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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让你上车不是临时起意。”卡门·古瑞尔说。
李奇的背紧贴着车门,凯迪拉克就像即将沉没的船般往一边倾斜,严重地倒向路边,加上皮椅很滑,所以李奇没有施力点能把自己的身体挪正。那女人一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放在李奇的椅背上,把自己撑在李奇上方,脸孔离他只有一呎远,脸上的表情令人无法解读。她的视线越过李奇,看着窗外水沟里的尘土。
“妳有办法把车子开上去吗?”他问。
她回过头,看着上面的柏油路,粗糙的表面冒着油油的热气,大概跟她的窗户底部同高。
“可以。”她说。“希望可以。”
“我也希望可以。”他说。
她瞪着他看。
“那妳为什么让我搭便车?”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他说。“我以为我只是走运,我以为妳是个大好人,对陌生人伸出援手。”
她摇摇头。“不是,我一直在找像你这样的人。”她说。
“为什么?”
“我可能载过十几个,”她说,“也看过几百个。我这整个月专做这件事,在西德州四处绕,找那些想搭便车的人。”
“为什么?”
她耸耸肩没有回答,这轻微的动作显示她没有意愿说明。
“车子增加的里程,”她说,“多到让人惊讶,油钱也一样惊人。”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她静了下来,不愿回答,让沉默长久持续着。门上的扶手抵着他的下背部,他弯着背,用肩膀顶住,调整姿势。他心里开始希望载他的是别人,一个只是单纯要从A点到B点的驾驶。
他抬起头看着她。“我可以叫妳卡门吗?”他问。
她点点头。“当然,请。”
“好吧!卡门。”他说。“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行吗?”
她张开嘴,然后闭上,再张开,再闭上。
“到了这个地步,”她说,“我已经不知从何说起了。”
“什么地步?”
她不愿回答。
“妳最好清楚地告诉我妳到底想怎么样,”他说,“不然我就在这里下车,马上。”
“外面气温高达一百一十度。”
“我知道。”
“人在这样的高温下会死掉的。”
“我愿意赌一赌。”
“你打不开你的门。”她说。“车子太斜了。”
“那我就打破挡风玻璃。”
她暂停一下。“我需要你帮忙。”她又说了一次。
“妳根本没见过我。”
“没亲眼见过,”她说,“可是你的条件符合。”
“什么条件?”
她又安静下来,脸上浮现一抹嘲讽的笑容。“真的很难,”她说,“我已经把说词练习过一万遍,可是现在却真的没把握能说出口。”
李奇不说话,只是默默等着。
“你跟律师打过交道吗?”她问。“他们什么都不会,只是一直要赚你的钱,要你花更多时间,然后再告诉你能做的很有限。”
“那就找个新的。”他说。
“已经找过四个了。”她说。“一个月内,四个,全是同一副嘴脸。而且找他们太贵了,我没那么多钱。”
“妳开的可是凯迪拉克。”
“这是我婆婆的,我只是借来开。”
“妳手上挂着大钻戒。”
她又沉默了,眼中蒙上一层阴影。“这是我先生送的。”她说。
李奇看着她问:“他不能帮妳吗?”
“不行,他帮不了我。”她说。
“你找过私人征信社吗?”
“不需要,我就是侦探。”
“他们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说。“跟电影演的不一样,他们只想坐在办公室里靠打电话办事,或者靠电脑查数据库,根本不愿出门真正为你做点事。我还大老远跑去奥斯丁,那里有个人说帮得上忙,可是他说他需要六个人,而且一星期要价就将近一万块。”
“做什么?”
“所以我急了,心里开始慌了,然后我想出这个主意。我想如果我从搭便车的人身上找,可能找得到人,其中可能会有一个刚好符合条件,而且愿意帮我。我努力挑选,只挑看起来很强悍的人停车。”
“谢了,卡门。”李奇说。
“我没有批评的意思。”她说。“我不是要贬低你。”
“可是这么做可能很危险。”
她点点头。“有几次确实很惊险,可是我得冒这风险,我一定得找到人。我以为可能会遇到牛仔,或是在油田工作的人,就是那种老粗,性格蛮横,可能正失业,也许有些还很空闲,我想他们或许急着想赚点钱,不过我也付不起太多。这会是问题吗?”
“卡门,到目前为止,全部都有问题。”
她再次沉默。“我跟他们谈过。”然后接着说:“我们稍微聊了一下,谈些事情,就像我跟你一样。我试着从内在、人格上判断他们的条件,试着评估他们的特质,前前后后大概有十二个吧!可是都不够好,不过我觉得你可以。”
“妳觉得我可以什么?”
“我觉得你是我目前为止遇到最好的机会。”她说。“真的,我真的这么认为。你以前是警察,还当过军人,其他人都比不上,你是最佳人选。”
“我没在应征工作,卡门。”
她高兴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觉得这样更好,让事情单纯化,对不对?为帮忙而帮忙,没有雇佣关系,而且你的背景很完美,让你一定得出手帮忙。”
他瞪着她看。“不对,并没有。”
“你是个军人,”她说,“也是个警察,很完美。你本来就该帮助人民,这就是警察的天职。”
“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抓人,没做过什么济弱扶倾的义举。”
“可是一定有,这是警察的天职,是基本任务。军中的警察就更好了,你自己也说了,你会做该做的事。”
“如果妳需要警察,去找郡里的警长。去佩科斯,或是去哪儿都好。”
“回声镇。”她说。“我住在回声镇,佩科斯南边。”
“随便。”他说。“去找警长就是了。”
她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李奇没再多说什么,就这样靠着背半躺着,倾斜的车子让他身子顶在车门上。引擎耐心地怠转,冷气仍在吹送,那女人依旧撑在他上方。她沉默了,眼神越过他看着窗外,眨了眨眼,好像就要哭了,好像泪水即将溃堤,也好像极度失望,可能是对李奇,也可能是对自己。
“你一定觉得我脑袋不正常。”
李奇转过头用力地从头到脚瞪着她。她有纤细强壮的腿与手臂,身穿昂贵的衣服,裙角往上拉,肩膀上露出雪白的胸罩肩带,对比着肌肤的黝黑。她头发梳得很整齐,指甲剪过,上面还涂着指甲油。她有一张雍容聪慧的脸,眼神中却露出疲惫的神色。
“可是我不是。”她说。
然后她笔直地看着李奇,脸上有种神色,或许是恳求,或许是无助,也或许是绝望。
“我已经期待了一整个月,”她说,“这是我最后的希望。这计划很荒谬,我想也是,可是这是我仅剩的希望,而且总有一线希望或许真能行得通。而你出现了,我想这真的可行,现在我却搞砸了,因为我表现得像个疯婆子。”
李奇暂停了很久,大约有好几分钟,他想起在乐波市看过的一家煎饼店,就在汽车旅馆对面。那家店看起来很不错,当时他或许可以过街走进店里,点份大煎饼,旁边再加些培根,淋上很多糖浆,或许再加个蛋。等他出来时,她应该已经开过去半小时了,这样或许他旁边坐的就会是个令人愉快的卡车司机,听着收音机、播放摇滚乐。不过他也可能被关进警局牢房里,满身瘀青血渍,等着被人提讯。
“那就再来一次,”他说,“只说妳一定得说的。不过先把车子开出这该死的水沟,我很不舒服,而且我想喝杯咖啡,前面有没有地方可以喝咖啡?”
“应该有。”她说。“没错,有!大概一小时车程。”
“那就走吧!我们去喝咖啡。”
“你会丢下我逃走。”她说。
很诱人的提议!她瞪着他,或许足足有五秒钟之久,然后她点点头,好像终于下定决心。她把排档杆打入前进档,踩下油门。这辆车是前驱车,可是重心都在后面,轮胎根本抓不住地面,于是开始空转。碎石子打在底盘上,车身四周升起炙热的卡其色灰尘,然后轮胎终于抓住地面,车子被拉出水沟,越过柏油路面边缘。她把车子拉直,重踩油门,往南方奔驰而去。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说。
“从头说起。”他说。“这永远是最好的方法。回想一下,喝咖啡的时候再跟我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摇摇头,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远方,眼睛盯住前方发亮的路面。她沉默地往前开了一英里,车速已达七十英里。
“不对,没时间了。”她说。“这件事很紧急。”
亚柏林市西南五十英里处,一条安静的乡间道路上,距离南边的东西向主要道路十英里远,维多利亚皇冠静静在路肩等着,引擎怠转。引擎盖拉开,离车身一吋以加强散热。四周一望无际,甚至可以看出地表弯曲的弧度,满是灰尘的干枯树丛慢慢消失在地平线的每个方向。路上没有任何车辆,所以没有任何噪音,只有怠转引擎的答答与低沉声响、大地受到太阳无情炙烤所发出龟裂的沉重声响。
驾驶把电动照后镜往外调整到最大角度,以便看到后方全部路况。皇冠自己扬起的灰尘已完全落定,视野能见度大约一英里远,刚好可以往回看到柏油路和天际交会处。在这个接点处,太阳的热气让物体扭曲蒸腾,变成银色闪耀的幻象。驾驶的眼神集中在那远方的焦点,等着一辆模糊的车子穿越而来。
他知道会是什么车,事先的演示文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是一辆白色奔驰,是个男人开车,要去赴个不能错过的约会。这人会开得很快,因为他快迟到了,因为他做什么事都会迟到。三人小组知道他的约会什么时候开始,也知道他的目的地就在前方三十英里处,简单计算一下就能知道预计时间,再依此订出埋伏时间。而这个预计时间正快速接近中。
“开始吧!”驾驶说。
他下了车,顶着外面的高热,将引擎盖放回定位,再回到车里,从女人手中接过一顶棒球帽。这是三顶的其中之一,从好莱坞大道的纪念品店买来的,每顶十三块九毛五,深黑色的帽子上面有机器绣的白棉FBI字样。驾驶把帽子戴好,帽檐压低,遮住眼睛。车子档位打到前进档,脚紧紧踩住煞车,身体稍微前倾,专注地看着照后镜。
“真准时。”他说。
银色的幻象在蒸发、摇晃,一个白色形体从中穿越而出,朝着他们而来,就像鱼跃出水面一样。物体开始成形,在路面上稳定下来,快速移动,紧贴地面。一辆白色奔驰车,宽大的轮胎,黑色的窗户。
驾驶松开煞车踏板,皇冠在灰尘中慢慢往前移动。距离奔驰还有一百码时他踩下油门,奔驰急驰而过,皇冠开上路,尾随在它车后的炙热气流中。驾驶把方向盘打直,开始加速,双唇紧闭,露出微笑。杀人团队再度登场了。
奔驰驾驶发现照后镜里有大灯闪烁的光芒。他再看一次,发现后面有辆轿车,而从前座可以看到两顶鸭舌帽。他的视线自动移到速度表上,上面显示超过九十英里,顿时一阵寒意穿过他胸口。噢,妈的!他松开油门,心里计算着自己已经迟到了多久,路程还有多远,以及他该用什么方法对付这些家伙。要客客气气?还是“我的身分你们可惹不起”?还是要同病相怜,诉诸革命情感说:“老兄别这样,我也是出来混口饭吃的”?
他慢下来后,那辆轿车往前与他并排。他看见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女人,而且整辆车上都是天线,但没有警灯、没有警铃,不是一般的警察。对方驾驶示意要他靠边停车,那女人把证件贴在车窗上,上面印着两吋大的FBI字样。他们的帽子上也有FBI字样,看起来都是一副正经表情。
脸上有运行勤务的倦容,车子也是标准勤务车。他稍微放宽心,联邦调查局并不抓超速,或许是其他问题,也或许是临检,要是把三十英里外的东西考虑进去倒也算合理。他向那女人点点头,踩下煞车往右靠,慢慢开到路肩上。油门放开,他滑行一小段后停车,车后扬起了一大片灰尘。调查局的车也慢了下来停在他后方,头灯的光线受到灰尘阻隔而变得黯淡。
诀窍就是要让他们尽可能保持安静,尽可能活久一点,把所有可能的抵抗往后拖延,挣扎会留下证据,血渍、纤维、体液会弄得到处都是,所以他们三个不疾不徐地下车,装得一副就是专家的样子,正不太甘愿地运行重要勤务,可是也还不到非常紧急的地步。
“尤金先生吗?”那女人叫道。“艾尔·尤金是吗?”
奔驰驾驶打开车门,下了车后站在炽热的太阳下。他大概三十岁左右,长得不高,深色皮肤,气色不佳,不算结实,身材肥胖。他面对着那女人,对方马上看出他的弱点,他有南方人与生俱来对女性的尊重,这点让他立刻陷入劣势之中。
“有什么事吗?小姐。”他问。
“你的手机没信号吗,先生?”女人问道。
尤金拍拍外套口袋。“应该有啊!”他说。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尤金从口袋里掏出电话递过去,那女人拨了个号码,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好像没问题。”她说。“先生,可不可以借用你五分钟?”
“或许吧!”尤金说。“如果你们先告诉我要做什么。”
“前面再过去一段路,我们有个调查局副局长想跟你谈谈。我猜应该很急,不然不会派我们过来,而且事情应该很重要,不然他会事先跟我们透露内容。”
尤金把袖子往后拉,看看手表说:“我跟人有约。”
女人点点头。“我们知道,所以没知会你就先打过电话,帮你重新改过时间了。我们只需要五分钟。”
尤金耸耸肩,“我可以看看你们的证件吗?”他问。
女人把皮夹递过去,那是破旧的黑色皮革,外面有个乳白色透明塑胶框,里面是附相片的调查局证件,压膜、有浮水印、印刷字体还有点古老,很像联邦政府会用的那种。跟大部分人一样,尤金从没见过调查局证件,所以他也以为这是真的。
“再往前一点?”他说。“好吧!那我就跟你们过去吧!”
“我们载你过去。”女人说。“前面有检查哨,老百姓的车会让他们穷紧张,我们会马上载你回来,只要五分钟就够了。”
尤金再次耸耸肩。“好吧!”他说。
这群人一起走回皇冠,司机打开前乘客座车门让尤金坐。
“请你坐这边。”他说。“他们把你列为A级人物,要是我们让A级人物坐后座,保证吃不完兜着走。”
他们看到尤金因为被分配到前座,气势稍微膨胀了点。他点点头,弯下身子坐进前座。他如果不是没注意到他们没把手机还他,就是根本不在乎这个。驾驶帮他把门关上,绕过车头走回驾驶座,而另一个高男则跟女人坐进后座。皇冠慢慢绕过停在路边的奔驰,往左开回柏油路面,往前加速到时速五十五英里。
“前面。”女人说。
驾驶点点头。“看到了。”他说。“没问题。”
路上有阵烟尘,大约在三、四英里远处,微风把这阵尘土往左吹。驾驶慢了下来,寻找三十分钟前事先勘查过的转弯处,发现目标后他往左转,跨过对向路肩,往下开进一个洼地,现在后方的公路看起来就像个堤防。然后他往右转,开到一棵高起的树丛后面,让车子完全隐蔽起来。坐在后座的男人跟女人拿出手枪,身体往前抵住尤金的脖子,枪口对准耳后头颅自然形成的穴道,正合枪口大小。
“乖乖坐着别动。”女人说。
尤金一动也不敢动,两分钟后,一辆黑色大型车从上方呼啸而过,应该是辆卡车或巴士。灰尘飘了满天,流动的空气吹动下方的树丛。驾驶下车,走到尤金的门边,手里一样拿着枪。他把门打开,弯下腰,把枪口抵住尤金,锁骨上方近喉咙处刚好也是枪口大小。
“下车。”他说。“小心点。”
“什么?”尤金只能挤出这句话。
“待会就告诉你。”女人说。“下车。”
尤金下了车,三把枪同时对着他的头。
“离开车子。”女人说。“往马路反方向走。”
在这关键时刻,尤金以他的极限转动头部,拚命看着四周,眼睛都快跳了出来,身体也同时抽搐着。他迈开脚步离开车子,一步、两步、三步,眼光拚命往四处张望。
女人点点头。“艾尔。”她大声叫道。
她的两个同伴跳向一旁,大步迈开,尤金则转过头来,看着叫他名字的女人。她开了一枪,子弹射穿尤金的右眼,枪声如打雷般轰隆一声,向炙热的四周传了出去。尤金的后脑勺被打烂了,出现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他身体笔直地趴了下去,倒在地上,四肢松软,互相交缠。女人在他身边绕了一圈,蹲下来仔细看清楚,然后往后退,身体站得直挺挺,手脚张开,好像正准备接受机场安检。
“检查。”她说。
两个男人靠过来,检查她的每吋皮肤跟衣服,头发跟手也一样。
“通过。”矮小黝黑的男人说。
“通过。”高帅气的男人说。
她点点头,淡淡地微笑。没有任何残留,没有证据,没有血迹、骨头或脑浆出现在她身上。
“很好。”她说。
两个男人回到尤金旁边,分别各抓一只手、脚,拖了十呎后挪到树丛里。他们先前在那里发现一个石灰岩裂缝,深约八呎,宽一呎到一呎半,足以把一个人的尸体侧向塞进去,但还容不下秃鹰或红头美洲鹫六呎宽的翼展。两人搬动尸体,把垂下的一手一脚先放进缝里,然后再慢慢降低,让身体可以进去。这家伙比一般人胖,不过他们还是顺利地把他塞了进去,没有卡在旁边的石头上。等瞄准妥当后,两人放手,尸体往下紧紧夹在七呎深的地方。
血渍已开始风干,逐渐变成黑色,他们把沙土踢过去覆盖起来,再抓了把树枝将地上的脚印扫平,最后三人上车。驾驶把车子往后退,绕过树丛,开过洼地的凹凸不平,爬上斜坡回到马路上,朝着来时的方向奔驰,缓慢加速到五十五英里。几分钟后,皇冠经过尤金的白色奔驰,车子仍旧停在刚才的地方,在马路的对面,现在看起来已经像部被弃置的车辆般盖满灰尘。
“我有个女儿。”卡门·古瑞尔说。“我跟你说过,对吧?”
“妳说过妳是人家的妈妈。”李奇说。
她对着方向盘点点头。“我有个女儿,现在六岁半。”
然后她安静了一分钟。
“他们为她取名玛丽·爱伦。”她说。
“他们?”
“我先生的家族。”
“他们帮妳的小孩取名字?”
“对啊!我好像也不方便出面阻止。”
李奇沉默了一会儿。“妳原本想帮她取什么名字?”他问道。
她耸耸肩。“可能是葛洛莉亚吧!我觉得她充满光辉。”
她又静了下来。
“可是她现在叫玛丽·爱伦。”他说。
她点点头。“他们会叫她的小名爱莉,有时是爱莉小姐。”
“所以她现在已经六岁半了?”
“可是我们结婚还不到七年,我说过,对吧?所以你可以算算,这会出现什么问题?”
“算数?”
“想想背后的意涵。”
他对着挡风玻璃摇头。“对我来讲没问题,哪来的问题?”
“对我也不是问题。”她说。“可是这说明了为什么我不方便出面说什么。”
李奇没有回答。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合。”她说。“我跟他们家族的人。”
她的声音突然陷入绝望,听起来好像要回述过去发生的悲剧,比方说车祸、坠机,或诊断出罹患不治之症,也似乎她要讲的事件让她的人生彻底走样。她抓着方向盘,车子仿佛是自己往前开动的,一片炙热大地上一个凉爽安静的茧。
“他们姓什么?”他问。
“古瑞尔,”她说,“古老的回声郡家族。他们打从德州被偷来时就住在这里了,搞不好在偷的过程中他们还帮了些忙。”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你应该猜得到。”她说。“古老的德州白人,很久以前就很有钱,已经花掉了一大部分,不过剩下的还是很多。经营过石油、大牧场,是在河中受洗的清教徒,不过这不表示他们会上教堂,或思考上帝带给他们什么消息。打猎是他们的娱乐。爸爸已经过世了,妈妈还活着,有两个儿子,堂表兄弟姐妹们遍布整个郡,我先生是老大,叫史路普·古瑞尔。”
“帆船?”李奇问。
自从离开水沟后,她第一次笑了。“史路普。”她又说了一次。
“这是哪门子名字?”
“古老家族的名字。”她说。“可能有个了不起的祖先,大概参加过阿拉莫之役,跟我的祖先打过仗。”
“听起来像艘船;那另一个兄弟叫什么?游艇?拖船?洋轮?油轮?”
“罗伯。”她说。“大家都叫他的小名巴比。”
“史路普。”李奇又说了一次。“这倒新鲜。”
“我也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名字。”她说。“这整个婚姻对我来讲都是头一次,不过我以前一直很喜欢他的名字,因为跟别人不一样。”
“我想也是。”
“我是在加州遇到他的。”卡门说。“我们念同一个学校,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远离他们家的势力范围。”李奇说。
她的笑容不见了。“没错,现在想起来,就是因为这样我们两个才会有结果。如果是在这里遇到他,一切都将统统摊在阳光下,事情就不会发生了,绝对不可能,我敢跟你担保。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会来到这里,也压根希望自己不曾来过。”
她的话停在这里,瞇着眼看前方的大太阳。一条黑色的道路,前方左侧有个闪亮的形状,亮晶晶的铝金属光泽,分解成飘动的碎片,随着柏油路上的朦胧往上蒸发。
“餐厅到了。”她说。“我确信一定有咖啡。”
“要是没有的话就奇怪了。”他说。
“这里怪事可多了。”她说。
这家餐厅孤独地矗立在路边,一片压实的泥土地上中间稍微隆起,餐厅就在上面,旁边就当作停车场。一根高高的柱子上有块招牌,附近完全没有阴影,还有两辆相距很远的货车就随便停在空地上。
“好。”她开始放慢车速,有点迟疑地说,“现在你会逃走,你已经在想那些开货车的人会让你搭便车。”
他没说话。
“如果你真打算这么做,也请你等一会儿,好吗?”她说。“拜托,我不想一个人被丢在这种地方。”
她再把车速放慢,车子一阵跳动后开上泥土地面,停在招牌旁边,仿佛那是棵树,能提供阴影屏蔽阳光一样。招牌细细的阴影盖过引擎盖,像条很长的条纹。她把档位排入停车档,关掉引擎,冷气压缩机在突来的沉静中发出嘶嘶咯咯声。李奇打开车门,外面的热浪像炼钢厂的火炉般扑在他身上,热度之高让他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他呆站了一秒钟,等着她,然后两人一起走过高温的泥土地。地面受到太阳炙烤后又干又硬,跟水泥没两样,停车场外是一大片灌木丛,和令人睁不开眼、无限延伸的白热天际。李奇让她稍微走在前面好观察她,她的眼睛半闭,头低低的,好像不想往外看,也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她的洋装下摆往下滑到膝盖高度,不会太过暴露,走路的姿势也很高雅,像个舞者,上半身直挺挺地静止不动,裸露的大腿在下方优雅地前后交错。
这家餐厅有个小小的入口,旁边有台香烟贩卖机,还有个架子放了许多传单:房地产、汽车保养、小镇的马术比赛、射击表演等等。第二道门后面就恢复了凉爽的温度,两人站在冷气下,闻了一阵子食物香气。门旁有收银机,一个意兴阑珊的女服务生歪歪地坐在柜台凳子上。厨房里看得到一位厨师,有两个男人坐在不同的雅座上吃东西。突然,现场的四个人都抬起头来暂停不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不愿说出口。
李奇的眼光在每个人身上停了一秒钟,然后把头转开,带着卡门到餐厅远程的雅座上坐下。李奇滑过黏黏的塑胶座椅,把头往后仰,让天花板上的冷气口直接对着他吹。卡门在对面坐下,抬起头,这是李奇第一次面对面看着她。
“我的女儿跟我长得一点也不像。”她说。“有时候我觉得这是这一切中最残忍的讽刺,那些又大又古老的古瑞尔基因把我的基因彻底粉碎,这我可以确定。”
她有一双美丽的黑眼睛,长长的睫毛、眼睛稍微有点角度,鼻子直挺,在眉毛下方形成一个开阔的Y字形。高耸的颧骨,外围披着浓厚的黑发,在光线照耀下,头发变成了深蓝色。樱桃小嘴、淡色口红、皮肤柔顺清爽,算是微带茶色,或说是浓郁的蜂蜜色,皮肤里面还透着光。她看起来比李奇晒过很多太阳的手臂还白,但他是白人,她却不是。
“那爱莉长得像谁?”他问。
“他们。”她说。
女服务生拿着冰水、点餐板、铅笔走过来,下巴翘得老高,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卡门点了冰咖啡,李奇则点了不加糖的热咖啡。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我生的。”卡门说。“粉红色皮肤、黄头发、有点胖,不过眼睛倒是像我。”
“幸运的爱莉。”李奇说。
她微微一笑。“谢谢,我本来就希望她很幸运。”
她把水杯靠在脸上,然后用餐巾纸把水滴擦掉。服务生送上了饮料,冰咖啡装在高脚玻璃杯里,放下来时溢了一些出来。李奇的咖啡装在一个隔热塑胶长颈瓶里,服务生还把一个空的马克杯推到咖啡旁边。女服务生把帐单面朝下,放在两杯饮料中间,然后转身走开,一句话也没说。
“你得先了解,我曾爱过史路普。”卡门说。
李奇没有回答,卡门直视着他。
“要你听这些会不会很烦?”她问。
他摇摇头,虽然说实话他确实感到有点烦。陌生人的亲密举动未必会让孤独者感到自在。
“是你要我从头讲起的。”她说。
“没错。”他说。“我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开始讲了。”她说。“我爱过他,你得先了解这点,而且还得知道爱上他不是很困难的事。他很高大,长得很帅,脸上常挂着微笑,很随和,不会让人有压迫感。而且那时候我们还是学生,都还年轻。洛杉矶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在那里好像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且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从桌上的盒子里抽起一根吸管,拆开外面的包装纸。
“你也得先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她说。“事实上,我的情况完全相反。我完全不担心对方的白人家庭会不会接受我这墨西哥人,我真正担心的是我的家人能不能接受这白人小孩,至少我觉得是这样。我们家在那帕是大地主,打从开天辟地我们家的人就在那里落地生根了,而就我所知,没人比我们家更有钱,我们的文化教养也是最好的。我们家里的人会接触艺术、历史、音乐,我们会捐东西给博物馆、雇用白人,所以当初我担心的是我家的人对我嫁给白人会有什么反应。”
李奇喝了口咖啡。咖啡泡得太久,已经有点苦了,不过勉强还可以接受。
“那他们怎么说?”他问。
“他们快抓狂了。我觉得他们很蠢,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他们是对的。”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
她透过吸管吸着她的咖啡,再从桌上的盒子里抽一张纸巾擦擦嘴。纸巾上沾了些口红。
“我怀孕了。”她说。“这当然让情况恶化了一万倍,因为我父母是很传统、很虔诚的人,于是他们算是跟我划清界线,跟我断绝关系。听起来有点像维多利亚时代才会发生的事,从堆着雪的阶梯上被赶出家门,只丢了包破烂衣服给你。当然,差别在于没有下雪,而那个装着衣服的包包实际上是个LV手提箱。”
“那妳怎么办?”
“我们结婚了,但除了几个同学外没有半个人来。我们在洛杉矶住了几个月,然后毕业了,我们在那里住到小孩出生前一个月为止。其实一切刚开始还满有趣的,因为我们很年轻,而且也彼此相爱。”
李奇倒了第二杯咖啡。
“可是?”他问。
“可是史路普找不到工作。我开始发现他根本没有认真在找,找工作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他认为大学玩了四年,接下来就该回老家继承老爹的事业。他爸那时候已经准备退休了,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规画,我觉得一切应该要从头开始,只靠自己。我们两个都是新世代,而我觉得自己已经放弃了那些东西,所以他也该比照办理,于是我们开始吵架。后来因为肚子很大,我不能工作,而且我也没有自己的私房钱,到最后根本付不出房租,所以他赢了。我们回到德州,搬进他们家老旧的大房子里,跟一堆亲戚还有他的兄弟、表哥、表弟住在一起。我现在还住在那里。”
濒死的沉闷再次回到她的声音中,那天她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然后?”他问。
她直视着他。“他们用对待异类的方式对我,那感觉就像地面突然裂开,我直接掉到地狱里一样。这震撼太强了,我完全反应不过来。从第二天起,我突然清醒了,原来我这辈子都像个公主,之后成了洛杉矶的千万酷哥辣妹之一,最后沦落成一文不值的墨西哥垃圾。他们从来没说出口,可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恨我,因为就是我这该死的淫妇勾引了他们的乖宝宝。他们对我既疏远又冷淡,我猜他们大概希望哪天史路普能清醒过来,把我甩掉。你知道吗?在德州真会有这种事,很多年纪大了的乖宝宝,年轻时不懂事,想吃点重口味的,这似乎是个必经历程,等过了之后就会恢复清醒、改过自新。我知道他们心里想的就是这个,而且非常期望事情就这样演变下去,但这对我来说真是晴天霹雳,我从来没想过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彻头彻尾没想过,以前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我根本没有必要面对这种情境。就在一瞬间,整个世界被人翻了过来,像是掉到冰水里一样,没办法呼吸、没办法思考,甚至没办法采取行动。”
“可是很显然他没甩了妳。”
她低头看着桌子。
“没有。”她说。“他是没甩了我,不过他开始打我。第一次,他揍我的脸,隔天是爱莉出生的日子。”
那辆维多利亚皇冠又变回正常的赫兹出租车,变装地点在远离大马路八英里处的几棵树后方,这里离亚柏林跟大泉的距离差不多。维吉尼亚州车牌被拿下来后,德州车牌被挂了回去,接着他们把塑胶轮圈盖用脚踢回去,再把移动电话天线从后车玻璃上扒下来,放回手提箱里,而无线电天线也从钢板上拿下来一起丢进去。纪念品店卖的棒球帽一个个被叠起来,跟手枪一起收着,至于尤金的电话则用石头敲碎,残骸被丢进小灌木林深处。他们再从路肩抓来一把小石子洒在前乘客座上,这样一来,租车公司就得动用吸尘器,连同尤金的头发、纤维全部一起吸走。
最后这辆大车开回柏油路面,慢慢绕回公路上,舒适地奔驰,朝西前进。一辆不引人注目的车子,上面载着三个不引人注目的人。车子再次停下,这个休息站跟科罗拉多河同名,三人在这里买汽水喝、打了通电话,用的当然是无法追踪的公共电话。电话打到拉斯维加斯,再从那里转接到达拉斯,再从达拉斯转接到西德州小镇一个办公室。电话内容是报告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对方表示感谢。
“他把我的嘴唇打裂,牙也打歪了。”卡门·古瑞尔说。
李奇看着她的脸。
“那是第一次。”她说。“他一时失控,可是马上就后悔了。他自己开车载我去急诊室,那段路程很远,开了好几个小时。一路上他都在求我原谅他,然后接着求我不要抖出真相。他好像真的觉得很丢脸,所以我就同意了,可是其实我根本也没机会开口,因为我一到医院就开始阵痛,医护人员直接把我送到楼上待产室,隔天爱莉就出生了。”
“然后呢?”
“然后接下来就好了,”她说,“至少维持了一个星期。但他之后又开始打我,好像我做什么都不对,花太多时间照顾小孩不行,缝合的伤口疼痛不想做爱也不行,他还嫌我怀孕之后变得又胖又丑。”
李奇没有说话。
“他把我催眠得很彻底,”她说,“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你知道的,这种事都是这样,除非你有很强的自信,才有办法抵抗这种催眠,可是我在那种情况下没有免疫力,他把我的所有自信都摧毁了。有两、三年的时间,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于是我很努力想改过自新。”
“那他家人有什么反应?”
她把饮料杯推开,杯中的冰咖啡只喝了一半。
“他们都不知道。”她说。“接下来他爸就过世了,这让情况变得更糟。他爸是唯一明理的人,人还不错,可是现在只剩下他妈跟弟弟。他弟弟糟糕透顶,妈妈则是个贱人,可是他们还是不知道事实,一切都在暗地里发生。房子很大,简直算得上是个基地,所以我们对彼此间的事不那么清楚,再说这一切都很复杂,他这个人太固执、太骄傲,抵死不会对家人承认自己错了,所以他们越是排挤我,他就越要假装爱我。他会误导他们,也会买东西给我,这个戒指就是他买给我的。”她举起右手,手腕轻轻转动,展示着那个镶着大钻石的白金戒指。看起来还真的挺吓人的。李奇从来没买过钻戒,所以不知道行情如何,不过心想应该挺贵的才对。
“他也买马给我。”她说。“他们知道我想养马,于是他就买给我,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他们面前装样子,但实际上是想要掩饰我脸上的瘀伤。这是他的高招,也是永远有效的借口。他命令我要说受伤是因为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关系,他们也知道我刚开始学骑马。在这个常骑马的地方,用这借口可以解释很多事情,瘀青、断骨,这种事对他们来讲稀松平常。”
“他打断过妳的骨头?”
她点点头,开始伸手碰触身上某些地方,在小小雅座的局限下扭转身体,默默细数过往的伤痕,偶尔稍有迟疑,仿佛有些记不太起来。
“应该先是我的肋骨,”她说,“我躺在地上时他用脚踢我。他抓狂的时候常这么做,我的左手也被他扭断过。还有锁骨、下巴,嘴里还有三颗重新植的牙。”
李奇瞪着她。
她耸耸肩。“急诊室的人都觉得我是美国西部史上骑术最烂的骑士。”
“他们相信这种事?”
“或许他们只是选择这么做。”
“他妈妈跟弟弟也是?”
“一样。”她说。“显然没人打算怀疑。”
“那妳为什么赖着不走?为什么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不马上走人?”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把头转开。最后她双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下,然后调过来朝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轻声说,“没人能够说得清楚,你要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对自己没信心,我的小孩又刚出生,我身无分文、没有朋友、随时还有人在监视我,我甚至连打通电话都没办法。”
他没说话,卡门睁开眼直直看着他。
“最糟的是,我没地方可去。”她说。
“家呢?”他问。
她摇摇头。“我连想都没想过。”她说。“忍耐总比抱着个金发白人小孩爬回家好一点。”他没说话。
“如果第一次没把握住机会,之后就不可能翻身了。”她说。“事情就是这样,只会越来越糟。每次我一有这种念头,就会顾虑到身上没半毛钱,会想到我还有小孩。接着她就一岁了,然后两岁、三岁,仿佛时机永远不对。第一次留下来了,就永远困在那里。而我第一次选择了留下来,虽然我希望不是这样,可是我却这么做了。”
他没说话。她看着他,露出恳求的神色。
“你得相信我。”她说。“你没办法了解,因为你是个男人,长得高大强壮,如果有人打你,你可以打回去。你一个人逍遥自在,喜欢居无定所,可是我的情况不一样,就算你不能了解,你也要相信我。”
他没说话。
“如果我能抛下爱莉的话,我早就走了。”她说。“史路普跟我说如果我把小孩留给他,他会给我机票钱让我走。头等舱。他说他会从达拉斯叫大礼车过来载我,马上,直接载我到机场去。”
他没说话。
“可是我不愿意。”她静静地说。“我的意思是,我怎么可能走得开?所以史路普就觉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好像是我同意的,好像是我自己要的。于是他继续打我、揍我、踢我、甩我巴掌。骂很难听的脏话,每天都这样,连他没有对我不爽的时候也一样。要是他真的很不爽,那整个人更是跟疯子一样。”
静默。餐厅天花板的冷气口吹出冷气,厨房里传来模糊的声响,卡门·古瑞尔低沉地呼吸着,桌上杯子里的冰块在溶解。他隔着桌子看着她,视线扫过她的手掌、手臂、脖子和脸。她的洋装领口稍微往左滑落,李奇可以看到她的锁骨上有块凸起,那可以确定是断骨复愈的痕迹。可是她的坐姿挺直,头抬高,眼神中露出反抗的姿态。从她的姿势似乎可以看出某些东西。
“他每天打妳?”他问。
她闭上眼。“嗯,几乎每天。当然不是真的每天,不过通常一星期三、四次,有时更多,所以感觉起来差不多就是每天。”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直直地看着她。
然后他摇摇头。
“妳在编故事。”他说。
偷窥者依然坚守岗位,虽然已经没什么东西好看了。红色屋子曝晒在太阳下,没有任何动静,只见女佣从屋里出来,开着车扬尘而去,大概是去市场吧!马房里有马匹活动的迹象,几个无精打采的牧场工人牵着马匹出去绕绕,洗一洗,再牵回马房。马房后面有间牧场工人宿舍,相同的建筑样式、相同的红色油漆,看起来几乎是空的。马房中的马数量不多,可能全部加起来只有五匹,其中一匹是小马,给那小孩骑的。所有的马差不多都在马厩里休息·因为外面的温度实在太高了。
女佣回来了,拿着大包小包走进厨房。男孩在笔记本里记了下来。她开车回来扬起的尘土慢慢落到地面上,两个大人拿着望远镜看着,反转棒球帽檐,让脖子不会晒到太阳。
“妳在说谎。”李奇说。
卡门转头看着窗外,脸颊上浮现许多铜板大小的红点。那是愤怒,李奇心想,但也可能是羞愧。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静静地问。
“身体上的证据。”他说。“妳身上完全看不到瘀青痕迹,皮肤很干净,妆化得不浓,所以不可能盖住什么伤痕,而且很显然不能掩饰妳脸上的通红。妳现在看起来就像刚从护肤中心出来,而且活动能力正常,刚才走过停车场时活像个芭蕾舞者,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地方在痛,也没有僵硬不舒服的地方。如果他几乎天天打妳,那他一定是拿羽毛在干这件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她说。
李奇把头转开。
“关键部分。”她说。“重点。”
“为什么我还要继续听下去?”
她拿了另一支吸管,撕开包装,把包在外面的纸筒压平,开始用食指跟拇指把它卷成螺旋状。“对不起。”她说。“可是我要你注意听。”
李奇把头转开,也看着窗外。太阳把凯迪拉克引擎盖上的影子慢慢推移,仿佛时钟上的指针。注意听?他想起今天早上打开汽车旅馆的房门,那是个全新的一天,他心里已经准备好迎接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他想起镜子里出现的条子倒影,以及凯迪拉克在炙热柏油路上减速,轮胎在他身边发出黏稠的摩擦声。
“好,我注意听。”他看着外面的车子说道。
“这些事持续了整整五年之久。”她说。“我发誓,真的跟我刚才讲的一样,几乎每天。可是后来就停了,时间是一年半前。但我得从头讲,因为得先引起你的注意。”
他没说话。
“要对一个陌生人讲这些事。”她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奇把头转回来看着她。“对听的人来说也不容易。”
她吸了口气。“你想丢下我吗?”
他耸耸肩。“差一点,一分钟前。”
她又安静下来。“别这样,”她说,“至少别在这里。拜托,只要再听一点就好了。”
他直直地看着她。“好,我在听。”他说。
“可是你还要帮我吗?”
“帮什么?”
她没说话。
“感觉怎么样?”他问。“被打的时候。”
“感觉?”她重复一次。
“身体上。”他说。
她把头转开,想了想。“要看打在哪里。”她说。
他点点头,她确实知道不同部位会有不同的感觉。
“胃。”他说。
“会一直吐。”她说。“我很害怕,因为有血。”
他又点头,她知道胃部遭到攻击时会有什么反应。
“我发誓我没说谎。”她说。“整整五年。我为什么要编故事?”
“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为什么他突然停手了?”
她暂停了一会儿,好像意识到可能会有别人看她似的。李奇抬起头,看见很多人把头转回去——厨师、服务生、坐在较远位置的客人。厨师跟服务生转回头的速度比较快,另外那两个客人则故意延宕了几秒,脸上还带着敌意。
“我们可以走了吗?”她问。“我们得先回去,还有段很远的路。”
“我要跟妳一起去?”
“不就是为了这样?”她说。
他又把头转开,看着窗外。
“拜托,李奇。”她说。“至少把剩下的故事听完,然后你再决定。如果你不愿意到回声镇的话,我可以让你在佩科斯下车,你可以看看博物馆,或看看克雷·艾利森的墓。”
李奇看着长柱的阴影渐渐碰到凯迪拉克的挡风玻璃,他想,现在车里一定像火炉一样热。
“反正你也是要看的。”她说。“如果你真的在探索德州的话。”
“好吧!”他说。
“谢谢你。”她说。
他没有回话。
“等我。”她说。“我得上洗手间,路程还很远。”
她溜出雅座,以没有受伤的优雅姿态,低垂着头走到餐厅另一头,没看左边也没看右边。坐在桌旁的两个人看着她,直到她几乎通过时,又转头呆滞地看着李奇。李奇当作没看到,把帐单翻过来,并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丢在上面——金额刚刚好,没加小费。他心想不想讲话的服务生应该也不会想要小费。李奇也滑出雅座,走到门口,那两个家伙一路看着他。李奇站在玻璃门前看着外面的停车场,观察着外面曝晒在太阳下的平坦泥土地。他看了一、两分钟,直到她的脚步声出现在他身后,李奇观察到卡门梳过头发,也补了口红。
“我想我也上个洗手间好了。”他说。
她往右边看了一眼,视线落在两个男人中间。
“等我上了车再去。”她说。“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其实一开始我们根本就不该来这种地方。”
她推开门走出去,李奇看着她走到车边然后上了车,接着车子震动,引擎发动后空调也开始运作。他转过身走向男厕,里面空间很宽敞,有两个陶瓷尿斗和一个马桶隔间。另一边有个缺了口的洗脸盆,上面设置了一个冷水龙头。一卷很大的纸巾放在纸巾机器上,看来不算干净。
他拉开拉链,在左边的小便斗尿尿。门外传来脚步声,李奇抬头看着冲水管上镀铬的活栓,虽然看起来很脏,可是是圆的,能反射后面的情况,就像个小小的安全镜。他看见门打开,有个人走进来,然后门又关上,那个人随即靠在门上。他是其中一个顾客,大概是其中一辆长车的司机。镀铬的活栓会扭曲影像,可是这家伙的头几乎顶到门的上缘,身材不算矮小,而且他的手放在背后,不晓得在摸什么。接下来,李奇听到门锁上的声音,然后那家伙又开始移动,两手空空地自然下垂。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上面有写字,不过李奇没办法倒着看出上面写什么,好像是某个团体的标志,石油公司吧。
“你是新来的?”那家伙问道。
李奇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倒影。
“我在问你问题。”那家伙说。
李奇还是不理他。
“我在跟你讲话。”那家伙又说。
“你没搞清楚状况。”李奇说。“你以为我会很有礼貌地转头听你讲,然后尿得你鞋子上都是?”
那家伙有点局促不安、不知所措,显然他原本准备了一套固定台词。但这情况刚好在李奇意料之中,一点点随性发挥就能让他的步调慢下来,或许自己就有机会把握充分时间把拉链拉上,再好整以暇地对付他。结果那家伙还是没反应过来,还在想要不要马上发难。
“我想我应该要告诉你。”他说。“这种事总要有人出面。”
他没有采取行动,完全没有临机应变的天分。
“讲什么?”李奇问。
“讲一下这里的规矩。”
李奇暂停了一下,咖啡唯一的麻烦就是利尿。
“所以这里的规矩是什么?”他问。
“在这里,你不会把豆子佬带进好人家的地盘。”
“什么?”李奇说。
“你哪个地方听不懂?”
李奇吐了口气,大概再过了十秒钟。
“完全听不懂。”他说。
“你不可以把豆子佬带到这种地方来。”
“什么豆子佬?”李奇问。
那家伙往前跨上一步,使他的倒影变得更加扭曲肿大。
“拉丁美洲人。”他说。“吃豆子的人。”
“豆子婆,”李奇说,“要说婆。性别很重要,这样说才正确,而且她刚刚在喝咖啡,整天下来也没见她吃豆子。”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
李奇尿完了,拉上拉链时叹了口气。他没冲水,像这种地方,冲水不像是标准作法,所以他直接转身到洗手台边打开水龙头。
“这个嘛!我比你聪明。”他说。“这不用怀疑,可是还不足以显示差距。这卷纸巾也比你聪明,聪明太多了,每一张拆开来看都能算是天才。跟你比起来,他们每一个都可以上哈佛、读大学,每一个都可以拿全额奖学金,你却还在为国民教育痛苦挣扎。”
感觉好像在嘲笑恐龙,而且大概是雷龙之类的,因为这种龙的大脑距离每一个部位都很远,声音传进去之后,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接收到,然后加以理解。四、五秒钟后,那家伙脸上的表情才反应过来,再过四、五秒,他才挥出右手。这拳沉重缓慢,粗壮的右手臂末端挂着一团隆起的拳头,没有瞄准就朝着李奇的头挥来。要是真的打中,应该会造成一点伤害,不过这拳并没打中李奇。李奇用左手抓住这家伙的手腕,让挥出的拳头停在半空中,然后一声沉重的闷哼在厕所中回响。
“连这地板上的细菌都比你聪明。”他说。
李奇将腰部侧转九十度,保护鼠蹊不受攻击,手上同时施力挤压他的手腕。以前有段时间他可以单用手就把人的手骨捏断,其实力气根本不是问题,纯粹看你要不要而已。
可是这时候,他没这股狠劲。
“今天算你走运。”他说。“就我了解,你可能是条子,所以我打算放你一马。”
那家伙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它被李奇紧紧抓住,黏黏的手腕肌肉开始肿胀发红。“不过要先道歉。”李奇说。
那家伙还是继续瞪着看了四、五秒钟之久,就像恐龙的反应一样。
“对不起。”他说。“我道歉。”
“不是对我,混蛋。”李奇说。“是对那位小姐。”
那家伙没说话,于是李奇加大力气。他感觉拇指因为汗水而移动,往上滑到食指的指尖,那家伙的腕骨开始发出声响并弯曲,最后桡骨跟尺骨越来越接近,就快超过负荷。
“好。”那家伙上气不接下气。“快放手。”
李奇放开他的手腕,那家伙赶快把手缩回,用另一只手托住。他喘着气,一下看着手、一下看着李奇。
“把你的卡车钥匙给我。”李奇说。
那家伙用左手笨拙地伸进右手口袋,拿出一大串钥匙。
“现在到停车场等我。”李奇说。
那家伙用左手把门锁拉开,走了出去,然后李奇把钥匙丢在没冲水的小便斗里,再把手洗一次。李奇用纸巾仔细地把手擦干净,然后跟了出去。他看到那家伙站在停车场,和凯迪拉克与餐厅门口之间的距离相等。
“要客气点。”李奇对他叫道。“就说你要帮她洗车什么的,她一定会说不用,不过诚意最重要,对吧?发挥你的创意,你就可以拿回钥匙,不然你就得走路回家了。”
李奇透过上色的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卡门看着他们走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奇挥挥手,做出绕圈动作,好像在转动把手,要她降下车窗。她把车窗按下约两吋,宽度只够露出眼睛,眼神中流露着紧张与担心。
“这家伙有话要跟妳说。”李奇说。
李奇后退一步,那家伙走上前,头看着地上,然后回头看着李奇,就像条斗败的狗。李奇点点头,给他点鼓励,接着那家伙把手放在胸前,像个歌剧男高音或餐厅侍者总管一样,身体稍微往前弯,好对着两吋宽的窗缝讲话。
“小姐。”他说。“只是想跟妳说如果妳再次光临,我们会竭诚欢迎。要不要顺便帮妳洗个车?既然妳都把车开来了。”
“什么?”她说。
他们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李奇,那家伙一脸求情,卡门则是惊讶万分。
“滚吧!”李奇说。“我把你的车钥匙留在厕所里。”
又过了四、五秒钟后,那家伙转身走回餐厅,而李奇绕过引擎盖走到乘客座车门边,把门打开。
“我以为你要把我丢下。”卡门说。“我以为你叫那家伙载你走。”
“其实,我比较喜欢让妳载。”他说。
维多利亚皇冠往南开,到了个人烟稀少的十字路口小村庄,右边有家老餐厅,左边有块空地,路上的停止线已几乎磨平。此外还有家破旧的加油站,加油站对面的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到处都是灰尘与炙热的空气。车子慢了下来,以步行速度通过十字路口,经过学校门口,然后突然加速急驰而去。
小爱莉·古瑞尔看着它飞奔而去。她坐在学校里的木头椅子上,靠在窗边,正要把她大大的蓝色午餐盒盖打开。她听到车子加速瞬间发出的尖锐声响,转过头看着车子离去。她是个严肃、认真的小孩,喜欢默默观察,大大的深色眼睛一直停在马路上,直到尘土恢复平静。然后她回头看着自己正要做的事——检查今天的菜色,小爱莉心想要是妈妈在家帮她准备午餐就好了,因为帮她准备午餐的女佣是古瑞尔家的人,脾气很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