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他们把啤酒留在吧台上,碰都没碰就走回停车场。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已经几个月的话就不太妙。”丽莎说:“这样他就等于出局了。”

“他从来就不在局内。”李奇说:“不过我们还是要找他谈谈。”

“怎么找?不知道他在陆军的哪个地方。”

李奇看着她。“丽莎,我当了十三年宪兵,如果我找不到,谁找得到?”

“可是我们又不知道他在哪里。”

“不对,如果他都在这鬼地方出没,那就表示他的单位也在这附近。像他这种低级军人,应该是地区性的宪兵办公室在处理。算两个月的话,还没上军事法庭,所以他一定是暂时关在这区的宪兵总队,而这里的总队在川顿市外围的阿姆斯壮堡,离这里不到两小时。”

“你确定?”

他耸耸肩。“除非情况在三年内完全变了。”

“能先确定一下吗?”她问。

“不用确定。”

“这样可以减少时间的浪费。”她说。

李奇没回答。丽莎微笑着打开包包,拿出一支香烟盒大小的折叠式手机说:“用我的手机。”

大家都在用手机,一天到晚拿着不放。这是现代社会的奇观。所有人都在讲、讲、讲,小小的黑色话机贴在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好讲?手机没发明前,这些话都到哪去了?憋住了吗?这样的话岂不是全都要得胃溃疡?还是说这些话纯粹因为科技的进步就自然产生了?

这是你很感兴趣的问题——人的冲动。你的推论是,只有一小部分的对话属于真正有效的消息交换。可是剩下的大部分必定落在两种类别上:其一是纯粹好玩,单纯是因为你可以这样做,于是你就开开心心地做了。另一种则是夸大自我,自以为重要的狗屁行为。根据你的观察,性别在这件事上有很大的关系,但这种看法还不到需要公开陈述,不过私底下你很确定,女人讲手机是因为爱讲,而男人讲手机则是虚荣。“嗨!老婆,我刚下飞机。”他们这样讲,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谁管你下不下飞机?

你很确定男人用手机跟自我需求的关系比较密切,所以必然依赖更深,需求更迫切。因此要是偷了男人的手机,他很快就会发现,不悦的程度也比较高。这是你的判断,所以你坐在机场美食区注意着女人。

挑选女人的另一个主要优点是她们的口袋比较小,有时甚至完全没口袋。所以得拿包包,里面装着所有东西:钱包、钥匙、化妆品,还有手机。女人会从包包里把手机拿出来用,可能会摆在桌子上一会儿,然后再放回包包里。如果她们起身去装咖啡续杯,当然就会连包包一起拿走。这是当然,包包要随身带好。可是有些人还会带别的包包,如笔记型电脑的袋子,这年头notebook的袋子都分成很多区,让你放光盘、刻录机、电源线。有些还附手机袋,袋子外侧的长方形小皮袋,形状跟以前抽烟女子会带的香烟打火机盒一样。这些多出来的袋子,就不会时时带在身边。如果只是要去饮料区,通常会把这些留在桌上,一方面用来占位子,另一方面是因为,谁能拿着包包、手提袋,同时还端着一杯咖啡?

可是你不会对那些拿着笔记型电脑袋子的女人下手,因为那些昂贵的皮袋暗示着主人有要事待办。或许她们一小时内就会回到家,想要检查一下电子邮件,完成什么圆饼图之类的,于是她们会打开袋子,发现手机不见了。然后她会通知警方,门号会终止,通话会遭到追踪,全都在一小时内发生,这样就办不了事。

所以你挑选的女人是属于非商务型的,背着小小的尼龙背包当作登机包。尤其要针对那些准备出门的,而不是要回家的。她们会在机场打最后几通电话,把手机塞到包包里,然后完全忘了它的存在。因为只要飞离本地基地台的范围,用手机就得支付漫游费。她们有可能要到国外度假,这样一来手机就像家里的钥匙一样毫无用处,虽然必须带着走,可是在路途中绝对不会想起它的存在。

现在你特别注意观察的女人,年纪大概二十三、四岁,约在四十呎外。看她穿着轻松,好像准备作长途飞行。她现在靠在椅背上,头往左倾,手机夹在肩膀跟脸之间。讲话时笑容空泛,玩弄着指甲,抠一抠,在光线下翻转着手,东看西看。看样子就知道这通电话的对象是女性朋友,谈话也没什么重点。脸上看不出慎重其事的样子。只是为了讲话而讲话。

她的手提袋放在脚边,小小的名家设计背包,上面有一大堆圈圈、勾勾、拉链。光看就知道要关起来不容易,所以她的包包直接打开放在地上。她端起咖啡杯,再把咖啡杯放下。咖啡喝完了。她继续讲话,看看手表,抬起头看看饮料柜台。她把对话做个结束,阖上手机,放回包包里,从里面拿了个搭配的钱包,站起身来,离开位子去续杯。

你马上起身,手里拿着车钥匙,快速跨过美食区,十呎、二十呎、三十呎。你晃着钥匙,假装忙碌,她在排队,快轮到她了。你把钥匙丢在地上,滑过地砖。你弯下腰去捡,手扫过她的包包,起身的同时把钥匙跟手机一起拿起来。继续往前走,钥匙放回口袋,手机继续拿在手上。一个人走过机场大厅,拿着手机,再没有比这更平凡的景象。

你的步伐正常,停下来靠在柱子上,翻开电话,放在耳朵旁,假装在打电话。这样一来你就成了隐形人,方圆二十呎内就有一打靠在柱子上讲电话的人。你转头回去看看,她回到自己的桌边,喝着咖啡。你等着,对着电话喃喃自语。她继续喝咖啡,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你随便按了按电话,又继续说起话来。你又拨了通电话,你很忙,你是人群的一部分。她站起来,用力拉起背包绳索把它阖起来,抓住绳子拉起袋子,甩一甩,利用袋子的重量让袋口收得更紧。她把扣子扣起,袋子往后一甩挂在肩上,然后拿起钱包,打开检查一下机票,再把钱包阖上。转头四处看看,朝着目标迈开步伐离开美食区。她直直朝着你来,在距离五呎处经过,朝登机门而去。你把电话阖上,放进西装口袋,从另一边离开。边走边得意地笑。现在这通关键电话最后会出现在别人的帐单上,再安全不过。

电话打到阿姆斯壮堡值班办公室,接电话的人支支吾吾,表面上什么都没透露。但十三年的宪兵经历让李奇听来再确定不过,就像白纸黑字写在宣誓书上一样,而且还当着证人面前发誓。

“他在那里。”他说。

丽莎一直在旁边听,不过她不太相信地问:“他们有明确地跟你说吗?”

“或多或少。”他说。

“那值得跑一赵吗?”

李奇点点头。“他在那里,我保证。”

车子没有地图,而丽莎完全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李奇对纽泽西的地理环境也一知半解。他知道如何从甲地到乙地、从乙地到丙地,再从丙地到丁地,可是他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从甲地到丁地的最短距离,所以车子离开停车场后,就朝着高速公路交流道而去。依他的推估,往南一小时应该是个好的开始,一分钟后他就发现,这条路就是几天前拉玛载他经过的道路。稍微下了点雨,这辆日产车比她的大别克跑起来更快,车身也较低。感觉上像是在水雾的隧道中奔驰,挡风玻璃上沾满了城市的油膜,雨刷每扫过一次,视线就模糊一次——涂抹、清晰、涂抹、清晰。油表上的指针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我们应该停一下。”丽莎说:“加满油、擦擦玻璃。”

“再买份地图。”李奇说。

李奇把车开到休息站,这里跟拉玛停下吃午餐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配置、同样的建筑。他把车开到加油站停在专人服务区。李奇回来时油箱已经加满,服务员正在擦玻璃。他淋着雨去买了一份大张的彩色地图,摊开来还不太平整。

“开错路了。”他说:“一号公路比较快。”

“好,下个出口。”丽莎探过头来说:“走九十五号接过去。”

她用手指顺着一号公路往下,在川顿的黄色区块旁找到了阿姆斯壮堡,说:“跟我们去过的狄克司堡很近。”

李奇没有说话,服务生擦完玻璃,丽莎从车窗付钱给他。李奇用袖子擦擦脸上的雨水,发动引擎。他们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注意通往九十五号公路的交流道。

九十五号公路塞得乱七八糟,一号公路就好得多。这条路穿过高地公园,此后的二十哩连个弯也没有,直通川顿。李奇还记得阿姆斯壮堡是在川顿北方的左边,所以南下过去要右转,转进一条同样笔直的路,直接通往路障,旁边是一间两层楼警卫室。警卫室再过去,出现许多道路与建筑物,路面平整,路缘石都涂上了白漆,砖砌建筑,边角呈圆弧状。屋外阶梯用管状钢材焊接,漆成绿色。金属窗框,这是五〇年代的军方标准建筑,那时预算无上限、规模无限大,乐观也无限。

“美国军队。”李奇说:“当时我们是世界的主宰。”

警卫室的窗户就在路障旁,透出微微灯光。有个哨兵,灯光照出他的影子,因为穿着雨衣斗篷、带着钢盔,所以身形看起来很粗壮。他透过窗户往外看,走到门口,打开门,接着靠近车旁。李奇摇下了车窗。

“你是那个打电话给上尉的人吗?”哨兵问。

他是个高大的黑人,声音低沉,浓重的南方口音,在这雨夜远离老家。李奇点点头,哨兵笑了开来。

“他猜到你可能会亲自来一趟。”他说:“进去吧!”

他回到警卫室,路障升起,李奇慢慢开过轮胎尖铁,向左转。

“真轻松。”丽莎说。

“妳遇过退休的联邦探员吗?”李奇问。

“当然,一、两次,几个老人。”

“妳怎么对待他们?”

她点点头。“大概就像那家伙对你那样。”

“所有机构都一样。”他说:“在宪兵单位这种现象或许更明显,因为其他陆军部队都恨你,于是其他人自然就会团结起来。”

李奇往右转、再往右转,然后左转。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哈柏问。

“这种地方都一样。”他说:“找最大的花圃就对了,将军的办公室就在那里。”

她指着前面。“这里应该就是。”

他点点头。“妳有点上道了。”

车灯扫过一片玫瑰花床,大小跟奥运标准游泳池差不多。玫瑰只有花梗,直挺挺地从泥土里突出,表面覆着马粪与碎树皮。玫瑰花圃后方是一栋低矮的对称建筑,漆成白色的阶梯通往中央的双扇门,左翼中间的窗内点着一盏灯。

“值班室。”李奇说:“我们进来时,警卫马上打电话给上尉,所以他现在正从走廊走向大门,注意看灯。”

大门扇形窗上的灯亮了起来,黄色的光。

“接着是外面的灯。”李奇说。

门柱上的两盏灯亮起,李奇把车停在阶梯下方,说:“接着门会打开。”

门朝里开,一个穿制服的人走了出来。

“一百万年前,我就是这个样子。”李奇说。

上尉在楼梯上方等着,站的位置刚好在建筑内外交界,里面的灯光照得到他,外面的雨水不会溅到他。他比李奇矮了一个头,可是身材比较宽阔,看起来很扎实。他的黑色头发整齐地梳过,戴着朴素的金属框眼镜,制服外套扣了起来,样子看起来还算亲切。李奇下车,绕过车头,丽莎跟了上来,两人一起走到白色阶梯下缘。

“进来躲雨吧!”上尉叫道。

他操东岸城市口音,口齿清晰灵活,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像个老实人。李奇先走上阶梯,丽莎看到他的鞋在白色阶梯上留下湿湿的鞋印,转个头,发现自己的鞋也一样。

“不好意思。”她说。

上尉再次微笑,说:“别担心,那些犯人每天早上都要粉刷一次。”

“这位是丽莎·哈柏。”李奇说:“联邦调查局的人。”

“很高兴认识妳。”上尉说:“我是约翰·莱顿。”

三人在门口互相握手,接着莱顿领着他们进去。他把门柱上的灯关掉——开关在门后,然后把走廊灯也关掉。

“预算有限。”他说:“所以不能浪费公帑。”

光线从他的办公室内往外透出,他带着两人往前走,站在门边请两人先进去。办公室是五〇年代的标准设计,只在绝对必要的地方加以改装:老旧的办公桌、新的电脑、老的文件柜、新的电话。书架塞得满满,每一层都挤满文档。

“他们派给你的事还真不少。”李奇说。

莱顿点点头。“这是当然。”

“所以我们尽量不占用你太多时间。”

“别担心,跟你通过电话后,我已经四处打听过消息,朋友的朋友说我应该好好招待你,听说你当少校时是个很可靠的人。”

李奇很快笑了笑。“是啊,当少校时,我是努力想让自己可靠一点。那个朋友是谁?”

“你以前的部属,当时你的老长官是里昂·盖伯。他说你是个仗义执言的家伙,而里昂永远支持你。光凭这段过去,只要这一代人还在部队里,就足够让你吃得开了。”

“还有人记得里昂?”

“洋基迷会忘了乔伊·狄马乔吗?”

“我跟里昂的女儿在交往。”李奇说。

“我知道。”莱顿说:“消息会到处传。你很幸运,以我的印象,裘蒂是个很好的女人。”

“你认识她?”

莱顿点点头。“我在基地遇过她。”

“我会跟她说。”

他陷入沉默,心里想着裘蒂跟里昂。他打算把里昂留给他的房子卖掉,而裘蒂很担心。

“请坐。”莱顿说。

桌前有两张直挺挺的椅子,由金属管跟帆布组成,很像市区小教堂丢弃的上个世代的东西。

“好吧,你需要什么协助?”莱顿问,问题是给李奇,但是他看着丽莎。

“由她来说。”李奇说。

于是丽莎从头讲起,做了大略摘要。总共花了七、八分钟,莱顿听得很认真,一路问东问西。

“这些女人的事我知道。”他说:“听说过。”

她最后用李奇的烟幕弹理论做结:陆军内部的潜在偷窃,还有牵着他们从纽约市派崔逊的手下找到纽泽西鲍伯的线索。

“他的名字是鲍伯·麦奎尔。”莱顿说:“军需中士,但他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们已经关了他两个月,蠢得要命。”

“意料之内。”丽莎说:“不过他应该可以抖出些名字,或许能让我们找到比较可能的人。”

“比较大条的鱼?”

丽莎点点头。“事业够大,大到得杀人。”

莱顿也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从理论上来讲,是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你有认识这样的人吗?”

莱顿看着她,摇摇头,靠向椅背,用指节揉揉眼睛,突然间看起来非常疲累。

“有问题吗?”李奇问。

“你退伍多久了?”莱顿闭着眼反问道。

“大概三年了吧!”李奇说。

莱顿打个呵欠,伸伸懒腰,然后再度挺直腰杆。

“情况已经变了。”他说:“时代在变,对吧?”

“什么变了?”

“一切。”莱顿说:“这样说吧!主要是这个。”他身子往前,用指甲弹弹电脑屏幕,发出瓶子般的玻璃响声。“陆军精实化,容易编整,时间就多了。于是他们把一切彻底电脑化。通信变得更容易,对彼此的业务也一清二楚,库存容易管理。如果你想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淘汰的威力吉普车轮胎库存,给我十分钟,马上就能告诉你。”

“所以呢?”

“所以我们对每样东西都有纪录,比以前要好很多。比方说,我们知道送出了多少贝瑞塔M9,知道合法配发量有多少,也知道有多少在仓库里。而如果这些数目加起来不对,我们就有得担心了。”

“那这些数字加起来正确吗?”

莱顿短促地咧嘴一笑。“现在当然是,过去一年半来没人从美国陆军偷走半支贝瑞塔M9。”

“那鲍伯·麦奎尔两个月前在做什么?”李奇问。

“卖他最后一批存货,他大概已经连续偷了十年。稍微做个电脑分析就清楚了。鲍伯,再加上另外几个不同地方的人,我们经过一番围堵,让他们偷不到东西,然后把那些坏蛋一网打尽,让他们不能再卖先前偷的东西。”

“一个不漏吗?”

“电脑上是这样说的。之前枪枝不断遭窃,什么理由都有;大概在几十个不同的地点,所以我们逮捕了几十个人,之后失窃情况就不再发生了。麦奎尔应该是最后一个,也可能是倒数第二,我不太确定。”

“所以之后枪枝就不再失窃?”

“这已经是之前的事了。”莱顿说:“你们落伍了。”

一片沉默。

“干得好。”李奇说:“恭喜了。”

“精实化。”莱顿说:“所以时间就多了。”

“全抓到了吗?”哈柏问。

莱顿点点头。“一个不漏,全球各地都大有斩获,不过其实也没那么多。是电脑干的好事。”

办公室里一片沉默,接着丽莎开口说:“可恶,差一点。”

她看着地面。莱顿谨慎地摇摇头,说:“不见得是这样,我们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她又抬起头。“大鱼吗?”

莱顿点点头。“没错。”

“是谁?”

“到目前为止,他的存在只是个假设。”

“假设?”

“他不是很活跃。”莱顿说:“没偷东西。就像我刚讲的,我们找出了所有漏洞,然后把它们统统补起来。有几十个人等着上法庭,每个偷窃地点都有,可是我们抓人的方法是伪装成客户去买东西,设下圈套。比方说,鲍伯·麦奎尔就卖了几把枪给酒吧里的少尉。”

“我们刚去过那里。”丽莎说:“麦克史蒂芬酒吧,在纽泽西高速公路附近。”

“没错。”莱顿说:“我们的卧底从他后车箱买了两把M9,一把要两百块钱,大概只有陆军采购价格的三分之一,这虽然不顶重要,不过还是让你们知道。接下来我们把麦奎尔抓起来,开始讯问。经过电脑库存分析,我们已经知道他这几年大概偷了多少枪,我们订下一个平均价格,追踪钱的流向,可是只找到一半,他不是存在银行里,就是花掉了。”

“所以呢?”李奇说。

“一开始时没什么异状,可是当我们搜集的信息愈来愈多,就发现每个例子情况都一样:所有人都有一半的钱不见了,不管哪一个,比例都差不多。而这些人也不是什么脑袋灵光的家伙,对吧?所以他们不可能把钱藏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而就算他们真的可以藏得很隐密,那为什么刚好都藏一半?为什么没有人统统藏起来?或者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为什么大家都一样?”

“把假设中的大鱼放进来,就能得到解答。”李奇说。

莱顿点点头。“没错,不然还能有什么解释?这就像少了最后一块的拼图。于是我们开始假设有个教父级人物存在,有个躲在阴影中的大人物,或许他负责策划,或许提供包庇,代价就是利润的一半。”

“或者是一半的枪枝。”李奇说。

“没错。”莱顿说。

“有人在干包庇的勾当,”丽莎说:“好像阴谋之外还有阴谋。”

“没错。”莱顿又说了一次。

三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从我们的观点来看似乎挺乐观的。”丽莎说:“这种家伙一定是聪明绝顶、精明能干,而且还得四处奔波处理不同地点发生的问题。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会对这么多不同的女人感兴趣。不是因为所有女人都认识他,而是因为或许每个女人都认识他的某一个客户。”

“时间点对你们来讲也很好。”莱顿说:“如果我们找的是同一个人,他两、三个月前又开始蠢动了,因为他已经听说他的客户开始减少了。”

丽莎往前坐。“如果是两、三年前,量有多大?”

“相当惊人。”莱顿说:“妳问的其实是这些女人到底看过多少,是吧?”

“没错。”

“数量可能相当庞大。”莱顿说。

“你们的情况乐不乐观?”她问:“比方说从鲍伯·麦奎尔的状况来看?”

莱顿耸耸肩。“不乐观,我们抓到他卖给我们的卧底两把枪,不过也就只有这两把,剩下的都只是推测,钱的数目不对也让情况变得更糟。”

“所以上法庭前先把目击者除掉就很合理了。”

莱顿点点头。“我觉得再合理不过。”

“那这个人到底是谁?”

莱顿又揉揉眼睛。“还不知道,我们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人,目前他的存在只是猜测,只是理论。”

“都没人透露只字词组吗?”

“一句话也没有,我们一直问,整整两个月了。我们抓到了二十几个人,所有人的口风都很紧,我想那个首脑一定威胁过这些人。”

“他一定很恐怖,一定是。”丽莎说:“就我们的了解。”

莱顿的办公室内一片安静,只有雨声轻轻拍打在玻璃上。

“如果这个人存在的话。”莱顿说。

“一定存在。”丽莎说。

莱顿点点头。“我们也这么认为。”

“不过我想得先有名字吧!”李奇说。

没有回答。

“我应该替你们去跟麦奎尔聊聊。”李奇说。

莱顿笑了笑。“我猜这句话迟早会说出口。本来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拒绝你了,因为这么做不太合适。可是你猜怎么着?我刚刚改变心意了,我决定答应你,请吧!”

监狱在地下室,跟所有地区司令部的配置一样。另一栋低矮的砖砌建筑地下室有道铁做的门,在玫瑰花圃的另一边孤独地矗立着。莱顿带着他们淋雨走过去,三人把领口竖起来挡雨,下巴压低抵着胸口。莱顿拉拉门外的老旧绳钟,过了一会儿门打开来,眼前出现的是明亮的大厅,里面站着一个高大的士官长。士官长往旁边站,莱顿带着他们走进去。

里面的砖墙铺了一层白色瓷釉,天花板和地板用水泥刀抹平后漆上了鲜艳的绿色,日光灯管外罩粗大的格状金属灯罩。门是铁做的,上面有许多正方形开口,用铁条挡住。右边有个小小的办公隔间,木架上有一排钥匙挂在小小铁环上,里面有张大办公桌。录像机堆得高高的,录制十二个屏幕上的灰阶波动影像。屏幕上显示出十二间牢房,其中十一间是空的。只有一间出现躺在床上的人影,蜷缩在毛毯下。

“生意不太好。”李奇说。

莱顿点点头。“星期六晚上会更冷清,不过目前麦奎尔是我们唯一的客人。”

“录像是个问题。”李奇说。

“不过常会故障。”莱顿说。

他弯下腰去仔细检查屏幕上的影像,手撑在桌上,右手不断往下弯,直到指关节碰到开关。录像机的嗡嗡声停住,录像字样从屏幕角落消失不见。

“你看吧!”他说:“很不稳定的系统。”

“想修好得花好几个小时。”士官长说:“至少。”

这个士官长是个巨人,闪亮的皮肤跟咖啡的颜色一样。他的制服夹克大得如同帐篷,李奇跟丽莎可以一起套进去,可能连莱顿都可以一起塞进去。这样的身材是绝佳的宪兵人选。

“士官长,麦奎尔有访客。”莱顿说,这段声音没有记录在影带上。“不需要记录。”

李奇把大衣与外套脱掉,折起来放在士官长的椅子上。士官长从木架上拿下一串钥匙,走向内门,打开门后把门推开。李奇先进去,士官长跟了进去,把门关上并转身上锁,然后指指楼梯说:“先请。”

楼梯是砖砌的,每一阶的边缘都被抹圆,两边墙壁一样是白色瓷釉。沿着墙边装设有每截长十二吋的金属扶手,楼梯底部有另一道锁着的门。然后又是一道走廊、又一道上锁的门。接着是一个大厅,三个锁上的门后各有三间牢房。士官长开启中间的门,打开开关后日光灯闪动,照亮一个长四十呎、宽二十呎的区域。这是个缓冲区,长度跟这区的面积一样,但宽度只有三分之一。剩下的区域划分成四间牢房,牢房中都有粗大的铁条隔开,铁条擦上厚厚的闪亮白釉。牢房大约十呎宽、十二呎深,每间都有一部摄影机架在对面,高挂在墙上。有三间是空的,牢门往后开。第四间的门锁上了,麦奎尔在里面,努力让自己清醒着。此时他坐了起来,被灯光吓了一跳。

“有人来看你。”士官长说。

出入口的角落有两张高脚木凳,士官长把最近的那张搬过来,放在麦奎尔的牢房前面,接着走回去坐在另一张凳子上。李奇没去坐椅子,双手放在背后站着,透过铁条静静地看着里面。麦奎尔把毛毯推开,双脚放到地上。他穿着一件橄榄色内衣、橄榄色短裤。身材高大,超过六呎,体重不止两百磅,年龄超过三十五岁。他全身肌肉发达,脖子和手脚都很粗,稀疏的头发推成平头,小小的眼睛,身上有些刺青。李奇文风不动地站着,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你他妈的是谁?”麦奎尔问,声音跟他的体积一样浑厚,低沉的嗓音让说出来的字有一半吞在厚实的胸腔里。李奇没有回答,这个技巧他在半辈子前就已非常熟练。他直挺挺地站着不动,不眨眼睛,不发一语,让对方猜测所有可能,不是朋友、不是律师,那到底是谁?让他们开始担心。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麦奎尔又问一次。

李奇转身走到士官长坐的地方,弯下腰在他耳边低语。巨人的眉毛上扬——你确定?李奇又轻轻说了几句话,士官长点点头站起来,把钥匙串交给李奇,接着便从门口走出去,关上了门。李奇把钥匙挂在门锁上,走回麦奎尔的牢房前,麦奎尔透过铁条瞪着他。

“你想干嘛?”他说。

“我要你看着我。”李奇答道。

“什么?”

“你看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麦奎尔说。

“眼睛瞎了吗?”

“没有,我不是瞎子。”

“那就表示你说谎。”李奇说:“你不可能什么都没看到。”

“我看到有个人。”麦奎尔说。

“你看到有个人块头比你大,受过各种专业训练,而你大半辈子却在狗屎军需库房里整理文件。”

“所以呢?”

“所以没什么,只是要你先记在脑子里,待会儿会用到。”

“待会怎样?”

“等一下你就知道。”李奇说。

“你想怎样?”

“我要证据。”

“什么东西的证据?”

“就是你到底有多蠢。”

麦奎尔暂停了一下,眼睛变小,缩进了眉头的皱褶中。

“你讲得倒轻松。”他说:“站在铁条外六呎远的地方。”

李奇刻意往前跨了一大步。

“现在我离铁条只有两呎。”他说:“你还是个蠢蛋。”

麦奎尔也往前跨了一步,站在铁条后一呎,双手抓着铁条,双眼直视。李奇再次往前跨。

“现在我离铁条一呎,跟你一样。”他说:“你一样蠢得可以。”

麦奎尔的右手伸了出来,握成拳头,整只手臂像活塞一样冲了出来,拳头瞄准李奇的喉咙。李奇抓住他的手腕拨向旁边,让拳头从头侧穿过,然后重心往后移,把麦奎尔往前拉,让他紧紧靠在铁条内侧,扭转他的手腕让手心向外,接着往左跨步,把他的手臂往后折,顶在手肘上。

“知道你有多蠢了吧?”他说:“我只要继续走,你的手就断了。”

麦奎尔因为手痛而气喘吁吁,李奇微微一笑,然后把手放开。麦奎尔看着他,手缩回铁条后,转转肩膀,检查伤势。

“你想怎样?”他又问一次。

“要我把牢门打开吗?”

“什么?”

“钥匙就在那里。你想把牢门打开,让情势公平一点吗?”

麦奎尔的眼睛缩得更小了,他点点头。“好,把该死的门打开。”

李奇转身走开,从门把上拿下钥匙串,从中找到正确的那把。他曾经摸过无数牢房钥匙,所以即使蒙住眼睛也可以挑出正确的钥匙。他走回来,把门打开。麦奎尔静静地站着。接着李奇转身走开,再把钥匙串放回门把上,脸朝着门,背对着牢房。

“坐吧!”他叫道:“那张凳子是留给你的。”

他感觉到麦奎尔从牢房里走出来,听见他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直到脚步声停止。

“你想干嘛?”麦奎尔再问一次。

李奇继续背对着他,希望能感受到麦奎尔靠近他,可是没有发生。

“有点复杂。”他说:“你可能得同时考虑几个因素。”

“什么因素?”麦奎尔毫无头绪地问道。

“第一个因素是,我不是官方派来的,能接受吗?”李奇说。

“什么意思?”

“你说呢?”

“我不知道。”麦奎尔说。

李奇转过身。“意思是说我不是宪兵、也不是警察,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是。”

“所以呢?”

“所以不会有报应、没有惩戒条款、不用担心退休金,什么都没有。”

“所以呢?”

“所以如果我让你下半辈子走路都得用拐杖、喝东西得用吸管,也没人管得着,而且这里没有目击者。”

“你想怎样?”

“第二个因素,不管大人物说他会对你怎样,我保证会让你更凄惨。”

“什么大人物?”

李奇笑笑。麦奎尔的拳头握了起来,显露出浑厚的二头肌和宽阔的肩膀。

“接下来这部分就有点复杂。”李奇说:“你要认真听:第三个因素,如果你说出他的名字,他会永远离开这里。你说出他的名字,他不可能来找你,永远都不可能,了解吗?”

“什么名字?什么人?”

“你付出半数获利的那个人。”

“没有这个人。”

李奇摇摇头。“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行吗?我们已经知道有这个人了,所以不要逼我先把你修理一番,再开始谈正经事。”

麦奎尔开始紧张,呼吸变得粗重,然后他静了下来,身体稍微放松,眼睛又瞇起来。

“所以仔细听好。”李奇说:“你以为把他抖出来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可是你错了。你需要了解的是,如果你把他抖出来,你剩下的人生会很安全。因为现在很多人要找他,而且他犯的案子绝对不仅仅是让他滚回家而已。”

“他干了什么?”麦奎尔问。

李奇笑了起来,真希望录像机没有关掉。那个家伙真的存在。莱顿要是听到了一定会在办公室跳舞。

“联邦调查局认定他杀了四个女人,你跟我讲他的名字,他们就会把他抓走,没人会问他其他的事。”

麦奎尔沉默了,他努力思考,不过速度有点慢。

“还有两个因素。”李奇说:“你现在跟我说,我就去跟上面的讲好话,他们会听我的,因为我以前也是他们的一分子。宪兵都会团结起来,不是吗?我可以让你过得轻松一点。”

麦奎尔没说话。

“最后一个因素。”李奇轻声说:“你要了解,你迟早还是会讲,只是时间问题,你自己决定。你可以现在跟我讲,也可以等半小时后我把你的手、脚和脊椎打断了再说。”

“他很不好惹。”麦奎尔说。

李奇点点头。“我想也是,不过你要权衡轻重,不管他威胁什么都只存在于理论上,还是未知数。而且就像我讲的,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但我要做的现在就会发生,而且就在这里。”

“你什么也不会做。”麦奎尔说。

李奇转过身,拿起木凳倒转过来,用两只手抓住凳子脚提在胸前,反手施力,肩膀提高,稳稳地往外拉。他用力吸气,手肘往后,凳子脚从横木上脱离,同时横木掉到地上。他把凳子倒转过来,左手握住座位部分,右手把一支凳脚扯下。接着他把残骸丢到地上,留下一支椅脚,长度大约一码,重量或体积都跟球棒差不多。

“现在换你做一次。”他说。

麦奎尔拚命地试了一次,他把凳子倒转过来,抓住椅脚,肌肉紧绷、刺青变大,但椅子却文风不动。于是他呆呆站着,手里抓着倒转的椅子。

“很可惜。”李奇说:“我本来想弄得公平一点。”

“他隶属特种部队。”麦奎尔说:“参加过沙漠风暴,很强捍。”

“这不重要。”李奇说:“如果他抵抗,调查局会把他射杀,所有问题就解决了。”

麦奎尔没说话。

“他不会知道是你泄的底。”李奇说:“他们会搞得好像他留下什么证据似的。”

麦奎尔没说话,李奇开始挥动手中的椅脚。

“左边还是右边?”他问。

“什么?”麦奎尔说。

“你要我先打断哪只手?”

“拉塞尔·古路杰,”麦奎尔说:“补给连队,他是个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