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爱丽丝的车是后面停车场中的唯一一辆福斯,车子停在正中间,接受太阳的炙烤。新型金龟车,亮黄色,纽约州车牌,车龄大约一年半,而且置物箱里的地图不只一份,另外还有把手枪。

镀镍的Heckler & Koch P7M10手枪,很漂亮,四吋枪管,十发点四〇口径子弹。李奇当兵时,陆军一直很想采购同款枪支的九厘米蓝钢版本,可是国防部对它的价格不太满意,因为那几乎是卡门那支八十块钱买的Lorcin的十六倍。但这是一把非常、非常优秀的枪,算是最顶尖的产品,或许是公园大道的亲戚送的,搞不好这辆车也是,不难想像。福斯是很适合的选择,绝佳的毕业礼物,不过这把枪可就有点让人担心了,爸妈一定是坐在纽约的高楼里担心着他们的女儿。她要到哪里工作?跟穷人在一起?那她当然需要保护,所以想必他们彻底做了番功课,买了市场上最贵的产品,好比如果她需要手表,他们就会买劳力士一样。

因为习惯使然,他把枪拆开,看看里面,再装回去。枪是新的,不过有击发过并重新清理,大概四、五次吧!这表示拿枪的人曾在靶场认真练过几小时,可能是曼哈顿某些高级地下室的练习场吧!李奇微笑着把枪塞回置物箱里,放在地图下方,然后他把座椅调整到最宽的位置,摸出钥匙,发动引擎,打开冷气空调。他拿出地图,摊开放在副驾驶座上,接着从衬衫口袋里摸出那张折好的纸。他要去的位置似乎在这里的东北方,开快点的话应该可以在一小时内到达。

车子是手排车,离合器很紧,他熄火了两次才抓到要领。这让他很不好意思,甚至感觉有点丢脸。车子很稳,中控台上黏了个水晶玻璃花瓶,插了支小小的粉红色花朵,随着车内温度的降低而逐渐活了过来。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水味。他学会开车几乎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未成年,无照驾驶,开的是陆战队的M35运输卡车。它的驾驶座离地面有六呎高,对李奇来说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地图上显示要离开佩科斯有七条路可走,李奇是从最南边那条进来的,不过这个方向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所以还有六条路。本能告诉他往西走,这个小镇的重心似乎偏向十字路口东边,所以东边一定不对。于是他离开律师与保证人街后,便朝着厄尔巴索开去,沿着稍微右弯的路前进,找到了目标。这种店家全都在这里,然后顺着路往远方渐渐稀少。每个城镇不管大小,都有一大串汽车经销商聚集在市区外围,佩科斯当然也不例外。

李奇开过去,再绕回来,找到他要的店家。有两间,很俗气的招牌写着进口车保养维修,也都有免费代步车的字样。他选了离市区较远的那家,这家还兼经营二手车业务,前面摆了十几辆烂车,还用很多旗子当作装饰,挡风玻璃上也标着低廉的价格。有间拖车办公室,贩卖区后方是一排低矮的车库,旁边有台液压起重机。车库地上沾满油渍,四个技师在旁边,其中一个正埋头修理一辆英国跑车,至于其他三个正闲着,在炙热的星期一早上显得十分慵懒。

他把黄色福斯直接开进车库,那三个没在忙的技师慢慢飘到车旁。其中一个看起来像工头,李奇叫他调整离合器,让它松一点。对于接到这项工作,那家伙看起来很高兴,说这要花四十块钱。李奇点头答应,要求他提供代步车,于是那家伙带他到车库后面,指着一辆古老的克莱斯勒敞篷车。车子原本是白的,可是因为年代久远,晒了太多太阳,已经变成了卡其色。李奇把爱丽丝的枪带在身边,用地图包起来,就像店家的包装一样放在克莱斯勒的乘客座,然后跟技师要了条拖车绳。

“你想拖什么?”那家伙问道。

“没什么。”李奇说。“我只是想要一条拖车绳。”

“你想要一条绳子,可是不想拖东西?”

“没错。”李奇说。

那家伙耸耸肩,转身走开,拿了一卷绳子回来。李奇把绳子放在踏板上。然后把车开进市区,往东北方离开,一扫先前郁闷的心情。亮黄色车身,纽约州车牌,中控台还黏了个水晶玻璃花瓶。如果开着这种车想在德州大荒野讨债,而且还没有执照,那一定是个十足十的白痴。

车子在杳无人迹的乡间停了下来,接着他从口袋掏出一个硬币,把克莱斯勒的车牌拆下来,丢在乘客座地板上的绳子旁边。然后他把螺丝丢进置物箱,继续往前开,寻找他的目的地。这里大概离古瑞尔家北方三小时车程,不过四周景致看来一模一样,差别只在这里的灌溉做得比较好。草在生长着,路边的豆科灌木被烧了一些,有些耕地上种满绿色灌木,大概是钟形辣椒,也可能是罗马甜瓜,他也不清楚。马路两边有野生槐蓝属植物,偶尔夹杂着仙人掌,四下全无人迹,太阳很大,地平线冒着热气。

法律文档上那个农场主人名叫林登·杰·布鲁尔,地址只有公路编号。从爱丽丝的地图上看来,这条路往前延伸四十英里后,就会进入新墨西哥州。跟回声郡往南通往古瑞尔家的路一样,是条沾满灰尘的黑色带子,一长串下垂的电线,每隔十五英里就出现的农场大门。这些农场都有名字,不过未必是农场主人的名字,比方说红屋农场就压根没出现过古瑞尔的标签,因此要找到这个名叫林登·杰·布鲁尔未必是件简单的事。

可是他就这样出现了,因为这条路跟另一条路交会的路口有一整排沿着灰色老化木板架设的信箱。信箱上都有人名,也有农场名称,布鲁尔刚好出现在一个白色信箱上,用黑色的油漆手写,下面注明“大帽农场”。

他再往北开十五英里就发现了大帽农场的大门,门口有个漆成白色的很漂亮的铁拱环,跟查勒斯登或纽奥良的温室结构很像。李奇过门不入继续往前,停在下一根电线杆所在的路肩,下了车,抬头往上看。电线杆顶端有个大型变电箱,电线在此形成一个T字形,跟农场房屋形成直角往外延伸。而整条线路上还有另一条约在下方一呎的平行电线,那是电话线。

李奇掀开乘客座脚踏板上的地图,拿出爱丽丝的枪,同时也拿出绳子,绑在扳机护环上,打了个单结,然后拉出二十呎长,让枪像砝码一样自然摆动。之后他左手抓住绳子,右手把枪往上丢,目标是电线与电话线之间的空隙。第一次没丢中,大概还差一呎,往下掉时李奇用手接住。第二次他加了点力道,正中目标,枪从中间的缝隙穿过往下掉,同时让绳子跨过电话线。他把左手的绳子放松,降低枪的高度让他可以把枪抓回来。他解开绳子,把枪丢回车上,双手抓住绳子,用力往下拉,于是电话线从接线箱那头扯了开来,掉到地上,一路往外延伸到一百码外的另一根电线杆为止。

李奇把绳子卷起来,丢回脚踏板上,坐进车里,倒退,开进白色大门。在几乎有一英里长的私人车道尽头,出现一栋漆成白色的房子,那房子老旧得仿佛是从历史电影里冒出来一样,屋子正面有四根大柱子撑住二楼阳台,对开的大门前有宽阔的阶梯、修整漂亮的草皮、耙过的碎石停车场。

他把车停在阶梯前的碎石地,熄掉引擎。他伸手把衬衫紧紧扎进裤子里。他遇过一个女孩,是个私人训练师,她说这样会让他的上半身看起来更有倒三角形的感觉。他把枪插进右边屁股的口袋里,形状清楚地透了出来,新衬衫的袖子往上卷到肩膀高。他抓住车子方向盘,用力挤压,方向盘几乎凹陷,接着二头肌上的血管凸出,硕大而清楚。如果你的手臂比大多数人的腿还粗:必要时就该好好利用。

他下车走上阶梯,拉了大门右手边的铃绳,屋内深处传来铃响,李奇等着。就在他打算再拉一次时,左边的门开了,是个女佣,身高大概只及门的一半,身上穿着灰色制服,看来像是来自菲律宾。

“我要找林登·布鲁尔。”李奇说。

“你有预约吗?”女佣说。英文讲得很好。

“有。”

“他没跟我说。”

“大概是忘了。”李奇说。“据我了解他其实有点混蛋。”

她的脸绷得很紧,但不是惊讶,而是强忍着笑意。

“那我要报上什么名字?”

“拉塞福·B ·海兹。”李奇说。

女佣愣了一下,终于笑了出来。

“他是第十九任总统。”她说。“尤里西斯·艾斯·古蓝特的下一任,生于一八八二年,俄亥俄州,任期从一八七七到一八八一,是俄亥俄州的七个总统之一,是连续三个俄州总统的中间那位。”

“他是我的祖先。”李奇说。“我也是从俄亥俄州来的,不过我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告诉布鲁尔先生我是圣安东尼奥银行派来的,我们不久前在他爷爷名下发现价值一百万元的股票。”

“他一定会很兴奋。”女佣说。

女佣转身走开,李奇穿过大门,刚好看到她走上大厅后方一道很宽的阶梯。女佣动作敏捷,一路上都以单手放在扶手上,似乎不费什么力气。入口大厅的空间跟篮球场差不多大,静悄悄地,十分凉爽,四周以金黄色柚木板做装饰,经过历任女佣擦拭后变得闪闪发亮。有个比李奇还高的落地大摆钟,每一秒都会轻轻发出滴答声,旁边还有张古董躺椅,就像油画中社交名媛躺着的那种。

李奇在想,如果他躺下去,不知道会不会从中间断成两截?他用手压压上面的天鹅绒,填塞的马毛在里面弹跳。然后女佣从她走上去的那道楼梯下来,看起来几乎是用滑的,身体完全不动,只是单手轻轻掠过扶手。

“他现在可以见你了。”她说。“在后阳台上。”

二楼有个同样尺寸的大厅,装饰也相同。法式大门通往后阳台,宽度与整间屋子一样,可以俯瞰好几英亩的炙热草地。阳台上有屋顶,接近天花板处风扇缓慢转动,漆成白色的粗重籐制家具,围成圆圈摆在一起。有个男人坐在椅子上,右手边有张小桌子,桌上摆了个大水壶,一个玻璃杯里装着看来很像柠檬水的东西,不过实际上也可能是其他东西。这家伙脖子很粗,年纪大约六十岁,二十年前应该是个很有看头的家伙,不过如今已松弛退化、满头白发。经年累月的阳光把他的脸烧成红色,还烧出一大堆皱纹与坑洞。他全身上下都穿著白色衣物:白色裤子、白色衬衫、白色鞋子,看来似乎正准备到某家高级乡村俱乐部去打草地保龄球。

“海兹先生吗?”他叫道。

李奇走过去,没等他开口邀请就坐了下来。

“你有小孩吗?”他问。

“三个儿子。”布鲁尔答道。

“有任何一个在家吗?”

“他们都在外地工作。”

“你太太呢?”

“她去休士顿,探亲。”

“所以今天只有你跟女佣在家?”

“为什么问这些问题?”他的口气很不耐烦,有点困惑,不过很客气,就像即将收到一百万元的人会有的反应。

“我是个银行家。”李奇说。“这些事我得问清楚。”

“跟我说说股票的事。”布鲁尔说。

“根本没什么股票,那是我乱编的。”

布鲁尔看起来很惊讶,然后转为失望,接着是不爽。

“那你到底来干嘛?”他问。

“这是我们常用的伎俩。”李奇说。“我其实是贷款公司的,如果有人想借钱,应该都不希望家里人知道。”

“可是我不需要借钱,海兹先生。”

“你确定?”

“非常确定。”

“可是我们听说的不是这样。”

“我是个有钱人,我借钱给人,而不是跟人借。”

“真的吗?可是我们听说你没有能力清偿债务。”

布鲁尔的联想速度十分缓慢,震惊从体内传到脸上,身体开始僵硬,脸色越来越红,他低头看着李奇口袋里的手枪形状,好像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东西。接着他把手放在桌上,拿起一个银色小铃用力摇晃,发出小小的叮当声。

“玛丽亚!”他边叫道,边用力摇着铃铛。“玛丽亚!”

女佣从李奇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出现,无声地沿着阳台地板走来。

“报警。”布鲁尔命令道。“打电话给警局,我要他们来抓这个人。”

女佣犹豫着。

“去吧!”李奇说。“去打电话。”

她低头走过两人身边,直接进入布鲁尔身后的房间,那里像是私人书房,阴暗,充满男性气息。李奇听到拿起话筒的声音,然后是急迫的喀嚓声,试图让电话恢复运作。

“电话不通。”她叫道。

“去楼下等着。”李奇回叫道。

“你想怎样?”布鲁尔问。

“我要你清偿债务。”

“你不是银行派来的。”

“了不起的推理能力。”

“那你到底是谁?”

“想跟你要支票的人。”李奇说:“两万块。”

“你代表那些……人?”

他想站起来,但李奇伸出手把他压回椅子里,力道足以让他感到疼痛。

“乖乖坐好。”他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个悲天悯人的家伙,”李奇说,“这就是为什么。有个家庭遭逢劫难,未来这个冬天他们将会很难过、很忧虑,悲剧近在眼前,完全不知什么时候天就要塌下来了。我不喜欢看到有人过这种苦日子,不管是谁都一样。”

“如果他们不高兴,就该滚回墨西哥去,回老家去。”

李奇惊讶地看着他。“我讲的不是他们。”他说。“我讲的是你,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

李奇点点头。“只要我一直对你很不爽,他们就没好日子过,可能这里会发生车祸,那里会被抢劫。你可能会摔下楼梯、摔断脚,搞不好是你太太。房子可能会失火,会发生很多意外,一件接着一件,永远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保证把你逼疯。”

“你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我现在就可以置身事外,我可以从今天就开始,从你先下手。”

布鲁尔不说话。

“把水壶给我。”李奇说。

布鲁尔迟疑了一下,然后拿起水壶像机器人般往前递。李奇接过手,水壶是漂亮的水晶玻璃做的,上面还有刻纹。可能是Waterford的,搞不好还大老远从爱尔兰进口。容量一夸脱,价值大概超过一千块。李奇把水壶端在手上,闻闻里面,是柠檬水,然后把它从阳台边缘丢出去,淡黄色液体在空中洒出一道弧线,一秒钟后,楼下的天井发出很大的破碎声。

“哎呀!我要叫人逮捕你。”布鲁尔说。“这是蓄意破坏。”

“也许我可以先从你儿子下手。”李奇说。“随便挑一个,把他从阳台丢出去,就像这样。”

“我要叫人逮捕你。”布鲁尔又说了一次。

“为什么?根据你的作法,法治机关说的都不算数,还是对你有利的才算数?还是你自以为与众不同?”

布鲁尔没说话。李奇站起来抓起椅子就往栏杆外丢,椅子在楼下的石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支票拿出来。”他说。“你出得起这笔钱,你刚说过,你是有钱人。”

“这是原则问题。”布鲁尔说。“他们不该在这里。”

“那你就应该?凭什么,他们才是先来的。”

“是他们输给我们。”

“现在你又输给我了,风水轮流转。”

他弯腰拿起桌上的银色小铃铛,他猜那大概是个古董,或许是法国制的。铃铛本体刻着仿佛花边的发丝纹路,直径大约两吋半。李奇拿着铃铛,拇指在一边,四指在另一边,用力挤压,把铃铛捏得扭曲变形,然后放在手心,把金属部分完全捏平。他靠过去,把它丢进布鲁尔的衬衫口袋里。

“我可以对你的脑袋如法炮制。”他说。

布鲁尔不发一语。

“支票。”李奇静静说道。“在我失去控制前拿出来吧!”

布鲁尔停了一会儿,五秒钟,然后叹了口气。

“好吧!”布鲁尔带头走进书房,来到桌旁。李奇站在他身后,以防抽屉里突然出现手枪。

“开现金票。”他说。

布鲁尔开始签支票,日期正确,金额正确,也签上大名。

“最好别跳票。”李奇说。

“不会。”布鲁尔说。

“要是跳票了,你也会掉下这个天井。”

“你下地狱去吧!”

李奇把支票对折放进口袋,回到室内的大厅,下了楼梯,走到落地式大摆钟旁,往前一推,大钟像树一样倒了下去,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再也无法走动。

两个男的待了三小时后皮肤开始脱皮,阳光实在太强,没办法再待下去,而且其实也不需要,因为完全没有任何动静,这点十分确定。那个老女人跟儿子几乎都在室内,小孩在马厩附近晃来晃去,偶尔出来看一下,受不了太阳晒时才又缩回去,另外一次则是女佣叫她回去吃饭时,她才慢慢走回屋里。所以他们决定放弃,沿着石头下风处往北爬,等到离开房子的视线范围外,立刻来到沙土路肩上等待。女人开着皇冠准时现身,空调跟瓶装水准备妥当,两人喝了水后开始报告。

“好。”女人说。“那我们该展开行动了。”

“我想是吧!”黝黑的男人说。

“越快越好,”比较帅的那个也同意,“赶快把事情做个了结。”

李奇一离开布鲁尔家的视线,马上就把车牌挂回老敞篷车上,然后直接开回佩科斯,从技师那边换回爱丽丝·艾伦的福斯。他干脆地付了四十块钱,可是开上路时却感觉不出来车子有任何改变,离合器还是跟之前一样紧,而且回律师事务所途中又熄了两次火。

李奇把车停在建筑后方的停车场,地图和手枪放回原来的置物箱。他从前门回到老旧的办公室里,看到爱丽丝坐在后面的桌子后方,正在讲电话,另外还有客户等着她,安静、担忧的三代同堂家族。她换了衣服,现在穿的是黑色高腰裤,布料是某种薄棉布或亚麻,搭配黑色外套。外套的颜色让白色的运动内衣看起来有衬衫的效果,现在看起来正式多了,马上有了律师的架式。

她看到他出现,用手遮住电话,暂时从家族客户前面抽身转了过来,李奇则靠上前弯腰听她说。

“麻烦大了。”她冷静地说。“海克·沃克要见你。”

“见我?”他说。“为什么?”

“你最好自己去听。”

“听什么?妳见过他了吗?”

她点点头。“去过了,谈了半小时。”

“然后呢?他说了什么?”

“你最好自己去听。”她又说了一次。“我们稍后再讨论,行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焦虑。李奇看着爱丽丝继续讲起电话,桌前那个家族则往前倾,仔细听她在说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两万块支票,摊平放在桌上。爱丽丝看到了,突然无法言语,她再次遮住电话,深深吸了口气。

“谢谢。”她说。

现在她的声音中带点困窘,仿佛为了自己对这桩交易的犹豫而不好意思。李奇把车钥匙放在桌上,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右转,朝法院走去。

佩科斯郡的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占据了法院大楼的整个二楼。从楼梯井上来的地方有道门,通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尽头是道木门,门后有个开阔空间,被当作秘书室。秘书室后方有三道门,通往三个不同的办公室,一间给检察官,其他的分别给两位助理。区隔办公室与秘书室间的墙壁从腰部以上都是玻璃窗,办公室内装了古老的威尼斯窗帘挡住玻璃,另外有宽大的木制百叶板和棉质拉绳。整个地方看来十分拥挤老旧,但每个室外窗户上都装有冷气,架得很高,压缩机让墙壁发出低沉的共鸣声。秘书室有两张杂乱的桌子,两张都有人坐,较远的那张坐了个中年女人,看起来应该是原本就在这里工作的;较近的那张是个年轻人,大概是暑假期间来实习的,显然他还兼做接待工作,因为他抬起头时脸上挂着一副“我是否能为您效劳”的愉悦表情。

“海克·沃克想见我。”李奇说。

“李奇先生吗?”年轻人问道。

李奇点点头,指指角落的办公室。

“他在等你了。”他说。

李奇穿过杂乱的空间走到角落的办公室,门上有个小窗,下方挂了个塑胶名牌,写着:亨利·F·W·沃克,地方检察官。窗后有个拉上的窗帘遮住,李奇敲了一下门,不等回应就走了进去。

这间办公室的两面墙上各有一扇窗户,还有一大堆文件柜,一张大桌子上面堆了很多文档跟一部电脑,外加三支电话。沃克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背往后靠,双手握着一个相框。小小的木头相框,后面有个纤维板支架,可以立在桌面或书架上。他专注地看着相框正面,脸上露出沉重的忧伤。

“找我有事?”李奇问。

沃克抬起头。

“坐吧!”他说。“请。”

他声音里原本的政客式热情消失了,听起来很疲倦,像个普通人一样。他的桌子前面摆了张椅子给访客,于是李奇抬起椅子往旁边拉,空出多点的腿部空间。

“找我有事?”他又问一次。

“你的人生曾经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吗?”

李奇点点头。“偶尔。”

沃克把照片侧摆在桌上,好让两人都看得见。这张彩色照片跟他在史路普·古瑞尔房间柜子里看到的一样,三个年轻人靠在一辆老货车的挡泥板上。推心置腹、年少轻狂、未来无可限量。

“这是我跟史路普和艾尔·尤金。”他说。“现在艾尔失踪了,而史路普死了。”

“都没有艾尔的消息吗?”

沃克摇摇头。“音频全无。”

李奇没有说话。

“想当年我们三个几乎形影不离。”沃克说。“你应该知道,在这么孤立的地方,这种情分会比普通朋友联系更深,感觉就像我们三个同心协力对抗整个世界。”

“史路普是他的真名吗?”

沃克抬起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以为你叫海克,可是门上写的却是亨利。”

沃克点点头,露出疲惫的微笑。“我的出生证明上写的是亨利,我们家人一直都叫我汉克,可是我刚开始学说话时念不出汉克,只念得出海克,所以就这么叫了下来。”

“可是史路普的名字是真的?”

沃克再次点头。“就是史路普·古瑞尔,清楚明了。”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李奇第三次问道。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沃克说。“也许只是听我说说话,也许是帮我厘清一些事。”

“什么事?”

“我也不太确定。”沃克又说一次。“比方说,你看着我的时候,眼中看到什么?”

“地方检察官。”

“还有呢?”

“不知道。”

沃克安静了一下。“那你喜欢自己看到的吗?”他问。

李奇耸耸肩。“老实说,越来越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我来到这里,却发现你两眼迷蒙,缅怀着跟不良律师和打老婆的混蛋间的童年情谊。”

沃克把头转开。“真是一针见血。”

“人生苦短,没时间好浪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期间只有低沉的冷气压缩机运转声。

“事实上我代表三种身分。”沃克说。“我是个人,我是个检察官,而且我正要竞选法官。”

“所以?”

“艾尔·尤金不是不良律师,正好完全相反,他是个好人,是个从事社会运动的人,而且有不得不然的原因。事实上,从结构来看,德州保护被告权益的状况并不十分理想,对穷人被告更是糟糕。你应该知道,因为你得自己帮卡门找律师,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人告诉你她的律师要等好几个月才会出现,而你找到的律师一定告诉过你,照她的预估,搞不好会拖更久。这个体系很糟,我很清楚,艾尔也很清楚。宪法保障人民聘请律师的权利,而艾尔十分重视这个承诺,只要找上门来,任何人他都不会拒绝,不管对象是谁,他都会尽心尽力帮助他们。当然,其中无可避免会有些坏蛋,可是别忘了宪法一样保障坏人,但是他的大部分客户都没问题,不管黑人、白人或西班牙人,除了单纯的贫穷外都没有其他问题。”

李奇没说话。

“所以我猜猜。”沃克说。“我不知道你听谁说艾尔是个不良律师,不过一赔十跟你赌,说这话的一定是老一辈的白人,而且有钱、有地位。”

是罗斯缇·古瑞尔。李奇心想。

“别跟我说是谁。”沃克说。“可是我说的一定是对的,一个这样的人看到某个律师为穷人出头,或为有色人种出头,一定会觉得很碍眼,或是很不高兴,会觉得这种行为背叛他们的种族或阶级。从这种观点出发,自然就会冒出不良律师这种称呼。”

“好吧!”李奇说。“或许我误会尤金了。”

“我跟你保证你误会尤金了,我也可以跟你保证,你去查他的纪录,从他考上律师执照开始,绝对没有任何不良纪录,绝对找不到一点相关纪录。”

他把指甲放在照片上尤金的下巴位置。

“他是我朋友。”他说。“有这样的朋友我很快乐,不管是以普通人或检察官的立场来说都一样。”

“那史路普·古瑞尔呢?”

沃克点点头。“我们会谈到他,不过先让我跟你说说当检察官的感受。”

“什么感受?”

“同样的感受。我跟艾尔一样,相信宪法、相信法律、相信公平正义。我可以跟你保证,就算你把这整间办公室翻过来,也找不到任何一件有失公允的案子。我是很强悍,没错,我送了很多人去坐牢,有些甚至是死牢,可是我没做过一件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正确的事。”

“听起来很像政治演说。”李奇说。“可是我没投票权。”

“我知道。”沃克说,“我查过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如果这是政治作为,那就太假了。可是这些都是肺腑之言,我希望成为法官,因为我可以发挥一点影响力,你了解德州的系统吗?”

“不了解。”

“德州的法官都由选举产生,手上的权力很大,而且这是个怪异的州,有钱人很多,可是穷人也不少,穷人显然需要公设律师,可是德州却没有公设辩护律师系统。于是法官会替穷人选择律师,主导权都在法官身上,而他们会挑那种历史悠久的法律事务所,整个过程都由法官掌控,也包括决定费用。说穿了就是赞助关系,简单明了。所以法官要指定谁呢?他一定会指定赞助竞选经费的人,会任用亲信,他不会管到底适不适合或有没有能力。法官把纳税人的一万块钱交给他喜欢的律师事务所,再由事务所指派一个无能的小角色,去做只值一百块钱的努力,结局就是事务所平白赚了九千九百块钱,而某个倒楣鬼被关进监狱,搞不好事情还不是他做的。大部分辩护律师都是审判开始后才在法院里第一次见到客户,有的律师还喝了酒才上法庭,有的律师甚至在辩护桌上睡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查。比方说前年我来的时候,有个人被控性侵幼童,被判有罪,刑期终身,然后有个像你一样的善心人士,想办法证明了性侵发生时那家伙正在监狱里。在监狱里,李奇,他在五十英里外因为偷车正等候审判,但文档从这里送到那边,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印在公文上面,他的第一个律师却连查都没查。”

“听起来确实不太好。”李奇说。

“所以我做了两件事。”沃克说。“第一,我希望能当上法官,这样将来我就可以让事情步上正轨。第二,就是现在,在这间检察官办公室里,我们会把双方的角色演练一遍。每次遇到案子,我们其中一个会负责起诉另一方,另一个负责当辩护律师,想办法破解检方攻势。我们拚命推演,因为心里知道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会这么做,而且如果不这么做,我晚上会睡不着觉。”

“卡门·古瑞尔的辩护绝对坚若磐石。”李奇说。

海克·沃克低头看着桌子。

“不对,古瑞尔的状况糟糕至极。”他说。“这件事彻头彻尾是个悲剧,对我个人来说是如此,甚至不管是以生而为人的观点、检察官的观点,还是竞选法官职务的观点来看都一样。”

“你得做利益回避。”

沃克抬起头。“当然我得回避,这点无庸置疑,可是对我来说这仍是切身问题,而且我依然是要负全责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这都是我的辖区,对我都会有影响。”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不懂吗?史路普是我朋友,而我是个诚实的检察官,所以在我心里、在理智面上,我希望正义得到伸张。可是我面对的是要送个西班牙裔女人进死牢,如果我真这么做,那就不用选了,对吧?这个郡的居民几乎全是西班牙裔的,但我却想当法官,因为我可以发挥正面影响力。要是我现在对个少数民族女性求处死刑,我的前途就会化为乌有,而且不只在这里,这会变成全国性头条新闻。不难想像吧?‘纽约时报’会怎么写?他们都已认定我们是愚蠢的白人乡巴佬,只跟家族亲戚通婚,再加上这件事,我这辈子都要背着这件案子过下去了。”

“那就不要起诉她,反正这么做也不是伸张正义,因为这件案子是自卫,简单明了。”

“她让你以为事情就是这样?”

“事实很明显。”

“我倒希望是这样,因为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这件事烟消云散。打从我进这行开始·这是我第一次希望能够躲开。”

李奇瞪着他。“你不需要躲,对吧?”

“我们实话实说好了。”沃克说。“一步步来,从头开始。配偶暴力的辩护理由行得通,但前提必须是热腾腾的,刚发生的,了解吗?法律规定不能预谋,可是卡门早就巴不得杀了他,这是事实,而且绝对不可能轻松蒙混过去。还有她差不多一听到史路普要回来的消息后就买了那把枪,文档已经送来了,所以我知道这是事实,她早就有预谋了。”

李奇没说话。

“我了解她。”沃克说。“这是当然,因为史路普是我朋友,所以我认识她的时间跟史路普差不了多少。”

“所以?”

沃克耸耸肩,很悲情地说:“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摇摇头。“从合法的角度来说,我不知道该讲多少,所以我打算猜测一下,好吗?我不要你做任何回应,一个字都不要,因为这可能会让你的处境变得很麻烦。”

“怎么个麻烦?”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她大概跟你说,她们家是有钱人,在旧金山北边有座葡萄庄园,对吧?”

李奇没说话。

“她跟你说,她是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跟史路普相遇的,他们是同学。”

李奇没说话。

“她说史路普让她怀孕,所以奉子成婚,于是她的父母跟她断绝关系。”

李奇没说话。

“她跟你说史路普从她怀孕起就开始打她,说她身上有很多伤痕,而史路普要她用骑马受伤蒙混过去。”

李奇没说话。

“她声称是自己跟国税局告的密,所以她对史路普出狱更加紧张。”

李奇没说话。

“好。”沃克说。“严格来说,她现在跟你讲的每件事都只是单方面说法,在法庭上是不能采信的。不论她多么发自肺腑,表现得多痛苦都没用。像这种情形,她的律师会想尽办法让她的说法得到承认,因为她心里如此认定,而且确实有些条款可以引用。一般检察官都会加以驳斥,可是我们不会,我们通常都会让它过关,因为我们了解婚姻暴力常在暗地中进行。依我的作法,我会让所有的案子尽可能接近事实。所以比方说你,或类似的人上法庭作证,把事情形容得十分恐怖,说在那样的情况下,史路普即将回家,对她有很大的压力等等之类的,陪审团一般都会十分同情,有可能因此忽略预谋成分,她就能获得不起诉。”

“那问题在哪里?”

“问题在如果你出庭作证,那你也会被交叉质询。”

“所以?”

沃克再次看着桌面。“让我再做几个猜测,不要回应。如果我猜错了,请你别生气,我先对你做最诚挚的道歉,好吗?”

“我猜测她预谋的方式其实很广泛,她应该是经过一番思索后,想找你帮她动手。”

李奇没说话。

“我猜她之所以找上你不是意外,而是经过精挑细选,而且很努力地说服你。”

李奇没说话,沃克吞了口口水。

“另一个猜测。”他说。“她想用上床当作贿赂手段。”

李奇没说话。

“再一个猜测。”沃克说。“她一直不放弃,在某个阶段,她又试着跟你上床。”

李奇没说话。

“懂了吗?”沃克说。“如果我说得对,那这些东西在交叉质询时也会全部抖出来,而我有把握我讲的是对的,因为我认识这个女人。只要彻底准备,证据自会说话,除非你打算在法庭上撒谎,或者除非我们问错了问题。可是假设我们问对问题,而你也实话实说,那么预谋部分就会变成败笔。这很严重,搞不好会要人命。”

李奇没说话。

“我担心情况还会更糟。”沃克说。“非常、非常糟,因为如果她有跟你说过什么,那么接下来真正的核心就变成她的可信度,对吧?讲白一点,就是她对你说的婚姻暴力究竟是实话,还是不然?我们会测试可信度,方法就是问你一些我们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所以在交叉质询时,我们会先问你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比方说她是谁、她从哪里来,而你会跟我们说她告诉你的答案。”

“然后?”

“然后她的可信度就会崩盘,接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为什么?”

“因为我了解这女人,她会编故事。”

“什么事?”

“每一件事,我听过她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她到底是不是跟你说她们家是葡萄庄园?”

李奇点点头。“差不多。她说他们家在那帕谷是大地主,不是吗?”

沃克摇摇头,“她住洛杉矶市,中南部西班牙人聚居的区域,没人看过她父母,搞不好连她自己都没见过。”

李奇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掩饰自己卑微的出身也不犯法。”

“她根本没念过加大洛杉矶分校,而且实际上是个舞娘、是个妓女,李奇。她曾经在加大的兄弟会上表演,史路普就是那时候遇到她的,卡门很擅长耍小技巧,再加上一罐啤酒,史路普就这样拜倒在她裙下。你也知道,让我带你脱离苦海之类的。我想我也能理解,她现在很可爱,当时则是美得让人目瞪口呆,而且很聪明,于是她看着史路普,发现德州的公子哥儿口袋麦可麦可的,等于是一张长期饭票,于是她跑去跟他同居。她没吃避孕药,却骗他说吃了,结果让自己怀孕,史路普也就老实地扛起责任,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性格,十足绅士。卡门就这样吸住他不放,而史路普也任由她这样。”

“我不相信你。”

沃克耸耸肩。“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待会儿我就会跟你说为什么。可是我讲的都是真的,恐怕没有其他可能。她是个有脑子的人,她知道妓女年华老去会有什么下场,而她的社会地位本就不高,接下来更是只能走下坡路,不是吗?所以她想找出路,而史路普就是出路,她已经吸了他很多年的血,钻戒、马匹、一切的一切。”

“我不相信你。”李奇又说一次。

沃克点点头。“她很有说服力,这点我也同意。”

“就算这些都是事实,就表示可以打她吗?”

沃克停了一下。“不,当然不是。”他说。“可是这就是问题所在,事实上他没有打她,从来没有,李奇。他从来不会对她动手动脚,一次都没有。我很了解史路普,他有很多面向,而且老实说,不全然都是好的。他很懒,在商场上有点随便、有点不老实,这些都真有其事,但我不是只看好、不看坏,可是他的所有缺点,都来自于他自觉是个德州绅士,这点我很清楚。因为跟他对照之下,我是个穷小孩,几乎是在垃圾堆里长大的,而他有很大的牧场跟用不完的钱,这点让他有点自大、有优越感,也因此才会造成性格懒散跟不甩威权的态度。可是话说回来,在德州所谓的绅士,就是绝对不会对女人动手,不管这女人是谁,都绝对不可能。所以那些都是她捏造的,这个我很清楚,他从来没对她动过手,我可以跟你保证。”

李奇摇摇头。“你的保证什么也不能证明。我的意思是,你还能说什么?毕竟你是他朋友。”

沃克再次点头。“你这么讲我接受,不过也没有其他东西好讲了,因为完全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我也跟他们很熟,跟他们相处的次数不下千次。当初骑马意外发生时我也听他们说过,其实没她说的那么多次,而且看起来应该真的是意外。当然,我们会去找就医纪录,不过我不抱太大希望,因为应该不可能有什么争议。”

“你自己也说了,家暴可能会在暗地里进行。”

“但有这么隐蔽?我是个检察官,李奇,我什么案子都看过,如果两人躲在拖车屋里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史路普跟卡门是跟其他家人住在一起,而且每天都会看到朋友。在你跟爱丽丝·艾伦说这件事之前,全德州没人听过一点点关于他们两个有家暴的传言。我没听过,艾尔没有,其他人也一样,所以你懂我在说什么吗?完全没有证据!现在一切只是她的说词,你是唯一一个听过这整件事的人,而且如果你上法庭挺她,那么她的审判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你要说的另一件事就足以证明她是个病态的说谎者。我是说,她是不是说过是她跟国税局告的密?”

“没错,她是这么说过,她说她打电话跟某个特别单位告密。”

沃克摇摇头。“国税局是透过银行交易纪录抓到他的,本来是在查另一个人的帐务,纯粹是意外才会把他也拖下水,她根本毫不知情。这件事我很确定,因为我有绝对的事实根据,当初史路普直接去找艾尔,而艾尔直接来找我寻求建议,所以我看过那份起诉书,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李奇,卡门在说谎,就这么简单,但我或者该说不简单、不清楚,或许幕后还藏了什么错综复杂的原因。”

李奇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她真的在说谎,”他说,“可是说谎的人还是有可能遭到家暴,跟其他人没两样。家暴可能在暗地里进行,你也不能确定事情真的没有发生。”

沃克点点头。“这点我同意,我的确不能确定,可是我敢用性命打赌没有这种事。”

“我相信她。”

“大概连她也相信自己的说法,因为她活在幻想的世界里。我了解她,李奇,她是个骗子,就这样,而且犯下一级谋杀。”

“那我们还谈什么?”

沃克顿了一下。“我可以信任你吗?”他问。

“有差吗?”李奇说。

沃克突然非常安静,瞪着办公室墙壁整整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冷气机的运转声消弭了原有的宁静。

“是的,有差,”他说,“而且差很多。对卡门,对我都是。因为现在你对我的观点完全错了,我不是个愤怒的老朋友,试图保住老兄弟的名声。事实上,我想替卡门找个辩护理由,你看不出来吗?甚至发明一个都行,你也知道,比方说假装家暴确有其事,然后完全抽掉预谋部分,我真的很想,因为这样我就不需要起诉她,那么或许就能为我的法官选举解套。”

寂静又回来了,只有冷气压缩机和办公室外微弱的电话声,以及一台传真机在远处发出的哒哒声。

“我想去看她。”李奇说。

沃克摇摇头。“没办法,你不是她的律师。”

“你可以更改规定。”

沃克叹了口气,将头埋到双手中。“拜托,不要诱惑我,我已经很想把所有规定统统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奇没说话。沃克双眼失焦,眼睛因用力睁大而跳动。

“我想找出她真正的动机。”他终于开口。“因为如果理由十分冷血,比方说是为了钱,那我就别无选择,她就得伏法。”

李奇没说话。

“可是如果不是,我希望你能帮我。”沃克说。“如果她的验伤报告有那么一点点家暴的可能,我希望能借由家暴理由帮她开罪。”

李奇没说话。

“好,我真正的意思是,我想救自己一命。”沃克说。“想挽救我选举的机会,或者说一石二鸟,好吗?她的命跟我的命,还有爱莉也是,她是个好孩子,史路普很爱她。”

“那你要我怎么帮忙?”

“如果我们这么安排的话?”

李奇点点头。“如果。”

“我要你在法庭上说谎。”沃克说。“我要你重复她告诉你关于家暴的部分,但修改其他部分,目的是为了保住她的可信度。”

李奇没说话。

“所以我才说我需要信任你。”沃克说。“我才能把一切对你坦白,好让你明确知道她真正的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我也一样。”沃克说。“而且光想就让我痛苦不堪。”

李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为什么假设我会愿意帮忙?”他问。

“我认为你喜欢她。”沃克说。“我认为你同情她的处境、我认为你想帮她,所以也就能间接帮我。”

“你打算怎么进行?”

沃克耸耸肩。“我从一开始就不插手,由其中一个助理负责处理,先确认她可以找到哪些明确证据,然后告诉你该怎么应对才不会出错。就为了这个,所以现在不能让你去看卡门,楼下会留下纪录,会有串供之嫌。”

“我没把握。”李奇说。

“我也没有,不过或许不一定要走到审判的地步,如果医学上的证据能有点空间,然后让卡门写份具结书,你也写一份,或许就有充分理由可以完全不起诉。”

“在具结书上说谎其实差不多。”

“想想爱莉。”

“还有你的法官选举。”

沃克点点头。“我也坦白我很想选上,这点无庸置疑,不过理由很光明正大,因为我希望能改善现状,李奇。这一直是我的抱负,一路往上爬,从内部改善原有问题,这是唯一的方式。这是适合我的方式,如果去当个游说政客,那根本不会有影响力,而我不是政客的料,没办法做那些事,我没那种天分。”

李奇没说话。

“让我仔细想想。”沃克说。“给我一、两天时间,之后我会接手。”

“你确定?”

沃克又叹了口气。“不,我当然不确定,我痛恨这整件事。可是他妈的,史路普死了,事实不能改变,没办法再让他复活。当然,他的名声会扫地,可是却可以救卡门一命,而史路普很爱她,李奇。他对她的爱旁人几乎无法理解,为了爱她,你不知道史路普承受的不谅解有多沉重,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我想他会愿意用自己的名声来换她的命,实际上是用他的命来换卡门的命。他大概也愿意用我的命,或艾尔的命,或任何人的命去换吧!他很爱她。”

沉默又回来了。

“她需要交保。”李奇说。

“求求你。”沃克说。“这是不可能的。”

“爱莉需要她。”

“这个问题要比交保更大。”沃克说。“爱莉可以忍受跟她奶奶过个几天,我们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她往后的人生。请给我一点时间处理。”

李奇耸耸肩,站了起来。

“这些话是绝对保密的,是吧?”沃克说。“我想我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了。”

李奇点点头说:“再跟我联系。”

然后他转身走出办公室。