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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过储藏室里的饲料袋,数量很多,大概有四十袋,堆得跟人一样高。大大的上蜡纸袋,每袋约三十磅,全部加起来大约一千两百磅,差不多是半吨。四匹马跟一匹小马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把这些东西吃完?
不过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任务是巴比用来支开他的,在实际上有需求前就去买饲料是个非常好的借口,让他可以把李奇支开,暂时远离卡门。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打算去买饲料,因为他们是向左转。所有饲料袋上都印着品牌名称,一大堆吹嘘营养成分的广告词外,还有厂商的名字跟住址,而这家厂商的工厂在圣安吉洛。他看了四十次,每个袋子上看一次,字印得又大又清楚:圣安吉洛、圣安吉洛、圣安吉洛。然而圣安吉洛位在回声郡东北方,是东北而不是西南,所以他们应该往右转才对。
所以,巴比打算让他永远从卡门的生活中消失,而约书亚跟比利接到命令,要把他甩掉,无疑地,约书亚跟比利会依照吩咐行事,就像巴比曾经说过那样。李奇对着挡风玻璃笑笑,事先警告就等于事先武装,他们不知道他已经看过饲料店的名字,也不知他已经看过袋子上的说明,更不知道他上星期几乎都在研究德州地图。当然,他们也不会知道左转跟右转对他来说,会有天大的不同。
他们打算用什么方法?卡门说过她那个失业的老师朋友被吓跑了,但如果说他后来连跟她说话都不敢,而且人都已经在比较安全的佩科斯了,那他还真是受了十足的惊吓!所以他们会试着恐吓他吗?要是这样,他们玩笑就开大了。他觉得心里的愤怒在累积,不过他用他学过的方式来运用与控制这股力量,让肾上腺素的流动释放僵硬的双脚,让肾上腺素累积体内的力量。他把肩膀拉开,一边靠着约书亚,一边靠着比利。
“有多远?”他佯装天真地问道。
“两小时。”比利说。
车速大概是六十英里,往南沿着完全笔直的道路前进。旁边的景色丝毫没有变化,左边是干枯的矮小草地,右边则是无趣的碳酸钙石灰,与形成的矿脉和岩层。所有景观都曝晒在无情的阳光下,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看来大概每天只有一、两辆车会经过这条路。或许他们只需要开到够远的地方,停下来,把他踢出去,然后他就会慢慢自己渴死,没人救得了他,或者是累死,因为走路走到死,又或者被蛇咬死。
“不用,不用两个小时。”约书亚说。“就大概一百英里。”
那么他们有可能要去他们昨天提过的那间酒吧,或许他们在那里有朋友。李奇心想,他们最好要有,两个三流牛仔想撂倒我,根本就是自不量力,于是他吐了口气,放松下来,心里犹豫不决。他跟卡门说过的那种绝对愤怒,通常都有个问题,就是要嘛排山倒海,不然就什么都没有。他想起第一天上中学时发生的事。李奇念完小学那年暑假,他们全家搬回美国度假半年,那时他在一个很大的中学注册,不是基地附属的那种,大概是在纽泽西州狄克司堡附近,而且他已经做好准备。他以一向过度严肃的态度估算着中学应该会比小学来得更大、更好,而且每个面向都是如此,甚至包括置物间的斗殴。跟以往一样,他做好了上学第一天的心理准备,要是有人敢动手,他一定会让对方吃不完兜着走。这种策略一向很有效:痛击,提早出手,把你的帐先跟他算清楚,这样会让所有人印象鲜明。可是这次,印象过分清楚,出手力道史无前例,因为他心里认定中学一定非同小可。
当然,第一天早上就有个顽劣分子来推他,十分钟后,这个顽劣的小孩被送上救护车,准备进医院躺三个星期。后来李奇发现,这其实是个很有教养的学校,学区里的人也一样,因此他过度激烈的反应让所有人把他当成野蛮人,连他自己都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点丢脸。从那时候起,他就变得比较冷静。学会在真正动手前,先确定到底遇到的是什么情况,也学会有时在某种情况下要先警告对方。
“我们会直接回来吗?”他问。
这是个很有技巧的发问,他们不能说不会,因为这样就会引起他的戒心,而他们也不能说会,如果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这么做。
“我们先去喝两杯啤酒。”比利说。
“去哪里喝?”
“我们昨天去的那里。”
“我身上没钱。”李奇说。“我还没领到薪水。”
“我们请客。”约书亚说。
“饲料店有开到那么晚吗?而且今天是星期六?”
“买的量大,他们会等我们。”比利说。
搞不好是家新的饲料店,搞不好他们决定换家新的。
“我想你们的用量大概很大。”他说。
“一向都是这样。”约书亚说。
“之后我们会直接回去吗?”
“当然。”比利说。“你会准时回家睡美容觉。”
“这样好。”李奇说。
他暂停了一会儿。
“因为我喜欢这样。”他说。
要是敢找我麻烦,你们就得吃屎。
比利没有说话,约书亚光是笑着,继续开他的车。
随着车行往南,四周地形慢慢趋于平缓。根据地图上看到的消息,格兰德河会从西边朝着他们卷来,从这里开始进入格兰德河流域,史前时代的巨大洪流在这个区域里冲刷着大地。约书亚稳稳地开着车,速度维持在六十英里,比利则无所事事地看着他那边的窗外。路还是一样笔直,路旁景色毫无变化,李奇把头靠在后面的枪架上休息、等待着。等待已经是他这个人的一部分,在当兵过程中,在很多次激烈行动前,都要坐上很久的车。事情的发展通常如此,先慢慢累积证据,结论最后才会浮现,然后确认嫌犯身分,再出动抓人。在部队里,很快你就会适应等待的常态。
车子越往南开,路面品质越差,货车在路上奋力前进,车后的载物区没有东西,所以后轮弹跳得很厉害。有些电线杆上有秃鹰,太阳也已经快沉到西边了,最后路肩出现一个路标,上面写着距回声镇五英里,牌子上还有一大堆弹孔。
“回声镇不是在北边吗?”李奇说。“爱莉读书的地方?”
“分成两半。”比利说。“一半在那里、一半在这里。中间是一百六十英里长的荒野。”
“世上最大的镇,从头到尾。”约书亚说。“比洛杉矶还大。”
车子经过一个长长的弯道,车速放慢后,远方出现一群小小的建筑,全都不高,阳光从建筑群后方发出光芒。路肩有些锡做的广告招牌,在三英里外就先告诉你,这些建筑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一个加油站、一间杂货店、一家名叫长牛角的酒吧,老板名叫哈利。酒吧看板排在最后,不过店面却在最前面。在路肩往东转进去后大约一百呎,铁皮屋顶,沥青木板墙壁,矮矮地立在一片两英亩的土地上,地上的泥土也一样全都烤焦了。大概有十一、二辆货车停在屋前,车头朝内,好像飞机停在机场周边一样。最靠近门边的是警长的二手车,看起来跟废弃车辆一样。
约书亚把车开进停车场,一路蹦蹦跳跳,车子的停法跟其他车辆一样。酒吧的窗上有做成霓虹灯的啤酒商标,困在肮脏的玻璃跟条纹窗帘之间。约书亚把引擎熄火,将钥匙放进口袋,突来的安静让李奇能听见酒吧里的吵杂声、抽风机的吼声、冷气压缩机、破音的投币式点唱机、吵杂的交谈、酒瓶玻璃杯相互敲击,还有撞球桌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自然的一群人。
约书亚跟比利一起开门下了车,李奇则从乘客座的门溜下去站在原地,背对着太阳。气温还是很高,他觉得热气笼罩全身,从脖子延伸到脚后跟。
“这次,”比利说,“我们请。”
进门后是个大厅,那儿有架旧式公共电话,旁边的木板上写了一堆电话号码跟留言。然后是第二道门,门上有个黄色玻璃窗,通往酒吧内部。比利伸手把门推开。
对个宪兵来讲,走进酒吧就像打击者走向本垒板一样自然。这是他上班的地方,部队里大概百分之九十的小问题都发生在酒吧里。一群受过战斗训练的年轻人,跟无限量供应的酒精放在一起,配合各单位间的敌意及平民女性的出现,外加女人的老公和男朋友也参上一脚,事情的爆发就变得无可避免。所以就像打击者谨慎地走出打击准备区,看着内野、瞄着外野,计算着角度与距离,宪兵也用同样的专注走进酒吧。首先,要计算出口有几个,通常有三个。一个是正门、后门在厕所后面,以及柜台后面通往办公室的密门。李奇看得出长牛角酒吧这三个门都有,窗户实在太小,不可能有人从这里进出。
接下来宪兵的工作就是查看群众,看看惹事的人群聚集在哪里、谁会安静下来瞪着你看?哪里存在着挑衅的意图?在长牛角酒吧里,这些完全看不到。长形低矮的房间里有大概有二十到二十五个人,全是男的,黑皮肤、营养不良、身穿丹宁裤。除了随性的目光与熟识的点头招呼外,没有人特别注意比利跟约书亚的出现。警长不在这里,不过柜台边有个空凳子,一个刚开的酒瓶放在用过的餐巾纸上,这或许就是特别保留的座位。
看完人之后就是武器。吧台上方有把古董左轮手枪,用金属线绑在一块木匾上,再用火钳烙出一句话:我们不叫救护车。这里应该会有几把现代手枪,也有很多长酒瓶,不过李奇不把这些东西当一回事。酒瓶实际上不能当作武器,唯一的例外是在电影里,因为电影里的酒瓶是棉花糖做的,再粘贴卫生纸当标签。真正的酒瓶敲到桌子不会碎掉,因为玻璃太厚,只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拿来当作打击球棒或许勉强够用。真正让他担心的是撞球桌,因为这张撞球桌放在房间中央,上面有一大堆硬邦邦的球,还有四个家伙拿着撞球杆在打球。旁边的墙上有个架子,垂直立着大约十二支球杆,长度只比猎枪稍短一点,是酒吧里最高级的攻击武器。因为不长,拿在手上刚好,也不至于太短而发挥不了功用,加上材质是坚实的橡木,又适当地加上铅来提升重量。
酒吧里面的空气异常凉爽,浓浓的啤酒味、烟味,人声鼎沸。点唱机就在球桌附近,后面有个区域摆着小小的圆桌,桌旁有小凳子,凳子上有着红色塑胶椅垫。比利对着酒保举起三只手指,拿到三瓶冰凉的啤酒。他用手指抓着酒瓶,带头走向桌子的摆设区域,但李奇抢在他前面先到达目的地,因为他想先选座位。背对墙壁是他的原则,如果他想要同时看到三个出口的话。李奇蜿蜒前进,坐了下来,约书亚坐在他的右前侧,比利坐在他的左前侧。比利把一个酒瓶推过满是伤痕的桌面,那是无数烟屁股直接在桌上捻熄的痕迹。警长从屋后进来,那是厕所的方向,他低头检查了一下拉链有没有拉。警长看到李奇时暂停了一会儿,但脸上毫无表情,然后继续往前走,在吧台前坐下,就在那张空凳子上。他耸着肩膀,背对人群。
比利举起他的酒瓶敬酒。
“祝好运。”他说。
李奇心想:老兄,你才需要。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味道清凉带有草味,那是浓浓的啤酒花味。
“我得去打通电话。”比利说。
他把凳子往后推,站了起来。约书亚往右靠,想占据李奇前面出现的空位。比利穿过人群走到外面的大厅。李奇又喝了口啤酒,估算着时间,清点这里面的人数。这里一共有二十三个人,包括他自己跟那个名字应该叫哈利的酒保。过了两分四十秒,比利回来了,他弯下腰跟警长窃窃私语,警长点点头,比利又说了几句,警长再次点点头。然后警长把酒喝光,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转头看着整个房间,朝李奇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走开并推门走了出去。比利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出去,然后蜿蜒着回到自己的座位。
“警长要走了。”他说。“他想起其他地方还有事要办。”
李奇没说话。
“电话打了吗?”约书亚问,就好像是演练过一样。
“是的,打了。”比利说。
他在自己的凳子上坐下,拿起酒瓶。
“你不想知道我打电话给谁吗?”他边说边看着对面的李奇。
“你打电话给谁干我屁事?”李奇说。
“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比利说。“最好要先打,因为救护车要从布瑞斯迪奥那里大老远开来,可能要几个小时才会到。”
“其实,我们要跟你说实话。”约书亚说。“我们之前跟你说谎。我们确实赶走了一个家伙,他跟墨西哥女人有一腿,巴比觉得这种行为不太恰当,因为当时史路普在监狱里面等等之类的。所以他要我们处理一下,我们就把他带来这里。”
“想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吗?”比利问。
“我们不是要去饲料店吗?”李奇说。
“饲料店离这里很远,在圣安吉洛。”
“所以我们到底来这里干嘛?”
“我们现在就要跟你说了啊!这里就是我们带那家伙来的地方。”
“这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
“巴比认为你跟他是同一类人,就这样。”
“他觉得我跟她也有一腿?”
约书亚点点头。“当然。”
“你们觉得呢?”
“我们跟他看法一致,不然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绝对不是骑马的,这点无庸置疑。”
“要是我说我们只是好朋友?”
“巴比说绝对不只这样。”
“然后你们就信了?”
比利点点头。“当然,她还去勾搭巴比,是他跟我们讲的。所以你会有什么不同?不过,我们不怪你,这娘儿们实在是个美人,要不是她是史路普的老婆,我也会想上。但就算是吃豆子的,你也得尊重她的家庭,这就是这里的规矩。”
李奇没说话。
“她上次那个是个学校老师,”比利说,“却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我们把他带到这里,拉到后院去,然后拿出猪肉店那种小刀,叫几个朋友把他抓住,还把他的裤子脱下来,告诉他我们要把他的小鸟割下来。于是他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苦苦哀求说他会自己滚,哀求我们不要割他,不过我们还是割了一点点,反正好玩,让他流了不少血后再把他放走。不过我们跟他说,要是我们再看到他的脸,我们就会真的把刀子切下去。然后你猜怎么着?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这招有效,”约书亚说,“而且效果还不错,唯一的问题是他差点流血过多而死,所以我们应该要先叫救护车才对,因此我们想,_下次应该要记得。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人家不都这么说?所以这次我们就先叫救护车,算是给你的特别服务,所以你该心存感激。”
“你们割了那家伙?”李奇问。
“当然。”
“听起来你们好像很跩。”
“我们要照顾整个家族,所以有些事不得不做。”
“而你们居然让我知道?”
约书亚点点头。“有什么不行?你以为你是谁?”
李奇耸耸肩。“这样说好了,我不是个老师。”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如果你们想要拿刀割我,上救护车的会是你们。”
“你这么觉得?”
李奇点点头。“我骑的那匹马还比你们让我更难过一点。”
李奇轮流看着他们俩,眼睛不眨,两个都一样。稳若泰山的自信能创造奇迹,尤其是面临这种状况时,而且他确实觉得泰然自若。这样的自信来自经验,上次他在酒吧里一对二打输已经是太过遥远的记忆了。
“你们得下决定。”他说。“要嘛现在放弃,不然就等着去医院。”
“喔,你知道吗?”约书亚微微笑着说。“我想我们要照计划来,因为不管你自以为是何方神圣,我们有一堆朋友在这里,而你没有。”
“我可没问你们的社会地位。”李奇说。
不过这很显然是事实,因为他们确实有朋友在这里。下意识里开始有种氛围让整个房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开始焦躁、提高警觉,大家也都开始往这个方向看,再彼此对看。气氛开始酝酿,打撞球的人动作慢了下来,李奇感觉得出空气中的紧张程度在加深。房间逐渐安静下来,挑衅出现,或许情况可能不只一对二,也有可能更严重。
比利微笑说:“想吓唬我们没那么简单。”他说。“这也算是我们的专长吧!”
巴比曾经说过:他们斗过一吨半的牛,他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李奇从来没看过牛仔竞赛,所以对这种东西完全不了解,只有以前曾在电视或电影上看过一些片段。他猜大概是那些骑士先坐在某种栅栏上,靠近畜栏,等牛放出来时就跳下场,之后就得撑在场内。多久?八秒吗?如果撑不住的话,可能就会被牛踢得很惨,会被牛重踩或用牛角顶,所以这些家伙都有些胆子跟力气,耐力应该也不错,对于疼痛跟伤害更是习以为常。不过他们也习惯了某种模式,某种按部就班、某种依序倒数,才会突然展开行动。李奇不太确定是怎么说的,可能是三、二、一、开始!或是十、九、八……反正他们都习惯了先等待,算着秒数,慢慢蓄积,深深地呼吸,做好准备。
“那就来吧!”他说。“现在,到院子里。”
李奇从桌子后方走出来,在约书亚来不及反应前就绕过他往前走,朝着点唱机的反方向走到撞球桌右边,朝着厕所入口而去。人群挡住了他的去路,不过慢慢让开好让他过去。他听到约书亚跟比利就跟在身后,他感觉到 他们在酝酿,在累积,在做准备,可能是到出口前二十步,也可能是到院子前三十秒。二十九、二十八……他刻意踩着平均的步伐,加重韵律的累积。二十七、二十六……双手自然垂在两侧……二十五、二十四。
他伸出手抓起架子上的最后一支球杆,倒转过来,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贯注全力打在比利的太阳穴上。一!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清楚地压过点唱机的声音,血液喷洒而出,比利倒了下去,仿佛遭到机关枪扫射。李奇再次挥动球杆,对着约书亚全力砍下去,就像个强打者想挥出全垒打。二!约书亚伸手阻挡攻击,不过手臂应声断成两截。惨叫声下,李奇再次挥动,朝着头部而去。三!他狠狠击中目标,把他打得失去平衡,接着李奇对着他的脸戳下去,打掉了几颗牙齿。四!他用尽全力把球杆反手后拉,对着上臂敲下去,把骨头敲碎。五!约书亚倒了下去,头对脚和比利躺在一起。李奇站在他们两人旁边,再补上四杆,迅速猛烈。六、七、八、九!对着肋骨、锁骨、膝盖跟头颅,总共九杆。六、七秒的狂风骤雨,痛击、提早出手!把你的帐先跟他算清楚,让他们措手不及。
酒吧里的其他人在攻击瞬间全躲到一边,现在才又动作迟缓、小心翼翼地慢慢聚拢。李奇手握球杆,转过身的气势逼人。他弯下腰把约书亚口袋里的货车钥匙拿出来,丢下球杆,发出当啷声响。他呼吸粗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把挡路的人统统推开。没有人认真想挡他的路,显然在回声镇上,友谊还是有个限度。他走到停车场,呼吸依然急促,外面的热气让他马上出了一身大汗。李奇走到货车旁,上车发动,倒车离开建筑往北而去。酒吧门一直紧闭着,没有半个人追出来。
开车回程过了一小时,太阳在遥远的西方下了山,等他转进农场大门,已是一片漆黑。不过红屋里一片灯火通明,院子里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警长的二手巡逻车,另一辆是莱姆绿的林肯。
警车闪烁着红蓝光芒,屋子门廊洒出的光照亮了林肯,不过黄色灯光让车子颜色看起来像死人皮肤。成群飞蛾到处乱窜,这些硕大单薄的昆虫群聚在门廊上的灯泡旁,每个都好像独立的暴风雪,形成再形成,在这许多灯泡间飞来飞去。在飞蛾的背景里,夜间昆虫的哭喊已滔滔不绝,排山倒海而来。
前门没关,大厅里传来吵杂声,一小群人激动地大声交谈。李奇走上前往屋里看,看到警长、罗斯缇·古瑞尔,跟巴比,还有卡门一个人站在枪架旁。她已经把白天的衬衫跟牛仔裤换下来了,现在穿着一件红黑色的无袖洋装,裙子长度及膝。她看起来麻木呆滞,相互冲突的情绪让她脸上毫无表情。房间另一头有个人穿着西装,站在红框镜子旁,所以李奇可以同时看到他的前面跟背面。很显然他是林肯车的驾驶,看来生活优渥、稍微有点超重、不矮不高,而身上的布料是压实的绉条纹布。他年纪三十岁左右,头发颜色淡淡的,梳得很整齐,从半球形的眉毛上方往后顺。他的脸色苍白,想必很少出门,皮肤向阳面有些太阳晒过的红色痕迹,好像午后不久曾打过高尔夫。那张脸上咧了个很大的政客式微笑,仿佛听到什么言过其实的盛赞,却假装完全没这种必要。
李奇在门廊上站了一下,决定不要进去,可是他的重量让木板发出很大的声响,于是屋内的巴比听到了。他往漆黑的外面看了一眼,然后讶异地再次回头,呆在原地整整一秒钟,才匆匆忙忙从大门出来。他拉住李奇的手肘,往墙壁下风处走到入口旁,好让大厅里的人看不见。
“你在这里干嘛?”他问。
“我在这里工作。”李奇说。“记得吗?”
“约书亚跟比利在哪里?”
“他们不干了。”
巴比瞪着他。“他们什么?”
“他们不干了。”李奇又说一次。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他们决定再也不在这里工作了。”
“为什么会这样?”
李奇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或许他们只是想去自由劳动市场行使他们的权利。”
“什么?”
李奇没说话。巴比的消失跟门廊上的声音把里面的人都拉到门口来了,罗斯缇·古瑞尔第一个出来,接着是警长,还有那个穿绉条纹西装的家伙。卡门依然待在里面,靠近来福枪,一样面无表情。出来的人全都沉默下来,看着李奇,罗斯缇的脸像是面临了某种社交难题——警长满脸疑惑,新来那个穿西装的则是在纳闷这个陌生人到底是谁?
“怎么了?”罗斯缇问。
“这家伙说约书亚跟比利辞职不干了。”巴比说。
“他们不会这样。”罗斯缇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穿西装那个人一直往前靠,好像很希望别人帮他引见一下。
“他们有说原因吗?”罗斯缇问。
警长的眼神直视着李奇,脸上不动神色。李奇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等着。
“你好,我是海克·沃克。”穿西装的家伙大声坦率地说,同时伸出了手。“我是佩科斯的地方检察官,跟这家人交情很深。”
“史路普最老的朋友。”罗斯缇心不在焉地说。
李奇点点头,伸手相迎。“杰克·李奇。”他说。“我在这里工作。”
这家伙用两只手握住李奇的手,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看来半是真心、半是反正你也了解的那种挖苦,标准政客笑容。
“你已经在这里登记投票了吗?”他问。“如果有的话,我想说的是我十一月要竞选法官,绝对希望获得你的支持。”
他开始自己笑了起来,刻意想让人觉得这没什么。这人面对着一群熟朋友,对于自己不礼貌的民主活动倒是怡然自得,一副“反正你也了解”的样子。李奇把手缩回来,点点头没说话。
“海克一直以来都很帮忙。”罗斯缇说。“他现在带来了最让人高兴的消息。”
“艾尔·尤金出现了吗?”李奇问。
“不,还没有。”罗斯缇说。“是另一件事。”
“而且跟选举完全无关。”海克说。“大家应该也都知道,对吧?我同意,每次到了十一月,就会让我们想为每个选民服务,可是你们也知道,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们完成这件事。”
“而你也该知道不管怎样,我们的票都会投给你,海克。”罗斯缇说。
接下来,每个人都开始对每个人微笑,李奇跳过他们看着卡门独自一人站在大厅里。她没有在笑。
“你要把史路普提早弄出来。”他说。“我猜是明天。”
海克·沃克低下头,仿佛李奇刚刚恭维了他一番。
“已经确定了。”他说。“他们一直都说周末没办法处理行政手续,可是我还是让他们改变了想法。据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星期天释放囚犯,我就说,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海克要载我们过去。”罗斯缇说。“我们差不多要出发了,要连夜开车。”
“我们会在人行道等他。”海克说。“监狱的大门外,早上七点。史路普老兄会受到盛大欢迎。”
“你们都要去吗?”李奇问。
“我不去。”卡门说。
她静悄悄地走到门廊上,就像个鬼魅一样,双脚并拢站着,双手放在栏杆上。他上半身往前弯,双手在胸前交叉,看着北方漆黑的地平线。
“我得留下来照顾爱莉。”她说。
“车上还有位子。”海克说。“爱莉也可以一起来。”
卡门摇摇头。“我不想让她看见她爸爸从监狱大门走出来。”
“那,就随妳便了。”罗斯缇说。“反正他只不过是妳丈夫。”
卡门没有接话,只是轻轻颤抖着,仿佛夜里的气温是华氏三十度而不是九十度。
“那我也留下,”巴比说,“留下来照应。史路普会理解的。”
李奇看了他一眼。卡门突然转身走回屋里,罗斯缇跟海克·沃克也跟着进屋,但警长跟巴比留在门廊上,两人分别往对方跨出半步,下意识地组成人墙,让李奇不能进门。
“所以他们为什么辞职了?”巴比问道。
李奇看着他们俩,耸耸肩。
“这个嘛,他们也不算真的辞职不干,我只是讲得好听点,保住你全家的面子。事实上是我们到了家酒吧,他们跟某个人打了起来,你看到我们在酒吧里了,对吧,警长?”
警长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事情发生在你离开后,”李奇说,“他们跟人打架,打输了。”
“跟谁?”巴比问。“什么家伙?”
“不该惹的家伙。”
“到底是谁?”
“一个很魁梧的家伙。”李奇说。“他们被修理了一、两分钟,我想应该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了。他们现在大概在医院里,也可能已经死了,但根据我看到的状况,他们输了,输得很惨。”
巴比瞪大眼睛。“那家伙是谁?”
“只是某个人,在处理自己的事。”
“谁?”
“大概是某个陌生人吧!”
巴比暂停了一下。“是你吗?”
“我?”李奇说。“他们为什么要跟我打架?”
巴比没说话。
“他们为什么要跟我打架呢,巴比?”李奇又问一次。“有什么理由会让他们找我麻烦呢?”
巴比没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然后转身大步走进屋里,用力关上门,把警长留在原地。
“所以他们受了很重的伤?”警长问。
李奇点点头。“好像是这样,你该打个电话问问看,然后开始放消息,告诉其他人,如果他们惹事找错了对象,下场就是这样。”
警长点点头,依旧小心翼翼。
“也许你也该把这个原则记在脑子里。”李奇说。“巴比跟我说,这里的人会自己解决问题,他说这里的人不喜欢公权力插手,意思就是说私人事务警察最好别管,他说这是西德州的传统。”
警长沉默了一阵子。
“我想有可能。”他说。
“巴比说绝对是这样,非常明确的传统。”
警长转过头。“没错,有这种认知是对的。”他说:“而我是非常传统的人。”
李奇点点头。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说。
警长在门廊的阶梯上停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他坐进车里,关掉警示灯,发动引擎,小心翼翼的绕过莱姆森绿的林肯轿车,沿着车道朝大门开去,接着引擎开始提高转速。李奇闻到空气中燃烧不完全的油气,还有消音器传来小小的放屁声。车子加速开向远方,一切复归平静,只有剩下蚱蜢仍在吱吱叫。
李奇走下门廊,绕个弯到厨房。门开着,可能是要通风或女佣想偷听那些人在讲什么。她就站在门内,门口挂着塑胶条做的防虫门帘,人贴得很近。
“嘿!”李奇打招呼道。他从很久以前就学会要对厨房的人贴心,这样你才有好东西吃,可是她没作答,只是小心翼翼站在那里。
“我猜猜。”他说。“妳只做了两份晚餐。”
她没说话,意思等于没错。
“情报有误。”他说。“是巴比吗?”
她点点头。“他跟我说你不会回来了。”
“他搞错了。”他说。“回不来的是约书亚跟比利,所以我想就由我来吃他们的晚餐吧!两份都吃。我很饿。”
她停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我帮你送过去,”她说,“马上。”
李奇摇摇头。“我在这里吃,”他说,“省得妳走路。”
他用手背掀开塑胶门帘走进厨房。辣椒味很重,应该是午餐时留下来的。
“妳做了什么?”他问。
“牛排。”她说。
“太好了。”他说。“我对牛科动物的兴趣远高于贫齿目动物。”
“什么?”
“我是说我喜欢牛肉胜过犰狳。”
“我也是。”她说。
她用锅夹从温热的烤箱里拿出两盘食物,每一盘上面都放了块中等尺寸的牛肋排,还有一大份马铃薯泥,以及一小份炸洋葱。她把两个盘子并排放在餐桌上,左边的盘子左侧放了支叉子,而最右边摆着一把刀,看起来像是特大份餐点。
“比利是我表亲。”她说。
“现在应该还是。”李奇说。“约书亚可能比较惨。”
“约书亚也是我表亲。”
“这样,那就很遗憾了。”
“不同系的家族。”她说。“比较远,不过两个一样都是笨蛋。”
李奇点点头。“显然不很高明。”
“可是古瑞尔家的人就不一样了,”她说,“不管你跟那个墨西哥女人在做什么,你都应该记得这件事。”
然后她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吃饭。
李奇吃完后把两个盘子都冲了冲,再把盘子留在水槽里。他走到马厩旁,进去坐下,在高温下待,因为他希望离屋子近一点。李奇坐在一捆干草上,背对着马匹。他走进来时马儿一阵骚动,但一会儿后牠们就习惯了他的存在。李奇听到马匹一一睡着,移动的马蹄渐渐停了下来,缓慢的呼气声取而代之。
然后他听到脚步踏过门廊木板,走下阶梯,踩在泥土上,跨过院子。他听到林肯车的门打开,又关上。引擎发动,变速箱入档。他站起来走到门边,看见林肯车在屋前回转。门廊的灯照亮了车屁股,李奇看得见海克·沃克的背影出现在方向盘后,罗斯缇·古瑞尔在旁边。门廊的光线把她梳高的头发变成棉花糖,下方露出头颅形状。
大轿车直直从大门开出,然后毫不迟疑地右转,加速奔驰而去。李奇看着车子明亮的甜筒型头灯光线穿越尖木围篱,由左往右穿越黑暗而去,然后声音消失,夜晚昆虫的叫声再次回笼,灯光旁的大飞蛾是仅存的移动物体。
他在马厩门内等着,猜想着谁会第一个来找他。大概是卡门,他想,不过却是巴比跨上门廊,时间大约是他妈妈出发去接他哥哥的五分钟后。巴比走下阶梯,直接穿过院子,走向通往宿舍的小路。他又戴上他的棒球帽,帽檐反转。李奇走出马厩,拦住他。
“马匹需要洒水。”巴比说。“还要把马栏清干净。”
“你去做。”李奇说。
“什么?”
“你听到了。”
巴比站在原地不动。“我不做。”他说。
“那我会让你做。”
“这算什么?”
“改变。”李奇说。“对你来讲情况不同了,巴比,美好时光结束了,相信我。自从你决定叫约书亚跟比利找我碴的那一刻起,你就越过了那条线,你不再有以前的地位,现在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
巴比不发一语。
李奇瞪着他。“我叫你跳,你就没有权利问要跳多高,直接开始跳就对了。清楚吗?现在我是你的老大。”
巴比站着不动,李奇便举起右手,大弧度挥动手臂,速度缓慢,作势要甩他巴掌。巴比赶紧躲开,却直接迎向李奇的左手,李奇顺势用左手扯下他的棒球帽。
“现在去处理马的事情。”李奇说。“处理完了就跟他们一起睡吧!要是我在早餐前又看到你,就打断你的腿。”
巴比站着不动。
“你打算叫谁?小弟?”李奇问他。“女佣?还是警长?”
巴比没有回答,夜晚的空旷压了下来。回声郡,一百五十人,绝大部分至少都在漆黑地平线外六十甚至一百英里远处。这是孤独的绝对定义。
“好。”巴比安静地说。
他慢慢走向马厩,李奇把帽子丢在地上,漫步走向大屋,门廊灯光照在他的眼睛上,巨大单薄的飞蛾群涌出来迎接他。
杀人团队的三分之二看到他走进屋子。他们的技术要比先前的偷窥者高明,女人一看地图,便否决了从西边进场的策略。原因之一,维多利亚皇冠没办法克服沙漠地形;其二,躲在一英里外一点意义也没有,尤其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比较高明的办法是直接沿着路开过去,在离屋一百码处停下,让两个人跳下车,然后再把车子掉头,往回朝北离开。留下来的那两个步行躲到最接近的石头防线后方,再慢慢接近南边的红色大门,然后在离柏油路面十码的凹洞里面躲起来。
下车走路的是两个男的,身上带着夜视装备。那不是什么高档货,也不是军方配备,只是从运动用品目录邮购来的普通商业产品,跟其他东西一样都装在那个尼龙大提箱里。夜视镜是双筒的,里面装了电子强化器与红外线接收设备外,也能接收夜晚地面冒出的热能。从李奇走路的影像看来,他摇摇晃晃、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