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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回去后就睡了,虽说其实还很早,但能睡的时候赶快睡,这样不能睡的时候才不会想睡,这一直都是他的原则。以前他也从来没有按照规律时间上班,所以对他来说,星期二跟星期天根本没有什么实质差别,星期一跟星期五也差不多,晚上白天其实也都一样。他可以睡个十二小时,然后工作三十六小时,如果他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不用上班,那么他会再睡十二小时,然后再十二小时,一直睡下去,直到有事出现为止。
这张床很短,床垫凹凸不平,房里的空气就像厚厚的热汤压着他身上那件薄薄的被单,他还可以听到外面的虫鸣声,大声地嘎嘎作响。大概有十亿只虫,如果他专心听的话,还可以分辨出不同的虫叫,不过要是不注意,听起来就像全部的虫一起发出尖叫。夜晚的声音,远离尘嚣,远方传来美洲狮跟土狼孤单的低吼声,马匹也听到了,感觉得出马厩那边传来不安的骚动。过了一会儿,马匹安静下来,不过一旦又传来那鬼魅似的哀号,马匹就会再度惶惶不安。他听到空气扰动的声音,外面大群蝙蝠起飞,他想像自己能感觉到气压的变化,想像自己可以听到牠们皮膜翅膀的拍动节奏。他躺在床上,从上方一个小窗户看着外面的星星直到睡着。
从佩科斯到厄尔巴索的路程超过两百英里远,两边零星点缀着些汽车旅馆跟加油站、速食店聚落。暗杀小组往西开了一小时,里程七十英里,然后在第二个他们看到的商业区停车。这是女人的习惯,不要在第一个地方停下,永远都挑第二个,而且永远在深夜抵达。这几乎已近迷信,可是她把它合理化成良好的安全措施。
第二个商业区有个加油站,规模大到连十八轮大卡车也能开进去,还附了间两层楼的汽车旅馆跟二十四小时的餐厅。高高帅帅的那个男人走进旅馆柜台,付钱订了两个没有连在一起的房间:一间在一楼,离柜台很远;另一间在二楼,在走道中途。女人选了楼上那间。
“睡一下吧!”她跟两个伙伴说。“我们还有工作要忙。”
凌晨两点时李奇听到约书亚跟比利回到宿舍,气温一样热,昆虫叫声还是一样大。卡车还在南边几英里远就传来引擎声,越来越近,慢慢变得大声,然后慢了下来,在门口转弯。车子经过院子时传来悬吊系统的咿咿呀呀声,然后开进楼下的车库,引擎熄火。接着传来引擎冷却的滴答声,脚步上楼。两人粗手粗脚地弄得很大声,李奇尽可能维持在睡眠状态,同时听着他们经过他床边、走到浴室,再回到他们的床上。两人躺下来时床底下的弹簧发出声响,之后就只剩下昆虫叫声,跟两个规律的呼吸声。这两人白天拚命工作,晚上喝得烂醉。这些声音李奇非常熟悉,因为他断断续续在宿舍里住过十七年。
醒来时所有昆虫叫声都不见了,星星也一样,上方的窗户里取而代之的是苏醒的晨光。大概是早上六点吧!他心想。夏天,在这么南边的地方。这时的温度已经很热了,他抬起手看看表,六点十分,星期六早上。他想起在伦敦的裘蒂,这时伦敦已经十二点十分了,快了六小时,她早就醒来很久了。她有可能在博物馆看着画,也可能坐在某家英式茶馆里想着午餐该吃什么。接着他想到卡门·古瑞尔就在那边的房子里,离史路普回家的时间还有四十八小时。然后是爱莉,也许她就在她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满身大汗,浑然不知她微小的生命即将再次转变。
他把睡皱的被单拿开,光着身子走到浴室,手里还不忘抓着衣服。约书亚跟比利还在熟睡中,两人衣服都没脱,约书亚的靴子甚至还在脚上。两人都微微打着鼾,四肢张得大开一动不动。空气残留着淡淡的啤酒味,那是宿醉的味道。
他把热水打开,用肥皂把身上的汗水洗净,然后转成冷水,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是冷水居然跟热水一样热,他在想这些水应该是从晒热的地底抽出来的,由下往上一路吸取热量。他把一个水槽注满水,将衣服泡在里面。这个技巧在很久以前他还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那时应该是在太平洋上的某个地方,一个午班哨兵教他的。如果你穿着湿衣服,那么在衣服干掉前,就等于内置了一台冷气机,可以让你的身体十分凉爽,这是蒸发定律,就像冷却机一样。他把湿衣服穿起来,让棉布黏在皮肤上,然后爬下楼梯迎向外面的黎明。太阳出现在他前方的地平在线,上方的天空有道紫色拱环,但一片云也没有。脚下的尘土还在冒出昨天的热气。
偷窥的人一个个集合,就跟前五次一样。到了这时候,这些事都已成了例行公事,再熟悉不过。一个大人负责开着货车到小男孩家,小男孩会在门外等着,然后两人再一起到另一个大人家,可是在这里今天事情却有了变化。
“他刚才打电话给我。”第二个大人解释道。“计划有变更,我们要去科雅那索峡谷那边,当面听取新的指示。”
“跟谁面对面?”第一个大人问。
“不是他吧?”
“不是,是一些新面孔,要跟我们一起合作。”
小男孩没说话,而第一个大人耸耸肩。
“我没问题。”他说。
“还有,我们会有钱拿。”第二个大人又说。
“那就更好了。”第一个男人说。
第二个男人挤进车里,把门关上,货车转向朝北而去。
李奇绕过宿舍角落,经过畜栏,走向马厩。这儿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整个地方都像是被太阳晒昏了,这时他突然想看看那些马。牠们是躺着睡觉的吗?他从大门的门缝钻进去,发现答案是否定的,马不是躺着睡觉的。牠们睡觉时是站着的,头低下来,膝盖因为身体重量而锁住不动。昨天跟他搏斗许久的大母马闻到他的气味,睁开眼睛,毫无精神地看着他,一只前脚无精打采地动了动,然后又把眼睛闭上。
他转头看看马厩四周,预想着可能需要运行的工作。马儿需要吃饭,所以应该有个保存食物的地方。马吃什么?应该是干草,这地方到处都是一捆捆的干草,还是铺在地上的麦秆?他发现有个角落隔间,囤积着一袋袋东西,应该是饲料之类的。那是一袋袋很大的上蜡纸袋,从圣安吉洛那边一家专业饲料厂买来的,所以这些马应该大部分是吃干草,然后再吃饲料补充维他命。牠们应该也喝水,因为角落里有水龙头,还接了条长长的水管,每个栅栏前也设置了饮水槽。
看完马厩后,李奇走出来往大房子方向走去。他从厨房窗户往内看,但没有人在,也没有任何活动,看起来跟昨晚离开时一模一样。他继续往路上走,听到前门在他身后打开,一转身看到巴比·古瑞尔走出来站在门廊上。他穿的T恤跟昨天一样,帽子也一样,不过这次没有反戴,帽檐现在在他眼睛上方。巴比的右手拿了把来福枪,应该是从大厅的枪架上拿下来的,那是小口径拴式点二二,现代设计、状况很好。他把枪扛在肩上,突然停下脚步。
“我正要去叫你起床。”他说。“我需要个司机。”
“为什么?”李奇问。“你要去哪里?”
“打猎。”巴比说。“开货车去。”
“你不会开车?”
“我当然会开,可是一次要两个人。你开车、我开枪。”
“你可以坐在卡车上开枪?”
“我会秀给你看。”巴比说。
他走到车库,选那辆比较新的货车,车后的车斗旁安装了扶手架。
“你开。”他说。“开到农场里,我坐后面,靠在扶手上,这样就可以有三百六十度开火视野。”
“一边开车、一边射击?”
“这就是技术的精华所在,很有趣,史路普发明的,而且他的技术一流。”
“你都打什么?”
“犰狳。”巴比说。他往旁边走,手指着通往沙漠的路。这条路是条狭窄的泥土路,压实的痕迹穿越地表,不时左右弯曲,以避开岩石结构,取阻碍最少的地方走。
“这里是打猎天堂。”他说。“这儿环境很不错,在这么南边的地方,而且犰狳到处都是,又肥又大,拿辣椒犰狳当午餐最好。”
李奇没说话。
“你没吃过犰狳?”巴比问。
李奇摇摇头。
“很好吃。”巴比说。“我爷爷还小的时候,因为经济大萧条,所以几乎只剩这东西能吃。人们给牠取了个外号,叫德州火鸡,或胡佛猪,让那时候的人不至于饿死。现在那些搞环保的已经把牠列为保育动物,不过只要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就有权猎杀,这是我的看法。”
“我不这么认为。”李奇说。“我不喜欢打猎。”
“为什么?很有挑战性啊!”
“对你来讲或许是。”李奇说。“不过我已经知道我比犰狳聪明了。”
“你是来工作的,李奇,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开始工作前,有些事要先讨论一下。”
“比方说?”
“比方说工资。”
“一星期两百块。”巴比说。“包吃包睡。”
李奇没说话。
“行吗?”巴比问。“你需要工作,对吧?还是你只想要卡门?”
李奇耸耸肩,一星期两百块?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了两百块上一星期的班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不是来这里赚钱的。
“好。”他说。
“约书亚跟比利说的你也要照做。”
“好。”李奇又说一次。“可是我不要载你去打猎,现在不要,以后也一样。这是良心问题。”
巴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会找出办法让你没空靠近她,每天我都会找事情让你做。”
“有事到马厩里找我。”李奇说完便转身走开。
爱莉把他的早餐送来马厩给他。她身上穿着一件迷你丹宁工作服,头发湿湿的没绑起来。她手上端着盘炒蛋,银制刀叉放在胸前口袋里笔直的插着,她很专注的记着一段话。
“我妈妈说,不要忘记要去骑马。”她复诵着。“她叫你吃完午餐后在马厩这里等她。”
然后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回大房子去了。李奇在干草堆上坐了下来,开始吃蛋。吃完后他把盘子拿回厨房,走回宿舍。约书亚跟比利没有在那里等着对他发号施令。正好。他心想。他没去找他们,便直接躺下在高温中打盹。
科雅那索峡谷就在河道上,宽阔的河道会把戴维斯山上流下的水引到佩科斯河里,然后再注入格兰德河,之后一路流向墨西哥边界。可是这种水源是季节性的,不太稳定,因此这个区域人口稀疏。干枯的河床边有许多废弃农庄,彼此间距离甚远,其他地方也几乎没有东西。其中一个农舍里有间房子后面特别凹陷,因为长期曝晒在太阳下,所以看起来灰扑扑的。这间房子前面有间空谷仓,没有门,西侧对着房子的地方则少了一片墙。照这种排列方式,除非站在院子正前方,否则就看不到谷仓内部。
维多利亚皇冠就停在谷仓里等着,引擎保持怠速运转,让冷气持续运作。这个谷仓外侧有道楼梯通往上面的干草棚,上面一层的门外有个小小的阳台。女人就站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在那里她可以看到蜿蜒而来的道路。偷窥者的货车还在两英里外她就看见了,车子速度很快,后面扬起一片烟尘。她一直看着,直到她确定没有其他人跟来,然后才转身走下楼梯,跟另外两人打个手势。
两人下了车,在太阳下等着。他们听到路上传来货车的声音,然后车子绕过谷仓转角,在院子里慢了下来。他们用手势指挥货车,就像交通警察一样,把车子引导到谷仓里,其中一人步行带着车子进去,指挥方式跟飞机停机坪上那些家伙一样。他把车子带到后面的墙边,手势不断,然后竖起拇指示意车子停下。他走到驾驶座旁,他的伙伴则走到乘客座旁。
司机把车子熄火,放松下来,这是人的本能。高速奔驰后终于到达秘密集合地点,新的密谋指示、期待领到大钱的心理。驾驶把车窗摇下,在乘客座那边,另一个男的也做了同样的事,然后他们两个都死了,被九厘米子弹贯穿太阳穴。坐在中间的小男生只多活了一秒,他的脸部两侧被喷上了一大堆血液跟脑浆,手里紧紧抓着笔记本,然后那个矮小黝黑的男人弯身进去,对着他胸口开了两枪。女人把他推开,伸手把窗户开口调整到一吋左右,两边都一样。一吋可以让昆虫跑进去,但腐食动物进不去。昆虫可以帮助尸体分解,可是腐食动物会把尸块叼走,这样就有可能会让他们的尸体曝光。
约书亚跟比利回来前,李奇大概睡了两小时。他们没有给他任何指示,而是洗洗手脚准备吃午餐。
可是不包括李奇,因为他拒当司机。
“巴比跟我说你们把某个家伙赶走了。”李奇说。
约书亚只是微笑。
“什么家伙?”比利说。
“跟卡门一起来的家伙。”
“墨西哥人吗?”
“她朋友。”
比利摇摇头。“没听说过,我们从来没赶走过什么人。我们算什么,警察?”
“你才是警察。”约书亚说。
“我是吗?”
约书亚点点头。“巴比说的,你是陆军警察。”
“你们讨论过我?”
约书亚耸耸肩,不再说话。
“该走了。”比利说。
二十分钟后,卡门亲自把他的犰狳午餐送来给他,盘子上盖了盖子,辣椒味非常浓。她把东西放下后就急急忙忙离开了,一句话也没说,于是李奇吃了起来。犰狳的肉质带点甜味,经过撕碎、切剁之后,跟豆子与辣椒酱混在一起,然后再放到温烤箱里烤得稍微久了点。李奇吃过更难吃的东西,而且他肚子也饿了,所以仍吃得津津有味。他慢慢把午餐吃完,然后把盘子送回厨房,但巴比就站在门廊阶梯上,像个卫兵似地。
“马匹需要更多饲料。”他叫道。“睡完午觉后跟约书亚和比利去买,把车子载满。”
李奇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到厨房,把盘子拿给女佣,然后跟她道谢。之后他走到马厩里,坐在一捆干草上等待。马匹在栅栏里转头看着他,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牠们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缓慢,也无精打采的。其中一匹马缓缓嚼着东西,嘴唇上卡了好几根麦秆。
卡门十分钟后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上褪色的蓝色牛仔裤跟无袖格子纹棉衬衫,手里拿着一顶麦草帽跟皮包,看起来矮小而害怕。
“巴比不知道是妳跟国税局告的密。”他说。“他以为是刚好被密探发现的,所以搞不好史路普也这么认为。”
她摇摇头。“史路普知道。”
“为什么?”
她耸耸肩。“事实上,他不是真的知道,而是心里认定一定是我干的。他一直在找人承担过错,你想还有什么更好的人选?虽然完全没有证据,可是他猜对了,很讽刺,对吧?”
“但他没跟巴比说。”
“他当然不会说。他那么固执,不可能跟他们连成一气。虽然他们痛恨我,他也痛恨我,可是他不会说出口。他们也一样,他们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可是在我面前会表露无遗。”
“妳应该离开这里,还有四十八小时。”
她点点头。“刚好四十八小时,因为监狱会在早上七点放他出来,他们会开整夜的车去那边等着接他,大概要七小时。所以差不多星期一的这个时候,刚过午餐的时间他就会回到家。”
“那么趁现在快走。”
“没办法。”
“这是妳的出路。”他说。“在这完全跟外面世界隔绝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作为。”卡门苦笑着。“这我也知道,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七年,几乎就是我成年后的全部人生。”她把帽子跟包包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自己一人把上鞍的工作全部弄好,动作迅速而有效率。柔软、敏捷、驾轻就熟,手臂上的纤细肌肉鼓起又松开,好让她可以完成抬起马鞍的动作。她绑扣环时精准到位,很快就把两匹马准备好了,所需的时间只有李奇弄一匹马的四分之一。
“妳对这些东西很擅长。”他说。
“Gracias, senor(谢谢,先生)。”她说。“我练习了很多次。”
“那他们怎么会相信妳老是从马上摔下来?而且还是照固定时间发生?”
“他们觉得我笨手笨脚。”
李奇看着她把他的马从栅栏里牵出来,那是其中一匹去势雄马。卡门站在马旁更显娇小,穿着这件牛仔裤,她的腰似乎细到李奇一手便可掌握。
“妳看起来一点也不笨。”他说。
她耸耸肩。“人都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事。”
李奇从她手中接过缰绳。马鼻喷着气,脚步在移动,头部上下摆,李奇的手也跟着上下移动。
“带牠出去。”她说。
“我们不是应该穿着皮裤吗?还有戴手套?”
“怎么可能?这里的人从来不戴那些东西,天气实在太热了。”
李奇等着她,她骑的是比较小的母马。卡门戴上帽子,把皮包从墙上的钉子上拿下来放在马鞍袋里,然后跟在李奇后面,很有自信地拉着她的母马走进院子里,迎接外面的热气跟太阳。
“好,就像这样。”她说。卡门站在母马左侧,左脚踩在马镫上,左手抓住鞍头,右脚踏两下,流畅地坐上马鞍。李奇也照着做,把左脚放在马镫上,抓住鞍头,把全身重量放在马镫上的那只脚,然后脚伸直,双手用力拉,身体重量往右、往前倾,突然间他就坐在马鞍上了。马背很宽,而且坐在上面感觉很高,跟装甲运兵车差不多。
“把你的右脚放进去。”她说。
李奇把右脚伸进另一个马镫里,调整坐姿,让自己尽可能舒服点,而马匹乖乖等着。
“现在用左手卷起鞍头上的缰绳。”
这个很简单,只要学着电影做就行了。他把右手甩开,好像在拿温彻斯特连发枪或卷绳子一样。
“放轻松,轻轻用脚跟踢一下。”
李奇踢了一下,马开始往前走。他用左手抓住鞍头保持身体平衡,几步之后,他开始抓到节奏了。马匹前进让李奇的身体左右晃动,每交换一次步伐,也会同时往前、往后倾。他紧紧抓住鞍头,脚部施力以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
“很好。”她说。“现在我来带头,牠会跟过来,你的马很温驯。”
他心想,在一百一十度高温下,背上载了个两百五十磅的人的话,我也会跟着妳。卡门弹了下舌头,脚跟一踢,她的马顺畅地绕过李奇的马,带头穿过院子、经过房子。卡门在马鞍上轻松摇摆着,大腿肌肉弹跳收缩,好让身体保持平衡。她的帽子盖到眼睛上缘,左手拉着缰绳,右手自然下垂,李奇看到那颗假钻石在太阳下发出蓝色闪光。
她带着他穿过大门,骑到路上,然后看都没看地笔直穿越。李奇往两边看看,一边是南、一边是北,不过除了热气跟远方的银色幻象外什么也没有。宽广的马路另一边有个大约一呎高的阶梯,通往上面的石灰岩层。李奇往前倾,让胯下的马儿往上爬,上面的岩层缓缓上升,向前延伸一段距离,在将近一英里远处上升到海拔五十呎高度。地表上有条东西向的裂缝,很深,还有雨水冲刷所形成的洞,跟弹坑一样大。马匹似乎很确定怎么走,到目前为止他还不需要刻意引导方向,这也让他乐得轻松,因为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操控马匹。
“要小心响尾蛇。”卡门叫道。
“好。”他叫道。
“马匹看到任何会动的东西都会受惊,会歇斯底里然后开始乱跑。要是真的发生了记得要抓紧,绳子要抓牢。”
“好。”他又说一次。
岩缝里有许多矮小植物,努力往下扎根,地上则有些较小的洞穴,大约两、三呎宽,有的边缘下方有空隙。他心想,刚好适合蛇类居住。刚开始时他还很仔细地观察,但后来就放弃了,因为光线太亮,根本看不清楚那些阴影里有什么,而且马鞍开始让他不舒服了。
“还要走多远?”他叫道。
卡门转过头,好像她已经知道会有这个问题似的。
“我们要爬过坡顶。”她说。“到下面的峡谷去。”
石灰岩层向外平顺地展开,变成完整的平面,于是卡门放慢速度,让李奇的马跟她能并肩而行。可是牠就是维持在稍微后方,于是李奇也就一直保持在她后面,让他看不见卡门的表情。
“巴比跟我说妳有钥匙。”他说。
“真的吗?”
“他说妳自己弄掉了。”
“不对,这不是实话,他们从来没给过我钥匙。”
他没接话。
“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很重。”她说。“好像不给我钥匙有什么象征意义似的。”
“所以他在说谎?”
她对远方点点头。“我跟你说过,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说反正大门从来也都不会上锁。”
“有时候确实是,可是有时候不是。”
“他还跟我说妳不用敲门。”
“那也是谎话。”她说。“自从史路普走了以后,要是我不敲门,他们就会跑去拿来福枪,然后他们会装个样子说:喔,不好意思,屋子附近有陌生人偷偷摸摸会让我们神经紧张。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他没说话。
“巴比很会说谎,李奇。”她说。“我跟你说过。”
“我想也是吧!因为他还告诉我,妳带了个家伙回来,然后他叫约书亚跟比利把他赶走,可是约书亚跟比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人。”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这件事倒是真的。”她说。“我在佩科斯遇到一个人,大概一年前,我们两个有一段关系。起初只是在他的住处,可是他不满足。”
“所以妳就把他带到这里来?”
“这是他要的,他觉得他可以在这里工作,然后天天陪着我。我觉得这太离谱了,可是还是照他的意思去做,而且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有找你来的想法,因为还真行得通,至少一阵子,两、三个星期吧!然后巴比发现了我们的事。”
“然后呢?”
“没了,我朋友就走了。”
“那为什么约书亚跟比利要对我否认这件事?”
“有可能真正赶走他的不是他们两个,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也或许是巴比自己把他赶走的。我朋友不像你这么高大,他是个学校老师,不过失业了。”
“他就这样消失了?”
“我见过他,只有一次,在佩科斯。他很害怕,不愿跟我讲话。”
“巴比有跟史路普说吗?”
“他承诺过他不会讲,我们有约定。”
“什么约定?”
她又沉默了,继续骑着马,懒懒地坐在摇摆的马背上。
“不寻常的约定。”她说。“如果我愿意帮他做某件事,他就保守秘密。”
“什么事?”
她又暂停了一会儿。“我不想跟你说的事。”她说。
“我了解了。”
“没错,是你了解的事。”
“那么他有保守秘密吗?”
“我也不知道,他叫我做了两次,非常恶心。他本身就很恶心,可是他遵守了约定。话说回来,他很会说谎,所以我认为他还是有跟史路普说,去探视他哥哥的时候。我一直都知道这是必输的赌局,可是我能怎么样?我还有什么选择余地?”
“所以巴比认为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他认为我们两个也有关系。”
她点点头。“我想也是,因为他不知道史路普会打我,而且就算他知道,他也认定我不会采取行动。”
李奇也安静了一下,二十码、三十码,马匹踩着缓慢的步伐。
“离开这里吧!”他说。“妳到底要听我说多少次?”
“我不会逃走。”她回答道。
他们已经爬到坡顶,她发出小小的声音,让她的马停下脚步。李奇的马也跟着停下,跟她肩并肩。他们离平原大概有五十呎的高度,前方西侧的碳酸钙岩层缓缓往下降,布满许多如棒球场大小的洼地。身后往东,红色屋子跟其他建筑群分布在一英里外,平平地压在烤焦的土地上,就像模型一样。
马路像条灰色的带子往南北延展。小小的车库后面,泥土小径往东南蜿蜒而去,穿过沙漠,就像一片烧伤且满是坑洞皮肤上的一条伤疤。空气很干燥,而且异常干净,两边的地平线都一样,在天地交界处成为看不清的朦胧。这高温真的要人命,太阳大得吓人,李奇觉得他的脸都快烧起来了。
“下坡时要小心。”卡门说。“要保持平衡。”
她带头往前走,让她的马自己找下坡的路,李奇则用脚跟一踢跟了上去。马匹开始碎步前进,所以李奇抓不到节奏,在马背上很不舒服地乱跳。
“跟我走。”她叫道。
卡门往右前进,朝着一个没有水的平底洼地而去,地上满是石头跟沙子。他开始思考绳子要拉哪边才对,不过他的马还是自己转弯了。牠的脚踩过碎石,偶尔会滑一下,跟着往右走向下面的洼地。马背上的李奇前后晃得厉害,前面的卡门已开始溜下马鞍,然后站在地上拉拉筋骨等着他。他的马停在卡门的马旁边,李奇把右脚从马镫里伸出来,把半小时前上马的动作反向操作下了马。
“觉得怎么样?”她问。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约翰·韦恩走路会那么奇怪了。”
卡门淡淡一笑,把两匹马拉到峡谷边缘,拿了块大石头压住两条缰绳的另一头。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热气蒸腾而上。她把马鞍袋口掀开,拿出包包,拉开拉链,伸手进去取出一把小小的镀铬手枪。
“你答应过要教我的。”她说。
“等等。”他说。
“什么事?”
他没说话,往左走、往右走,蹲下来、站起来。他看着洼地地面,四处走动,利用阴影的角度观察。
“什么事?”她又问一次。
“有人来过这里。”他说。“有车胎的痕迹。三个人,车子从西边开来。”
“车胎?”她说。“在哪里?”
李奇指给她看。“这里,应该是货车轮胎,停在这里,然后三个人用膝盖爬到边缘。”
他走到洼地边缘痕迹的尽头,在炙热的沙石上趴下,然后匍匐前进,抬起头。
“有人在偷窥房子。”他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里没有别的东西可看。”
卡门在他身边蹲下,手里还拿着镀铬手枪。
“太远了。”她说。
“一定是用望远镜,甚至是天文望远镜。”
“你确定?”
“妳有看过反射吗?就是太阳照在玻璃上的那种,早上太阳刚出来时?”
她打了个颤。“没有。”她说。“从来没有。”
“这些轮胎痕很新。”他说。“最多不超过一、两天。”
她又打了个颤。“是史路普。”她说。“他以为我要把爱莉带走,因为他要出狱了,所以派人来监视我。”
李奇站起来,走回洼地中央。
“妳看轮胎的痕迹。”他说。“他们经过这里四五次。”
他指着下方,有好几组互相重叠的胎痕,错综复杂地交织着,至少有四组,甚至五组。胎痕清楚地印在沙土上,可以看出很多细节,譬如前轮外侧已几乎磨平了。
“可是他们今天没来。”卡门说。“为什么?”
“我不知道。”李奇说。
卡门转过头,把枪递过去给他。“教我怎么用这个。”她说。
李奇的视线从沙地上的车痕回到手枪上。这是把Lorcin L-22自动手枪,两吋半枪管,镀铬枪身,仿粉红色珍珠母塑胶铸造枪柄。加州,米拉洛马生产。制造日期不算久,大概离开工厂后还没使用过。
“这枪好吗?”她问。
“花了多少钱?”
“超过八十块。”
“什么地方买的?”
“佩科斯一家枪店。”
“合法吗?”
她点点头。“该填的文档我都填了,是好枪吗?”
“应该是。”他说。“八十块钱差不多就这样了。”
“店老板说这把枪很适合。”
“适合什么?”
“适合小姐拿。但我没跟他说我为什么需要这把枪。”
他把枪放在手里掂掂重量,很小一支,不过很扎实。不轻也不重,应该没装子弹。
“子弹在哪里?”他问。
卡门走回马匹旁边,从她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走回来交给他。里面整齐地装满小小的点二二子弹,大概有五十颗。
“教我怎么装填子弹。”她说。
他摇摇头。“妳该把枪留在这里。”他说。“丢掉,忘了它的存在。”
“为什么?”
“因为这整件事太疯狂了。枪是很危险的东西,卡门,妳不该在爱莉身边放这种东西,这很可能会发生意外的。”
“我会很小心,而且反正屋子里本来就有很多枪。”
“来福枪不一样,她还太小,没办法按下扳机又同时把枪口对着自己。”
“我一直藏着,她还没发现过。”
“这只是时间问题。”
她摇摇头。“这是我的决定。”她说。“她是我女儿。”
他没说话。
“她不会发现的。”她说。“我都把枪放在床边,她不会进去那里。”
“要是妳决定用它,爱莉会怎么样?”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一直在想这问题,我只希望她年纪还太小,没办法理解这件事。等她长大一点,或许她会了解这是两害取其轻。”
“不是,是她会有什么遭遇?妳被关了以后,留她一个人下来会怎么样?”
“自卫不需要坐牢。”
“谁说这是自卫?”
“你知道是啊!”
“我知不知道不重要,因为我不是警长、不是检察官,我也不是法官跟陪审团。”
她沉默下来。
“想清楚,卡门。”他说。“他们会逮捕妳,起诉的罪名是一级谋杀。妳没钱交保,也没钱请律师,所以只有公设辩护律师。检方会传讯妳,然后妳得上审判庭,这可能要花掉妳半年到九个月,甚至一年时间。假定之后所有一切都顺妳的意发展,辩护律师说妳出于自卫,陪审团也买帐,结果法官跟妳致歉,说让个遭到冤枉的女人经历这么多折磨,然后妳顺利回到家了。可是那时已经至少过了一年,这段时间里爱莉要怎么办?”
她没说话。
“她得跟罗斯缇相处一年,”他说,“自己一个人。因为她是法院会托付照顾爱莉的对象。奶奶?再理想不过。”
“一旦他们知道古瑞尔家的问题就不会这么做了。”
“好,过了半年后社工人员来了,把她送到寄养家庭,但这是妳希望的安排吗?”
她的心抽了一下。“反正罗斯缇一样会把她送到那里,她一定会拒绝收留她的,因为史格普已经不在了。”
“那就把枪丢进这沙漠里吧!这不是个好办法。” 他把枪递回去给她,卡门接过来放在手掌上,似乎当成一样珍贵的宝物。她把手枪从一手甩向另一只手,好像小孩在玩游戏。假珍珠做的枪柄在阳光下闪烁。
“不行。”她说。“我要学会怎么用它,增加我的信心。而且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的决定,你不能帮我决定。”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好吧!妳的人生、妳的小孩、妳的决定。不过枪是很严肃的东西,妳要全神贯注。”
她递回去,李奇把枪放在左掌心,枪身从大拇指指腹延伸到中指中央指节。
“两个警告。”他说。“这把枪的枪管非常、非常短,看到了吗?”李奇的右手食指从弹膛滑到枪口。“两吋半,全长。他们在店里有告诉妳吗?”
她点点头。“那家伙说很适合放在我皮包里。”
“这会让妳的枪变得很不精准。”他说。“枪管越长,射出的子弹越直,这就是为什么来福枪管要做成三呎长。如果妳真要用这把枪,一定要非常、非常靠近目标,知道吗?几吋内会是最好的距离,就在目标前方。如果能直接接触目标更好,要是妳站在房间另一头开枪,那有可能会偏到好几英里外。”
“好。”她说。
“第二个警告。”他从盒子里拿出一颗子弹,举起来。“这东西很小,速度慢,尖端部分是弹头,剩下的弹壳装火药。这种子弹不是很大,后面的推力也很小,所以未必能造成很大的伤害,搞不好比蜜蜂叮到还不如,因此开一枪是不够的,所以妳要靠得很近,不断扣下扳机,直到把子弹打完。”
“好。”她又说一次。
“现在看好。”
他把弹匣退出来,装进九颗子弹,然后装回弹匣,把第一颗子弹上膛;接着他再把弹匣抽出来,将最后一个空位补上子弹,装回去,再上膛,保险栓留着没开。
“枪已经上膛,而且锁住了。”他说。“妳现在要做两件事,一是把保险推开,扣下扳机十次,枪会击发十次直到子弹打完,因为有一发已经在枪里,九发在弹匣里。”
他把枪交给她。
“不要把枪对着我。”他说。“绝对不要把上膛的枪对着任何一个妳没有决心要杀的东西。”
她接了过去,小心翼翼把枪拿得离李奇远远的。
“试试看。”他跟她说。“开保险,然后扣下扳机。”
她用左手把保险扳开,然后用右手瞄准,闭上眼睛扣下扳机一次。枪在她手里乱窜,枪口朝下。枪响不大,因为四周太过空旷,只有十呎外的地上,一块岩屑和一片尘土飞了起来。弹壳弹出时伴随一声金属振荡,还有闷闷的响声。马匹在原地踏步移动,然后寂静再次笼罩四周。
“至少还能用。”她说。
“把保险扳回去。”他说。
卡门把保险扳回定位,然后李奇转头看着马,他可不希望两匹马到处乱窜,然后他们得在大太阳下追着马到处跑。不过牠们倒很安分,静静地站着,无精打采地看着两人。李奇转回头,解开衣服的第一颗扣子,把衬衫从头上脱掉,往南走了十五呎,将衬衫拿到洼地边缘放下、铺开,当成一个人的躯干。他回头,站在她身后。
“现在开枪射我的衬衫。”他说。“记得永远要瞄准身体,因为面积最大,也最脆弱。”
她把枪举起来,然后又放下。
“我做不到。”她说。“你应该不希望衣服上有弹孔吧?”
“我认为机会很低。”他说。“妳试试看。”
她忘了打开保险,扣着压不下去的扳机两次,很纳闷为什么不会动。然后她突然想起,把保险打开、枪口瞄准、闭上眼、开枪。李奇猜她大概射偏了二十呎,离得很远。
“把眼睛睁开。”他说。“假装妳对这件衬衫很愤怒,当作用手指着它,好像在大吼大叫一榡。”
她把眼睛睁开,调整肩膀,右手对着目标平举、开枪,但又没打中,大概偏离左边六呎,稍微低了点。
“让我来。”他说。
她把枪交给他,枪在李奇手里看起来很小,手指几乎伸不进扳机护环。他闭上一只眼睛,瞄准目标。
“我要打口袋。”他说。
他连续开了两枪,两发子弹连续,手掌纹风不动。第一发击中撕坏的口袋对面的腋下,第二发打中衬衫,不过已经偏向下方。李奇恢复原本的姿势,把枪交回去。
“再换妳。”他说。
她又开了三枪,还是一样没中。一发太右边、一发太左边、最后一发打在土里,大概离目标七呎。她看着衬衫,放下枪,非常失望。
“有什么感想?”他问。
“我得靠近一点。”她说。
“没错。”他说。“而且不完全是妳的问题。短枪管的手枪本来就是近距离武器,妳看到我打的吗?偏了十二吋。人站在十五呎外,一颗偏左、另一颗偏下,连路径都不太一致。而且射击是我的专长,在部队里我还得过手枪射击冠军,有几年时间没人是我的对手。”
“好。”她说。
他从她手里拿过手枪,蹲在沙地上,重新把子弹装满。一发在膛里,九发在弹匣。手枪上膛、保险关着、枪放到地上。
“把枪留在这里,”他说,“除非妳非常、非常笃定。妳确定下得了手吗?”
“我想可以。”她说。
“光想不够,妳得要心里明确地知道,要能狠下心来靠近他,把手枪塞到他肚子上,连开十枪。如果妳没这种决心,或是犹豫了,他会抢下妳手里的枪,可能回过头来对着妳,也可能胡乱扫射,打中跑来的爱莉。”
她静静地点点头:“最后的手段。”
“千万要记得,从妳掏出枪的那一刻起,如果不是完全成功,就是一切化为乌有。”
她再次点点头。
“妳的决定。”他说。“不过我建议妳把枪留在这里。”
她站着不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弯下腰,把枪捡起来,放进皮包里。李奇走过去把衬衫拿起来,从头上套进去。两个弹孔,一个在腋下,另一个扎到裤子里。然后他绕着洼地四处走,把八个弹壳统统拿起来。这是老习惯,却很有用。他把弹壳放在手里摇动,就像玩弄铜板,然后放到长裤口袋里。
回程路上,话题围绕在恐惧上。卡门骑回坡顶前都没说话,到了最高点,她又停了下来。红屋群在下方展开,笼罩在远方的热气之中。卡门坐着不动,眼睛看着下方,两只手握在马鞍头上,什么话也没说,眼睛无神。李奇的马照样停在她身后一步距离,所以李奇的视野跟她一样,不过旁边多了她颈部跟肩膀的线条。
“你曾经害怕过吗?”她问。
“不曾。”他说。
她又沉默了一下。
“怎么可能?”她问。
他抬头看着天空。“这种能力是学来的,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
“怎么学的?”
李奇看着地上。“我有个哥哥,小时候什么事他总是比我先,可是我一直想跟他一样。他有些恐怖漫画,而且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能收看美国的电视节目,他就会看那个卡通,所以我也跟着看那个恐怖漫画、看那部恐怖的卡通。有一次内容是跟太空探险有关,我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我们在某个基地看黑白电视,大概是欧洲吧!他们有艘太空船,形状像艘小型潜水艇,但是有跟蜘蛛一样的脚。他们会把太空船降落在某个地方,下船去探险。记得有天晚上演的是他们被一只很可怕的生物追杀,这只怪物毛茸茸的,就像大猩猩一样,有点像大脚哈利,长长的手臂上长满了毛,还会大声咆哮。牠一路追着他们回到太空船,就在牠快要追上时,他们爬进船里,把舱门关了起来。”
“那时候你很害怕?”
即使他人在后面卡门看不到,他还是点了点头。“那时候我还不到四岁,吓得屁滚尿流的,那天晚上我百分之百确定那东西就躲在我床下。我那时候的床很高,而且又老旧,于是我认定那东西就住在我床下,牠一定会跑出来抓我,我几乎已经感觉到牠的爪子伸到我身上来了。于是我整晚睡不着,因为如果我睡着了,牠一定会跑出来抓我,所以我努力保持好几个小时不睡。有时候我会叫我爸爸进来,可是他来的时候,我却不敢告诉他,因为这样很丢脸。就这样,恐惧的日子一天天持续下去。”
“然后呢?”
“我开始生气,不是气我自己感到害怕,因为我一直认定那东西是真的,我害怕是应该的。我气的是那个让我害怕的东西、威胁我的东西,于是有天晚上,我的怒气爆发出来了,我大吼大叫道:‘好,有种你出来试试看!试试看!我一定会把你打得屁滚尿流!’我面对恐惧,把恐惧转变成攻击性。”
“这样有效?”
“从那时候开始,我再也不曾感到害怕了,这变成了一种习惯。那些太空探险家根本不应该转头逃跑,卡门,他们应该留下来面对那只怪物,他们应该转身还击。要是妳看到让妳害怕的东西,应该要挺身靠过去,而不是逃跑。本能地,反射性地,把妳的愤怒反过来对着它。”
“这就是你的方法吗?”
“一向都是。”
“那我也应该这样吗?面对史路普?”
“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这样。”
她沉默了一下,眼睛望着下方的房子,然后视线往上抬,看着后方的地平线。她弹了一下舌头,两匹马同时往前走,顺着缓缓的长坡往下,朝着马路过去。卡门移动身体好在马鞍上保持平衡,李奇也模仿她的姿势,安然地坐在马上,不过却不是很舒服。他想骑马一次就够了,应该不会再有下次。
“巴比还说了什么?”她问。“关于我们的事。”
“她说妳几乎一整个月的白天都不在家,有时连晚上也不在,他猜我们两个应该是在佩科斯的汽车旅馆幽会。他很气妳居然把我带到这里来,尤其是在史路普要回家的前夕。”
“我希望我们两个真的有幽会,”她说,“在汽车旅馆里外遇。真希望事情就这么单纯。”
他没说话,卡门暂停了一会儿。
“你也希望我们有过吗?”她问。
李奇看着她坐在马鞍上,柔软、苗条,臀部顺着马匹的步伐左右摇摆。她手臂上的深蜜色肌肤在阳光下十分亮丽,头发长度到达背部的一半。
“这样可能不太好。”他说。
两人回来时下午已快过完,约书亚跟比利正在等着。他们两个一起靠着马厩的墙,站在屋檐下的黑影中,货车已在院子里停好待命,准备要去饲料经销商那里。
“一次要三个人去?”卡门轻声说。
“巴比的意思。”李奇回答。“他要让我尽可能离妳远点,尽力破坏他想像中的两人世界。”
卡门的眼珠转呀转。“我会把马牵回去。”她说。“我得先帮牠们洗洗。”
两人一起在马厩门前下马,约书亚跟比利此时离开墙壁,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你好了吗?”比利叫道。
“他半小时前就应该好了。”约书亚说。
为了这些话,李奇刻意让他们继续等,慢慢走向宿舍。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打算让他们如意,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在马鞍上坐了太久、两腿僵硬。他去了赵厕所,把脸上的灰尘洗掉,然后用冷水把衬衫泼湿,再慢慢走回去。货车的车头已经转向大门,引擎也已经发动。卡门正在刷她的马,栗色的软毛飘下淡淡的灰尘,他分不清楚那是兽毛还是皮毛?约书亚侧坐在驾驶座旁,比利则站在乘客座车门旁。
“走吧!”他叫道。他让李奇坐在中间,约书亚把脚收进来,关上车门,然后比利从他那边挤进来。约书亚把车子开往大门,到了路口稍微暂停,然后向左转,这时候李奇就知道了,情况比他猜想得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