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李奇第一次觉得,搭飞机原来可以这么舒适。他从出生就开始搭飞机了,一开始是军人的孩子,后来自己也成了军人,总共飞了好几百万英里。但每次搭的不是噪音刺耳、设备俭朴的军方运输机,就是座椅坚硬、位置比他肩膀还窄的民航机经济舱。搭头等舱旅行对他而言,是个全新的奢华体验。

头等舱非常引人注目,对那些坐一般舱位的乘客,就像刻意设计来羞辱他们似的:他们在引擎旁的登机走道排队时,就会看到这个豪华奢侈的空间而羡慕不已,但接下来却得在狭窄的走道跟其他人挤来挤去,才能到自己那张简陋又难坐的位子上。头等舱很凉爽,装饰都是柔和的色调,四个座位一排,总共有十排。李奇算了一下,一张座位大概是普通机位的二点五倍宽,但坐起来的感觉不只这样,简直可用巨大来形容。这里的座位就像沙发,即使左右动来动去,臀部也不会碰到扶手。脚部的空间更是惊人,他整个人往下躺,把脚完全伸直,还碰不到前面的位子。另外,只要按下座位上的按钮,就可以把椅背调降到几乎呈水平,而且不会影响到后面的人。他按钮把椅背调上调下好几次,像个小孩在玩玩具一样,最后才调整到适中的高度,拿起航空公司提供的全新杂志来看,不像一般舱位的乘客,只能看旧的,而且书页还绉绉黏黏。

裘蒂几乎要陷进座位里了,她脱掉鞋子,盘腿而坐,膝上放了本跟他一样的杂志,扶手上摆着一杯冰的香槟。头等舱很安静,因为他们离引擎很远,几乎听不到噪音,只有头顶上冷气出风口的嘶嘶声。舱内也非常平稳——李奇看着裘蒂杯子内金黄色的香槟酒,液体表面完全没有震动。

“我会习惯这里的。”他说。

她抬起头对他笑笑,说:“光靠你的薪水可能没办法哦。”

他点点头,又开始计算了:挖游泳池一天的薪水,可以搭头等舱飞五十英里,飞机用最省油的速度行驶,大概只要五分钟。也就是说,他得整整工作十小时,才能换五分钟的头等舱座位,而这样花钱的速度,是他以前的一百二十倍。

“等这些事结束以后,”裘蒂问。“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

从她说里昂要给他一栋房子开始,他就一直想着这问题。在他的想像中,那栋房子有时看起来很友善,有时却又充满威胁,像是张特殊的图片,在灯光下用不同角度看就会有不同的面貌。有时候,房子坐落在阳光中,看起来很舒适,楼层不高,庭院向外延展,四周围着树林,感觉就像个家。但其他时候,这栋房子就像颗巨大的石磨,他得一直不停地跑,才能勉强与起跑线平行。他认识很多拥有房子的人,也跟他们谈过,倒不是因为他有兴趣——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与养蛇当宠物的人谈话。他有个结论,就是房子会让人陷进某种固定的生活模式。即使有人送你一栋房子,像里昂一样,你还得面对更多不同的问题。你得缴税,还要缴保险金,万一房子被烧掉或者被强风吹垮才能理赔。另外,你得付出不少保养维修的费用。他认识的那些人,总在处理房子的事,譬如冬季开始时更换暖气系统,因为去年装的已经坏了;地下室可能时常漏水,所以要花一大堆时间和精力把东西搬出来。屋顶也是个麻烦,他很清楚,因为其他人告诉过他。他很讶异屋顶竟然有使用年限,所以木板要拆下来换上新的,墙壁饰板和窗户也是。他认识很多人会帮自己的房子换新窗户,而且在更换前还考虑很久,才决定要用哪种样式。

“你要找个工作吗?”裘蒂问。

他透过椭圆形的窗户望着飞机下方七英里的南加州景色。房子的税金、保险费、保养维修费加起来,每年至少要花他一万块。此外,由于房子地处偏僻,所以他得留着洛特的车,虽然车子跟房子一样,也是免费得到的,但也需要一笔费用:保险、换机油、定期保养、牌照税,再加上油钱,也许一年三千块吧。食物、衣服和日用品要花的钱是最多的,而且要是他有了房子,他就会想要别的,像是立体音响和薇诺娜·贾德的唱片,还有一大堆其他东西。他想到老荷比太太用手写的记帐单,计算了一年需要多少钱,而他要花的钱一定不会比她少。全部加起来,大概是一年三万块,也就是说他应该要赚到五万块,因为还要考虑所得税与他出去工作赚钱的通勤费,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工作。

“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

“有很多事你都能做。”

“譬如?”

“你有才能,譬如你是个很厉害的调查员。爸爸总是说你是他见过最棒的。”

“那是以前在军中的事,”他说。“早就结束了。”

“才华是跟着你的,李奇,一定会有地方需要最棒的人才。”

她突然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你可以接管柯斯特洛的事业,补他的空缺,我们公司以前都是雇他。”

“听起来不错,我先把他害死,然后再接管他的工作。”

“那不是你的错,”她说。“你应该考虑看看。”

于是,他边低头看着窗外的加州景色,边考虑裘蒂的建议。他想到柯斯特洛办公室那张磨损很严重的皮椅,还有他虽然变老但还算灵活的身体;他又想到自己坐在那间装饰色调柔和、墙上有毛玻璃的办公室,未来一辈子都得在那里接着电话。如果要经营那间格林威治大道上的办公室,他就得花钱请个秘书,给她一台新电脑跟新电话,还要帮她付保险费,提供她给薪假期。全部费用加起来,比盖里那栋房子的花费还多,两边加起来,等于他工作整整十个月的薪水。

“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次。“我不确定。”

“你一定要想想看。”

“也许会吧,”他说。“但不一定是现在。”

她发出会心一笑,接着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头等舱内只有嘶嘶声,此时一位空服员推着饮料车过来,裘蒂再点了一杯香槟,李奇则拿了一罐啤酒。他随意翻翻杂志,里头都是些没什么特别的文章,还有一些广告,提供理财服务,或者介绍某种装电池的黑色小设备。杂志里有个专栏,用彩色小图片介绍各种客机,他找到现在正在搭的这架的型号,看了一下载客量与引擎动力。接着他往后翻,看到一个填字游戏,非常困难的样子,裘蒂手上的杂志早就翻到这一页了。

“你看直十一的提示。”她说。

李奇往下看,读了出来:“它们可以产生很重的负担,十六个字母。”

“答案是Responsibilities(责任)。”她说。

玛莉莲与契斯特在办公桌前的左侧沙发上依偎着,因为荷比与两个警员在浴室里面。穿着深色西装的壮汉坐在他们前面的沙发上,霰弹枪放在膝上,东尼四肢摊开坐在他旁边,两脚跷在咖啡桌上。契斯特表情呆滞,两眼无神。玛莉莲又饿又渴,觉得很害怕,不断张望四周。浴室里完全没有声音。

“他在里面对他们做什么?”她小声问。

东尼耸耸肩。“可能在和他们说话吧。”

“说什么?”

“这个嘛,问问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看要用哪种酷刑,妳知道吧。他很喜欢这样。”

“天哪,为什么?”

东尼笑了。“他觉得这样比较民主,让他们决定自己的命运。”

玛莉莲颤抖着。“我的天哪,他不能放他们走吗?他们只是以为雪瑞儿遭到家暴而已啊,他们根本不认识他。”

“喔,他们很快就会认识他了,”东尼说。“他会让他们自己选个数字,但他们不知道要选大一点或小一点的,因为他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们还以为选对数字以后,会让他高兴点。”

“他不能放过他们吗?等过一会儿后?”

东尼摇头说:“不可能,他现在很紧绷,做这种事会让他放松,就像是治疗。”

玛莉莲沉默了很久,但她还是问了。

“选数字是什么意思?”她小声问。

“看他们要受几小时的折磨至死。”东尼说。“选择数字大的人发现以后,都后悔得要命。”

“你们简直是禽兽。”

“可是他不会让妳选数字的,他对妳另有计划。”

浴室里还是安静无声。

“他疯了。”玛莉莲说。

东尼耸耸肩。“也许有一点吧,不过我喜欢他。他承受过很多痛苦,我想这就是他如此热中此道的原因吧。”

玛莉莲惊恐地看着他。这时,外面那道橡木大门的蜂鸣器响了,声音显得格外大声。东尼与拿着霰弹枪的壮汉转过去看着那个方向。

“去看看。”东尼说。

他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枪,对着契斯特跟玛莉莲,拿着霰弹枪的家伙则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向门口,他关上门后,办公室又安静了下来。东尼也站了起来,走到浴室门前,用枪托敲门,然后打开一点门缝,探头进去。

“有访客了。”他小声说。

玛莉莲左右张望,东尼离他们最近,但有二十英尺远。她突然跳起来,深吸一口气,跨过咖啡桌,绕过对面的沙发,冲到办公室门口猛然转开把手。穿着深色西装的壮汉正站在接待区另一侧,跟一个站在外面大门口的矮个子谈话。

“救命!”她对那人喊道。

男人把目光移到她身上。他穿着深蓝色长裤、蓝色衬衫,还有一件与裤子同色的外套,这身装扮看起来很像某种制服,外套的左胸口上还有个小字样。他的手里提着一个褐色购物袋。

“救命!”她又喊了一次。

两件事同时发生:穿深色西装的壮汉往前冲,把访客拉进来,接着关上大门;东尼则用他粗壮的手臂从后方绕过玛莉莲的腰部,把她向后拉回办公室。她往前拱身,抵抗东尼手臂的力量,不停试图挣脱。

“天哪!救救我们!”

东尼把她举起来,手臂绕过她的胸部,她的紧身衣都被拉到大腿以上了。她不断乱踢,奋力挣扎,而穿蓝色制服的矮个子只是盯着看,她的鞋子掉到地上后,矮个子还笑了出来。他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进办公室,小心跨过她掉在地上的鞋子,手里还拿着购物袋。

“嘿,我也想玩玩看。”他说。

“算了吧,”东尼从她后方说。“这个目前还不能碰。”

“可惜啊,”矮个子说。“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这种景象的。”

东尼费力地把她拉回沙发,推倒在契斯特旁边。矮个子无奈地耸了耸肩,接着把购物袋里的东西全倒到桌上,里头全是一捆捆现金。此时,浴室门打开了,荷比走了出来,他已经脱掉外套,袖子卷到肘部以上——左边是正常的前臂,肌肉结实,还有浓密的深色手毛,右边则是一个深褐色厚皮革杯状物,连着几条上半部被衬衫袖子盖住的皮带。杯状物的底部,就是那根金属钩子的根部,从这里到弯曲之前的部分大概有六至八英寸长。

“东尼,算一下数目。”荷比说。

玛莉莲突然站起来,转身面对那个新来的矮个子。

“他抓了两个警察,”她急切地说。“他会杀掉他们。”

矮个子对她耸耸肩,说:“听起来不错。我说啊,全杀掉吧。”

玛莉莲茫然地看着他。东尼走到桌子后面,把一捆捆钞票排好,然后一边大声算出来,一边把算好的钞票移到桌子另一边叠整齐。

“四万块。”

“钥匙在哪?”矮个子问。

东尼拉开抽屉。“这是奔驰的。”他把一串钥匙丢过去,然后又从口袋拿出另一串。“这串是Tahoe的,就停在楼下停车场。”

“那辆BMW呢?”矮个子问。

“还在庞德里奇。”荷比站在后面说。

“钥匙呢?”矮个子问。

“应该在房子里吧。”荷比说。“她没带皮包来,而且她身上看起来也没有可以藏钥匙的地方,对吧?”

那人看着玛莉莲的衣服,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敢打包票,里面一定还藏了什么东西,可是看起来不像钥匙。”

她厌恶地看着他。他外套上的字样写着“老莫汽车行”,是用红色丝线绣的。荷比走到她身后站着,往前倾,把钩子放到她视线所及之处。她盯着近在眼前的钩子,开始颤抖。

“钥匙在哪里?”他问。

“那是我的车。”她说。

“现在已经不是了。”

他把钩子移近一点,她闻到金属和皮革的味道。

“我可以搜她的身,”矮个子说。“说不定她真的藏在身上,我知道有几个地方可以找找。”

她颤抖得更厉害。

“钥匙。”荷比温柔地对她说。

“在厨房柜枱上。”她低声说。

荷比把钩子移开,笑着走到她前面。矮个子看起来很失望,点点头表示听到她小声的回答,然后慢慢走向门口,手里拿着奔驰和Tahoe车的钥匙。

“很高兴与你们交易。”他边走边说。

他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玛莉莲。

“你真的确定她不能碰吗,荷比?看在我们这么久的朋友份上?而且还合作过不少交易?”

荷比摇摇头,表情看起来很认真。“别想,她是我的。”

矮个子耸誓肩,走出办公室,手里晃着钥匙,门关上后,过了几秒,他们就听到外面大门关上的声音,接着是电梯的嘎嘎声。接下来,办公室又恢复了安静。荷比看了一眼桌上的钞票后,又走进浴室。玛莉莲和契斯特则泄气地坐在沙发上,而且又冷又饿。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光线逐渐黯淡,浴室里仍然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玛莉莲心想现在应该是晚上八点。就在此刻,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飞机追着太阳往西行,但一路落后,比太阳还晚三小时才到欧胡岛,当地已经是正中午了。头等舱的乘客比其他人先下飞机,也就是说,李奇和裘蒂最先走出航厦,到候车处搭出租车。这里的温度跟湿度都和德州差不多,不过湿度中还加了咸味,因为旁边就是太平洋。外面的阳光比较缓和,不像德州那么强烈。锯齿状的青山与蓝色的大海围绕着这个岛,看起来就像热带区域问一闪一闪发亮的宝石。裘蒂戴上墨镜,看着机场围墙外的景色,觉得有点新鲜——虽然她以前曾跟服役中的父亲经过夏威夷好几次,但从未真正停下来好好看看。李奇的情况跟她差不多,他以前也常经过这里,次数多到数不清,但也没在夏威夷服过役。

排在候车处的第一辆出租车,跟他们在达拉斯沃尔斯堡机场外搭的那辆一样,是雪佛兰的Caprice,司机一样把空调开到最大,驾驶座的空间也装饰成介于神龛跟客厅的风格。当他们说出目的地——希戡空军基地——驾驶便露出失望的表情,因为到那里只有半英里,刚好是欧胡岛规定的出租车最短程距离。司机无奈地看看后方其他出租车,李奇知道他心里一定在想,其他驾驶赚的钱会比他多。

“我会给你十块当小费。”李奇说。

司机的表情就跟达拉斯沃尔斯堡机场的那个售票员一样惊讶。到空军基地的车费顶多只能跟油钱打平,但他还能得到十块钱小费?李奇看到仪表板旁贴了张照片,猜想应该是这司机的家人:几个皮肤黝黑的孩子跟一个穿着印花洋装、皮肤也很黑的女人,全部站在一栋干净俭朴的房子前对着他微笑。他想到老荷比夫妇,安静孤独地住在布莱顿阴暗的家里,只有氧气瓶发出的嘶嘶声与在木头地板上走动的嘎吱声。他也想到洛特,还有他在布隆克斯那间混浊肮脏的店面。

“如果现在就出发,”他说。“给你二十块,如何?”

“二十块?”司机重复他的话,觉得很惊讶。

“三十块好了,为了你的孩子,他们看起来很可爱。”

司机从镜子里对李奇笑了,接着他手指轻触嘴唇,再温柔地放到那张亮面照片上头。出租车回转,开上车道,没多久就到了基地大门口。大门看起来跟沃尔斯堡一模一样。裘蒂打开车门走进炽热的阳光下,李奇则从口袋拿了一卷现金,他把包在最外面那张五十块抽出来,塞给司机,说:“收下吧。”然后指着照片问:“那是你家吗?”司机点点头。

“房子状况如何?需要维修或什么的吗?”

司机摇头。“状况好极了。”

“屋顶还可以吗?”

“完全没问题。”

李奇点头。“只是顺便问问。”

他下了车,跟裘蒂一起站在柏油路面上,出租车在一片烟尘中离开,准备回去机场航厦候车处。一阵微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咸的味道,裘蒂拨开风吹到脸上的头发,环顾四周。

“要去哪里?”

“C-I-L-H-I,”李奇说。“就在里面。”

他把这个缩写当成一个单字直接念出来,裘蒂听得笑了出来。

“Silly(傻瓜、蠢蛋之意)吗?”她学他的发音。“那是什么?”

“C-I-L-H-I,”李奇说。“夏威夷的中央鉴定研究室,是陆军单位的设施。”

“做什么的?”

“我会带妳去看。”他说,接着停了一下。“至少我希望能带妳去看。”

他们走到警卫室,站在窗口等,里面有位中士,跟沃尔斯堡那位中士一样,穿着同样的制服、理同样的发型,连脸上露出的怀疑表情都相同。他让他们在大太阳下等了一会儿,才拉开窗户,李奇走上前报出他们的姓名。

“我们来见纳许·纽曼。”他说。

中士看起来很惊讶。接着,他拿起一块写字板,翻查上面的纪录单,手指移到某一行后,便点了点头,拿起话筒,按了四位数字——他打的是内线电话,告诉对方有访客到来,听完对方的回复后,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用手遮住话筒,转头面向裘蒂。

“小姐,请问妳几岁?”他问。

“三十岁。”裘蒂回答,她也觉得有点奇怪。

“三十。”宪兵中士对电话说。听完对方的吩咐,他挂上电话,在板子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转过身面对他们。

“他现在就出来,请进吧。”

他们挤过警卫室与车辆栅栏中间的缝隙,站在人行道上等,这里跟他们刚刚站的地方距离只有六英尺,但已经是军方的人行道,不属夏威夷交通部管辖。中士的表情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本来怀疑的神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纳闷为何鼎鼎大名的纳许·纽曼急着要带这两位平民进基地。

在他们前方约六十码处有栋低矮的混凝土建筑,单调的端墙中央有道很普通的大门。他们看见一个银发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转身关门,拿出钥匙锁上,接着快步走向警卫室。他外披一件白袍,里头穿着军方夏季制服,衬衫领口挂着好几块金属牌,显然是个高端军官,从他的举止姿态来看也很有架式。李奇往前走,裘蒂跟在后面。银发男子大约五十五岁,身材很高,长得非常英俊,有如贵族,他的体格像个天生的运动员,只是年纪大了,开始有点退化迹象。

“纽曼将军,”李奇说。“这位是裘蒂·盖伯。”

纽曼看着李奇,然后跟裘蒂握手,露出微笑。

“很高兴见到你,将军。”她说。

“我们见过了。”纽曼说。

“真的吗?”她惊讶地问。

“妳不记得了,”他说。“如果妳记得,我一定会吓一大跳,因为那时候妳才三岁吧,在菲律宾,我们在妳父亲家里的后院见过面。我记得妳拿了杯兰姆鸡尾酒给我,杯子很大,妳父亲的后院也很大,可是妳个子很小。妳用双手拿着杯子,伸出舌头,一副很专心的样子。我一直看着妳走过来,怕妳掉了,担心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啦。”

她笑了。“噢,没错,我可能不记得了。当时我才三岁?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纽曼点点头。“所以我刚刚在电话中才会问妳的年纪。我只是要问中士觉得妳看起来几岁,没想到他竟然直接问妳,真是太不应该了,怎么可以问小姐这种问题呢,对吧?不过,我倒一直在想,里昂的女儿是不是真的来找我了。”

他紧握了她的手一会儿才放开,接着转过身,轻轻搥了李奇的肩膀。

“杰克·李奇,”他说。“哇,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李奇与纽曼紧紧握手,两人都觉得很高兴。

“纽曼将军是我的老师,”他对裘蒂说。“他大概一百万年前在参谋学院教过高端鉴识学,我知道的东西全是他教的。”

“他是个很棒的学生,”纽曼对她说。“至少他很专心,其他大部分人都不是。”

“你的专长是什么呢,将军?”她问。

“唔,我对法医人类学比较熟悉。”纽曼说。

“他是世界上最棒的。”李奇说。

纽曼客气地挥挥手。“这个嘛,我可不知道。”

“人类学?”裘蒂说。“那不是研究偏僻部落或相关的事吗?譬如他们怎么生活?他们的仪式、信仰等等的?”

“不是,妳说的是文化人类学,”纽曼说。“人类学有很多不同学科,我的专业叫法医人类学,是体质人类学的一个分支。”

“也就是在人类遗骸中找线索。”李奇说。

“骨头学家,”纽曼说。“大概可以这样讲吧。”

他们边走边谈,愈来愈靠近那栋朴素的建筑,一个年轻人开了门,站在入口走廊等着。年轻人的外貌难以形容,差不多三十岁,穿着少尉制服,外面也披了件白袍。纽曼朝他点点头。“这是赛门少尉,他帮我管理研究室,少了他我可不行。”

接着他介绍了李奇和裘蒂,三人握了手。赛门很安静,沉默寡言,李奇觉得他是个成天泡在研究室的家伙,所有工作都经过精心规划,他一定觉得他们的出现弄乱了他的时刻表。纽曼带他们往里面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赛门对纽曼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坐吧,”纽曼说。“我们来聊聊。”

“所以你算是病理学家啰?”裘蒂问他。

纽曼坐在他的桌子后方,举起手由左往右一摆,表示两种领域并不一样。“这个嘛,病理学家有医学士的文凭,但我们人类学家没有。我们只研究人类学,就这么简单。比如人类的身体结构,就是我们的领域。当然,我们都会验尸,但一般来说,如果尸体死亡时间不算太久,就是病理学家的工作,要是只剩下骨头,那就得交给我们了。所以我才自称骨头学家。”

裘蒂点点头。

“当然,这么说是简单了点,”纽曼补充。“刚死不久的尸体,也可能需要检查骨头。假设发生了分尸案,病理学家就会找我们帮忙,我们可以检查骨头上的锯痕,提供有效的信息,比如行凶者体格强壮或瘦弱、用的是哪种锯子、是左撇子或右撇子这类的事。不过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我研究的只有骨头,干干枯枯,年代久远的那种。”

他又露出了笑容,带着开玩笑的表情。“病理学家对干枯的骨头根本没辙,完完全全束手无策,他们连最基本的知识都没有。有时候我很好奇,医学院到底是怎么教他们的。”

办公室里很安静,也很凉快,墙上没有窗户,光线从某种隐蔽的设备发出,地上铺有地毯。这里只有一张玫瑰木桌,另外有几张供访客坐的舒适皮椅。低矮的架子上摆着一个精致的时钟,秒针安静地走着,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距离他们回纽约的班机,还有三个半小时。

“我们来这里是有事拜托你,将军,”李奇说。“不只是来拜访你而已。”

“不用称呼我将军吧,直接叫我纳许就好了,行吗?说吧,你们有什么事。”

李奇点点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纳许。”

纽曼抬起头。“关于作战失踪人员的名单吗?”

他转头面对裘蒂,向她简单解释了一下。

“这是我在这里的工作,”他说。“而且二十年来,从没做过别的事。”

她点头。“我们想查件特殊案例,因为这件事牵涉到我们了。”

纽曼也对她缓缓点头,不过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嗯,恐怕也是,”他说。“虽然我们这里有八万九千一百二十件作战失踪人员的案子,但我应该知道你们想查哪一类的。”

“八万九千?”裘蒂吃惊地问。

“还要再加上一百二十件。越战失踪人数有两千两百人,韩战有八千一百七十人,还有七万八千七百五十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直到现在,我们任何一个案件都没放弃,而且我保证以后也绝不会放弃。”

“天哪,怎么这么多。”

纽曼耸了耸肩,脸上突然出现悲伤的神色。

“战争,”他说。“使用威力强大的炸药,策略性的移动,还有飞机。一些人在战场上活下来,一些人死了,一些阵亡的人遗体取回了,一些则没有——有时候根本没有所谓的遗体。直接被大砲击中的人,会完全灰飞烟灭,什么也不剩,也许整个人炸成一片红色的雾,甚至直接蒸发掉,消失不见。就算不是直接被击中,也会炸成尸块。战争的目的是要占领土地,对吧?即使尸块很大,敌军或我军的战车在战场上来回移动,只会把尸块压进土地,同样的,这个人也不可能找到。”

他静静坐着,时钟的秒针缓慢移动绕圈。

“搭飞机的更惨。很多我军的飞机都在海上被击落,坠毁到海里的飞机和组员也等于永远消失,即使我们花费再多心力去找也是枉然。”

他挥挥手,表示无奈。

“八万九千人,”裘蒂说。“我以为作战失踪人员只跟越战有关,而且差不多只有两千人。”

“八万九千,还要再加上一百二十人,”纽曼又说了一次。“我们有时还会找到韩战或者从日本找到二战失踪人员。不过妳说得对,这大部分还是跟越战有关。两千两百人其实不算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那四年间,每天上午阵亡的就不只这个人数,很多士兵被炸碎,尸块压进土里。可是,越战不一样,也许有部分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缘故吧。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也在变,现在的我们已经无法接受那么多的阵亡人数了。”

裘蒂静静点头。

“另一部分是因为我们输了越战,”纽曼低声说。“这也让越战有不同的意义。这是我们唯一打输的战争,所以我们对失踪数字会觉得格外深刻,因此我们也就更努力想找回那些人。”

他又挥挥手,做出一样的姿势。从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听得出来,他又慢慢恢复开朗了。

“所以,”裘蒂说。“等有人在国外发现遗骨,就会送到你这里鉴识吗?然后你就可以在失踪名单上划掉一个名字?”

纽曼又挥挥手。“这个嘛,也不算是等人送过来。只要我们能去的地方,我们就会去找。而且,虽然我们尽了全力,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鉴识出来。”

“真是辛苦的工作。”她说。

他点点头。“严格来说,应该是很艰巨的工作。那些遗骨发现的地点通常都是一团乱,野外工作人员有时送来的是动物骨头,或者当地人的骨头,什么都混在一起,这些东西全要做好分类,再从我们已知的线索来比对检查。有时线索不够,有时则是送来的骨头太少,譬如一个美国大兵的遗骨,可能只有一个香烟盒的分量。”

“真不可思议。”她说。

“这种事常发生的,”他说。“我们这里现在就有一百件还没辨识的遗骨,很多只是身体的某个部位而已。陆军部门不能容忍出错,因此他们要求的标准很高,而我们也常达不到标准。”

“你们从哪里开始查?”她问。

他耸了耸肩。“呃,从可以开始的地方吧,通常是医疗纪录。假设李奇是作战失踪人员,他小时候曾经摔断手,我们就拿他那张旧的X光片跟找到的遗骨比对。如果我们找到他的下巴,那就可以从牙医纪录来查。”

李奇看见裘蒂似乎盯着纽曼,心里想像着他蹲在地上乱七八糟的枯黄干骨堆中,一边刮掉骨头上的尘土,一边拿起三十年前的旧X光片相互对比。办公室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时钟也安静地转动着。

“里昂四月份来过这里。”李奇说。

纽曼点头。“对,他来找我。真是个傻子,因为他病得很重,可是我真的很高兴能再见到他。”

他面向裘蒂,脸上带着慰问之意,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欠他太多了。”

裘蒂点点头,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问过你维特·荷比的事?”李奇说。

纽曼点头。“维特·楚门·荷比。”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讲,”纽曼说。“而且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时钟继续转动,还有十五分钟就四点了。

“为什么?”李奇问。

“你一定知道为什么。”

“因为这是机密?”

“机密中的机密。”纽曼说。

李奇移动了身体,似乎不想放弃。“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纳许。所有方法我们都试过了。”

纽曼摇摇头。“你也知道的,李奇,我是美国陆军军官,绝对不能泄漏机密。”

“拜托你了,纳许,”李奇说。“我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我不能讲。”纽曼说。

“别这样。”李奇说。

一阵沉默。

“呃……我想你可以问我问题,”纽曼说。“如果是我教过的学生来找我,并且根据他自身的知识与观察问我问题,而我也用纯学术的角度来回答,这样应该很正常吧。”

他的这番话就像雨过突然天青,裘蒂看着李奇,李奇则看看时钟。三点五十三分,只剩不到三小时了。

“太好了,纳许,谢谢你,”他说。

“你熟悉这件案例吗?”

“每一件我都很熟,尤其从今年四月开始,我对这件特别注意。”

“这件案例是机密中的机密?”

纽曼点头。

“连里昂也无从得知?”

“机密的层级非常非常高,”纽曼暗示。“你同意吗?”

李奇点点头,努力思考。“里昂要你做了些什么?”

“他不在枱面上,”纽曼说。“你记得这点,对吧?”

“嗯,”李奇说。“那么,他要你做些什么?”

“他要我们找出坠机地点。”

“在安溪公路西方四英里处。”

纽曼点头。“我觉得很对不起他,因为根本没理由不让他知道这件事,可是我又不能更改机密层级。我欠他太多了,超出你们的想像,所以我同意帮他找失事地点。”

裘蒂向前倾。“可是,为什么以前没人去找?大家似乎都知道那个地点。”

纽曼耸了耸肩。“因为太难找了,妳很难了解。不只是地形,越南的官僚也是很大的因素。记住,我们输了战争,所以越南人统治着那里,虽然我们跟越南合作进行取回遗体的计划,但控制权在他们手上。这整件事都是他们在操作,也是对我们的侮辱。我们在那里不准穿制服,因为他们说当地村民看见美军制服会受到心理创伤。他们也要我们租他们的直升机当交通工具,于是我们一年要花好几百万,租那种看起来像生锈铁桶的东西,性能也只有我们直升机的一半。实际上,我们就是花钱买那些骨头,而价格跟取得方式都是他们规定的。现在,每一件鉴识案件,就要花美国三百万以上,我已经快受不了了。”

三点五十六分。纽曼叹了口气,陷入沉思。

“不过你还是找到了地点?”李奇适时问了问题。

“本来是预计以后才去找的,”纽曼说。“我们大概知道在哪里,而且很清楚那边有些什么东西,所以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急。不过既然里昂需要帮忙,我就到越南跟他们协议,把时程表往前移。那些人真他妈的难搞,他们嗅得出你想要某样东西,马上就狮子大开口。你们很难想像的。不可思议吗?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你还是找到了?”裘蒂问。

“还真他妈的难找。”纽曼说。“我们在沃尔斯堡跟狄威特谈过,他也帮忙提供了失事的确切地点,可以这么说。那里绝对是你们见过最偏僻的地方,附近一大堆山,丛林里又难以通行。我保证,从地球诞生到现在,绝对没半个人到过那地方。简直是个恶梦之旅。不过,失事地点很完整,因为完全没人到过,所以没有挖掘的痕迹。”

“挖掘?”裘蒂问。“你是说旁边没埋地雷?”

纽曼摇头。“不是,我说的挖掘,就是类似发掘、开凿的意思。三十年前,只要人能到的地方,他们就会去,在那里搜刮兵籍牌、证件、头盔、纪念品等等,不过大部分还是想取得金属,主要是机翼,因为里头有金子跟白金的成分。”

“金?”她问。

“电路里面有这些成分,”他说。“比如一架F十四幽灵式战机的电路里,就有价值五千块的贵金属成分,那里的人会全弄出来卖掉。如果你在曼谷买到很便宜的珠宝,那可能就是用旧美式轰炸机的电路制成的。”

“你在那里找到什么?”李奇问。

“全都保存得很好,”纽曼说。“虽然休伊坠毁,又生锈了,但还是认得出来。尸体当然全部只剩骨头,衣服也烂光了,除此之外,所有东西都在,每具遗骨都挂着兵籍牌。我们把遗骨装箱,用直升机运到河内,再用运输机载回这里,我们才回来没多久。整件事处理了三个月,算是我们最有效率的一次。至于鉴识进程,只是手续而已,因为遗骨上都挂着兵籍牌,这次骨头学家就派不上用场了。我们处理得干净俐落,只可惜里昂走得太早,不然他看了以后一定能放心的。”

“遗体都在这里?”李奇问。

纽曼点头。“就在隔壁。”

“我们可以看看吗?”李奇问。

纽曼又点点头。“你们可以不用看的,不过要的话就来吧。”

办公室安静下来,纽曼起身,双手比向一道门。赛门少尉正好走过去,对他们点点头。

“我们要进研究室。”纽曼对他说。

“是,长官,”赛门回答,接着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隔间。李奇、裘蒂与纽曼三人往另一个方向走,停在一道煤渣砖墙的门前,纽曼拿出钥匙开了锁,拉开门,再用双手比向里面,李奇与裘蒂便跟着他走了进去。

赛门从自己的办公室隔间看着他们走进研究室,等门关起来锁上后,他拿起电话,按了号码9拨外线,先按了纽约的区域号码,总共十位数字。电话响了很久,因为纽约离这里有六千英里远,现在还是半夜。接着,电话接起来了。

“李奇在这里,”赛门小声说。“就是现在,旁边还有个女人。他们刚进了研究室,我在监视着。”

荷比的声音低沉,听起来有些压抑。“那个女人是谁?”

“裘蒂·盖伯,”赛门说。“盖伯将军的女儿。”

“也就是雅各太太。”

“你要我怎么做?”

荷比沉默了一下,话筒里只有长途卫星电话的嗖嗖声。

“你就载他们去机场吧,那女人明天中午在纽约有个会要开,我猜他们应该是搭七点的飞机,你要确保他们不会错过班机。”

“好。”赛门说道,荷比随即挂掉电话。

研究室的天花板很低,但空间很大,差不多有四十乘五十英尺。室内没有窗户,照明来自日光灯,运转中的空调发出微弱嘶嘶声,但空气中还是有某种味道,像是刺鼻的浓烈消毒剂混着湿热的泥土。研究室最里面是间凹室,里面有很多架子,上头摆着纸箱。纸箱上都有黑色字体编号,数量大概一百个左右。

“无法辨识的遗骨。”李奇说。

纽曼点头。

“是还没鉴识出来,”他低声说。“我们不会放弃的。”

在他们跟凹室中间,是研究室的主要空间,瓷砖地板擦得很亮,上面整齐排了二十张木桌。桌子大约与腰齐高,桌面的厚木板上了层亮光漆,每张都比陆军使用的吊床小一点,看起来像是装饰工用来踩着贴壁纸的坚固桌子。所有木桌中,有六张是空的,有七张上头各摆着一个铝制棺盖,剩下的七张各放了一具铝棺。李奇安静地站着,低下了头,接着抬起头立正行礼,他已经超过两年没这么做了。

“令人敬畏。”裘蒂轻声说。

她把双手放到后方交扣着,头也低了下来,像在参加葬礼。李奇行礼完毕,紧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们,”纽曼低声说。“我希望人们到这里的时候都能表示敬意。”

“那是一定的。”裘蒂轻声说。

她看着棺材,泪水已在眼眶打转。

“好了,李奇,你看到什么?”纽曼说。

李奇的眼睛正环顾四周,他受到很大的冲击,似乎愣住了。

“我看到七具棺木,”他低声说。“本来以为有八具的,因为那架休伊里有八个人,五位机组人员,然后载了三个人。狄威特的报告是这么写的,所以五加三等于八。”

“而八减一等于七。”纽曼说。

“你看过失事地点附近吗?彻底检查了?”

纽曼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

“你要自己找答案。”

李奇动了动身体,往前走出一步。“可以吗?”

“请便,”纽曼说。“告诉我你看到些什么,专注一点,我们来看看你记得多少,还有忘了多少。”

李奇走到离他最近的棺材,探头往里看,棺材里还有个粗糙的木箱,长、宽、高都比棺木少六英寸。

“是越南人要我们这么做的,”纽曼说。“他们卖给我们这些箱子,要求我们不能换,所以我们就把箱子放进棺材,在河内的机场搬上运输机。”

木箱没有盖子,就像个浅浅的托盘,里面摆着一堆骨头,看来是照人体结构排好的。最顶端是已经发黄的旧头骨,接下来是两排牙齿,嘴巴部分看起来像是露出奇怪的笑容,其中还有颗金牙。空洞的眼窝,似乎盯着他看。脊椎的颈骨排得很整齐,下方是肩胛骨跟锁骨,肋骨也都排在正确的地方,再下方则是骨盆。从颈骨到左肩胛骨,有条发出黯淡光泽的金属项链。

“我可以看看吗?”李奇问。

纽曼点头。“请吧。”

李奇静静站了好一段时间,接着伸手进去拿项链,几块骨头被兵籍牌碰到,移动了一点。他把兵籍牌拿起来,用大拇指擦了擦表面,低头看上面的名字。

“卡普兰,”他说。“那位副驾驶。”

“他怎么死的?”纽曼问。

李奇让兵籍牌往下垂,放到肋骨之间,然后努力寻找答案。头骨没问题,手、脚与胸部都没受伤的痕迹。但骨盆碎得很严重,脊椎底部也都压毁了,另外,背部的肋骨两侧由下往上总共八根,都有骨折迹象。

“是休伊坠毁时受到的撞击。他的下背部遭受很大的碰撞,导致严重内伤与内出血,可能一分钟内就死了。”

“可是他在座位上系着安全带,”纽曼说。“机体是头朝下坠毁的,他怎么会受这种伤?”

李奇又看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好几年前的课堂上,非常紧张,怕在传奇人物纳许·纽曼面前搞砸。他看得很仔细,还把手轻轻放在干骨上感觉其存在,可是,他找不到其他理由,因为他说得没错——下背部受到坠毁时的撞击,没有别的解释了。

“那架休伊当时在旋转,”他说。“坠毁的角度很低,所以树木让直升机转向,让机舱与机尾分离,而机舱直接往后坠地。”

纽曼点头。“非常好,我们当时发现的情况就跟你说的一模一样,机体的确是向后坠。虽然他系了安全带,但并未因此得救,反而是被自己的椅子害死。”

李奇走向下一具棺材,里头有同样的木箱,骨头也完整排列好,头骨、牙齿部分看起来还好,但颈部的骨头断了。他从破碎的骨头中拿起兵籍牌。

“塔戴利。”他念出来。

“他是右舷的机枪手。”纽曼说。

塔戴利的骸骨简直是惨不忍睹。机枪手都站在打开的机门口,通常没什么防护,还要操作挂在绳索上的沉重机枪。休伊坠毁时,塔戴利就在机舱里毫无防护地翻来滚去。

“颈子断了,”李奇说。“一直到胸部的上半段都压碎了。”

他把头骨翻到背面,上面都是有如蛋壳碎裂的痕迹。

“头部也受到创伤。我想他可能马上就死了,很难说是哪一处创伤造成死因。”

“我也这么想,”纽曼说。“他才十九岁。”

研究室里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只有淡淡的土壤味。

“看下一个吧。”纽曼说。

下一具的死因不一样,只有胸部受到创伤。兵籍牌缠绕着碎骨,李奇拿不出来,就低头下去看。

“班佛德。”

“他是机组人员的组长,”纽曼说。“应该是坐在机舱的长椅上,面向后方,正对他们载起来的三个人。”

班佛德的头骨似乎在对着他笑。头骨以下的其他部分都很完整,没有损伤,除了上半身侧面一道细窄的伤口。这道伤口在他胸部上看起来像个三英寸的壕沟,撞击力道让胸骨压到了脊椎,而且还撞歪了三节脊椎骨,连接着脊椎的肋骨也跟着歪了。

“你觉得呢?”纽曼问。

李奇把手伸进箱子,检查一下伤口的角度。伤口很窄,而且是水平的,大概有两根手指宽,但还不到三指那么宽。

“某种撞击,”他说。“应该是某种不尖锐、但也不算钝的东西,显然是从胸部侧面撞击,他的心脏应该马上就停了。是直升机叶片吗?”

纽曼点点头。“非常好。看起来是直升机的叶片碰到树木而折弯,直接撞到他的上半身。”正如你说的,这样的撞击会让他的心跳马上停止。

再到下一具棺木,状况就很不一样,有些骨头是暗黄色,但大部分都是白色,变得易碎,也有腐蚀的痕迹,兵籍牌弯曲了,颜色也变得很黑。李奇转动兵籍牌,让天花板的灯光照着上面的字:索普。

“左舷机枪手。”纽曼说。

“当时曾经起火。”李奇说。

“你怎么知道?”纽曼问道,感觉就像个老师。

“兵籍牌烧焦了。”

“还有?”

“骨头被锻烧过了,”李奇说。“至少大部分是这样。”

“锻烧?”纽曼问。

李奇点点头,开始说出十五年前课本上的内容。

“有机成分被烧掉了,只剩下无机的化合物,烧过以后,骨头会变得更小、更白,出现纹理,变得易碎,而且会腐蚀。”

“很好。”纽曼点头。

“狄威特看到的爆炸,”裘蒂说。“就是油槽造成的。”

纽曼点头。“很典型的证据,因为火势不是慢慢延烧的。油槽爆炸时,火势会任意扩散,而且烧得很快,正好可以解释这些骨头为什么有的地方烧过,有些没有。另外,依我看,索普是下半身着火,上半身则躺在火势之外。”

他说完话,大家又陷入一阵沉默,他们心里都在想像当时的情景:在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中,敌军的子弹不断射中机体,接着直升机突然失去动力,油槽的燃料喷出来,随即起火燃烧;机身猛烈坠入树林中,发出巨大声响,直升机旋翼被撞弯了,然后是一阵震荡,伴随着金属尖锐刺耳的摩擦声,这些人脆弱的躯体被重重撞击,落在无情的丛林地上,一个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到过的地方。索普空洞的眼窝向上朝着天花板,像在看着他们想像当时的感受。

“看下一个吧。”纽曼说。

下一具棺材装的遗骨,是个叫艾伦的人。他的骨头没有烧过的痕迹,都是淡黄色,在断掉的脖子上有发出光泽的兵籍牌。头骨很正常,牙齿还是白的,头盖骨又高又圆,没有损伤,看得出是五〇年代被家人好好照料长大的美国小孩。不过,他的整个背部都碎了,像只死掉的螃蟹。

“艾伦是他们载的三人的其中一位。”纽曼说。

李奇惋惜地点点头。第六具棺木,装着一位叫萨宾斯基的遗骨,他的骨头都被锻烧过,变得很小。

“他活着的时候可能是大个子,”纽曼说。“烧过以后,骨头差不多会缩小百分之五十,所以别以为他是个矮子。”

李奇点头,接着伸手碰了碰骨头。骨头感觉轻而易碎,有如空壳,上面的纹理看起来像是微小的叶脉,摸起来尖尖刺刺的。

“有创伤吗?”纽曼问。

李奇又检查了一遍,但什么也没看到。他说:“他是烧死的。”

纽曼点头,说:“嗯,恐怕如此。”

“太可怕了!”裘蒂低语。

第七具棺木,也是最后一具,里面装的遗骨是个叫刚斯顿的人。他的骸骨看起来很吓人,一开始李奇还以为没有头骨,后来才发现原来在木箱底部。头骨至少碎成了一百片,大部分比李奇的拇指还小。

“你觉得呢?”纽曼问。

李奇摇摇头。“我不想知道,”他低声说。“我已经无法思考了。”

纽曼点头,露出同情之意。“直升机叶片直接击中他的头。他也是他们载的三人之一,坐在班佛德对面。”

“五加三,”裘蒂轻声说。“所以机上的组员是驾驶荷比、副驾驶卡普兰、组长班佛德、两位机枪手索普与塔戴利,他们载了艾伦、萨宾斯基和刚斯顿。”

纽曼点点头。“文件里是这么说的。”

“那荷比呢?”李奇问。

“你漏掉某件事了,”纽曼说。“对一个曾经很精明的人来说,这样实在有点草率。”

李奇看着他。狄威特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对一位当过宪兵少校的人来说,这样实在有点草率”,他还说“到家里附近找线索”。

“他们是宪兵,对不对?”他突然说出口。

纽曼笑了。“谁是宪兵?”

“其中两个,”李奇说。“艾伦、萨宾斯基和刚斯顿之中,其中两个是宪兵,他们逮捕了另一个人。这是项特别任务。卡普兰在前一天就先把这两位宪兵载过去了,这就是我没读过的倒数第二项任务,而且他是独自运行。后来他跟荷比就是去载那三人,两位宪兵加上一个被逮捕的人。”

纽曼点了点头。“没错。”

“谁是宪兵?”

“彼特·萨宾斯基与乔伊·刚斯顿是宪兵,卡尔·艾伦是他们抓的坏蛋。”

李奇点头。“他做了什么?”

“这是机密,”纽曼。“你猜呢?”

“像那样进去又出来,快速的逮捕行动?我猜是fragging吧。”

“什么是fragging?”裘蒂问。

“就是杀害军官,”李奇说。“这种事时常发生。譬如某个陆军中尉,可能才刚加入战场,就过度急切想参与危险任务,但他下面的步兵不喜欢这样,只想好好保住性命,甚至认为他只想为自己弄个勋章。于是等他一说‘冲啊’,某个人就从后面打他一枪,或者直接对他丢颗手榴弹——这样更有效,因为不用瞄准,整件事也更好掩饰。所以这种事才称做fragging ,意思来自fragmentation grenade——破片手榴弹。”

“所以他做的就是fragging啰?”裘蒂问。

“这项任务是机密,”纽曼又说了一次。“不过整件事当然牵涉了fragging,而根据文件显示,卡尔·艾伦绝对不是当时的风云人物。”

裘蒂点头。“那为什么这项任务是机密呢?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死了三十年,正义已经获得伸张,不是吗?”

李奇走到艾伦的棺木旁,眼睛盯着里头看。

“因为要保持谨慎,”他说。“不管被杀的那位中尉是谁,国家已经告知他的家人,他因为英勇抗敌而死。如果后来又翻案,那就会是丑闻了,陆军部门当然不乐见这种事发生。”

“没错。”纽曼又说了一次。

“不过荷比在哪里?”李奇问。

“你还是漏了某件事,一步一步来,好吗?”

“到底是什么事?”李奇问。“从哪里找?”

“答案都在骨头里。”纽曼说。

研究室的钟已经是五点三十分,他们剩不到一小时就要离开了。李奇深吸一口气,照着刚刚过来的顺序倒着走回去:刚斯顿、萨宾斯基、艾伦、索普、班佛德、塔戴利、卡普兰,六具龇牙咧嘴的骸骨,有一具少了头骨。他又重新全部检查一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停在每具棺木前,手握着冷冰冰的棺材侧边,倾身往里看,努力想找出遗漏的线索——就在骨头里。他先从顶端开始,头骨、颈骨、锁骨、肋骨、手臂、骨盆、腿部、足部,他动作很轻,仔细在箱子里翻查着干枯的骨头。五点四十五分。五点五十分。时间慢慢过去,裘蒂焦虑地看着他。他现在要看第三遍了,从宪兵刚斯顿开始,接着是另一位宪兵萨宾斯基、罪犯艾伦、机枪手索普、组长班佛德。他在班佛德的箱子里找到了。他闭上眼睛,实在是太明显了,明显到就像涂了萤光剂,再用探照灯照着一样。他跑到另外六具棺材检查,计算数目,然后再检查一次。结果没错,他真的找到了,现在正好是夏威夷的傍晚六点整。

这里有七具遗体,他说。“但却有十五只手。”

夏威夷的傍晚六点,是纽约的夜间十一点,此时荷比正独自在第五大道那间三十楼的公寓卧房里准备就寝。十一点其实还算早,因为他这时通常还醒着看书或看有线电视的电影,一直到半夜一、两点才睡。不过现在他困了,因为今天是疲累的一天,他做了不少运动,精神也紧绷了好一段时间。

他坐在床边。虽然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睡,但这张床是超大双人尺寸。床上的厚被子是白色的,墙壁的粉刷跟百叶窗帘也都是白的,这不是因为他讲究统一的装饰色调,而是因为白色的东西最便宜,不管床被、粉刷或百叶窗,白色的价格一定最低。他的墙上没有任何东西,没有照片、装饰、纪念品,连壁纸都没有。地上只有橡木的条纹,没铺地毯。

他的脚放在地上,与地面垂直,脚上穿着一双系带鞋,擦得非常亮。他弯下去用左手解开鞋带,一次脱掉一只,再用脚把鞋子靠拢,拿起来整齐摆到床下。然后,他用拇指伸进袜子里,一次一只把袜子脱下,再甩一甩丢到地上。接着他开始解领带的结——他一直打着领带,这是他的骄傲,因为他用一只手也能打领带。

他拿下领带,赤脚走向衣柜,滑开门,让领带细的那端跨过一根黄铜横杠挂着。他低下左肩,让外套滑下来,用左手拉下右边的袖子,接着拿了个衣架挂上外套,全程都只用一只手。他解开裤子纽扣,拉下拉链,让裤子向下掉,再踏出裤管,蹲在光亮的橡木地板上整理裤子——剩下一只手的人要折裤子,只能用这种方法。他把裤管叠在一起,用脚踩住,然后用手拉平,站起来拿了另一个衣架,再弯下去让衣架穿过裤管下方,移到膝盖部分。他再站起来,摇摇衣架,让裤子平整,再把衣架挂到刚刚的外套旁边。

他的左手移到纽扣孔,先打开右边的袖子,耸了耸肩,用左手让袖筒穿过钩子拉出来,接着往侧面倾身,让左边的袖子往下掉,然后用脚踩住衣服,抽出左手,袖子跟着由内往外翻了过来。他一只手也能正常穿脱衣服,唯一不得不做的改变是把所有衬衫的扣子移动位置,这样就算袖子还扣着,左手也能直接抽出来。

他把衬衫丢在地上,然后扭动身躯,用左手脱下内裤。接下来,是最困难的部分:他抓着汗衫的褶边,弯身的同时往上一拉,让衣服翻过头部,接着他再抓住领子,把盖在脸上的汗衫拉下。他拉住右边袖孔,抽出钩子,然后左手猛力一扯,汗衫便脱了下来,掉到地上。他弯下腰捡汗衫,一并拾起衬衫、内裤和袜子,拿到浴室里丢进洗衣篮。

他赤裸着走回房间,坐在床边,举起左手解开扣在右手二头肌的厚皮带。皮带共有三条,带扣也有三颗,他把皮套边缘翻开,往上臂方向压,在室内一片安静中发出咯吱声。这个皮套比任何鞋皮更厚、更重,是根据订制的形状一层层压起来的。深褐色的外皮在经年累月摩擦使用下变得很光滑,而且非常合他的手,戴起来有如钢铁般坚硬。他往后压时,皮套也压住了他的肌肉,等他把皮带拉下手肘后,就用左手握住冰冷钩子的弯曲部分,轻轻向外拉,把套住右手末端的杯状物拉开,用膝盖夹着,钩子朝下,杯状物朝上。接着他在床边的小柜子上抽了几张面纸,再从抽屉拿出一罐爽身粉。左手先拿面纸塞进杯里擦拭,像使用螺丝起子一样旋转,擦掉一整天的汗渍,然后倒进爽身粉,弄好后,就把全部东西放到地上,跟床的方向平行。

他的右手前臂套了只袜子,避免皮革擦破皮肤。不过这只袜子不是什么特制的医疗用品,而是一只童袜,看起来像根管子,没有脚跟,是婴儿学会走路前穿的那种。他每次都会在百货公司买一打,而且是白色的,因为比较便宜。他脱掉袜子后甩一甩,就放在柜子上的面纸盒旁。

他的右手末端都皱缩了,虽然还有肌肉,但根本派不上用场。末梢的骨头被锉得很光滑,皮肤紧紧缝在下方盖住骨头。皮肤是白色的,缝线则是红色,看起来就像中国字。残肢末端上有黑色的手毛,因为前臂的皮肤先前被拉下来缝合过。

他又站起来,走进浴室。这间公寓的前任屋主在洗手槽上方加装了一面镜墙,他透过镜子看着自己,憎恨着看到的景象——不是因为他的手,那里只是少了一截而已,他憎恨是因为看到自己烧I伤的半边脸。他的右手只是有个伤疤,但他的脸却毁了。他转向另一侧,不让自己看见毁容的脸,刷完牙后,拿了罐乳液走回床边。他在右手末端上挤了点乳液,再用左手抹拭,擦完后就把乳液放在柜子上的童袜旁,接着熄灯钻进被窝。

“左手还是右手?”裘蒂问。“他少了哪一只?”

李奇站在班佛德的棺材旁,检查里面的骨头。

“右手,”他说。“多出来的是只右手。”

纽曼走到李奇身旁,伸手进去把两根碎裂的骨头分开,两根差不多都是五英寸长。

“他失去的不只是手部,”他说。“这是他右手的桡骨跟尺骨,所以他手肘以下的部分全切断了,可能是直升机叶片造成的。”

李奇拿起骨头,用手指摸了摸切断的部位。

“我不懂,纳许,”他说。“为什么你不搜索附近?”

“为什么要搜索?”纽曼问。

“你可以假设他还活着吧?他伤得非常重,除了撞击,又断了一只手?可能还有其他的伤,也许是内伤?或者大量内出血?也许他还被烧伤了,因为燃烧的油料喷得到处都是。你想想看,虽然他可能动脉出血,身上着火,但还是爬出机体,也许就死在二十码外的矮树丛中。为什么你不四处找找?”

“你可以问自己这个问题,”纽曼说。“为什么我们不在附近搜索?”

李奇看着他。纳许·纽曼算是他所认识最聪明的人,不但要求精确,而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能够拿起一块一英寸宽的骨头,直接说出这是谁的骨头,在世时的情况,还有怎么死的。这样专业而又一丝不苟的人,带领着史上历时最久、最复杂的鉴识调查,还不断赢得外界的赞颂喝采,传奇人物纳许·纽曼怎么可能犯这样毫不起眼的错?李奇看着他,吐了口气,闭上眼睛。

“天哪,纳许,”他慢慢说。“你知道他还活着,对不对?其实你知道他没死,所以才没在附近搜索。”

纽曼点点头。“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纽曼看了看研究室四周,压低声音说:“因为他后来出现了,他自己爬到一间五十英里外的野战医院,而且是在失事后的三星期。当地的医疗文件都有纪录。他当时的状况有发烧、营养失调、半边脸严重烧伤、失去一只手臂,而且伤口里还长着蛆。那时候他几乎意识不清,过了好一段时间的治疗才慢慢恢复,说出自己的事,而且除了他,其他人都死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说过,我们清楚知道失事地点有些什么东西,所以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急,直到里昂激动地来找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裘蒂问。“为什么要守密?”

“医院的地点在北方,”纽曼说。“越共不停往南进,而我们一直撤退,那间医院本来要疏散的。”

“然后呢?”李奇问。

“就在他们要带他回西贡的前一晚,他消失了。”

“他消失了?”

纽曼点头。“就这么跑掉了。一下病床就消失不见,再也没出现过。”

“可恶。”李奇说。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保持机密。”裘蒂说。

纽曼耸耸肩。“呃,李奇可以向妳解释,这比较像是他的领域,不是我的。”

李奇手里还拿着荷比的骨头。原本完好连接在他右手的桡骨跟尺骨,就这样被他自己的直升机叶片猛烈切断。荷比研究过叶片前缘,也亲眼见过叶片能够粉碎跟人手臂一样粗的树枝,他曾灵机一动,用这方法救过其他人的性命,多得难以计数。然后,同样的叶片,竟然在直升机坠落时折弯,转进了驾驶座,切断他的手。

“他是个逃兵,”他说。“从法律来说是这样。他是个现役军人,但他逃跑了。可是,军方决定不去追捕他,只能这么做,不然能怎样?如果他们抓到他,要怎么处置?他们起诉的是个拥有辉煌战功的人,这个人出过九百九十一次战地任务,但后来因为受了可怕的创伤与毁容而逃兵。他们无法这么做,战争已经不得人心了,不能再把一位为了任务毁容的英雄送进李文沃斯重刑监狱,理由是他承受不了身心创伤而逃兵。然而,军方也不能放出消息,说他们不追究逃兵刑责,这又会变成另一项丑闻。军方还在搜查一堆其他逃兵——不值得可怜的那种——总不能对荷比是一种方式,对他们又是另一种差别待遇。所以他在文件中心的纪录只到最后一项任务,剩下的一定在国防部某个库房里。”

裘蒂点点头。

“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名字不在纪念墙上,”她说。“他们知道他还活着。”

李奇还不想把骨头放下,他握在手中,手指从顶端到末端摸了一遍,完好的那端摸起来很光滑,似乎随时准备连接手腕关节。

“你查过他的就医纪录了吗?”他问纽曼。“他的旧X光片、牙医纪录之类的?”

纽曼摇摇头。“他不是作战失踪人员,他活了下来,而且是个逃兵。”

李奇转身面向班佛德的棺材,轻轻把荷比的骨头放回木箱角落。他摇了摇头。“我就是不能相信,纳许。所有关于他的事都显示他不会逃兵,他的背景、他的纪录,所有的东西。我知道哪种人会逃兵,因为我追捕过很多人。”

“他逃兵了,”纽曼说。“这是事实,那间医院的纪录里写得清清楚楚。”

“他在直升机坠毁后活了下来,”李奇说。“这我没有异议。他进了医院,这我也相信。但是,万一他不是逃兵呢?也许他只是一时困惑,或者医院给他的药物让他精神恍惚无法判断?说不定他只是出去闲逛,结果迷路了?”

纽曼摇头。“他的头脑很清楚。”

“你怎么知道?他大量失血、营养失调、发烧,说不定还打了吗啡?”

“他逃兵了。”纽曼说。

“这说不通。”李奇说。

“战争会让人改变。”纽曼说。

“但不至于改变那么多。”李奇说。

纽曼走近李奇,压低了声音。

“他杀了一个护理员,”他小声地说。“护理员发现他正要出去,试图阻止他,文件里都写得很清楚。荷比说‘我才不要回去’,就拿了个玻璃瓶敲他的头,头盖骨都裂了。医院把护理员放到荷比的床上急救,后来他在被送回西贡的途中就死了。这就是为什么要保持机密的原因,李奇,他们放过的不只是个逃兵,还是个犯了杀人罪的逃兵。”

研究室里完全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只有空调的嘶嘶声与土壤的味道。李奇手扶着班佛德的棺材,让自己站稳一点。

“我不相信。”他说。

“你要相信,”纽曼说。“因为这是事实。”

“我不能对他的父母说这些,”李奇说。“我就是没办法,他们会伤心死的。”

“真是个可怕的秘密,”裘蒂说。“杀人又逃兵,而他们还是放过他?”

“政治考量,”纽曼说。“他们那时候采取的政策简直丑恶不堪,其实现在也还是这样。”

“也许他后来死了,”李奇说。“也许他进了丛林,死在里面,当时他身体还很虚弱,不是吗?”

“这样对你有什么帮助吗?”纽曼问。

“我可以跟他父母说他死了,你也知道的,只告诉他们结果,然后掩饰详情。”

“你这么做于事无补的。”纽曼说。

“我们该走了,”裘蒂说。“还要赶飞机。”

“你能不能检查他的就医纪录?”李奇问。“如果我从他家人那里拿到的话?为了我做这件事?”

纽曼静默了一下子。

“我已经有了,”纽曼说。“里昂之前就带过来了,是荷比的家人给他的。”

“所以你会查查看?”李奇问。

“你这么做于事无补。”纽曼又说了一遍。

李奇转身指着研究室尽头凹室中的那一百多个箱子。“他可能就在里面,纳许。”

“他在纽约,”裘蒂说。“你看不出来吗?”

“不,我要他已经死掉的事实,”李奇说。“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告诉他父母,说他们的孩子是个逃兵,还犯了杀人罪,而且这段时间都在躲藏,从没联系过他们。他一定得死。”

“但他没死。”纽曼说。

“不过有可能,对吧?”李奇说。“他可能后来就死了。也许在丛林中或其他地方,他怎么可能活着逃亡?而且还在营养失调、全身病痛的情况下?也许他的遗骨早就被发现了。你能不能拿他的就医纪录来对照?就算是帮我个忙?”

“李奇,我们该走了。”裘蒂说。

“你能不能对照他的就医纪录?”李奇再问一遍。

“不行,”纽曼说。“天哪,这整件事都是机密,你不知道吗?我根本什么都不该告诉你们的,而且我现在也不可能在作战失踪人员名单里再加上一个名字,陆军部门不会接受的。我们在这里的工作是减少失踪人士,不是增加。”

“难道不能以非官方的方式做吗?私下检查?你可以这么做,对不对?这里是你在管理,纳许,拜托了!帮我这个忙?”

纽曼摇摇头。“这样于事无补的。”

“拜托你,纳许。”李奇说。

研究室又安静了片刻,接着纽曼叹了口气,说:“好吧,他妈的。为了你,我会试试看。”

“什么时候开始?”李奇问。

纽曼耸耸肩。“明天一早,行吗?”

“结束后马上打电话给我?”

“没问题,不过你是在浪费时间。电话号码?”

“打我的手机吧。”裘蒂说。

她说出号码,纽曼抄在他白袍的袖口上。

“谢谢你,纳许,”李奇说。“我真的很感激你。”

“你是在浪费时间。”纽曼又说了一次。

“该走了。”裘蒂说。

李奇微微点头,接着三人走出研究室。赛门中尉正在外面等着,提议让他载他们去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