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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曼哈顿中城某处的地下停车场停车,然后命令李奇下车。这个车库的墙壁涂上白漆,停满亮晶晶的轿车,颜色有深有浅。那女人转了一圈,鞋子也在水泥地上无声地磨了一圈,环视这个拥挤的地方。很小心的做法。然后她手指着一道黑色的电梯门,在遥远的角落里,有两个人站在那里等着,黑西装、白衬衫、素色领带。他们看着那女人与棕发男子走过对角线。这两人看起来不太一样,比较年轻,不过他们一样一副轻松自在,而且有点骄傲,好像他们是主人似的。李奇突然发现这对男女并不是纽约市探员,而是外地来的访客,身在别人的地盘。那女人环视整个停车场不单是出于小心,而是因为她不知道电梯在哪里。
他们让李奇站在电梯中央,那对男女、司机以及那两个本地的家伙包围在旁,五个人、五种武器。四个男人分站四角,那女人站在中间,靠着李奇,好像在宣示主权。其中一个本地的年轻小伙子按了按钮,门关起来,电梯开始上升。
电梯往上爬了很长一段时间,指示器显示二十一时猛然停了下来,门砰然打开。本地的年轻人带头走进空荡荡的走廊,眼前一片灰色:淡灰色地毯、灰色油漆、灰色的灯。很安静,好像除了这些拚命三郎外,其他人几个小时前早就回家了。走廊两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紧闭的门,那个从盖里森开车来的家伙停在第三道门前,把门打开。李奇被押着走到门口,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大概十二呎宽、十六呎长,水泥地板、煤渣砖墙,涂满厚厚一层灰色油漆,好像城垛壁面一样。天花板完全没有装潢,输送管线一清二楚,是带着斑点的四方形金属管路。铁链吊着日光灯管,在一片灰色中投下单调的光线。角落里有一张塑胶花园椅,那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东西。
“坐下。”女人说道。
李奇走到椅子对面的角落,靠在煤渣砖的墙角坐在地上,砖墙很冰,墙上油漆光溜溜的。他把双手交抱在胸前,双脚往前伸直,脚踝交叉,头靠在墙上,与肩膀成四十五度角,也刚好可以直视站在门边的那些人。他们退回走廊,把门关上,没听到锁门声,不过也不需要,因为门内没有门把。
模糊的脚步声在水泥走廊上慢慢走远,之后他就一个人处在寂静中,只有头上的通气口微微发出声音。他独处了大约五分钟,然后门外出现更多脚步声,门又开了,有个人把脸凑进来瞪着他看。这张脸比较老,而且又大、又红,因过度操劳而肿胀,因血压过高而浮肿。他的脸上充满敌意,眼神里明白说着:原来就是你?!他瞪了大概三、四秒之久,然后缩回去,门被用力关上,恢复寂静无声。
五分钟后,同样的事又发生一次:走廊脚步声响,门后出现一张脸,同样的表情:原来是你!这次的脸比较瘦、比较黑、年轻一点,穿着衬衫、打着领带,没穿外套。李奇回瞪了三、四秒,然后那张脸消失了,门再度关上。
这次的寂静持续得久一点,大概二十分钟,然后是第三张脸:脚步声、门把转动、门打开,瞪——就是这家伙?第三张脸又变得比较老,大概五十岁上下,精明干练的脸、浓密的灰发、厚厚的眼镜,镜片后方是冷静的眼神,认真地思索,看来是主管,或许是分局长之类的。李奇也疲累地看着他,不发一语,没有任何沟通。那家伙看了一段时间,然后他的脸消失了,门又一次关上。
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大概又持续了一小时。李奇一个人在房间里,舒服地坐在地上,等着。然后等待结束,一大群人一起回来,在走廊上发出嘈杂声,好像一群焦虑的牛只。李奇听得见脚步声来来回回,接着门打开了,灰发、戴眼镜那个人走进房里,他的脚拖过门槛,以某个角度跨了进来。
“该谈谈了。”他说道。
那两个年轻的跟在后面进来,站在他身后,像随扈一样。李奇停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离开墙角。
“我要打电话。”他说道。
灰发男子摇摇头,说道:“待会儿。先谈谈好吗?”
李奇耸耸肩,权益受到侵犯,要有别人看见才有用,要有人看到它发生,但那两个年轻探员什么都看不到。或者应该说他们看到了,不过他们看到的是摩西亲自从天国下凡,拿着两块石板把整部宪法大声读出来,至少他们会在庭上这样发誓。
“那么,走吧!”灰发男子说道。
一群人簇拥着李奇到灰色的走廊上,众人围住他。那女人也在,棕发美胡男、高血压男,穿衬衫、瘦脸、比较年轻的那个也都在。他们相互交谈,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过他们全因兴奋而躁动,因为案情有进展而飘飘然。李奇了解这种感觉,他也体验过这种兴奋,而且次数多到记不清了。
不过这群人是分歧的,明显分成两派,而且相互拉锯,从走路时就能明显看出。那女人紧黏在他左边,棕发男与血压男紧跟在她身边,这是一队。右手边是那个瘦脸家伙,他属于第二队,只有一个,而且因为人数比不上人家而觉得很不爽。李奇感觉到那人的手放在他手肘边,好像随时准备把奖品抢回去。
他们走过一条不宽的灰色长廊,宛如身在战舰深处,然后走进一个灰色房间,里面有张大桌子,占掉大部分的地板空间。桌子两侧的长边有弧线,尖端部分则是切平。靠近门这侧的长边排了七张塑胶椅,间隔相同,由于桌子弧度的关系,都向着对面正中央那张椅子。
李奇在门口停了一下,不难看出哪张是他的椅子。他绕过桌子,坐下来。椅子很脆弱,椅脚因为他的重量而扭动,塑胶戳着他肩胛骨下的肌肉。这个房间跟第一间一样,也是漆成灰色的煤渣砖墙面,不过这间的屋顶有装潢,上面斜向铺着斑点隔音砖,挂着轨道式活动照明灯,大大的桶型灯座往下对着他照。桌面是便宜的红木,喷上一层厚厚的亮光漆,亮光漆把光线从下方折射到他眼里。
那两个年轻探员分别靠在桌子两端的墙壁上,像哨兵一样。他们的外套拉开,可以看到肩上的枪套,两手在腰部轻松地交叉着,头转过来看着他。李奇的对面,两组人马正式分家:七张椅子、五个人,灰发男子坐在中央,光线刚好照在他的眼镜上,把他的镜片变成镜子。血压男坐在他右手边,血压男的右边是那女人,女人旁边是棕发男。瘦脸、穿衬衫那个坐在左边三张椅子的中间那张。不对称的审讯,所以他身体刻意往前,但在灯光照耀下并不明显。
灰发男子倾身往前,手臂放到亮晶晶的桌面上以宣示权威,并下意识地分开左右两派。
“我们为了你的事在争吵。”他说。
“我已经被拘留了吗?”李奇问道。
他摇摇头说:“不,还没。”
“所以我能走了吗?”
那家伙从眼镜上方瞄过来。“这么说吧!我们希望你留在这里,这样就能用文明点的方式来处理事情。”
所有人都静默了好一阵子。
“那就文明点啊!”李奇说:“我是杰克·李奇,你们到底是谁?”
“什么?”
“先来点自我介绍,这才是文明人做事的方法,对吧?文明人会先自我介绍,然后有礼貌地聊聊洋基队,或是股票。”
又一阵肃静,然后那家伙点点头,说道:“我是艾伦·迪尔菲,联邦调查局助理局长,主管纽约市调处。”
然后他头转向右边,瞪着最后面的棕发男,等着他说话。
“探员东尼·波顿。”棕发男说道,然后看着左边。
“探员茱莉亚·拉玛。”那个女人说,然后看着左边。
“调查站主任尼尔森·布雷克。”血压男说道:“我们三个是从宽提科来的,我负责连续犯罪组,拉玛探员与波顿探员是我的手下。我们来这里跟你谈谈。”
稍微暂停后,迪尔菲转向另一边,看着左边那个人。
“调查站主任詹姆士·卡卓。”那个人说:“组织犯罪,纽约市本地,负责调查保护费情事。”
又一阵静默。
“行了吗?”迪尔菲问。
李奇瞇着眼看灯下众人,他们全都在看他。棕发男子波顿、那个姓拉玛的女人和高血压的布雷克,这三个都是从宽提科连续犯罪组过来的探员,来这里跟他谈谈。然后是迪尔菲,调查局纽约分局的老大,重量级人物。接着是这瘦家伙卡卓,组织犯罪课的,负责调查保护费案件,他慢慢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然后又回到迪尔菲身上,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很高兴认识大家。那洋基队呢?你觉得他们需要进行交易吗?”
五个不同的人面对着他、五种不同的不悦表情。波顿转过头,好像被打了一巴掌。拉玛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布雷克嘴巴紧闭,脸色更红。迪尔菲望着他叹了口气。卡卓往旁边看着迪尔菲,示意他想插手。
“我们不打算谈洋基队。”迪尔菲说。
“那道琼指数呢?最近会大跌吗?”
迪尔菲摇摇头。“别耍我,李奇,现在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对,厄尼司托·米兰达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李奇说:“米兰达诉亚利桑纳州案,一九六六年六月最高法院判例。法官判定米兰达的宪法第五修正案权利受到侵犯,因为警察没有警告他,他可以保持缄默,并聘请律师。”
“所以呢?”
“在你对我宣读我的米兰达权利之前,不能跟我讲话。而且,因为我的律师还要花点时间才会到,所以你们还是不能跟我讲话。等她到了之后,她也不会让我跟你们讲话。”
那三个连续犯罪组探员笑得很开怀,好像李奇忙着向他们证明什么似的。
“你的律师是裘蒂·雅各是吗?”迪尔菲问道:“你女朋友?”
“你们知道什么?”
“我们对你女朋友了若指掌。”迪尔菲说:“就像我们对你的了解一样。”
“那何必谈?”
“她在史宾·古曼的事务所上班对吗?”迪尔菲说:“很有名的律师,那家公司打算聘她为合伙人,有听说吗?”
“是有这回事。”
“也许很快就会敲定。”
“是有这回事。”李奇再说一次。
“不过认识你对她没什么帮助,你不是企业主管的理想丈夫,对吧?”
“我不是任何一种丈夫。”
迪尔菲笑了笑。“只是打个比方。史宾·古曼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大公司,他们会把这种事列入考虑,而且这是家金融企业对吧?规模在银行界算大的,这我们知道,不过他们在刑法上应该所知不多吧!你确定要她当你的律师?在这种情况下?”
“在哪种情况下?”
“你所遭遇的情况。”
“我遭遇了什么情况?”
“厄尼司托·米兰达是个蠢蛋,你知道吧?”迪尔菲说:“你知道他根本不知死活吗?这就是为什么该死的法院对他这么宽厚,他是个低能儿,要人保护。你是蠢蛋吗?你是低能儿吗?”
“大概是吧!不然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有罪的人才会要求权利。你承认有罪了吗?”
李奇摇摇头。“我什么都没说,我也无话可说。”
“老厄尼司托后来还是进了监牢你知道吗?一般人都忘了这个事实。法官对他的案件重审,依然判他有罪,他在牢里关了五年。后来发生什么事,知道吗?”
李奇耸耸肩,没说什么。
“那时候我在凤凰城工作。”迪尔菲说:“隶属亚利桑纳州,凤凰城凶杀组。就在我升上局长前,一九七六年一月,我们接到酒吧的电话,有一坨屎躺在地上,身上插了把刀,就是出名的厄尼司托·米兰达本尊。没人想帮他叫救护车,我们到了几分钟后他就挂了。”
“所以呢?”
“所以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了,我已经浪费了一个小时阻止这些家伙为了你打架,所以你欠我一次,你得回答他们的问题,然后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以及是否需要请该死的律师。”
“问题跟什么有关?”
迪尔菲笑了笑。“跟什么有关?跟我们想知道的事有关。”
“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们想知道我们对你是不是有兴趣。”
“你们为什么会对我有兴趣?”
“回答问题就会知道。”
李奇想了想,然后把手摊在桌上。
“好吧。”他说:“什么问题?”
“你还知道布鲁尔诉威廉斯案吗?”那个叫布雷克的家伙说道,他年纪很大,体重过重,看起来健康状况不太好,不过嘴巴依旧灵活。
“或者达克沃斯诉伊根案?”波顿问道。
李奇看向他。这人大概三十五岁,但外表比实际年龄小,是那种永不显老的家伙,看起来几乎还像个硕士研究生。他的西装在橘色灯光照耀下十分难看,脸上的胡子看起来很假,好像用胶水黏上去的。
“你知道伊利诺州诉伯金斯案吗?”拉玛问。
李奇看着他们:“这算什么?法学院吗?”
“米尼克诉密西西比州案呢?”布雷克问。
波顿笑了笑。“马尼尔诉威斯康辛?”
“亚利桑纳诉富明奈特?”拉玛说。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案子吗?”布雷克问。
李奇想戳破他们的把戏,不过找不到破绽。
“都是最高法院判例。”李奇说:“接续米兰达案例的后续。布鲁尔是一九七七年,达克沃斯是一九八九年,伯金斯是一九九〇,马尼尔是一九九一,富明奈特一九九一,这些都是用来修正或重申米兰达判例的案子。”
布雷克点点头。“很好。”
拉玛身子前倾,桌上的亮光从下方照亮她的脸,看起来像个骷髅头。
“你跟爱米·卡伦很熟对吧?”她问道。
“谁?”李奇说。
“你听见了,王八蛋。”
李奇瞪着她,一个名叫爱米·卡伦的女人从过去回到记忆中,但花了他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这时拉玛瘦削的脸上出现满意的笑容。
“不过你不太喜欢她,对吧?”她说。
一片沉静,围绕着他扩大。
“好了,换我。”卡卓说:“你替谁办事?”
李奇慢慢把视线移到右边,停在卡卓身上。
“我不替任何人办事。”他说。
“别来抢我们的地盘。”卡卓引述道:“‘我们’是复数,两者以上。谁是‘我们’,李奇?”
“没有我们。”
“放屁!李奇,派崔逊想染指那家餐厅,不过你抢先一步,到底是谁派你去的?”
李奇没有回应。
“那卡洛琳·库克呢?”拉玛叫道:“你也认识她,对吧?”李奇缓缓转过头去面对着她,她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不过你也不喜欢她,是不是?”她说。
“卡伦跟库克。”布雷克重复道:“快讲,李奇,从实招来。”
李奇看着他。“招什么?”
又一阵沉默。
“谁派你去餐厅的?”卡卓又问了一次:“现在就跟我说,或许可以算轻一点。”
李奇头转回另一边。“没人派我去任何地方。”
卡卓摇摇头。“放屁!你住价值五十万美元的盖里森河滨豪宅,开着刚买半年、价值四万五美元的休旅车,而且国税局说三年来你连一毛收入都没有。有人想把派崔逊的手下送进医院时,你刚好就出现了。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你的后台还有老板,我想知道到底是谁。”
“我没有后台。”李奇又说一次。
“那你是单打独斗啰?”布雷克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李奇点点头。“应该是吧!”
他转过头。布雷克面带微笑,十分满意地说道:“我想也是。什么时候退役的?”
李奇耸耸肩。“大概三年前吧!”
“在军中多久?”
“一辈子。军官的儿子,后来也当了军官。”
“宪兵对吧?”
“对。”
“晋升过好几次,是吗?”
“我是少校。”
“勋章呢?”
“有一些。”
“银星?”
“一个。”
“服务纪录特优对吧?”
李奇没有回答。
“不必谦虚。”布雷克说:“说嘛!”
“没错,我的纪录是不错。”
“那为什么要退役?”
“那是我的事。”
“不可告人?”
“你不会懂的。”
布雷克笑了笑。“所以……三年了,都在干嘛?”
李奇又耸耸肩。“没做什么,大概四处玩吧!”
“工作吗?”
“不常。”
“游手好闲是吗?”
“大概。”
“钱从哪里来?”
“存款。”
“三个月前就用光了,我们查过你的银行户头。”
“对啊!存款本来就会用光,不是吗?”
“所以你现在靠雅各小姐养是吗?你女朋友、也是你律师,给女人养有什么感想?”
李奇在灯光下看着年代已久的结婚戒指捆住他肥胖的手指。
“我想不会比你老婆难过。她不也都是靠你养?”
布雷克哼了一声,又停了一会儿。“所以从军中退役后,你没做过什么工作,是吗?”
“是。”
“大部分都靠自己过活。”
“大部分是。”
“很满意?”
“够满意了。”
“因为你独来独往。”
“放屁!他一定有后台。”卡卓说道。
“他说他独来独往,你耳聋了吗?”布雷克咆哮道。
迪尔菲的头在两人中间转来转去,像是网球赛的观众。桌面折射的光线在他的镜片上闪烁,他举起手示意众人闭嘴,然后静静地看着李奇。
“告诉我爱米·卡伦跟卡洛琳·库克的事。”他说。
“什么事?”李奇问。
“你认识她们对吧?”
“认识,很久以前,在军中。”
“那跟我说说她们的事。”
“卡伦矮小黝黑,库克很高,而且是金发。卡伦是中士,库克是少尉。卡伦隶属砲兵,库克隶属战争计划处。”
“在哪里?”
“卡伦在芝加哥附近的卫斯堡,库克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比利时总部。”
“跟她们有过性关系吗?”拉玛问。
李奇转过头瞪着她。“这是什么问题?”
“直接的问题。”
“好。没有。”
“两个都很漂亮对吧?”
李奇点点头。“比妳漂亮,毫无疑问。”
拉玛侧过头,不再说话。布雷克的脸转成暗红色,打破沉默。“她们彼此认识吗?”
“不太可能,陆军有一百万人,她们服役的地方相距四千哩,时间也不一样。”
“你跟她们都没有发生性关系?”
“没有。”
“你试过吗?任一个?”
“没有。”
“为什么?怕被拒绝吗?”
李奇摇摇头。“如果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遇到她们两个的时候我身边都有别人,而且一次一个对我来说就够了。”
“要是有机会,你会想跟她们发生关系吗?”
李奇短暂地笑了笑。“下场应该不会太好。”
“她们会答应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你觉得最有可能的情况是?”
“你当过兵吗?”
布雷克摇摇头。
“那你就没办法真正了解里面的状况。”李奇说:“大部分军人会上任何能动的东西。”
“所以你觉得她们应该不会拒绝你?”
李奇紧盯着布雷克的眼睛。“不会,我想应该不是问题。”
现场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赞成女人当兵吗?”迪尔菲问。
李奇的眼睛移到他身上。“什么?”
“回答问题,李奇。你赞成女人服役吗?”
“有什么好不赞成的?”
“你觉得她们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吗?”
“这问题问得笨了,”李奇说:“你明知道她们没问题。”
“我知道?”
“你去过越南对吧?”
“我吗?”
“当然。”李奇说:“一九七六年就在亚利桑纳当上凶杀组警探,不久后就升局长,要是没当过兵大概不太容易,尤其是那时候、那个地方,所以你应该是一九七〇、七一年左右去的。视力不好,应该当不了飞行员,光是戴眼镜大概就会直接配到步兵团,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得花一年时间在丛林里被越共修理,而且修理你的有三分之一是女人。优秀的狙击兵,对吧?听说很拚命?”
迪尔菲缓缓点头。“所以你喜欢女兵?”
李奇耸耸肩。“仗要有人打,女人打仗一样优秀。二次大战的苏联前线不就这样?女人的表现非常好。你去过以色列吗?女人也在前线打仗,要是我绝对不会想把美军摆在以色列的防卫前线,至少在胜负很重要的时候。”
“所以你完全不反对?”
“从个人观点来看,不反对。”
“其他方面来看有问题吗?”
“从作战角度看来应该有。”李奇说:“以色列的证据显示,男性步兵作战时,如果女性同僚受伤,该员停止进攻、救助女性同僚的机率是男性同僚的十倍。迻会让进攻速度大幅减缓,要有特别的训练才能克服这点。”
“你不觉得人应该互相帮助吗?”拉玛问。
“当然应该。”李奇说:“不过如果有目标要先占领就不行。”
“所以如果我们两个一起进攻,而我受伤了,你还是会继续前进?”
李奇笑了笑。“如果是妳,连想都不用想。”
“你怎么遇到爱米·卡伦的?”迪尔菲问。
“我确定你已经知道了。”李奇说。
“还是告诉我吧,方便记录。”
“有人在记录?”
“当然。”
“却没有宣读我的权利?”
“纪录上会有。我说什么时候有,就会出现在什么时候。”
李奇静默不语。
“告诉我爱米·卡伦的事。”迪尔菲又说了一次。
“她来找我说她单位里的事。”李奇说。
“什么事?”
“性骚扰。”
“你同情她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曾为我的性别受到不平等待遇,所以我觉得她也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那你做了什么?”
“我逮捕了她指控的军官。”
“接下来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我是个宪兵,不是检察官,这不是我的管辖范围。”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军官胜诉,爱米·卡伦离开军中。”
“不过那位军官的前途也毁了。”
李奇点点头。“没错。”
“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李奇耸耸肩。“大概是疑惑吧!就我的认知,这人还不错,但后来我相信卡伦,而不是他。我觉得他有做,所以他走了,我大概还算满意。不过就理想情况来说,事情不该这样发展。无罪判决不该毁了一个人的前途。”
“所以你为他感到惋惜?”
“不对,我是为卡伦感到惋惜,也替陆军惋惜。这整件事根本就是乱七八糟,两个人的前途都毁了,本来不管谁说实话,该毁的应该只有一个。”
“那卡洛琳·库克呢?”
“库克的情况不一样。”
“怎样不同?”
“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那是在海外,她跟某个上校上床,大概已经一年了,这个事件在我看来是你情我愿,她是到后来才说那是性骚扰,因为她没有得到升迁。”
“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两件事不相干。男的搞她是因为女的高兴愿意,但男的没有升她是因为女的在工作上表现不佳,这是两码子事。”
“或许她认为床上一年就该换来相应的报酬。”
“那这就变成契约问题了,就像妓女被赖帐一样,这不叫性骚扰。”
“所以你没有任何行动?”
李奇摇摇头。“不对,我逮捕了那个上校,因为到那时候已经有了规定,官阶不同的人不能发生性行为。”
“然后呢?”
“然后他名誉扫地,军方解除他的职务,他老婆甩了他,接着他自杀了。而库克也离开了。”
“那你呢?”
“我调离了北约总部。”
“为什么?太沮丧?”
“不是,其他地方需要我。”
“需要你?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擅长调查,我待在比利时是浪费人才,比利时没什么问题。”
“之后还看过更多骚扰案吗?”
“当然,这些案子闹得很大。”
“很多好军官都因此毁了前途吗?”拉玛问。
李奇转过头看着她。“有些是如此,它变成一种莫须有的迫害。就我看来,大部分案子都是真有其事,不过也有些无辜的人被逮捕,很多原本正常的关系突然间曝了光,这个规定在一夕间改变了原本正常的男女关系。无辜的受害者有男有女。”
“一团混乱是吗?”布雷克问道:“都是像卡伦和库克这种讨厌的小女人造成的?”
李奇没有回答。
卡卓的手指在红木桌上打鼓,说:“我想回到派崔逊的问题上。”
李奇把视线转向另一边。“没有派崔逊问题,我从来没听过派崔逊这个人。”
迪尔菲打个呵欠,看看手表,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揉揉眼睛。
“已经超过十二点了,知道吗?”
“你还是会尊重卡伦和库克吗?”布雷克问。
李奇在灯下瞇眼看着卡卓,然后转回去对着布雷克,天花板投下的炽热黄光从红木桌面反射回来,让他浮肿的脸变成深红色。
“是的,我还是尊重她们。”
“她们的案子移送检察官后,你还有见过她们俩吗?”
“大概一、两次吧!擦身而过。”
“她们信任你吗?”
李奇耸耸肩。“应该是吧!我的职责就是让她们信任我,我需要问一些私密的细节。”
“你常需要这样处理女人的案子吗?”
“我处理过几百个案子,女人的大概几十件吧!直到军方设立专职单位处理这些案件为止。”
“那再说一件你处理过的案子。”
李奇又耸耸肩,然后记忆扫过无数的办公室:燠热的天气、寒冷的天气,大办公桌、小办公桌,窗外的太阳、窗外的云朵,受伤愤怒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出她们的秘密。
“丽达·史麦嘉。”他说:“随便举个例子。”
布雷克停了一下。拉玛伸手到地上,从手提箱里拿出一叠厚厚的文件夹,推向旁边。布雷克打开文件夹,翻着内页,用肥大的食指扫过一长串姓名,然后点点头。
“好。”他说:“史麦嘉小姐的情况如何?”
“她官拜少尉。”李奇说:“布雷格堡,格鲁吉亚州。那些男的说是戏弄,女的说是轮暴。”
“结果如何?”
“她赢了官司。三个男的在牢里关了一段时间,然后被军方扫地出门。”
“那史麦嘉少尉呢?”
李奇又耸耸肩。“一开始好像挺满意的,觉得自己终于洗刷冤屈,后来她觉得在陆军待不下去,就退役了。”
“到哪里去?”
“不知道。”
“假设你又在某个地方碰到她,假设在某个小镇、某个地方,在商店或餐厅里看到她,她会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大概会打个招呼吧!或许会聊几句、喝杯饮料之类的。”
“她见到你会很高兴吗?”
“应该会吧!”
“因为她会记得你是个好人?”
李奇点点头。“因为过程非常折磨人,不仅事件本身,后续处理也一样。所以调查员必须和控诉者创建联系,调查员必须身兼朋友与支持者。”
“所以受害者变成你的朋友?”
“如果方法用对的话,是的。”
“如果你去敲史麦嘉少尉的门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假设你知道,她会开门让你进去吗?”
“不知道。”
“她会认得你吗?”
“有可能。”
“她还会记得你是她朋友吗?”
“大概会吧!”
“所以你去敲门,她会让你进去,是吧?她打开门,看见老朋友,所以会让你进去,问你要不要喝咖啡之类的,聊聊近况。”
“或许。”李奇说:“大概是。”
布雷克点点头,不再说话。拉玛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他弯过身听她在耳边说悄悄话。他再次点点头,然后转过去对迪尔菲耳语。迪尔菲看了卡卓一眼,同一时间,三个宽提科的探员身子往后靠,一个很细微的动作,但已明白表示:好吧!我们有兴趣。卡卓很紧张地看着迪尔菲。迪尔菲往前靠,透过镜片直视李奇,说:“现在的情况很复杂。”
李奇什么都没说,只是坐着等待。
“在餐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迪尔菲问。
“什么事都没发生。”李奇说。
迪尔菲摇摇头。“有人监视你,我的手下已经跟踪你一星期了。波顿跟拉玛探员今晚加入监视行动,他们看到了全部经过。”
李奇瞪着他。“你们已经跟踪我一星期?”
迪尔菲点点头。“事实上是八天。”
“为什么?”
“这个我们待会再谈。”
拉玛又一次伸手进手提箱,抽出另一个文件,从里面拿出一叠数据,大概五、六张纸钉在一起,上面写满了字。她对李奇冷冷一笑,然后把文档转过来滑到他面前。空气扫过,纸张翻了开来,回纹针擦过木头桌面,文档最后刚好停在他面前。在文档中,李奇的代号就叫目标,里面有一长串表列,记载了过去八天来他的一举一动以及所到过的每个地方,完整记录到最后一秒,连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不放过。李奇看看文档,然后转回拉玛微笑的脸上,点点头。
“嗯,联邦调查局探员果然名不虚传。”他说道:“我倒没注意到。”
一片静默。
“那么,餐厅里发生了什么事?”迪尔菲又问一次。
李奇停了一会儿,心想:实话实说最好。经过一番评估后,他决定接受现况,他吞了口口水,对布雷克、拉玛和波顿点点头。“法学院的家伙大概会称之为不完美的必然,我借由犯个小罪,以阻止更大的犯罪发生。”
“就你一个人?”卡卓问。
李奇点点头。“没错。”
“那‘别来抢我们的地盘’是怎么回事?”
“因为要做得跟真的一样,要让派崔逊当回事,不管他到底是什么角色。要让他以为自己碰到了另一个帮派。”
迪尔菲越过整张桌子,将拉玛的跟踪纪录拿回来迅速翻阅。
“从纪录看来他只跟裘蒂·雅各小姐有过接触,没有其他人。这位小姐没有在搞保护费这勾当。电话通联纪录呢?”
“你监听我的电话?”李奇问。
迪尔菲点点头。“我们也检查你的垃圾。”
“通联纪录没问题。”波顿说:“除了雅各小姐,他没跟任何人通过电话。生活很平静。”
“是吗?李奇?”迪尔菲问:“生活很平静是吗?”
“通常是。”李奇说。
“所以你独来独往。”迪尔菲说:“只是个热心市民,跟帮派分子没有关系,没人透过电话对你下令。”
他转向卡卓,卡卓还想问问题。“这样满意了吗?詹姆士?”
卡卓耸耸肩,点点头。“不满意也不行,是吧?”
“热心市民,李奇,是这样吗?”迪尔菲说。
李奇点点头,没说什么。
“能证明吗?”迪尔菲问。
李奇耸耸肩。“我也可以拿走他们的枪,如果我跟帮派挂勾,我就会这么做,不过我没有。”
“确实没有,你把枪丢在垃圾车里了。”
“我先把枪破坏了。”
“把沙土塞进去,为什么?”
“这样就算有人找到也不能拿来用。”
迪尔菲点点头。“热心市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李奇也点点头。“大概是。”
“总得有人做,是吗?”
“大概是。”李奇又说一次。
“你不喜欢不公平的事,对吗?”
“也许。”
“而且你自己就能判断是非。”
“希望如此。”
“你不需要权责单位干涉,因为你自己就能作主。”
“通常是。”
“对自己的道德标准很有自信。”
“大概。”
一阵沉默,迪尔菲往前直视。
“那你为什么偷他们的钱?”他问。
李奇耸耸肩。“战利品,就像奖杯一样。”
迪尔菲点点头。“也是你的标准的一部分,是吧?”
“算是。”
“你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对吧?”
“通常是。”
“你不会去抢老妇人,但从两个硬汉身上拿钱就没什么关系。”
“大概是。”
“要是他们有不合情理的举动,就会得到制裁,对吗?”
“没错。”
“个人原则。”
李奇又耸耸肩,没说什么,静默逐渐累积。
“你了解罪犯剖绘吗?”迪尔菲突然问道。
李奇停了一下。“只看过报上的报导。”
“这是种科学。”布雷克说:“我们在宽提科花了很多年研发出来的。在座的拉玛探员就是我们的首席专家,波顿探员是她的助理。”
“我们负责检验犯罪现场。”拉玛说:“寻找背后真正的犯案动机,然后厘清具有哪种人格特质者会犯下案件。”
“我们也研究被害者。”波顿说:“分析他们遇到哪种人时特别容易成为被害者。”
“什么样的犯罪?”李奇问:“什么现场?”
“你这王八蛋!”拉玛说。
“爱米·卡伦和卡洛琳·库克。”布雷克说:“两个人都遭到谋杀。”
李奇瞪着他。
“先是卡伦。”布雷克说:“非常奇特的方式,本来应该当作单一个案处理,但接下来轮到库克遭到杀害,完全相同的手法,这就成了连续案件。”
“我们查了被害者的共通点。”波顿说:“很快就发现她们都是军中性骚扰案的原告,事后都离开军中。”
“犯案现场经过精密布置。”拉玛说:“行凶者可能受过军事化精准训练。奇怪的加密手法,什么都没留下,不着痕迹。行凶者必定是非常精细的人,而且对侦查过程非常熟悉,或许自己就是个出色的调查员。”
“两人的住所都没有强行侵入迹象。”波顿说:“都是主人开门让凶手进去的,连问都没问。”
“所以行凶者必定是她们俩都认识的人。”布雷克说。
“她们俩都信任的人。”波顿说。
“比方说朋友来访。”拉玛说。
众人一时间寂静无声。
“以这种身分现身。”布雷克说:“来访者是被她们视为朋友的人,觉得有某种关联的人。”
“一位朋友来访。”波顿说:“敲敲门,把门打开,说:嗨!好久不见。”
“他走进去,”拉玛说:“就这样。”
房内一片沉默。
“我们从心理层面分析这件犯罪行为。”拉玛说:“为什么这些女人会让某人愤怒到想杀她们?所以我们开始寻找在军中与她们有过节的人,或许有个人非常生气,认为这些讨厌的女人不该毁了优秀军人的前途,然后又辞职不干。是这些无聊的女人把好人逼上绝路。”
“某个是非分明的人。”波顿说:“对自己的标准非常有自信,想藉自己之手把不公不义的事矫正过来,喜欢自己搞定,不喜欢法务机关碍事,你觉得呢?”
“两个女人都认识的人。”布雷克说:“而且熟悉到足以开门让他直接进入,不问任何问题,像是老朋友之类的。”
“这人十分果决,”拉玛说:“或许很有效率,马上就能想到要去买标签机和胶水,来处理突发的小问题。”
愈发沉默。
“陆军查过电脑数据。”拉玛说:“你说的没错,她们彼此不认识,两人共同认识的人也非常少,虽然很少,不过你是其中之一。”
“想知道一件有趣的事吗?”布雷克说:“连续犯罪者常开福斯金龟车,几乎全都是,很特别。然后会换成七人座休旅车,接下来会换成越野车,大型四轮驱动,就像你开的车,真巧。”
拉玛横过身子,把迪尔菲面前的文档拉回来,用一只手指轻轻敲着。
“这些人都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她说:“大部分时候顶多只跟一个人来往,靠别人养,通常是亲戚或朋友,而且常是女人。不务正业,不讲电话,安安静静而且鬼鬼祟祟。”
“他们对于法律运作非常了解。”波顿说:“什么都懂,喜欢各种与自己权利相关的模糊案例。”
又是沉默。
“犯罪剖绘,”布雷克说:“是种精准的科学,美国大多数州都认定这种证据足以申请逮捕令。”
“从来不曾失灵。”拉玛说。她瞪着李奇,然后身体往后靠,露出歪斜的牙齿得意地笑着,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所以呢?”李奇说。
“所以有人杀了这两个女人。”迪尔菲说。
“然后呢?”
迪尔菲往右对着布雷克、拉玛与波顿点点头。“而这几位探员认为凶手就是像你这种人。”
“所以呢?”
“所以我们才问你那些问题。”
“于是呢?”
“于是我认为他们的想法确实没错,凶手是像你这样的人,甚至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