的,”他说。“小型的组织,以纽约为基地。我们在那边觉得很紧张,可是在这里就感到很安全。”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只是种感觉,”她说。“不能代表什么。”

他点头。“是不能,不过很有说服力。另外,还有其他证据:我们在纽约被攻击、追杀,但在这里却没有半个人注意我们。”

“你刚才有留意?”她说,心里开始有点紧张。

“我一直都在留意,”他说。“我们刚刚散步过来,走得很慢,目标也很明显,可是没人跟踪我们。”

“对方人力不够?”

他又点点头。“那两个去了西屿和盖里森的家伙,再加上开车撞我们的人,我想对方只有这三个手下,不然应该还会派人来这里找我们。所以我们的对手是个以纽约为基地的小组织。”

她点点头,说:“我猜主谋者是维特·荷比。”

服务生又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枝铅笔和一本小簿子。裘蒂点了法式馅饼与小羊肉,李奇则点了汤与猪排配李子干——这是他小时候每星期日都吃的午餐,即使他们全家驻地海外,母亲也总会想办法弄到猪肉和李子干做给他吃。虽然这是法国罗亚尔的地方特产,而且他母亲是巴黎人,但她总喜欢为他做这道菜,因为她觉得这算是让小儿子了解母亲国家文化最快、最直接的方式。

“我觉得不是维特·荷比。”他说。

“我认为是,”她说。“我想他应该在战争中存活了下来,然后就一直躲在某个地方,而且我觉得他不想被发现。”

他摇摇头。“一开始我也想过,不过依常理判断,这根本不可能。妳读过他的纪录,还有他的信件,而且我也跟妳说过他老朋友艾德·史蒂芬对他的看法。他是个率直的孩子,个性单调,很普通的一个人,我不相信他会让自己的父母那样担心。而且,躲了三十年?为什么?这跟我们所了解的他完全不同。”

“说不定他变了,”裘蒂说。“爸爸总说越战让很多人改变了,而且通常变得更糟。”

李奇又摇头,说:“他死了,三十年前,在离安溪西方四英里处阵亡了。”

“他没死,他在纽约,”裘蒂说。“而且正试着继续隐藏自己的身分。”

他回到位于三十楼高的住处,靠在栅栏上,背对着公园,手里拿着无线电话的话筒,正准备把契斯特的奔驰车卖给一个皇后区的家伙。

“还有辆BMW,”他说。“是8系列双门轿车,现在就在庞德里奇。我要一半的佣金,换成现金装在袋子里,明天就要。”

他停了一会儿,听着对方透过牙齿吸气发出的嘶嘶声——每当谈到价钱时,那些卖车的家伙总会发出这种声音。

“两辆车总共三万美金,现金装袋,明天给我。”

对方咕哝地说了声好,然后荷比在心里想着下一件事。

“还有一辆Tahoe和一辆凯迪拉克,你可以选一辆,总共算你四万,看你要不要。”

对方想了一下,选了Tahoe,因为四轮传动的车比较好转卖,尤其是南部——荷比也很清楚对方一定会拿去南部卖掉。他挂上电话,走进客厅,用左手翻开他的小记事本,再用钩子压住,然后拨了个电话,找一位欠了他不少钱的房地产经纪人。

“我要收钱了。”他说。

他听到那人吞了口口水,并开始紧张起来。电话两头都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听到对方重重坐下的声音。

“你还得起吗?”

没有回应。

“你知道没办法还我钱的人,有些什么下场吗?”

还是一阵沉默,对方又咽下好几口口水。

“别担心,”荷比说。“有办法解决的。我有两间房子要卖,一间是在庞德里奇的别墅,另一间是我在第五大道上的公寓。我的别墅要卖两百万,公寓则要卖三百五十万。你帮我弄到这个价钱,我就一笔勾销你的债务,如何?”

对方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同意。荷比叫他抄下银行帐号,然后要他在一个月内把钱汇过去。“一个月太快了。”对方说。

“你的孩子好吗?”荷比问。

对方吞了吞口水,说:“是的,一个月。”

荷比挂掉电话,计算了三辆车加两栋房子的总价,然后在本子上写下五百五十四万这个数目。接着,他打给航空公司,查找后天晚上飞到美国沿岸的班次,结果有很多选择。他笑了。高飞球直接飞出全垒打墙,朝着外野座位第五排前进,虽然外野手用尽全力跳起来,但绝对接不到球了。

荷比不在,玛莉莲才放心地洗了个澡。如果他在办公室的话,她绝对不会洗的——他的目光太可怕了,她甚至觉得他可以看穿浴室的门。不过在外面那个叫东尼的家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只想赶快把事情办好,而且他很服从荷比的话。荷比要他注意,不让他们从浴室出来,他只会照办,其他什么也不会做。他不会进浴室找他们的麻烦,也不会打扰他们,这点她很确定。至于另一个拿咖啡给他们的家伙,也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只会做东尼叫他做的事。所以,现在她觉得很放心,不过还是要契斯特站在浴室门口,手放在门把上。

她打开莲蓬头的热水,脱掉衣服和鞋子。她把衣服折起来挂在浴帘的栏杆上,这样不但可以避免被水溅湿,也能让水的热气消除衣服上的皱褶。接着,她走进淋浴间,先洗头,再用香皂从头到脚擦了一遍。她觉得很棒、很舒服,压力渐渐放松了。她仰着头,冲了很久,然后没关水,直接走出淋浴间拿了条毛巾,要和契斯特交换位置。

“去吧,”她说。“很舒服的。”

他发着愣,只是点点头,放开门把,呆呆地站了一下,然后脱掉内、衣裤。他坐在地板上脱鞋袜时,玛莉莲看到了他身上的瘀伤。

“他们打的吗?”她轻声问。

契斯特点点头,然后站起来,走进淋浴间。他站在莲蓬头下,闭着眼睛,张开嘴巴,过了一会儿后,似乎恢复了精神。他拿起香皂和洗发精,全身洗了一遍。

“让水开着吧,”她说。“这样里面会比较暖和。”

的确,热水的水气让整个空间变得舒适多了。他走出淋浴间,拿了条毛巾擦脸和擦身体。

“而且水声也让他们听不到我们说话。”她说。“我们要谈谈,对吧?”

他耸耸肩,仿佛觉得没什么好谈的。“我不知道妳在想什么,根本没有信托管理人这回事。到时候他就会发现真相,他会抓狂的。”

她正用毛巾擦头发,突然停了下来,透过蒸气看着他。“我们需要个见证人,你不懂吗?”

“要见证人干什么?”

“见证事情怎么办好的,”她说。“大卫·佛斯特会找个私家侦探过来,荷比能怎么样?我们就直接承认没有信托,然后全部一起到你的银行,再把股票交给荷比——在公共场所办这件事,见证人也在旁边。说是见证人,其实也算是保镳。事情办完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行得通吗?”

“我觉得可以,”她说。“他似乎很急,你看不出来吗?好像某个期限快到了,他开始慌了。对我们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拖延,然后事情办完就离开,而且找个见证人监督,顺便保护我们。荷比太急躁了,他没时间想出对策的。”

“我不懂,”他说。“妳的意思是,见证人可以证明我们是被胁迫做事的?所以到时候我们可以告荷比,然后把股票拿回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惊讶。“不是,契斯特,我们不告他。荷比拿了股票,我们就什么都不管了。”

他透过水蒸气看着妻子。“可是这样不好吧,又不能拯救公司。荷比拿了股票,我们又没办法重整旗鼓,一点也不好。”

她看着他。“天哪!契斯特,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吗?你的公司早就没救,已经变成历史了,你最好面对现实。现在的重点不是救你那个烂公司,而是救我们自己的命!”

汤很好喝,猪肉更是好吃,李奇的母亲一定会觉得很骄傲。他们一起喝了半瓶加州葡萄酒,然后安静又满意地吃着。在这样的餐厅,上主菜与甜点的时间会间隔很久,因为他们不会急着赶人以把桌子让给下一位客人。李奇正享受着这样的奢华,他以前很少这样。他摊开手,往后靠在椅子上,然后伸展双腿,两人的脚踝互相摩擦着。

“想想他的父母,”他说。“想想他孩提时的样子。翻开百科全书,查查‘普通美国家庭’的定义,妳就会看到荷比一家人的照片,他们三个人都在里头,盯着妳看。我相信越战会改变人,我也知道那些经验让他的眼界开阔了点。他的父母也很清楚,他们也知道,他不会回布莱顿经营某个没前途的小印刷店。他们知道他会进入钻油业,在波斯湾帮那些公司开直升机。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会定期保持联系,对不对?或者偶尔联系一下?他不可能完全不理他们的。持续三十年都这样子,那简直是残酷而冷血。在他的纪录里,妳看到的是这种人吗?”

“说不定他做了什么事,”她说。“觉得很丢脸,譬如美莱村大屠杀之类的?可能他没脸回家,也可能因为罪恶感而躲了起来。”

他摇摇头,显得有点不耐烦。“那他的纪录里就会写出来。而且,他也没那种机会,他是直升机驾驶,不是步兵。他从没与敌人正面交锋过。”

口酒喝完,杯子在烛光下发出暗红色。

服务生又拿着笔和小簿子过来了。

“需要甜点了吗?”他问。“咖啡?”

两人点了覆盆子果冻和黑咖啡。裘蒂把最后一口酒喝完。杯子在烛光下发出暗红色。

“那接下来怎么办?”

“他死了,”李奇说。“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只是迟早的问题。然后我们回去告诉他父母,他们浪费了三十年为他担忧。”

“那我们要怎么说服自己?攻击我们的是鬼吗?”

他耸耸肩,没有回应。甜点送上来了,他们静静吃着,接着服务生送来咖啡,还有一个印着餐厅金色标志的纸夹,里面摆了帐单。裘蒂没看价钱,直接把信用卡放在上头。她对李奇微笑着说:“很棒的晚餐。”

李奇也对着她笑。“跟妳一起吃也很棒。”

“我们暂时不要想维特·荷比的事了。”她说。

“谁?”李奇问。她听到后笑了出来。

“那我们现在要想什么?”她问。

李奇笑了。“我在想妳的衣服。”

“你喜欢吗?”

“我觉得很漂亮。”他说。

“什么?”

“不过,如果能把它丢在地上,看起来会更漂亮。”

“真的吗?”

“当然,”他说。“但现在还只是个假设。我要实验一下,穿在身上和丢在地上,要比较看看才知道哪样比较好看。”

裘蒂假装疲累,调侃着叹了口气。“李奇,我们七点要起床呢。明天一早还要搭飞机,不是吗?”

“妳还年轻,”李奇说。“如果我可以,妳一定也行。”

她笑了,然后把椅子往后推开站了起来,走到信道上,慢慢转了一圈。连身裙跟着她转了一圈,有点像紧身衣,但又没那么紧,从背后看过去简直美极了。在烛光下,她的头发是金色的,跟衣服很搭。她走近李奇身边,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好了,这是穿在身上的样子,在你忘记前,我们赶快回去实验吧。”

纽约的早上七点,比圣路易的早上七点还早一小时,在这一小时内,奥哈立南和沙克正在小组办公室里计划接班后要做的事项。前一晚的函件在公文盘里积了厚厚一叠,有医院打来的电话纪录,也有夜间巡警出去处理家庭案件的报告书。这些东西全都要过滤、评估,然后根据地区与急迫程度做出行程规画。奥哈立南与沙克列了张表,上头有二十八件需要调查的新案例——在纽约市来说,算是个根普通的夜晚。他们一直处理到七点五十分,才有时间打给十五分局的交通处理部门。

奥哈立南拨了号码,一直到铃响第十声才有人接起来。“你们那里有辆suburban,”她说。“前几天在南百老汇发生车祸,已经处理过那辆车了吗?”

她听见对方拿起一叠文档。

“在拖吊场。有兴趣吗?”

“我们有个案件,一个女人的鼻子被打断了,有人开了辆Tahoe休旅车送她去医院,那部Tahoe跟这辆Suburban是同一个车主。”

“说不定车祸当时是她在开车,那时候有三辆车撞在一起,可是我们只知道其中一个驾驶。车祸是Suburban引起的,驾驶不见了,被撞的有一辆是奥斯摩比Bravada,后来直接开进巷子里去,驾驶和乘客也跑了。那辆Suburban登记在某个信托公司的名下。”

“开曼信托公司吗?”奥哈立南问。“我说的那辆Tahoe就是。”

“没错,”对方说。“至于Bravada的车主,叫裘蒂·雅各太太,不过那辆车之前就申报失窃了。她该不会就是妳说送去医院的那位吧?”

“裘蒂·雅各?不,我说的那位叫雪瑞儿。”

“嗯,说不定她是Suburban的驾驶。她体型很小吗?”

“满小的吧,我想。”奥哈立南说。“为什么这么问?”

“安全气囊打开了,”对方说。“如果是体型很小的女人,说不定会因此受伤,以前就有过案例。”

“你要查查看吗?”

“不了,我们的处理方式是,车子在这里,如果他们要的话,就会来找我们。”

奥哈立南挂上电话,沙克正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她。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如果真是车祸,为什么她要骗人,说自己撞到门?”

奥哈立南耸耸肩。“不知道。而且,为什么一位威彻斯特的房地产经纪人,会开着世贸中心某个公司的车子?”

“不过,她受伤的原因也许真是这样,”沙克说。“可能是安全气囊,或者撞到方向盘边缘。”

“也许吧。”奥哈立南说。

“我们要查吗?”

“我想应该要吧,假如真是车祸,那案子就结了,这就不是家暴案件。”

“好吧,不过先别写在报告里,如果不是车祸,案子又得继续处理了,先写进去的话,到时候会很麻烦。”

他们同时起身,把笔记本放进制服口袋,走阶梯下楼,一边享受着阳光,一边慢慢走到巡逻车停车场。

同样的阳光已向西行,到了圣路易的早上七点钟,从阁楼的老虎窗照进房间,晒在四柱床上。裘蒂先起床,到浴室洗澡。李奇正伸展着四肢,躺在温暖的床上,突然听到房间某处传来一阵闷闷的唧唧声。

他看了一下床边的小桌子,确认是不是电话响,或者裘蒂昨晚在他没注意时设了闹钟,结果两者都不是。卿唧声虽然不太明显,但还是持续响着。他翻了个身坐起来,才发现声音来自裘蒂的包包。他没穿衣服,下床直接走到包包前,拉开拉链,声音变得更大了,原来是她的移动电话在响。

他看了一下浴室的门,然后拿出手机,找到通话钮,按下后,唧唧声就停了。

“?”

对方安静了一会儿。“你是谁?我要找雅各太太。”

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很忙碌,而且很烦躁。他听过这个声音,应该是裘蒂的秘书,给他里昂家地址的那位。

“她在洗澡。”

“啊。”对方说。

又是一阵沉默。

“我是她朋友。”李奇说。

“我知道了,”他说。“你们还在盖里森吗?”

“没有,我们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

“天哪,这样事情不就变得更复杂了?我可以跟雅各太太说话吗?”

“她在洗澡,”李奇再说一次。“我可以请她回电,或者你要留言也行。”

“可以吗?”对方说。“恐怕事情很急。”

“等一下。”李奇说。他走回床边,拿起饭店小桌上的纸笔,把电话换到左手,坐了下来。“好了,说吧。”他说道。对方开始留言,内容很不明确,显然是故意把事情说得很模糊——只是个朋友,当然不能透露什么与法律有关的重要细节。李奇把纸笔放下,他觉得根本不需要记了。

“既然说不清楚的话,我还是请她回电给你吧。”他也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说。

“谢谢,很抱歉打扰你们……呃,不管打扰你们什么事。”

“你没打扰到我们,”李奇说。“我说过了,她正在洗澡。不过要是你十分钟前打来,那就不太好了。”

“天哪。”对方说道,然后挂掉电话。

李奇笑了,然后找到挂断的按钮,把电话丢到床上,正好听到浴室的水声停了。裘蒂全身包着一条毛巾走出来,一阵水气也从浴室门口散出。

“妳秘书刚刚打手机找妳,”他说。“我接了电话,他好像有点吃惊。”

她咯咯地笑。“哎呀!我的名声毁了,到午餐时间,全办公室的人都会知道啦。他要干什么?”

“妳得回纽约去。”

“为什么?他告诉你细节了吗?”

李奇摇摇头,说:“没有,他很保密,我想秘书应该都这样吧。不过妳是王牌律师,应该有大案子要给妳吧。”

她又笑了。“我当然是最棒的啰,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结果是谁要找我?”

“有人打电话到妳公同,某个金融公司需要帮忙吧,而且指明要妳,可能他们也知道妳是最棒的。”

她点点头,继续笑着。“知道是什么事吗?”

他耸耸肩,“妳平常会处理的事吧。有人欠另一个人钱,然后好像起了争执。明天中午妳要去参加他们的会面,替双方协调。”

同一时间,华尔街正有几千通电话响起,其中一通是从佛斯特与阿贝斯坦事务所呼出,打给一位叫威廉·柯瑞的私家侦探。柯瑞在纽约市警局侦查队待了二十年,四十七岁拿到退休金后就当起私家侦探,赚钱付赡养费给前妻——除非她再嫁,或者死了,或者愿意放过他,不然他就得一直付下去。他已经营业了两年,业绩不是很好,但现在竟然有个华尔街公司的白领阶级打电话找他,他觉得很高兴,因为这是个突破。两年来,他一直想创建自己的名声,收费也很合理,现在终于有大案子要上门,他很开心,但并不惊讶。

不过,在听到工作性质后,他还是吓了一跳。

“我要假扮成你?”

“这很重要,”佛斯特说。“对方在等一位叫大卫·佛斯特的律师,所以我们就给他们一位。会面中间不会牵涉到任何法律问题,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你要做的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一切。我讲得够清楚吧,你行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吧。”柯瑞说。他记下与会者的姓名,以及会面地点。他向佛斯特要求的价格是平常的两倍,因为在那些混华尔街的家伙面前,他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身价。他很清楚,这种人就是喜欢昂贵的服务,此外,根据工作性质,他要求这个价钱也很合理。佛斯特毫不考虑便直接答应,还说会把支票寄给他。柯瑞挂上电话,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要穿什么,看起来才像来自华尔街的大公司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