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从圣路易搭飞机到达拉斯的沃尔斯堡机场,航程有五百六十八英里,飞行时间九十分钟——前三十分钟爬升,中间三十分钟快速而平稳地飞行,最后三十分钟则慢慢下降。李奇和裘蒂一起搭商务舱,这次是坐在左侧,而且同舱的旅客跟他们在纽约搭的那班商务舱很不一样。机舱里大多是德州的生意人,穿着蓝色或灰色等各种样式的鲨鱼皮西装,脚上穿鳄鱼皮靴,头顶戴着大帽子。跟东岸的人比起来,他们体型较大,脸色红润,说话很大声,而且也比较会骚扰女空服员。裘蒂穿着一件铁锈色连身裙,像是奥黛莉·赫本会穿的那种,而那些德州人正不时避开李奇的眼神偷看着她。李奇坐在靠走道的位子,穿着绉了的卡其服装,脚上是双有十年历史的英国鞋。那些人正在想他跟裘蒂的关系,他们走来走去,眼睛盯着他黝黑的皮肤,还有他的一双大手,然后再看看裘蒂——他们刚开始认为他是个流氓,只是走运刚好坐到那个位置,后来觉得不太对,又开始揣测别的可能。李奇不理他们,自顾自喝着机上最好的咖啡,开始思考怎么进入沃尔斯堡,了解一下狄威特这个人。
一个宪兵想了解一个肩上挂两颗星的将军,那就像丢铜板一样。如果正面朝上,你会碰到一个懂得利用关系的人,也许他没办法进到某些单位,但可以请里头的宪兵帮他弄到东西。不过要是反面朝上,你可能会遇到某笨手笨脚的家伙,根本进不去那些单位,只是到处碰壁,你从他那里什么数据也弄不到,而且事情还会变得更麻烦。人头或字,本来是一半的机率,但这枚硬币是弯的:因为不管如何,没有任何单位会看得起自己的执法人员,所以丢到反面的机率大了些。更糟的是,他是个以前当过宪兵的平民。他都还没站上本垒板,就先被投了两好球。
飞机滑行到登机门,德州商人全都等着,让裘蒂先下走道,这要不是德州的礼仪,就是他们只想从后面看她的脚和臀部。
不过李奇也没批评他们,因为他自己也想这么做。他拿着裘蒂的包包,跟着她下机进了航厦,然后故意走到她身边,搭着她的肩,突然觉得有十几双眼睛从后面钻着他的背。
“宣示主权吗?”她问。
“妳注意到他们了?”他问。
她伸出手臂,绕过他的腰,把他拉近自己一起走。
“很难不注意到吧。”
“妳得拿根棍子才能把他们赶走。”
“是衣服的原因。我应该穿裤子的,不过我以为本地人都这么穿。”
“妳可以穿前苏联战车驾驶的制服,整套灰绿色,里头还垫了棉花,不过就算这样,他们还是会看着妳流口水。”
她咯咯地笑。“我知道你说的驾驶,爸爸给我看过照片。体重两百磅,留着长长的胡髭,叼根烟斗,身上有刺青——而且是个女人。”
航厦里的空调很凉,但当他们一走出去等出租车,气温马上升高了四十度。德州的六月,早上十点才刚过,气温就超过华氏一百度,感觉相当湿热。
“噢!”她说。“说不定我这样穿没错。”
两人在高架道路的阴影下等车,暂时遮住了明亮而刺眼的阳光,不过混凝土都被晒热了,而且闪烁着光芒。裘蒂低头在包包里找出一副墨镜,戴上以后,看起来简直就是金发版的奥黛莉·赫本。他们拦到一辆出租车,车型是新的雪佛兰Caprice,司机把空调开到最强,车内的后照镜上挂了些宗教饰品。驾驶一路上都没说话,整整四十分钟,大部分时间都晒着太阳在公路上行驶,下了公路后,附近车潮渐渐减少。
沃尔斯堡四周几乎可说是鸟不生蛋,这是个大型常驻机构,有低楼层的精致建筑,还有永远整齐干净一尘不染的景观——只有陆军能做到这样。整个区域都围着高高的栅栏,长度绵延好几英里,而且每根栅栏都排得很严整,高度也相等,底部完全没有杂草。内部道路的路缘石都漆成白色,灰色的混凝土路面则在建筑四周蜿蜒交错。房子的窗户反射着阳光。出租车绕了个弧度,他们接着看见一个有如体育场大的空间,几台直升机整齐停放成一排,空隙间站着好几组飞行练习生。
大门挡住了通往里面的路,旁边有很高的白色旗杆,上头插的旗子似乎也因为气温太热而显得无精打采。大门旁有间方形的警卫室,横连着一道红白相间的栅栏,控制人员进出。警卫室在腰部以上部分全是窗户,李奇看见里面的宪兵正盯着这辆出租车。他们是正规的陆军宪兵。李奇笑了,这部分没问题,因为他们对李奇会比对里面的人更友善。
出租车把他们放在回转区就离开了,两人在刺眼的阳光下走到警卫室屋檐的阴影中。一位宪兵中士推开窗户看着他们,李奇感到房间里传来一道冷冽的空气。
“我们想见狄威特将军,”他说。“行吗,中士?”
对方从头到脚端详着李奇。“那要看你是谁了。”
李奇告诉他自己以前的身分,还有裘蒂父亲的身分,一分钟后,他和裘蒂都进了凉爽的警卫室。宪兵队长拿起话筒,拨到指挥部。
“好了,我帮你们预约了,”他说。“将军半小时后有空。”
李奇笑了,狄威特现在应该有空,之所以要等半小时,是因为他要查一下,确认他们的身分。
“将军的人如何,中士?”他问。
“报告长官,我们给他的评价是SAS。”宪兵笑着说。
李奇也对他笑。警卫室的人对他出乎意料地好,他觉得这边就像家里一样自在。SAS是宪兵之间通用的术语,意思是stupid asshole sometimes:有时像个混帐。从一般宪兵对将军的评价看来,这样算是相当仁慈了。这表示如果用对方法,他应该会帮他们;要是用错,可能就要吃闭门羹了。李奇在等待时想了想这件事。
三十二分钟后,一辆上头有印刷字样的绿色雪佛兰Chevy开到警卫室旁停了下来,宪兵对他们点了点头。车子的驾驶是个普通兵,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他们上车,回转后,慢慢向里面开去。李奇觉得外面的景色很熟悉,虽然他没来过沃尔斯堡,可是他去过其他几十个跟这里差不多的地方:同样的格局,同样的人,同样的接待方式,仿佛这些场所都是根据同一个计划设置的。主大楼是栋双层长形砖造建筑,前方有个阅兵场——建筑的样式跟他出生的柏林基地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有天气。
车子停在大楼的阶梯前,驾驶打到停车档,静静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李奇打开车门,跟裘蒂一起下车。
“谢谢你载我们一程,大兵。”他说。
年轻的驾驶只是让引擎空转,静静坐着看向前方。李奇与裘蒂走上阶梯进了凉爽的大厅,里头站着一位宪兵士兵,脚上有白色绑腿,手拿一把擦亮的M-十六步枪横跨胸前,眼神盯着裘蒂正在走动的双腿。
“李奇与盖伯,来见狄威特将军。”李奇说。
宪兵把步枪举直,表示他们可以进去。李奇对他点了点头,然后直接走到楼梯间。这地方跟他去过的其他场所一样,故意营造成介于奢华与实用间的风格,就像一间使用旧大楼的私立学校。这里格外干净,各种用具都是最高级的,但装饰却像公共场所一样冷酷。楼梯顶端进入走廊前的地方有张桌子,桌子后方坐着一个肥胖的宪兵中士,桌上文档堆积如山。在他后方是扇橡木门,上面挂着块金属薄板,有狄威特的名字、军阶,还有一堆勋章——这块板子真的很大。
“李奇与盖伯,我们来见将军。”李奇说。
中士点点头,拿起话筒拨号,说:“长官,您有访客。”
他听完电话那头的回复,就站起来打开门,让开一个空间给他们走进去,然后把门关上。办公室内部像一座网球场一样大,墙上有橡木饰板,地上还有块很大的深色地毯。办公桌很大,也是橡木制的,狄威特就坐在后方的椅子上。他的年纪大约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看起来干干瘦廋,留着发色灰白的小平头。他的灰色眼珠半闭着看向他们,李奇把这个表情解读为介于好奇与恼怒之间。
“坐下,”他说。“请吧。”
桌子附近有几张皮椅,是给访客坐的。办公室墙上挂满了纪念品,不过都是营队与连队的东西,还有战时的战利品、奖状,以及年轻时在军中拍的老照片。另外,墙上也挂了十几张不同的直升机照片与剖面图。除了这些外,办公室里完全没有狄威特的私人纪念物,就连桌上也没摆全家福照片。
“你们要我帮什么忙?”他问。
他说话听起来就是标准的陆军语气。李奇心想他可能来自中西部,也许在芝加哥附近。
“我担任过宪兵少校。”李奇说道。他要看看狄威特有什么反应。
“我知道,我们查过了。”
很中立的回答,不带任何情绪,没有敌意,但也不是站在他们这边。
“我父亲是盖伯将军。”裘蒂说。
狄威特点点头,没说话。
“我们是以私人身分来找你的。”李奇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
“事实上,是以平民身分。”狄威特慢慢说出这几个字。
李奇点头。一好球。
“是关于一位叫维特·荷比的驾驶。你和他一起在越南服过役。”
狄威特故意假装不知道,扬扬眉说:“是吗?我不记得了。”
两好球。他不肯配合。
“我们正在调查他发生了什么事。”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狄威特点头,似乎觉得有趣。
“为什么?他是你失踪很久的叔叔吗?或者他其实是你父亲?说不定他在帮你母亲清泳池的时候,跟她搞上了?还是你买了他小时候住的房子,在某块墙板后面找到他小时候的日记,和一本一九六八年的《花花公子》?”
三好球。不但不配合,还口出恶言。办公室里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远处传来直升机叶片转动的砰砰声。裘蒂往前倾,低声地说话,听起来很柔。
“长官,我们是为他父母过来的。他们三十年前失去孩子,而且完全不知道他怎么了。将军,他们还在为他难过。”
狄威特用灰色眼珠看她,摇了摇头说:“我不记得他了,很抱歉。”
“他就在沃尔斯堡这里跟你一起受训,”李奇说。“接着你们一起到洛克堡,还有归仁。两次出国任务你们都在一起,还到百里居出过任务。”
“你父亲也是军人吗?”狄威特问。
李奇点头。“海军陆战队,当了三十年,‘永远忠诚’。”
“我父亲是第八航空军,”狄威特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东英格兰开轰炸机一路到柏林,然后再开回去。你知道我申请当直升机驾驶时,他对我说什么吗?”李奇等他说下去。
“他给了我些很好的建议。”狄威特说。“他告诉我,不要跟其他驾驶交上朋友,因为他们全都会死,这只会让你更痛苦。”
李奇点点头。“你真的想不起他吗?”
狄威特耸耸肩。
“就算为了他父母也不行吗?”裘蒂问。“如果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孩子的消息,这样对吗?”办公室内沉默了一会儿。远处的直升机声也渐渐消失。狄威特看着裘蒂,然后在桌上摊开双手,重重叹了口气。
“好吧,我想我可以记起一些他的事,”他说。“大部分都是年轻时的事。后来等他们接连阵亡后,我就照着父亲的建议,不再提起他们,你们懂吗?”
“他像哪种人?”裘蒂问。
“他像哪种人?”狄威特重复了一遍。“绝对不像我,我可以保证。他也不像其他我所认识的人。他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你们知道他是自愿从军的吧?我也是,还有其他一大堆人也是。可是维特跟他们不一样。那时候,自愿跟被征召入伍的人有很大的差别,自愿的人都是大学生,因为他们相信要为国家付出。但维特不是这样,他像胆小的老鼠一样安静,根本就像被强迫入伍而成天死气沉沉的那种人。可是他的飞行技术很好,仿佛生下来就是干这行的。”
“所以他很棒啰?”裘蒂适时提出问题。
“非常棒,”狄威特说。“在那时候仅次于我,也就是说,我真的生下来就是干这行的。而且,维特书也念得很好,我还记得他是班上最厉害的。”
“他的态度有问题吗?”李奇问。“我是指帮人通过考试以交换其他东西?”
狄威特把眼神从裘蒂移到李奇身上。
“你们做了功课,看过文件了。”
“我们刚从国家人力文件中心过来。”李奇说。
狄威特不带表情地点了点头。“希望你们没看我的文件。”
“他们没让我们看。”李奇说。
“我们也没继续刺探下去。”裘蒂说。
狄威特再点点头,说:“维特的确是那么做了,不过他们说他的方式不对。我记得那时候有些争论。你应该是真心想帮忙同伴才帮他们,对吧?这是为了整个团队好,不是吗?你记得那些狗屁吗?”
他停下来,看着李奇,似乎觉得很有趣。李奇点点头,他本来要反对的,可是裘蒂慢慢把他拉到赞同狄威特的这边。
“可是维特觉得没什么,”狄威特说。“整件事对他来说,好像只是另一个数学公式——他能计算直升机需要多少力量才能离地,他也能计算教会一个同学复杂的方程序以后,可以把自己的靴子提高多少价钱卖给那个人。他们觉得维特太冷酷了。”
“他是吗?”裘蒂问。
狄威特点头。“他简直毫无感情,是我见过最冷酷的人。我一直觉得很奇特。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因为他来自一个小地方,没见过世面,后来了解他后,才知道他真的没什么感情,完全没有。这实在太奇怪了。不过这也让他成为一个很棒的驾驶。”
“因为他不怕吗?”李奇问。
“完全正确。”狄威特说。“他不是勇敢,勇敢的定义是你觉得害怕,但你能克服它。维特从一开始就没怕过,所以他后来在战场上成了比我还厉害的驾驶。虽然我在洛克堡是第一名结训,可是到了越南,他就比我棒了。”
“怎么说?”
狄威特耸耸肩,好像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们受训时学了有关直升机驾驶的一切,但老实说,那些训练根本是狗屁。就像拿个圆形的小东西,告诉你这是棒球,然后直接派你到大联盟上场。我现在在这里就一直试着修正训练方式,因为我不想让那些孩子毫无准备,就跟当时的我们一样。”
“荷比会从任务中学习吗?”李奇问。
“当然,而且是学得最好的。”狄威特说。“你知道在丛林飞直升机要注意什么吗?”
李奇摇头。“不是很清楚。”
“第一个遇到的问题是LZ,”狄威特说。“LZ就是landing zone,降落区。假设有群疲倦的步兵在某处受到攻击,情势非常危急,他们用无线电联系上我们的传讯员,传讯员会告诉他们:‘没问题,帮我们弄个降落区,马上就去载你们。’于是他们用炸药或锯子,或手上有的工具,在丛林里弄了个临时降落区。一架叶片运转中的休伊直升机,需要四十八英尺宽、五十七·九七英尺长的空间才能降落。可是,这群步兵很疲累了,越共又在枪林弹雨间扫射着他们,所以在匆忙间,他们没办法弄出够大的降落区,于是我们无法下去载他们出来。这种事发生了三次,我们都束手无策,直到有天晚上我看见维特在研究他那架休伊的叶片。我问他,你在看什么?他说,这是金属制的。我心想,不然还会是什么做的,竹片吗?后来他还是一直看着叶片。隔天,我们又被叫去一个临时降落区载人,降落区又不够大,我根本下不去。但维特还是降落了,他让直升机画圈,用叶片割出一个区域,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飞天割草机吧?太令人佩服了。树木的碎片四处乱喷。他载了七、八个人,然后我们接连降落,把剩下的人也载走了。这个方式后来变成了标准作业进程。他发明了这种方式,因为他够冷静、思考有逻辑,而且不怕去尝试。那些年有几百人因此得救——纪录上是几百人,实际上可能有几千人。”
“真令人钦佩。”李奇说。
“让人钦佩得不得了。”狄威特说。“第二个问题,是直升机的载重限制。假设你在某个空旷的场地载人,步兵会一个接一个挤上直升机,直到超过重量而飞不起来。你的机枪手会开始推开一些人,让他们留在战场上,说不定就这样等死。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所以有一天,维特让他们全上了直升机,当然,这样一定飞不起来。于是他把操纵杆往前推,让直升机水平飞掠在地面上往前进,等到速度够快,有足够的气流从叶片下方向上推,他就放松操纵杆。他就这么起飞了,然后跟在旁边跑的步兵可以直接跳到机上一起离开。这又变成另一项标准作业进程,也是他发明的。有时候他会在下坡,甚至在山坡上这么做,看起来似乎就快坠毁,可是最后还是飞得起来。就像我刚刚讲的,我们受训时只是学点皮毛,事实上很多真正的好东西都是维特·荷比创造出来的。”
“你很敬佩他。”裘蒂说。
狄威特点头。“对,我很敬佩他,我也不怕承认这点。”
“可是你们不太熟。”
他摇摇头。“就像我父亲说的,不要跟其他驾驶混得太熟。我很高兴我照他的话做,因为后来很多人都死了。”
“他空闲时都做些什么?”李奇问。“文件显示你们有很多时候都不能飞。”
“天气简直是个婊子,婊到极点了。你们没办法体会的。我想让这个机构迁到其他地方,比如华盛顿州,那里至少还有些雾什么的。在德州或阿拉巴马州的训练,根本不能让你应付天气时常变化的地方。”
“那你空闲时都做什么?”
“我吗?什么都做。有时候参加派对,有时候睡觉,偶尔也会开卡车出去,搜刮一些需要的东西。”
“维特呢?”裘蒂问。“他做些什么?”
狄威持又耸耸肩。“我不清楚。他总是很忙,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我刚刚也说过了,我不想跟其他驾驶混熟。”
“他在第二次出国任务时有改变吗?”李奇问。
狄威特微笑了一下。“那时候大家都变了。”
“怎么说?”裘蒂问。
“变得更愤怒,”狄威特说。“就算你自愿,也要等九个月后才能再回战场,有些人甚至要一年。等你回来后就会发现,你不在时,这里变得跟狗屎一样。你搭建的东西全部倒塌,你为了躲迫击砲而挖的壕沟进了一大堆水,还有你为了停直升机而砍掉的树又全都长出来了——你不在的时候,这个地盘被一群什么都不懂的白痴搞得乱七八糟。所以,我们当然会愤怒,而且沮丧。另外,整个越南的情势也持续走下坡,渐渐失去控制,美军人力的品质也愈来愈差。”
“所以你认为荷比的理想破灭了?”李奇问。
狄威特耸耸肩。“我不太记得。也许他觉得还好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责任感很强。”
“他的最后一项任务是什么内容?”
灰色眼珠马上变得茫然,仿佛他刚刚敞开的大门突然关上。
“我想不起来。”
“他被击落了,”李奇说。“在空中被击中,就在你附近。你真的不记得那个任务吗?”
“我们在越南失去了八千架直升机,”狄威特说。“从开始到结束,八千架,李奇先生。他们坠毁的时候,我几乎都在场吧,这么多架被击落,我怎么记得起来是哪一次?”
“任务内容是什么?”李奇又问了一遍。
“你为什么想知道?”狄威特反问他。
“这能帮我。”
“帮你什么?”
李奇耸耸肩。“帮我替他父母找到真相吧。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他们,他在阵亡前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
狄威特笑了,表情充满痛苦与讥讽。“这个嘛,朋友,你绝对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任务没一项有意义,全都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因为我们输了,不是吗?”
“那是秘密任务吗?”偌大的办公室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为什么是秘密任务?”狄威特反问,语气很中立。
“他只载了三个人,我觉得可能是特别任务。没人跟着直升机跑,起飞后再跳到机上。”
“我想不起来。”狄威持再说一遍。
李奇静静地看着他,他也直接盯着李奇。
“我怎么记得住?三十年前听到的事,现在一定得记住所有细节吗?”
“这不是三十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你,几个月前也有人问过,今年四月的时候。”
狄威特不说话。
“盖伯将军打电话到文件中心,查了荷比的数据,”李奇说。“他不可能不找你的。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向他说了什么?”
狄威持笑了。“我告诉他我不记得了。”
大家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远处的直升机运转声变得愈来愈近。
“为了他父母,能不能告诉我们?”裘蒂温柔地问。“他们还在为他担心,他们要知道真相才行。”
狄威特摇摇头。“我不能。”
“不能,还是不愿意?”李奇问。
狄威特站起来,走到窗边。身材矮小的他站在阳光中,瞇起眼望向左方,看着一架直升机降落。
“这是机密,”他说。“上头不准我透露,而我本来也就不会讲出来。盖伯问我的时候,我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无可奉告。不过我暗示他,可以在家里附近找找线索,所以现在我也建议你们照着做。李奇先生,你可以在家里附近找线索。”
“家里附近?”
狄威特背对窗户。“你们看了卡普兰的文件没有?”
“他的副驾驶吗?”
狄威特点头。“有读到他的倒数第二次任务吗?”
李奇摇头。
“你应该要看才对,”狄威特说。“对一位当过宪兵少校的人来说,你这样实在有点草率。记住,别对任何人说是我的建议,我不会承认的,而且他们会相信我,而不是你。”
李奇把眼神瞥向某处。狄威特走回位子上坐下。
“维特·荷比有没有可能还活着?”裘蒂问他。
远处的直升机关掉了引擎,办公室内已完全寂静无声。
“我无可奉告。”狄威特说。
“之前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吗?”裘蒂问。
“无可奉告。”狄威特说。
“你目睹了那次事件,你觉得会不会有人活了下来?”
“我只看到丛林中有一次爆炸,就这样而已。他的油槽还有一半以上的燃料,妳自己下定论吧,盖伯小姐。”
“他没死吗?”
“无可奉告。”
“为什么官方报告说卡普兰死了,但荷比却没有?”
“无可奉告。”
她点点头,沉思了一下,把事情刷新一遍,完全运用她律师的专业,看起来就像在对付一个顽强的证人。“这只是推论。假设有个年轻人,人格、个性、背景都和维特·荷比差不多,要是这个人在类似的事件中活了下来,他会不会完全断绝与父母的联系?”
狄威特又站了起来,很明显地感觉不太自在。
“我不知道,盖伯小姐,我又不是心理学家。正如刚刚说的,我很刻意地与他保持距离。他看起来是个很尽责的人,但他很冷酷,整体来说,我想他可能不会联系父母吧。但是别忘了,越南会让人改变,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以前也是个好人。”
沙克警官今年四十四岁,但外表比实际年龄要老。他小时候没受到妥善照顾,长大后又不重视身体,因此体格受到了影响。他的皮肤苍白,没什么光泽,头发也很早就秃了,这让他看起来气色不好,面容凹陷,显得格外苍老。不过其实他已有警觉,而且采取了行动。他读过纽约警局医护人员有关饮食与运动的健康报导,不但注意减少摄取高热量食物,也开始做日光浴,让他的皮肤不那么苍白,但也不会晒到长黑斑。另外,不管去什么地方,他都尽量走路。譬如搭地铁回家时,他会先在前一站下车,再快步走路回家,让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加速,就像他在报导里读过的那样。在上班时间,他也会说服奥哈立南把巡逻车停远一点,再下车走到目的地。
奥哈立南对这种有氧运动完全没兴趣,不过她是个亲切的人,也乐意配合他,尤其是现在,夏天太阳正大的时候。于是她把车停在三一教堂路边的阴影下,跟沙克一起往北走去世贸中心。他们不但在阳光下轻快地走了六百码,而且车子停得够远,小组的报告上又没记录这件事,所以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哪里。
“要不要找人送你们回机场?”狄威特问。
李奇把这项提议解读为狄威特想打发他们走,但又不想表现得太强硬,于是他点点头。他们搭那辆陆军用雪佛兰,会比搭出租车更快到机场,因为军车早就发动引擎在外面等着了。
“谢了。”他说。
“嘿,这是我的荣幸。”狄威特说。
他拨了个电话,说话的语气像在发布命令。
“在这里等,”他说。“三分钟。”
裘蒂站起来,把连身裙顺一顺,然后走到窗口向外看。李奇往另一个方向走,看着墙上的纪念品,其中有张报上登过的重印照片。这张照片很有名,里头是架直升机在西贡的大使馆内起飞,下面挤满了人,全都高举着武器,似乎想让直升机回到地面。
“那个驾驶是你?”李奇边弯腰看着照片边问。
狄威特看向他,点点头。
“一九七五年,你还在那里?”
狄威持点头。“我出了五组战斗任务,然后有一阵子在总部值勤,比较起来,我比较喜欢战斗。”
远处传来一阵噪音,直升机运转时发出的低沉砰砰声愈来愈近。李奇走到裘蒂身边,跟她一起往外看,一架休伊正在空中,从对面的建筑飞过来。
“你们的交通工具。”狄威特说。
“直升机?”裘蒂说。
狄威特笑了。“不然是什么?我们是直升机学校啊,所以那些孩子才会在这里。我们可不是汽车驾训班。”
那阵噪音慢慢变成霍—霍—霍的声音,然后愈来愈近,混合了喷射气流,变成了嗖嗖声。
“叶片比以前大了,”狄威特大声说。“用合成材料,不再是金属制了。不知道老维特会怎么想。”
休伊往旁边滑行,停留在大楼前的阅兵场上空,声音大得连窗户都在震动。接着,直升机便垂直降落在阅兵场。
“很高兴与你们见面!”狄威特大喊。
他们跟他握握手,接着走出办公室,门外那位宪兵中士对他们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埋首文档中。他们下楼梯,出了大门,走进炽热的阳光以及充满噪音与尘土的空气中。他们弯着腰小跑步过去,裘蒂笑得很开心,她的头发都吹散了。直升机副驾驶已经把门滑开,伸出手准备拉她上去,李奇也跟着进去。两人坐到后方的长椅上,系好安全带,副驾驶则把门关上,爬回驾驶舱。在一阵震动中,地板开始倾斜,机身也摇晃着起飞,他们先是看到窗外景物慢慢旋转,接着就看到了建筑物的屋顶,没多久后,他们看见远处的草原,而草原上的公路就像用铅笔画的灰色线条。直升机的机鼻朝下,引擎轰鸣作响,正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朝目的地前进。
沙克在健康报导里读到一项叫“劲走”的运动,就是走路时渐渐加快速度到每小时四英里,这样不但能让心跳数上升,增加氧气消耗量,又不会像慢跑那样让胫骨跟膝盖承受太大压力。这份报导很有说服力,他也经常身体力行。现在到世贸中心有六百码的距离,用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走,大概五分钟就到了,不过这次他花了八分钟,因为奥哈立南在他旁边。她很乐意陪他走路,然而她却喜欢慢慢走,但这可不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她总是说:“我慢慢走就有效了,不用走那么快。”这是折衷的办法:她同意陪他走路,所以他也不抱怨她的速度。他觉得这样总比完全不走路好,而且对他的身体多少还是有点帮助。
“哪一栋?”他问。
“我想应该是南栋。”她说。
他们走向南栋入口,进了大厅。柜枱后方有几个保全,可是他们正忙着跟一群穿灰西装的外国人谈话,于是奥哈立南跟沙克直接到大楼的公司目录区,查到开曼信托公司在第八十八楼。他们进了快速电梯,按下按钮,正在柜枱忙的保全,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进了大楼。
电梯很快到了八十八楼,门打开后,他们听见一声沉闷的铃响,然后直接进了走道。天花板很低,整个空间也很狭窄。开曼信托公司有道时髦的橡木大门,上头有扇小窗,和一根黄铜把手。沙克拉开门,让奥哈立南先进去。
接待区摆着几件橡木家具和黄铜器具,还有一个与胸齐高的柜枱,柜枱后方坐着一个壮汉。沙克往后站到地板中央,他的皮带挂满装备,髋部大了一圈,让他看起来体格更大,更有威严。奥哈立南向前走到柜枱,心想着该说些什么,她想要让对方措手不及,于是采取正面攻击——她曾看过一些刑警用这招。
“我们是为雪瑞儿来的。”她说。
“我该回去了。”裘蒂说。
“不行,妳要跟我去夏威夷。”
他们又回到达拉斯沃尔斯堡机场清凉的航厦中。刚刚休伊停在远处某个停机坪,副驾驶再开一辆军绿色高尔夫车载他们过来,他带他们去一道未标识的门,从门后阶梯往上走就直接回到航厦里面。
“夏威夷?李奇,我不能去夏威夷,我得回纽约。”
“妳不能一个人回去,纽约很危险,记得吗?我得去一趟夏威夷,所以,妳跟着我去,就这么简单。”
“李奇,我不能跟你去,”她说。“我明天还要参加一个会面,你也知道的,那通电话是你接的,对不对?”
“真是讲不听,裘蒂。妳不能一个人回去。”
那个早上,他们在圣路易办蜜月套房的退房,对他影响很大。他的直觉正大喊着:蜜月结束了,老兄。你的生活从此改变啰,而且麻烦开始出现啦。他本来不理会,可是现在却开始注意了。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担心某个人,感觉很好,不过也是种负担。
“我一定得回去,李奇,”她说。“我不能放他们鸽子。”
“打电话过去,告诉他们妳没办法,说妳生病或有事什么的。”
“我不能这样,我秘书知道我没生病,对吧?我得为工作考量,这很重要的。”
“妳不能一个人回去。”他又说了一次。
“说到这里,为什么你一定要去夏威夷?”
“因为真相就在那里。”他说。
他走到旁边的售票柜枱,从小架子上拿了飞机时刻表,站在冰冷的灯光下,查从达拉斯沃尔斯堡机场的起飞班机,用手指移到往檀香山的班次上。接着,他又往前翻了几页,找飞往纽约的时刻表。经过仔细确认后,他松了口气,对裘蒂微笑。
“行得通,两件事都没问题。妳看,这里有一班飞机十二点十五分起飞,飞行时间再扣掉时差后,我们会在三点钟到檀香山机场。然后我们再从那里搭七点的飞机回纽约,扣掉时差,我们会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到达甘迺迪国际机场。妳的秘书说是下午开会,对吧?所以妳还来得及。”
“我得看个演示文稿,”她说。“我根本不知道要开什么会。”
“妳还会有几小时的时间,没问题的。”
“这太疯狂了,我们只在夏威夷待四个小时。”
“这样就够了,我会先打电话过去安排好。”
“我们整晚都会在飞机上。一整晚没睡,隔天怎么开会呢?”
“那么我们就坐头等舱,”他说。“反正是洛特付钱,对吧?我们可以在头等舱睡觉,那里的椅子看起来很舒服。”
她耸耸肩,叹了口气。“疯了。”
“手机借我一下。”他说。
她从包包拿出手机给他,他先打给长途查号台问了号码,然后拨到六千英里外的地方。电话铃响了第八声,一个他想听到的声音接起电话。
“我是杰克·李奇,”他说。“你整天都会在办公室吗?”
对方的回答很缓慢,听起来很想睡觉的样子,因为现在夏威夷的时间还很早。不过,他的答复是李奇想听到的。李奇挂掉电话,转身面对裘蒂,她又对他叹了口气,但这次脸上带着微笑。她走到柜枱前,用金卡买了两张头等舱机票,从达拉斯沃尔斯堡到檀香山,再从檀香山到纽约。柜枱服务员觉得很困惑,为什么他们要花这么多钱搭头等舱,坐二十小时的飞机,却只在欧胡岛待四个小时,马上又搭头等舱离开——机票的价钱都可以买辆二手跑车了。服务员把金卡还给他们的二十分钟后,李奇已经安稳地坐在很大的羊皮座位里,裘蒂也安全地坐在他身边。
遇到这种情况,有个固定的处理进程,这个进程虽然以前没有真正使用过,但已经仔细排练过好几次了。在柜枱后面的壮汉若无其事地把手移到电话上,食指和中指各按一个钮。第一个钮会锁住他们刚进来的那道橡木大门,由于是利用电磁吸住门上的金属,所以很安静,也不会被发现;只要启动后,除非按下解除开关,不然即使用钥匙或者破坏门闩都打不开。第二个钮,会让荷比桌上的对讲机闪起红灯。办公室很暗,只要这个灯一闪,一定看得见。
“谁?”壮汉问。
“雪瑞儿。”奥哈立南重复了一次。
“很抱歉,”他说。“这里没有叫雪瑞儿的人,目前我们有三位员工,全都是男的。”
他把手向左移,放到一颗标示着“通话”的按钮上,这会让荷比的对讲机启动。
“你们是不是有辆黑色的Tahoe休旅车?”奥哈立南问。
他点头。“我们公司的车子里,是有辆黑色Tahoe没错。”
“那Suburban呢?”
“嗯,我们应该也有一辆。有人被开罚单了吗?”
“有人开车载雪瑞儿到医院去。”奥哈立南说。
“谁?”壮汉又问了一遍。
沙克走到奥哈立南后方。“我们要跟你的老板谈谈。”
“好,”他说。“我看能不能帮你们安排一下。请问你们的大名是……?”
“沙克警官与奥哈立南警官,纽约市警局。”
东尼打开荷比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露出询问的表情。
“请问有什么事吗,警官?”他说。
依照排练进程,这时候警察会从柜枱转过身去看着东尼,说不定还会走过去几步,而他们两个也真这么做了。沙克与奥哈立南转了身,走到接待区中央。坐在柜枱内的壮汉弯下身子,打开一个柜子,从架上拿下霰弹枪,放得很低不让他们看见。
“是有关雪瑞儿的事。”奥哈立南又说了一次。
“什么雪瑞儿?”东尼问。
“那位鼻子断掉送到医院的雪瑞儿,”沙克说。“脸颊凹陷性骨折,还有脑震荡。这位雪瑞儿搭着你们的车,在圣文森医院的急诊室外下车。”
“喔,我知道了,”东尼说。“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的脸伤成那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她会搭你们的车?”奥哈立南问。
“我们载一位客户去中央车站,然后看到她站在人行道上,茫茫然的样子。她是从基斯可山搭火车到这里的,而且在路边漫无目的晃来晃去,所以我们就载她去医院,她看起来伤得很重。我们载她去圣文森医院,是因为回来顺路。”
“贝尔维医院离中央车站比较近。”奥哈立南说。
“我不想去那边塞车,”东尼说。“到圣文森比较方便。”
“你们不纳闷她发生了什么事吗?”沙克问。“譬如她是怎么受伤的?”
“我们问她,可是她不说,可能是因为伤得太重。这也是我们不知道她名字的原因。”
奥哈立南只是站着,不确定接下来怎么办,沙克则向前走了一步。
“你们在人行道上看到她?”
东尼点头。“在中央车站外面。”
“她不能说话?”
“半个字都没说。”
“这样的话,你们怎么知道她是从基斯可搭火车来的?”
在他们排练的过程中,唯一不能确定的灰色地带,就是什么时候要放下守势,采取主动攻击,这是很主观的问题。不过他们相信,等时机到了,他们都会知道,而现在正是时机。壮汉站起来,喀哒一声让霰弹枪上了瞠,高举过柜枱面对他们。
“不准动!”他大喊。
东尼的手上也突然出现一支九〇手枪。沙克跟奥哈立南看着东尼的枪,再回头看看对准他们的霰弹枪,马上把双手往上举。这个动作跟电影演的不一样,电影主角是后悔没及时发现,意思意思把双手抬起来,但他们却是猛然向上举,仿佛得用手碰着天花板才不会被杀。拿着霰弹枪的壮汉走到他们后面,枪口用力抵着沙克的背部,东尼也走到奥哈立南后面做出一样的动作。这时,有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停在办公室门口。
“我是虎克·荷比。”他说。
他们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眼神从他毁容的脸上,慢慢往下看到那条空着的袖子。
“哪一位是哪一位?”荷比问。
他们没回答,因为他们正看着他的钩子。他举起钩子,停在灯光下。
“谁是奥哈立南?”
奥哈立南低下头承认。荷比转向另一边。
“所以你是沙克。”沙克点头,动作非常小。
“把你们的腰带拆下来,”荷比说。“一次一个人,快一点。”
沙克先动作,而且很快。他放下双手,解开扣环,腰带掉到他脚边的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接着他又把手举高。
“轮到妳了。”荷比对奥哈立南说。
她照着做,腰带挂着左轮手枪、无线电、手套和警棍,掉到地毯上时也发出沉重的声音。接着她也举起双手,高到不能再高。荷比弯下腰,用钩子穿过两条腰带的扣孔,然后抬起来,姿势就像个辛苦一整天满载而归的渔夫。他用左手翻了翻腰带,把两组手铐拿下来。
“转过去。”
他们向后转,面对着枪。
“手放到后面。”
一个只有单手的人,也可以替别人上手铐,只要对方站着不动,手腕靠在一起就行。沙克跟奥哈立南站着完全不动,荷比一次扣上一只手,然后把四个手铐压得很紧,直到听见他们两个因为痛而倒抽一口气。接着,他把两条腰带再抬高一些,不碰到地板,然后走回办公室。
“进来。”他说。
他走到桌子后面,把腰带放在桌上,重重坐到椅子上,等东尼把两个俘虏带到他面前。他让两人静静等着,直到他把腰带上的东西全部拿下来。他取下两把左轮手枪,放到抽屉里,再拿起无线电,转了转音量旋钮,结果发出很大的嘶嘶声和劈啪声。他把无线电放到桌缘,天线对着窗户,注意听了一会儿,还是只有杂音。他转回来,抽出腰带上的警棍,一根放在桌上,另一根用左手拿着仔细察看。这是新式警棍,有把手,还可以伸缩,荷比端详着,觉得很有趣。
“这怎么用?”
沙克和奥哈立南都没说话。荷比把玩了一会,然后对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用霰弹枪戳戳沙克的腰部。
“我在问你问题。”荷比对他说。
“用甩的,”沙克低声说。“甩出去,再轻弹一下。”
荷比需要点空间,所以他站了起来,照着沙克说的做,姿势像在抽动鞭子。警棍伸缩的部分啪一声弹了出来,然后就固定住了。荷比没烧伤的半边脸露出微笑,然后他又把警棍收起来,再试一次,又笑了。他绕着桌子走动,又多试几次,先是水平,接着又垂直甩动,而且力量愈来愈大,甩动的轨迹画出一道弧线。他反手甩了一次,警棍伸长后,突然转身用力打在奥哈立南的脸上。
“我喜欢这个。”他说。
她往后倒,可是东尼用手枪把她往前推,她的膝盖无力,整个人向前倒,撞到了桌子。她的手还铐在背后,嘴巴和鼻子流出鲜血。
“雪瑞儿对你们说了什么?”荷比问。
沙克正低头看着奥哈立南。
“她说她撞到门。”他低声回答。
“那为什么你们他妈的要来烦我?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沙克把目光往上移到荷比的脸上。
“因为我们不相信她,她的伤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打的。我们查到那辆Tahoe的车牌,现在看起来,我们似乎是找对了地方。”
办公室安静了下来,只有桌面上无线电的嘶嘶声。
“没错,就是这里,”他说。“她根本不是撞到门。”
沙克点点头。他是个很勇敢的人,因为家庭暴力处理小组不是给懦夫待的地方。从字面上看来,这个小组的人要时常面对会使用暴力的男人,而沙克也正是如此。
“这是个很严重的错误。”他小声说。
“怎么说?”荷比问他,似乎有点感兴趣。
“我们只是来查你对雪瑞儿做了什么,就这样而已,跟其他事情都没关系,你不该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尤其是对警员使用暴力。我们本来可以好好解决雪瑞儿的事,可是你一直找我们的碴,这样什么都不能解决,因为你只是让自己掉进更大的麻烦里。”
说完话后,他仔细观察着荷比的反应。提醒加害者为自己的权益着想,这一招通常会有效,可是荷比完全没反应,一句话也没说,办公室里陷入沉默。正当沙克在构思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无线电发出劈啪声,里头传来某个调派员的声音,这无疑判了他们死刑。
“五一跟五二,请确认你们所在地点。”
沙克做出反射动作,想用铐在背后的手摸原来腰带的部分,可是因为被铐得很紧,手举到一半就停住了。无线电安静下来,荷比看着某处,似乎还在仔细听。
“五一,五二,我要知道你们现在所在地点。”
沙克惊恐地看着无线电,荷比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露出了笑容。
“他们不知道你们在哪里。”他说。
沙克摇头,脑袋快速运转着。他是个勇敢的人。
“他们知道,就在这里,只是确认一下。他们会一直确认我们是不是到了目的地。”
无线电又发出劈啪声。“五一,五二,请回应。”
荷比盯着沙克。奥哈立南正挣扎着要站起来,眼睛看着无线电,东尼则用手枪挡住她的视线。“五一,五二,听得到吗?”
声音安静了一下子,然后又出现了,而且更大声。
“五一,五二,我们在休士顿街与D大道那里有个紧急家暴案件,你们在那附近吗?”
荷比笑了,说:“那里离这边有两英里。他们完全不知道你们在哪,对吧?”
他笑得更开心了。他的左半边脸挤成好几条奇怪的线,但右半边的疤痕却完全不动,就像个坚固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