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李奇慢慢把车开回南百老汇,回到裘蒂公寓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停在她的车位后便锁上门。他没有直接上楼进公寓,而是走上斜坡,在阳光下往北走到咖啡馆。他向柜枱点了杯咖啡,坐在他跟裘蒂刚从布莱顿回来那个晚上,她坐的位子。那时候他先回去检查公寓,回来后就看到她坐在这里,看着洛特伪造的照片。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把浓缩咖啡表面的泡沫吹开,闻了闻香味,喝下第一口。
该向老夫妇说什么?最好就是走进屋子,什么也不告诉他们,只要说荷比的纪录一片空白,让情况继续模糊下去。这是最仁慈的方式了。只要进屋,握住他们的手,戳破洛特的谎言,把钱还给他们,告诉他们经过漫长的搜索后,徒劳无功,什么也没发现,然后再说服他们接受他已经死了的事实,而且没人知道他死亡的时间、地点跟方式。接着,说完这些话后,转身就走,让他们自己接受现实,好好度过剩下的日子,就像其他几千万个孩子在战场上阵亡的父母一样。
他喝着咖啡,左手放在桌面上用力紧握着。他要对他们说谎,但这是出于仁慈。李奇没什么发挥仁慈心的经验,这种美德总是跟他搭不上边。他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什么事,也从来没接过告知家属坏消息的任务。他在服役时就有人做过这种差事:波湾战争后,军方成立了一个单位,由一位资深军官搭配一位宪兵,拜访阵亡士兵的家属;他们独自走过长长的车道,也爬过好几层公寓的楼梯,不过家属只要看到穿着制服的人走来,大概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心想,拥有一颗仁慈的心,对做这种差事的人应该很重要,可是他的职务就不是这样,他的职务很简单明确,不是发生了,就是还没发生,不是好就是坏,不是合法就是违法。离开军队才两年,仁慈突然变成他生命中的一个要素,而且还会让他说谎。
他会找到维特·荷比。他放松了紧握的手,从衬衫外面摸着烧伤的疤痕,心想他有笔帐还没算。他倾斜杯子喝完咖啡,然后丢到垃圾桶,往外走到人行道上,原本日正当中的阳光,些许从西南方偏下来,照着整条百老汇街。他面向太阳,感觉阳光照在脸上,接着往裘蒂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的方向走。他觉得很累,因为他只在飞机上睡了四小时,而且在那之前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睡了。他记得自己靠在头等舱的大座椅上睡着,那时候他正想着荷比,就跟现在心里想的一样:维特·荷比找人杀了柯斯特洛,好让自己保持隐匿。他突然想到克莉丝朵,在西屿的那个脱衣舞娘。他不该再想着她,可是他想到自己在阴暗的酒吧对她说话。她只穿着一件T恤,里面什么也没穿。接着他又想到裘蒂对他说话;她对他说的话,跟他对克莉丝朵说的话一样——他说,他在北方一定发现了什么,造成某个人的麻烦;裘蒂则说,他一定走了某种捷径,结果踩错了路引起某人注意。
他突然停下脚步,心脏猛烈跳动着。里昂。柯斯特洛。里昂跟柯斯特洛,他们曾见面谈过话。柯斯特洛在里昂过世前去了盖里森,里昂告诉他怎么解决难题,一定还跟他说过:“去找个叫杰克·李奇的人,因为我要他查个叫维特·荷比的家伙。”沉稳而认真有效率的柯斯特洛,一定把里昂的话听进去了,所以他回到城里,大致确定了这件事牵涉的范围。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决定先走捷径——柯斯特洛在找杰克·李奇之前,先去找了那个叫荷比的人。
他跑回裘蒂的地下停车场。南百老汇到格林威治大道距离二又四分之三英里,他疾驶穿过往中城西侧的出租车阵,只花十一分钟就到了。他把车子丢在大楼前,跑上大厅外的阶梯,看了看四周,然后随便按下三个对讲机按钮。
“送快递的。”他说。
大门唧唧响了一声后打开,他直接跑到五楼办公室。柯斯特洛的桃花心木大门关着,就跟他四天前离开时一样。他看了一下走廊有没有人,接着转动门把。门打开了,后面的门闩并没带上。接待区很安静,像个无人的城市,空气也似乎停滞不动,感觉有些混浊。秘书的香水味已淡去,几乎闻不到了,但她的电脑还是开着的,屏幕保护程序还在动,等着她回到位子上。
他走到秘书桌前,直接用手握住鼠标,屏幕保护程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数据库窗口,显示史宾·古曼·瑞克与泰伯联合事务所的数据,这是他上次查的纪录,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雅各太太是谁。他关掉这项查找,回到主要清单,心里没什么太大的期待。他查了“雅各”,结果没数据,接着他又查了“荷比”,还是没有。
他把卷轴往上拉到顶,再往下,不过在主要清单里找不到东西,里面根本没有真名,只有公司名称的缩写。他站起来,跑到柯斯特洛的办公室里。办公桌上没有文档,于是他走到桌子后面,看见桌下有个金属垃圾桶,里头有几张绉绉的纸。他蹲下来,把垃圾桶的东西全倒到地上,有拆过的信封、废弃的表格、一张油腻的三明治包装纸,还有几张从活页簿撕下的横纹笔记纸。他拿起笔记纸,在地上摊平,上面都是柯斯特洛草草记下的工作笔记,帮助自己组织工作计划,没什么李奇想要的内容。这些工作笔记的内容都很相近,可见柯斯特洛会定期清理垃圾桶,笔记上的内容顶多只记到他死在西屿的前几天。如果是荷比的数据,他会在开始调查并与里昂谈过话后就记下来,那应该是十二、十三天前的事。
李奇把桌子抽屉一个接一个打开,在左边最上层找到了活页簿。这是本从超级市场买的笔记,已经用了一段时间,左边是支粗厚的活页夹,右边的笔记纸已经用了一半。他坐在柯斯特洛凹陷的皮椅上,翻开簿子,在第十页就看到里昂·盖伯这个名字,旁边还有一堆用铅笔做的注记,接着是雅各太太、SGR&T这几个字。他看到了“维特·荷比”,这个名字下方画了两条线,从笔触看来,柯斯特洛当时应该正陷入沉思,还用铅笔在名字上轻轻画圈好几次。在名字下方,柯斯特洛写了“CCT?”这几个字,然后从“CCT??”旁边画了一条线连到下一页写的“上午九点”。“上午九点”也被圈起来,而且画了更多次。李奇看着笔记,推测柯斯特洛预约跟荷比在一个叫CCT的地方见面,时间是上午九点,他心想应该就是柯斯特洛被杀的那天。
他突然站起身,绕过桌子冲到秘书的电脑前,上面显示着刚刚的数据库,屏幕保护程序还没启动。他把卷轴拉到上方,检查C字母开头的名称,找到了CCT,就在CCR&W与CDAG&Y两笔文件中间。他移动鼠标,点击进去,数据显示了CCT的全名是开曼信托公司,地址在世贸中心里,有电话和传真号码,另外还有一些从律师事务所查到的纪录。公司的所有人是维特·荷比先生。李奇盯着电脑屏幕,电话忽然响了。
他把目光移到桌上的电话,那支电话并没有响,铃声是来自他的口袋。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摸出电话,按下通话键。
“喂?”他说。
“有消息了。”纳许·纽曼说。
“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你还以为会是什么消息?”
“我不知道,”李奇说。“说吧。”
纽曼全告诉他了,接着便是一阵沉默,只有电话里的嘶嘶声与电脑风扇的运转声。李奇把压在耳朵上的手机移开,看着屏幕,再看手机,左、右、左、右,觉得一阵晕眩。
“你还在吗?”纽曼问,李奇的手机传出一阵模糊的嘎嘎声。李奇把手机拿到耳边。
“你确定吗?”他问。
“我很确定,”纽曼说。“百分之百确定,绝对是这样,连十亿分之一弄错的机率都不可能。不会错的。”
“你真的确定吗?”李奇又问了一次。
“对,”纽曼说。“完完全全确定。”
李奇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办公室。阳光透过粗磨砂玻璃照进来,让原本淡蓝色的墙壁变成淡灰色。
“你听起来不太高兴。”纽曼说。
“我真不敢相信,”李奇说。“你再说一次。”
于是纽曼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真不敢相信,”李奇说。“你真的完全肯定是这样没错?”
纽曼再次保证没错。李奇茫然盯着桌面。
“你再说一遍,”他说。“再一次就好,纳许。”
纽曼又重新说了一遍。
“绝对没错的,”纽曼说。“你也知道,我怎么可能出错?”
“可恶!”李奇说。“可恶!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得走了,纳许,我要马上回圣路易。我要再看看那些文件。”
“你是该去一趟,”纽曼说。“我当然会先通知圣路易,告诉他们这是紧急事件。”
“谢了,纳许。”李奇茫然地说道。他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然后站起来,慢慢晃出柯斯特洛的办公室,离开时,让桃花心木大门兀自敞开着。
东尼进入浴室,手里拿着一个金属衣架,上面挂着一套塞维罗街的西装,外头用干洗店的袋子罩着。他的腋下还夹着一个包装纸袋,里面是件熨好折整齐的衬衫。他边看着玛莉莲,边把衣架挂在淋浴间的栏杆上,将衬衫丢到契斯特的膝上,然后从口袋拿出一条领带,拉得长长的,像在表演变丝巾的魔术,接着也直接丢到契斯特脚上。
“上场了,”他说。“十分钟内换好。”
他走出浴室,关上门。契斯特坐在地上,手里抱着衬衫,领带垂在他脚边。玛莉莲弯下去拿起衬衫,打开袋子,把衣服拉了拉,解开上面两颗扣子。
“快结束了。”她说道,语气像在念咒语。
契斯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站起身子,接过衬衫,直接套在身上。她走到他面前,帮他整理衬衫,系上领带。
“谢谢。”他说。
她帮他穿上西装,翻了翻领子,说:“你的头发。”
契斯特走到镜子前,看到另一个人,那是他以前的样子。他用手拨了拨头发,刚好东尼打开浴室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支万宝龙钢笔。
“我们借你这支笔,让你签转让书。”
契斯特点点头,把笔放进外套口袋。
“还有这个,我们总得看起来体面些,对吧?而且律师也在场。”他递给契斯特那只白金劳力士表。契斯特接过手表,戴在手腕上。接着东尼又走出浴室,关上了门。玛莉莲走到镜子前,整理一下头发,再拨到耳后,然后噘起嘴唇,好像在涂口红,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她走到浴室中央,把衣服顺了顺,拉到大腿以下。
“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什么?妳呢?”
“我准备好了。”她说。
史宾·古曼·瑞克与泰伯联合事务所请的司机,是公司一位最资深秘书的丈夫,他本来是个无名小职员,在自己公司与其他公司整并时被裁员了。他已经五十九岁,没工作、没专业技能,也没什么抱负,后来在租车公司上班,开着一辆二手的林肯加长型礼车,薪水几乎都用来保养车子。于是他太太写了份提案,建议公司直接雇用他,这样会比每次从租车公司叫车便宜。公司的合伙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忽略提案里的错误数据,雇用她先生,一方面算是做慈善,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样比较方便。因此裘蒂从电梯走出来时,他已经发动车子,打开空调,在停车场等着她。他按下电动窗,裘蒂弯腰问他:“你知道在哪里吗?”
他点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旁边乘客座上的记事板。
“我准备好了。”他说。
依裘蒂的个性,她比较想跟他坐在前座,以示平等,但他坚持乘客要坐后座,于是她坐进后座,而且他觉得这样也比较正式。他是位敏感的老先生,隐约知道公司是出于好意聘用他,因此他觉得只要表现得符合礼仪,自己的地位就会提升。他穿着深色西装,头上还戴了顶司机帽,是他特地到布鲁克林区某间服饰店买的。
他在镜子里看见裘蒂坐好后,马上开车绕到停车场出口,上了斜坡,进入阳光下。停车场的出口在大楼后方,所以他们一出来就是交易广场;他左转进入百老汇街,接着穿越车道,在三一街右转,顺着三一街西行,然后转了个弯,从南面接近世贸中心。到了三一教堂附近,车流就变慢了,因为街上有两条车道被警方封锁起来,外侧停了一辆警用拖吊车,路边则是一辆纽约市警局的巡逻车。几个警察正朝巡逻车的窗户里看,表情看起来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向东开,加速前进,最后慢慢减速,停在大楼广场旁。他的眼神直挺挺地与路面平行,前方的双子星大楼高耸入天,看不到顶端。他静静坐着,让车子保持发动,恭敬地对她说:“我会在这里等。”
裘蒂下车,站在人行道上。大楼的广场很宽,挤满了人,现在是下午一点五十五分,这些外出午餐的人正准备回去上班。她觉得心神不宁,因为自从事情发生后,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李奇的照料下,独自穿越公共场所。她左看右看,跟着一群匆忙的人一路走到南栋大楼。
文件里提供的地址是八十八楼,她站在快速电梯前排队,前面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西装。他手里提着一个廉价公事包,外表包了层塑胶垫,上面还有压印,弄成鳄鱼皮的样子。她跟着这个男人挤进电梯。电梯里很多人,大家都说出自己要去的楼层,请最靠近按纽的一个女人帮忙按。穿着糟糕西装的男人说了八十八楼,裘蒂没说话。
电梯几乎每一楼都停,人们挤着出去,到了八十八楼,正好是两点整。裘蒂走出电梯门,穿糟糕西装的男人也跟着她走出来。他们站在无人的走廊,好几道关着的门,分别通往不同的办公室。裘蒂往某个方向走,男人则走向另一边,两人都在看门边的金属名牌,最后他们一起停在一道橡木大门前,上头有个厚木板,刻着“开曼信托公司”。门上有个铁丝网围着的玻璃窗,位置不在正中央,显得特别怪异。裘蒂透过窗户看着里面,男人则经过她身边,把门推开。
“我们参加的是同一个会议吗?”裘蒂惊讶地问。
她跟着他走进接待区,空气中充满办公室的味道,有复印机发出的化学味,还有某处传来的咖啡味。男人转过身面对她,点点头说:“我想是吧。”
她边走边伸出手。
“我是裘蒂·雅各,”她说。“史宾·古曼事务所。我是替债权人来的。”
男人往回走,把塑胶公事包换到左手,露出笑容,跟她握了手。
“我是大卫·佛斯特,”他说。“佛斯特与阿贝斯坦事务所。”
他们站在柜枱前,她突然停住,盯着他看,接着直接说:“不,你不是。我跟大卫很熟。”
男人突然看起来很紧张,整个大厅安静了下来。她转过身,看见她和跟李奇在百老汇发生车祸时,在车外握着她那侧门把拚命要打开的那个人,正冷静地坐在柜枱后面看着她,接着移动左手按了个纽,她听到入口大门喀哒一声。他的右手往桌下移,拿出一支枪,枪管很宽,看起来像个管子,还有个金属手柄。裘蒂看着那把枪,心想那是支霰弹枪。
他右手拿枪,左手又按了另一个钮,里面办公室的门就开了。开着Suburban撞他们的人就站在门口,手里也拿着一支枪——裘蒂在电影里看过,这是自动手枪,在影片里发射时会产生很大的噪音,可以把人往后轰六英尺远。Suburban驾驶把枪口对着她跟男人的中间,似乎随时准备好向两边开枪。
拿霰弹枪的人走出柜枱,经过裘蒂身边,把霰弹枪枪管往男人背后捶,结果发出了金属碰撞声,他伸手进外套,拿出一把大型左轮手枪。他把手枪高高举着,像是在看展览品。
“真不太像是律师会带的东西。”站在门口的人说。
“他不是律师,”他的同伙说。“这女人说她跟大卫·佛斯特很熟。”
站在门口的人点了点头,说:“我叫东尼。你们两位请进来吧。”
他站到旁边,用自动手枪对着裘蒂,先让另一个人推着自称是佛斯特的男人进门,接着他用手枪对裘蒂比了个动作,裘蒂便走向他。他走近裘蒂,一只手推着她的背让她进门,她有点失去平衡,不过马上又找到重心。办公室是正方形,空间很宽敞,里面很昏暗,只有从窗户透进的微光。一张办公桌前摆着三张一模一样的沙发,沙发旁都有张小桌子,上头也都摆着小枱灯。三张沙发的中央有张大型咖啡桌,桌面是一大片玻璃。左手边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穿着一套洁净西装,打了领带,女人穿了一件像是参加派对的丝质连身裙,上头有不少绉纹。男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女人则露出惊恐的神色。
办公桌后方有个人,坐在皮椅上,年纪大约五十五岁。裘蒂盯着他看,他的脸大致分成两个部分,像是随意在中间划了条线,又像地图上美西各州的边界线。右半边是充满皱纹的皮肤和稀疏的灰发,左半边则是一大片粉红色的疤,又厚又亮,就像还没做好的塑胶怪物模型。伤疤波及了他的眼睛,整个眼皮看起来像个粉红色的组织,有如受过严重创伤的大拇指头。
他穿着整齐的西装,肩膀宽阔,胸膛厚实。他的左手放在桌面上,她看见他白衬衫的袖口,在一片昏暗中显得雪白;他的指甲修剪过,手掌向下,手指在桌面以极细微的动作打着拍子。他的右手,放在与左手相对的位置,一样穿着高级夏季羊毛外套,一样是雪白的衬衫袖口,不过袖口是塌陷的,里面没有手,只有一根金属钩子,放在木头桌面上。钩子前端弯曲,整根擦得很亮,看起来像件小型艺术品。
“荷比。”她说。
他点头,举起钩子,似乎在表示欢迎。
“很高兴见到妳,雅各太太,很抱歉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接着他笑了。“另外要抱歉的是,我们叙旧的时间结束了。”
他对东尼点点头,东尼便把她拉到自称是佛斯特的男人旁边,她跟男人静静站着。
“妳的朋友杰克·李奇呢?”荷比问她。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荷比看着她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说:“好吧,我们晚点再处理杰克·李奇的问题。现在,你们坐下。”
他的钩子指着一男一女对面的沙发。裘蒂走过去坐下,觉得有点晕眩。
“他们是史东夫妇,”荷比对她说。“省点礼节,就叫他们契斯特与玛莉莲吧。契斯特开了间叫史东光学的公司,他欠我超过一千七百万元,准备用股票来偿还。”
裘蒂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他们的眼中都充满惶恐,似乎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把你们的手放在桌子上,”荷比说。“三个都是。往前倾,张开手,我要看见六只小海星。”
裘蒂往前倾,把她的手放在桌面上,对面两人也自动跟着照做。
“再往前倾一点。”荷比说。
他们把手往桌面中央移动,身子都倾成某个角度,这让他们的重心移到手上,无法移动。荷比从桌子后方站起来,走到穿着糟糕西装的男人面前。
“显然你不是大卫·佛斯特。”他说。
男人没有回答。
“我本来也猜得到的,”荷比说。“而且马上就知道。这算什么西装?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你到底是谁?”
男人还是没说话。裘蒂倾着身子,转过头看他。东尼举起枪,对准男人的头,他让子弹上膛,安静的办公室里发出充满威胁的金属喀哒声。东尼手指压在扳机上,裘蒂看到他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柯瑞,”男人立刻说。“威廉·柯瑞,我是个私家侦探,佛斯特雇我来的。”
荷比缓缓点头。“很好,柯瑞先生。”
他走到史东夫妇后方,直接站在女人后面。
“我被骗了,玛莉莲。”他说。
他用左手撑着沙发,身体往前倾,把钩子尖端停在她脖子后方的衣服上。他往后拉,让她慢慢坐直,她的手往后滑动,在原来的地方留下一点湿气。她的背碰到了沙发。接着他把钩子移到她面前,轻轻推动她的下巴,就像美发师在开始工作前先调整她的头部姿势。他缓缓地举起钩子又放下,尖端也轻轻地前后穿过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多,钩子在其间慢慢移动,由前到后,再由后向前。她的眼睛紧紧闭着,表情充满恐惧。
“妳欺骗我,”他说。“我不喜欢被骗,尤其是被妳骗。我很保护妳,玛莉莲,我本来可以把妳和车子一起卖掉的,现在,我也许会这么做。本来对妳是另有计划,不过雅各太太刚刚取代了妳在我心中的地位。我不知道原来她这么漂亮。”
钩子停止移动,一条细细的血丝从玛莉莲的发间流到额头上。荷比的目光移到裘蒂身上,眼睛一眨也不眨,露出从容的眼神。
“没错,”他对裘蒂说。“我想妳应该是纽约送我的临别赠礼。”
他的钩子用力推着玛莉莲的背,让她又往前倾,把手滑回原位。接着他转过身。
“你有带武器吗,柯瑞先生?”
柯瑞耸肩。“本来有,你知道的,你们拿走了。”
拿霰弹枪的人举起发亮的左轮手枪。荷比点点头。“东尼?”
东尼开始搜他的身,从肩膀开始,然后是腋下。柯瑞左右张望,拿霰弹枪的人走近他,用枪口对着他。
“站好。”他说。
东尼拍着柯瑞的腰际,然后是双脚,再往下搜时,柯瑞突然用力转了个身,试图用手臂推开霰弹枪,但对方站得很稳,马上就制止了柯瑞。他把枪口重重打在柯瑞的肚子上,柯瑞痛得喘不过气来,弯下身子,他又用枪托敲了柯瑞的头。柯瑞跪到地上,东尼把他翻了过来。
“混帐东西!”东尼讥笑道。
另一个人单手拿着枪,用力让枪口抵着柯瑞的肚子。东尼摸着柯瑞的脚,从裤子里翻出两把一样的左轮手枪,他左手食指穿过扳机护弓,开始转着枪,金属发出喀喀声。这两把左轮手枪很小,是不锈钢制的,看起来像有光泽的玩具。而枪管则短到几乎看不出来。
“站起来,柯瑞先生。”荷比说。
柯瑞翻向另一侧,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他的头刚刚被重重敲了一记,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裘蒂看见他不断眨眼,又摇摇头,试图找到焦点。他伸手扶着沙发椅背,站起身子。荷比往他走近了一码,背对着他,看着裘蒂、契斯特与玛莉莲,仿佛他们是观众。他平举左手,然后用钩子的弯曲部分撞击左掌,愈撞愈用力。
“很简单的力学问题,”他说。“钩子的底端,会将撞击力道传到残肢。当然,残肢外面包覆的皮革是专家特制的,所以可以减低不适感。不过我们究竟是没办法打败物理法则的,对吧?所以问题是,撞击的疼痛感会先传到谁身上?是他还是我?”
他突然转了个身,用钩子的弯曲部分重击柯瑞的脸,重击的力道完全从荷比的肩膀传了过去,柯瑞摇摇晃晃地后退,上气不接下气。
“我问你有没有带武器,”荷比小声说。“你应该说实话的。你应该说:‘是的,荷比先生,我的两只脚踝上都有左轮手枪。’可是你没有,你想骗我。正如我刚刚对玛莉莲说的,我不喜欢被欺骗。”
他突然又一拳重重打在柯瑞的身体上。
“停下!”裘蒂大喊。她站了起来。“为什么你要这样?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柯瑞倒在地上喘气。荷比转过身看着她。
“我发生了什么事?”他重复裘蒂的话。
“你本来是个正派的人,我们都知道。”
他慢慢地摇头,说:“不,你们不知道。”
这时候,外头的电梯发出了声响。东尼看了看荷比,把自动手枪收进外套,然后走到荷比身边,把柯瑞的一把手枪放进他手里,接着再低下身子把另一把枪放进荷比外套的口袋。这是个异常亲密的动作。接着,东尼走出办公室,拿霰弹枪的人向后退,找到一个能同时监控四位俘虏的位置。荷比往另一个方向走,举起手臂。
“各位,不要出声。”他轻声说。
他们听到大厅门打开,一阵低语之后,门又关上了。东尼马上走回办公室,手里拿着一包东西,脸上露出笑容。
“刚刚是史东以前那个银行的外务员,拿了三百张股票过来。”
他举起包裹。
“打开。”荷比说。
东尼撕开信封,裘蒂看到股票上精美的雕版图案。东尼翻了翻,然后点头。荷比走到桌子后坐下,把左轮手枪放在桌上,说:“坐下,柯瑞先生,坐在你的法律同事旁边吧。”
柯瑞重重坐在裘蒂身旁,身子往前倾,跟其他人一样把手放在桌面上。荷比用钩子在空中划了个圈。
“好好看看四周,契斯持。”他说。“柯瑞先生、雅各太太,还有你亲爱的老婆玛莉莲。我知道他们全是好人,三个人各有不同的生活,在不同领域发挥长才。现在,三条命都掌握在你手里了,契斯特。”
史东抬起头,看着其他三人,接着把目光停在荷比身上。
“你去把剩下的股票拿来,”荷比对他说。“东尼会跟着你。快去快回,别耍花招,这些人就能活着,如果你想搞什么把戏,他们就死定了,懂吗?”
史东点头,没有说话。
“选个数字吧,契斯特。”荷比对他说。
“一。”史东回答。
“再选另外两个,契斯特。”
“二跟三。”史东说。
“好,如果你想逞英雄,”荷比说。“玛莉莲就会是三。”
“我会拿股票来的。”史东说。
荷比点点头。
“我想你会的,”他说。“不过你得先签转让书。”
他打开抽屉,把发亮的左轮小手枪放进去,然后拿出一张纸,向史东示意。史东颤抖着站起身,走到桌前,从口袋拿出万宝龙钢笔在纸上签下名字。
“雅各太太可以当见证人,”荷比说。“毕竟她是纽约州律师协会的一员。”
裘蒂静静坐着好长一段时间,她往左看了拿霰弹枪的人,又向前看看东尼,接着再往右看着坐在桌子后方的荷比。她站起来,走到桌前,把转让书转向自己,从史东手中拿了钢笔,签下名字,并在名字旁边加上日期。
“谢谢,”荷比说。“现在,妳回去坐下,不准乱动。”
裘蒂坐回沙发,身体重新倾向桌子,她的肩膀开始酸痛了。东尼抓着史东的手肘,带他走向门口。
“五分钟过去,五分钟回来,”荷比说。“别想逞英雄,契斯特。”
东尼带史东走出办公室后,轻轻关上门。大厅传来沉重的关门声,然后是电梯的嘎嘎声,之后就是一片安静。裘蒂很难受,她紧放在桌面上的手掌非常酸痛,肩膀像是烧了起来,脖子也僵掉了。她看见其他人的表情,也是非常不舒服,而且已经有人开始喘气,发出低沉的呻吟。
荷比对拿霰弹枪的人比了个手势,两人互换位置。荷比焦急地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另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双手紧握着枪,一下向左,一下向右,像是监狱里的探照灯。荷比看着手表计算时间。裘蒂看见太阳移到西南方,光线透过百叶窗,斜斜射进办公室。她听见另外两个人断断续续的喘气声,另外还从手掌下的桌面感受到大楼正微弱震动着。
五分钟过去,五分钟回来,加起来就是十分钟,不过他们已经出去超过二十分钟了。荷比不断来回踱步,看了手表十几次,接着他便走到接待区。拿霰弹枪的手下也跟着走到办公室门口,虽然枪口还是朝着办公室,但他的头转向外面,看着荷比。
“他会放过我们吗?”柯瑞小声问。
裘蒂耸耸肩,然后双手离开桌面,动了动肩膀,转转脖子,减轻一点酸痛。
“我不知道。”她小声回答。
玛莉莲本来把前臂贴在一起,头靠在上面,听了他们的对话,抬起头来摇了摇头。
“他杀了两个警察,”她轻声说。“我们是目击证人。”
“闭嘴!”拿霰弹枪的人从门口说。
他们听到电梯移动的嘎嘎声,在八十八楼停住时,发出微弱的碰撞声。外面安静了片刻,然后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讨论,一下东尼说话,一下是荷比,音量很大,听起来他们松了口气。荷比拿着一个白色包裹走进办公室,没有疤的半边脸露出笑容。他用右手手肘夹着那包东西,边走边撕开,裘蒂看到里面有很多厚厚的羊皮纸文档,上头也都有精美的雕版图案。他绕到桌子后方,把这叠股票丢在原来的三百张上面。史东跟在东尼后面,仿佛完全被忽略,他看着自己跟家传的毕生心血,就这样随便丢在充满刻痕的桌面上。玛莉莲一边抬头看着,一边慢慢用手指在桌面上往后移动,让身体坐直些,因为她的肩膀已经没力气了。
“好了,你全拿到了,”她小声说。“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荷比笑了。“玛莉莲,妳是蠢蛋吗?”
东尼也笑了。裘蒂本来看着东尼,现在把目光移到荷比身上。她知道他们的某个计划快完成了,因为他们已经拿到东西,一切就快结束了。东尼的笑声听起来像是一吐积了好几天的压力和疲劳。
“李奇还在这里。”裘蒂小声地说,仿佛在棋盘上走了一步。
荷比的笑声停住,然后用钩子摩擦额头上的疤,对她点点头,说:“李奇——对,拼图的最后一片。我们当然不能忘了他,是吧?他还在这里,可是在什么地方呢?”
裘蒂犹豫了,说:“我不太清楚。”接着她抬起头,像是在挑战他。“可是他在城里,他会找到你的。”
荷比也与她对看,露出轻视的表情,语气中带着嘲笑。“妳想威胁我吗?事实上,我要他找到我,因为他有我要的东西,而且很重要。所以,帮帮我吧,雅各太太,打电话叫他过来。”
裘蒂沉默了片刻,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试试妳家吧,”荷比说。“我们知道他去过妳家,说不定他现在也在那里。你们今天十一点五十分下飞机,对吧?”
裘蒂看着他,他得意地点点头。
“我们都查过了。我有个手下叫赛门,相信妳见过,他载你们去搭七点从檀香山起飞的班机;接着我们打电话问了甘迺迪国际机场,服务人员说飞机十一点五十分降落。赛门说,这位杰克·李奇老兄在夏威夷搞得心烦意乱,所以他现在应该也是这样,而且像你们一样疲倦。妳看起来很疲倦,雅各太太,妳知道吗?妳的朋友杰克·李奇可能在妳家睡觉,而妳却在这里跟我们混在一起。打给他吧,叫他来加入我们。”
她低头看着桌面不说话。
“打给他,妳就可以在死前见他一面。”
她沉默不语,还是低头盯着桌面,她的手掌附近都是湿气。她很想打电话给他,她很想见他,就跟十五年来无数次想见他的感觉一样,她想再见他一面。她想看他慢吞吞、不对称的笑容,蓬乱的头发,长而强健的手臂,像北极般冰冷湛蓝的眼睛,还有一双张开像棒球手套、合起来有如橄榄球的大手。她好想再看看那双手,她想看那双手掐着荷比喉咙的样子。
她环顾四周,照在桌面上的阳光又往里移了一英寸,契斯特的表情呆滞,玛莉莲全身都在颤抖,柯瑞则是呼吸急促、脸色苍白。拿着霰弹枪的家伙显得很放松,要是李奇在,一定想都不想就把他折成两半。她看见东尼正盯着自己,荷比则是用左手抚着钩子,对她微笑,等着她回答。她转头看着办公室关着的门,想像杰克·李奇冲破门进来救她。她多希望看到这个情景,胜过任何事情。
“好吧,”她轻声说。“我打电话给他。”
荷比点头。“告诉他我还会在这里待几个小时,不过如果他还想见妳的话,就得快一点了,因为我跟妳在浴室还有个小约会,从现在开始大概会花个半小时吧。”
她颤抖着站起来,双脚无力,肩膀痛到极点。荷比绕过桌子,抓住她的手臂,带她出办公室到接待区。
“这是这里唯一的电话,”他说。“我不喜欢电话。”
他坐在柜枱的椅子上,用钩子尖端按了9,把话筒递给她。“靠近一点,我要听到你们的对话。玛莉莲上次就在讲电话时骗我,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他要裘蒂弯下腰,让她的脸靠在自己的脸旁边,她闻到他身上的肥皂味。接着,他伸手进口袋,拿出刚刚东尼放进去的左轮小手枪,抵着她的腰。她把话筒举到某个角度,让两个人都能听见,然后看着话机,话机上的按纽很多,上头有个打给911的快捷键。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拨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总共响了六声,每响一次,她就努力想着在家、在家,不过话筒另一头传来的是她自己的声音,电话答录机启动了。
“他不在。”她面无表情地说。
荷比露出笑容,说:“太可惜了。”
她还弯着腰靠在他旁边,吓得动弹不得。
“他拿了我的手机,”她突然说。“我刚刚才想起来。”
“那好,按9打外线。”
她挂掉电话,先按9再拨手机号码,总共响了四声,每一声她都祈祷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接着有人回答了。
“喂?”李奇说。
她松了口气,说:“嗨,杰克。”
“嘿,裘蒂。”他说。“有什么事吗?”
“你在哪里?”
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迫,他因此愣了一下。
“我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他说。“飞机刚降落。我要再去一次文件中心,就是我们之前去的地方。”
她倒抽一口气——圣路易?
“妳还好吧?”李奇问她。
荷比把嘴巴移到她耳边,小声地说:“叫他回来纽约,直接到这里,愈快愈好。”
裘蒂紧张地点点头,荷比拿枪更用力抵着她的腰。
“你可以回来吗?”她问。“我这里有事需要你帮忙,愈快愈好。”
“我订了六点的班机,”他说。“差不多东岸时间八点半到,来得及吗?”她感觉荷比正对她笑。
“可以再快一点吗?能不能马上回来?”
她听到李奇周围有谈话声,心想可能是康瑞少校。她记得他办公室的样子:深色木头、磨损的皮椅,还有从窗户照进来的密苏里艳阳。
“再快一点?”他说。“呃,可以吧,我几小时内应该能到那里,要看班机时间。妳在哪里?”
“你来世贸中心,南栋八十八楼,好吗?”
“到时应该会塞车,我想差不多两个半小时可以到。”
“太好了。”她说。
“妳还好吗?”李奇又问了一遍。
荷比举起手枪故意让她看见。
“我很好,”她说。“我爱你。”
荷比往前倾,用钩子尖端按掉电话,话筒喀哒一声,重新变回调号音,裘蒂动作很慢,小心翼翼地挂上话筒。她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充满失望,身体还弯着,就这样愣在柜枱前,一只手放在柜枱上撑住自己,另一只手停在话筒上方一英寸,不停颤抖。
“两个半小时,”荷比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表示惋惜。“看来白马王子来不及见妳了,雅各太太。”
他自顾自笑着,把手枪放进口袋,从椅子上起身,握住她撑在柜枱上的手,害她绊了一下。他正要拉她往办公室走,她却紧抓着柜枱边缘不放,于是他反手用钩子重重敲她的太阳穴。她松了手,双脚无力地跌到地上,他还是抓着她的手臂拖着往里面去。她的脚跟摩擦着地面,不断乱踢,他又把她拉到前面,推着她的背进办公室,最后她倒在地上,他甩上门。
“回去沙发上坐好!”他咆哮道。
窗户透进的阳光已经离开办公桌面,一吋吋往沙发中央的咖啡桌移动。玛莉莲摊开的手指在光线中显得十分鲜明。裘蒂在地上爬着,吃力地把身体移到沙发上,坐回柯瑞旁边的位置,再把手放回原位。她的太阳穴很痛,似乎肿起来了,钩子敲到的地方不断发热。拿着霰弹枪的手下看着她,手握自动手枪的东尼也看着她,而李奇却像过去十五年一样,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
荷比回到桌旁,把股票堆成一叠,有如一块四英寸高的砖头。他用钩子在四周调整,让厚厚的羊皮纸文档整齐排好。
“送快递的马上就来了,”他高兴地说。“等房地产开发公司拿到股票,我就能拿到钱,也就是说我又赢了一次。大概再过半小时,不管对我或对妳来说,一切就要结束了。”
裘蒂知道他是对着自己说的,他利用她传达消息给其他人。柯瑞和史东夫妇也看着她,而不是看着荷比。她别过头,透过桌面的玻璃看着地毯,地毯的样式跟狄威特在德州办公室的一样,不过这里的比较小块,也比较新。荷比绕过桌子,走到手下面前接过霰弹枪。
“去帮我弄点咖啡。”他说。
他的手下点点头,走出办公室,轻轻把门关上。里面安静了下来,只有紧张的呼吸声与大楼的低沉隆隆声。荷比左手拿着霰弹枪,枪口朝着地面,轻轻来回摆动,划出一个小弧形。他的手很放松,裘蒂听得见金属摩擦着他皮肤的声音。她看见柯瑞左右张望,正在看东尼的位置:东尼后退了一码,让自己离开霰弹枪的射程范围,但还举着自动手枪瞄准他们。她看着柯瑞,感觉他在移动,手臂肌肉也隆起了;他看着东尼,大概距离这里十二英尺,然后他又向左看荷比,大约距离八英尺。她看着阳光,光线与桌子边缘平行,柯瑞似乎准备行动了。
“不要。”她低声说。
里昂总喜欢把生活简化成一条条规则,每种情况都有一个处理方式。她小时候几乎快让这些规则给逼疯了。他的规则涵盖了所有事情,从她的学校研究报告、他自己的任务到国会法规都有,而这些规则中有条最高准则:“一次解决。”然而,柯瑞绝对没机会解决目前的情况,完全没有。他的两边有强力武器包围着,因此他没有选择余地。如果他跳起来,跨过桌子冲向东尼,那么不到半路,他就会正面先中一枪,说不定旁边的霰弹枪也会开火,连史东夫妇都遭殃。要是他冲向荷比,东尼也许会怕射中老板而不开枪,但荷比一定会开枪,把他打成上百块碎片,而且,她就在他正后方。里昂还有另一条规则:“绝望就绝望,别假装还有希望。”
“等等。”裘蒂小声说。
她感觉柯瑞微微点头,他的肩膀也放松下来。她透过桌面看着地毯,忍受着痛苦,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肩膀也愈来愈刺痛。她弯曲手指,指节靠着桌面休息。玛莉莲·史东坐在她对面喘着气,看起来满脸挫折,她的头靠在手上休息,眼睛闭着,阳光已经慢慢移动到靠近她的桌缘。
“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荷比嘀咕。“只是弄杯该死的咖啡给我,要花多少时间?”
东尼看着他,但没说话,只是举着自动手枪,显然特别注意着柯瑞。裘蒂翻转手掌,把重量靠在大拇指上,她的头很痛,像着了火一样。荷比把霰弹枪踢起来,枪管靠在沙发上,然后用钩子摩擦脸上的疤。
“天哪!”他说。“怎么这么久?帮他个忙吧?”
裘蒂发现他正看着自己。“我?”
“不行吗?让妳派上用场,毕竟泡咖啡是女人的事。”
她迟疑了,说:“我不知道在哪里。”
“我带妳去。”
荷比看着她,等着她回应。她点点头,突然觉得很高兴有机会能动一动。于是她伸直手指,推着桌面让自己站起来,忽然觉得没什么力气,绊了一下,胫骨撞到桌缘。她不自在地走过东尼的射程范围,他的自动手枪近看又大又致命。东尼盯着她一路走向荷比,阳光已经照不到她身上了。荷比带她走过一片昏暗,然后把枪夹在腋下,握住门把开门。
先看看大门,然后电话——这是她边走边在脑中排练的进程。如果她可以到公共走廊,说不定有机会;要是失败了,电话也有911的快捷钮,只要把话筒弄掉,按下按键,就算她没机会说话,警方也能透过电路掌握他们的位置。大门,或是电话——她往前看着大门,然后向左看看电话,可是后来发现完全没机会,因为荷比就站在她正前方。她走到他旁边,看着那个去弄咖啡的家伙。
他是个体格粗壮的人,比荷比和东尼还矮,不过算是个壮汉。他穿着深色西装,躺在地上,就在办公室门口正前方。他的头躺在一叠电话簿上,两腿伸直,双脚向外开,眼睛睁得很大;他的左手向后上方摆着,手掌朝上放在另一叠书上,像是某种怪异的欢迎姿势。他的右手伸直,离身体不远,手腕以下的部分被砍断了,断肢放在离他衬衫袖口六英寸远的地毯上,显然是故意跟手腕摆成一直线。她听到荷比的喉咙发出某种声音,转过去看他的时候,霰弹枪已经掉到地上,他的手抓住门把。他脸上的疤,还是鲜明的粉红色,但另外半边脸,已经变得像死人般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